封面新闻记者 张路延
《红楼梦》里,一说像林黛玉的,多半会想到晴雯,毕竟王夫人也说过“眉眼有些像你林妹妹的”,她去世后,贾宝玉纪念她,写的也是《芙蓉女儿诔》,而多把林黛玉作比的,恰巧也是芙蓉花。
事实上,除了晴雯,书里还有一个极像林黛玉的人物,那就是龄官,贾宝玉说她“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黛玉之态”,脾性也十足像,和贾蔷一段虐恋,其痴、其小性儿,都有林黛玉的影子。
最妙的是,在宝黛恋情里,她堪称神助攻。贾宝玉被她拒绝后,终于意识到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自此,从博爱的中央空调变成林黛玉的小暖炉。
从整部《红楼梦》而言,龄官虽然出场不多,笔墨却费了不少,人物形象是活生生的,然而第三十六回后,就没有了影子。第五十八回交待学戏女子们归宿,也独独不见龄官,她到底去哪儿了?
先从头说起。
龄官的出场,在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有伏笔,元妃省亲,贾府修大观园等忙作一团,贾蔷也分到了任务“下姑苏请聘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就是去苏州找些貌美的小姑娘学戏,这也是他和龄官故事的引子。
等到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伦乐宝玉呈才藻”时,就有“贾蔷已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并聘了教习以及行头等事来了”,这些女孩子住的,是薛姨妈住过的梨香院。这里还有一笔,说各种事务由贾蔷总理,这也让龄官和贾蔷有了牵扯不断的关联。
说到此时,正好是贾政带着清客们,在大观园里考贾宝玉诗才时,当时写着杏花正开,如喷火蒸霞,应该是春天。
元妃省亲是元宵节,差不多一年功夫,就已经“贾蔷那边也演出二三十出杂戏来”,等她先把贾宝玉和姊妹考一轮诗后,就到了娱乐环节,只见一个太监飞跑下来,说“做完了诗了,快拿戏单来!”贾蔷忙将戏目呈上,并十二个人的花名册子(笔法细致,所以元妃叫得出龄官的名字)。
话说元妃点了四出戏: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第三出《仙缘》,第四出《离魂》,脂砚斋说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其中,《豪宴》伏贾家之败;《乞巧》伏元妃之死;《仙缘》伏甄宝玉送玉;《离魂》伏黛玉之死,这是题外话。
说回龄官,这是她第一次郑重出场,演完戏后,太监传元妃口谕说“龄官极好”,还拿了糕点赏赐她,跟现代观众一样,元妃也要安可,让她“不拘再做两出戏”,贾蔷忙答应了,叫龄官做《游园》《惊梦》,龄官自为此二出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从,定要做《相约》《相骂》二出。
此处可见龄官心性,从第五十八回里,有正旦、小旦、老旦等称谓,可见每个人属性不一,《游园》《惊梦》是正旦的戏,应该是芳官,做《相约》《相骂》的龄官,应该是小旦,她有自己的骄傲。
闲闲一笔,是“贾蔷扭不过他,只得依他做了”,贾蔷是爷,能违背他的命令,也可见两个人亲密。元妃反应却是甚喜,说“莫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还额外赏了厚礼,她大概是爱才的,林黛玉才华她也看在眼里,只是林不适合做弟媳,所以她待林黛玉,不如对龄官宽厚。
她和宝玉两次交集,都是她的重头戏。
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椿龄画蔷痴及局外”,贾宝玉看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拿着根簪子抠土,一面悄悄流泪,还在笑她东施效颦,学林黛玉葬花。
结果一看人,却是“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黛玉之态”,前文如何写林黛玉的?“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果然神似。
于是贾宝玉“只管痴看”。这就是龄官。
这里又要倒回去说,龄官“大有黛玉之态”无疑,但像林黛玉的唱戏女子,或许不止她一个。
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时,贾母给薛宝钗过生日, 定了一班新出的小戏,昆弋两腔俱有。就说她深爱那个小旦,才十一岁,赏她钱。当时,凤姐就说“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瞧不出来”,薛宝钗、贾宝玉都不敢明说,湘云心直口快,说像林黛玉,几个人又闹了口角。
不少人错认为此处小旦,就是龄官,毕竟和像林黛玉前后呼应,但从另定一个戏班来说,又显然是别的女孩子,曹雪芹本意是如何写的,就难猜了。
说回贾宝玉看到的龄官,她拿着金簪,是在地上写字,贾宝玉“拿眼随着簪子的起落,一直到底,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了去,数一数,十八笔”,顺着她笔画一想,是个“蔷”字,只见她画完一个“蔷”,又画一个“蔷”,下雨淋湿了也不知道。
这是痴人。墙外的痴人看着墙内的痴人。
只是两个人的痴还不太一样,贾宝玉当时还是比较博爱的,处处留情,所以警幻仙子说他是“天下第一淫人”,龄官之痴像黛玉,情有独钟的痴,所以林黛玉也有很多痴事,比如站在怡红院门口,看着人进去一拨又一拨,自己站到手脚冰冷,比如独自守着昏睡的贾宝玉哭,眼睛肿得像核桃。
龄官画蔷,和林黛玉对贾宝玉的痴也有点像,在世俗上,这两段关系都有不对等之处,龄官学戏的,贾蔷虽是贾珍养大的,好歹是个爷,身份差距大。林黛玉虽然也是大家小姐,却不是正经主子,也占弱势,两个人的深情都是藏于心底,隐而不发,而表面上还有些虚张声势,都爱使小性子,来证明对方的爱意,看清自己的分量。
最精彩的当是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对龄官来说,这是她最重的一场戏,也是她最后的一场戏。
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儿中,小旦龄官,唱的最妙。于是贾宝玉某天腻烦了,就去找她唱戏,你看她怎么对他的?
