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国内知名度上来说,《湮灭》绝不可与《三体》同日而语。于是,聪明的编辑赶忙在图书腰封上注明:《湮灭》击败《三体》获得美国科幻星云奖。末了,还得添上:刘慈欣惊叹推荐。虽然无法向大刘本人求证,但我仍对此表示怀疑。因为,除了同被归类为科幻文学外,这两部小说几无共通之处。
如果有哪位读者在领略过《三体》神鬼莫测、荡气回肠的宏大叙事后,抱着同样的期待视野来阅读《湮灭》,结果大概只能是失望至极。《湮灭》的情节和《三体》相比,简单得“过分”:地球某处突然出现了一片被称为X区域的神秘地带,四位女科学家前往勘察。她们已经是政府派遣出的第十二支勘探队,前十一支均以失败告终。第十一支勘探队成员在消失一年后,离奇出现在家中,不久纷纷死于癌症。这其中,就包括女主角的丈夫。
电影《湮灭》剧照
乍看之下,这部科幻小说充满悬念,似乎能让读者拥有阅读侦探小说时的快感。但事实是,作者似乎没有为读者解惑的热情,也没有设置精彩情节的兴趣。翻开《湮灭》,随处可见的是主人公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和勘探队员间无休止的相互猜忌。这不由令人联想到不久前同样被改编为电影的《你一生的故事》。易让人昏昏欲睡,是这两部科幻小说的共通点。
如此说来,《湮灭》击败《三体》获得星云奖岂非咄咄怪事?与其这么想,倒不如扪心自问:我们真的“读懂”了《湮灭》与《三体》吗?
《三体》,象征着高度发达的工业文明。其叙事逻辑的内核是现实的、物理的、理性的、实证的。早在2007 年中国国际科幻·奇幻大会上,刘慈欣就旗帜鲜明地宣告:“我是一个疯狂的技术主义者,我个人坚信技术能解决一切问题。”该论点看似惊世骇俗,实际上并不新鲜。在五四时期高举“德先生”“赛先生”大旗的热血青年,想必会将刘慈欣引为知己。从本质上来说,“黑暗森林”也好,“降维攻击”也罢,遵从的都是弱肉强食的科学达尔文主义。
科学真的万能吗?《湮灭》恰恰对此抱有深深的怀疑。在勘探队出发时,主人公生物学家就发现,“我们没有移动电话和卫星电话,没有电脑和录像机,除了腰带上奇怪的黑菏泽,也没有复杂的测量仪器。”在那边神秘的X区域中,人类的科学技术毫无用武之地。虽然四位勘探队员都是相关科学领域的专家,但让读者印象深刻的却是她们在人性上的弱点。
拿主人公生物学家来说,她的最大敌人并非是X区域的神秘,而是其与丈夫的隔阂。在不断穿插着的回忆中,生物学家不断反思自己的生活,逐渐意识到问题的关键在于“我爱他,但不需要他,我觉得这很正常”。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生物学家从前未能领悟“除了外表喜好交际,我丈夫还有一个内在的自我”。而在小说的结尾处,生物学家“不得不承认,我对自己也一无所知”。尽管生活在科学昌明的时代,但要认识自身仍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正是《湮灭》抛给所有读者的疑问。
《遗落的南境1:湮灭》
电影《湮灭》用更通俗的方式表达了这一观念。影片伊始,娜塔莉·波特曼饰演的女主角在丈夫失踪的一年间表现得生无可恋、悲痛欲绝。随着情节的推进,观众赫然发现,原来她早就背叛了自己的丈夫,长期与同事偷情。她究竟爱不爱丈夫?我们又该如何理解她与丈夫间的感情?这些问题显示出的,是人性的复杂和幽暗之处。
刘慈欣对人性的看法则要乐观得多。从《乡村教师》中的乡村教师,《球状闪电》中的林云,到《三体》三部曲中的持剑人,大刘的作品中永远不缺舍己救苍生的英雄。在法国哲学家利奥塔看来,随着宏大叙事正在不断被消解,具有有限性的“小叙事”将会繁荣,赋予人类新的意义价值。在当今西方文坛,拥有超人的意志、超人的智商、超人的手腕,能够在生死关头挺身而出,拯救整个地球,甚至整个宇宙的英雄主人公早已难觅踪影,黯然退出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卡夫卡笔下莫名其妙被审判的K,是加缪笔下不知所措的“局外人”,也是穆齐尔笔下“没有个性的人”。这不禁让人联想起《湮灭》里生物学家的感叹:“这疯狂的世界就是要将你占领。由里及外,逼迫你接受现实。”看来,这位主人公是他们的同路人,和刘慈欣笔下的英雄则不会有多少共同语言。
刘慈欣与《湮灭》,哪一方对人性、对世界的看法才是正确的?在尼采宣告“上帝已死”之后,一切价值取向都陷入了被怀疑、被解构的泥潭,但事实证明,人类社会仍不能缺少信仰的支撑。毕竟,没有人愿意生活在艾略特的“荒原”之中。刘慈欣用科学构建的新型神话,不失为一条可以尝试的进路。但另一方面,对于科学万能的迷信也可能是危险的。《湮灭》所描述的X区域里有两座塔:一座是向下延伸的“地下塔”,一座是废弃的灯塔。灯塔是明确真实的,地下塔却给人以魔幻的超现实感。这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实一虚无疑构成了小说最为重要的隐喻。人性的黑暗面以及人类的潜意识,正如那座地下塔,至今难以被清楚地认识。又或者说,X区域本身就象征着科学力量的局限性。
电影中的灯塔
由此可见,作出非此即彼的判断才是最糟糕的选择。可不幸的是,这似乎正是我们所要面对的现实。在天地出版社出版的《湮灭》末尾,附有一篇名为《湮灭:忠实记录女子探险队覆灭始末》的书评。这位署名为郑重的作者,将小说情节描述为“探险队英勇牺牲”,将主旨概括为“科学家勇于奉献”,认为小说赞扬了生物学家与队友间的“战友情”。这篇书评的离题千里而人怀疑这位作者是否读懂了小说,而其字里行间所透露出的简单化思维,更令人担忧。事实上,主人公生物学家既没有拯救全人类的思想觉悟,也没有关心他人的温暖性格,而她志愿进入X区域只是为了找寻丈夫留下的痕迹以及逃避现实世界的烦恼。至于出版社为何会让这篇莫名其妙的书评通过审核,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莫非,只有《三体》式的进步主义哲学,才能被确认为科幻文学的权威话语?
刘慈欣曾说,主流文学过于关注人性,因此,它的衰落“顺理成章”。而科幻文学是文学“再一次睁开眼睛的努力”,它让文学与宇宙重新联接起来,从而超越传统文学的“自恋”。而在《湮灭》的封底,记录着刘慈欣的语录:“本书在美国科幻星云奖上战胜《三体》,看过之后认同这个结果。”可是,认为科学远高于人性的他真的会认同这个结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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