她本来是独自躺在枕上的,贾宝玉平常就对女孩子们不避嫌,去旁边坐下了,她“忙抬起身来躲避”,敢情应该贾宝玉没这么被嫌弃过,然后又说“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这两句,仍可见龄官的心高气傲,如果说晴雯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她则更甚之,晴雯在王夫人面前还要好言好语装糊涂,龄官则是很诚实的,不卑不亢做自己。
龄官、贾蔷二人的恋情,也在这回揭开了窗户纸。
串场的宝官,只有两句话,一是“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他叫唱是必唱的”,二是“才出去了,一定就是龄官儿要什么,他去变弄去了”,把两个人关系完全说透了,对彼此来说,两个人在对方心里是很重的,贾蔷算很会敷衍关系的,也是“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屋里来”。
龄官生病,贾蔷哄她开心,就花一两八钱银子买了个玉顶儿,还会衔旗串戏。一两八钱什么概念,晴雯一个月才一吊钱,小姐们一个月才二两银子,贾蔷对她,算是很舍得了,就跟贾宝玉有什么新鲜东西,都先拿去送林黛玉一样。
但龄官也是跟林黛玉一样,爱对恋人使小性子,林黛玉会掷去北静王送贾宝玉的鹡鸰香念珠,她就说贾蔷“你们家把好好儿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干这个浪事!你分明弄了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好不好’!”
她当然知道贾蔷是好意,也正是如此,才敢说出自己的真心,林黛玉时常吵闹“我拿什么来配你”,龄官被卖了学戏,何尝又不是担忧“我拿什么来配你”呢?
她说自己病了,贾蔷不去请医生,却买鸟嘲笑她,于是贾蔷赌气要请,她又说“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去请了来,我也不瞧”,又气又爱,对比当时的画蔷,还真是痴心一片了。
难怪贾宝玉会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这个正巧,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偏偏是黛玉和袭人)。于是,对他自认为相伴他的两个人,他领悟道“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看来我竟不能全得。从此后,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
从某种程度上,这是贾宝玉情感上的开悟,脂砚斋有个批语,说贾宝玉“情不情”,林黛玉“情情”,前情为动词,后情为名词,指贾宝玉更博爱,林黛玉更痴情的意思,而龄官、贾蔷一节,却让贾宝玉意识到不情也有情,只是在别处,犹如弱水三千,个人有个人一瓢罢了,所以也“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
至此,龄官再无笔墨。
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贾府要放了十二个女孩子,只有四五个愿走的,剩下的“贾母便留下文官自使,将正旦芳官指给了宝玉,小旦蕊官送了宝钗,小生藕官指给了黛玉,大花面葵官送了湘云,小花面豆官送了宝琴,老外艾官指给了探春,尤氏便讨了老旦茄官去”,独独无龄官一笔。
此时的小旦是蕊官,从芳官讲藕官烧纸那一段可知,前儿死的小旦是药官,她死了,才补了蕊官,那么龄官呢?药官补的又是不是她?
林黛玉是要死的,也是肺不好,后来严重时,也吐了血,第三十六回时,龄官也说自己“咳嗽出两口血来”,估计也是一样的病。如果二者存在对应的话,应该也是病死的,曹雪芹不明写出来,一来可供猜想,二来也许是不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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