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逐渐消散的春节和我的父亲
穿凿过层层叠叠的时光,踅回童年,衰老的父亲重新焕发起强壮,精神抖擞地坐在冬夜温暖的火炉边,侃侃而谈。火光透过炉盖的缝隙映在父亲的脸庞,挤走了黑暗、胆怯与无聊,将温馨弥漫在整间屋子。正是从父亲的口中,我知道热闹忙碌的‘年’原本是头怪兽,每逢岁交就会闯进人间折腾一回,糟蹋谷物,祸害苍生,聪明的先人只好将一节节的竹子掷进篝火中,让熊熊燃烧的火焰和噼啪爆裂的声响将年兽吓走,以保凡尘的平安。父亲讲述这个传说的时候,炉火映照着他胡须虬髯的面孔,令我绵绵坠入盘亘在时光深处的古老记忆,使我想入非非。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经济并不发达的绥芬河市常常停电,尤其春节前半个月,照例需要电力检修以维持节日期间的居民用电。那个时候我会和哥哥姐姐一齐聚在火炉旁,烤火,听父亲讲故事。父亲虽然只有高小的文化水平,但因为常常读报,总能源源不断讲出新奇而韵味十足的故事,牛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刘三姐,樊梨花,或者伍子胥,屈原,每一则都那么绘声绘色,就像刚刚发生一样,那些人物似乎就住在隔壁,随时都会来串门,带给我无限的新奇与幻想。于是,每当停电的夜晚,偶尔我会幻想某位从传说里走出来的人物会悄无声息地穿过寂静的玻璃窗,来到我们家,站在我身边,潺潺讲述着父亲已经讲述过的故事。
年幼的我,并不能准确地界定时间,浑然在冬夏之间,丝毫也分不清五月、七月或九月,但我偏偏能分辨什么时候临近年根。能够让我判定春节即将来临的,是家里*猪的场景。每年开春,父亲和母亲都会到集市抓个猪崽儿,哥哥姐姐由此辛苦起来,逢到放学,或者节假日就要到附近山上采撷野菜,苋菜、灰菜之类的就当猪食,柳蒿芽、蕨菜之类的或者腌制起来留待冬季时食用,或者用开火焯一下直接当作一盘菜。那时的绥芬河市人口不到两万人,且毗邻中苏边境线,实行边防检查制度,外来人口无法进入,因此每张面孔都似曾相识,周围群山环绕,林木茂盛,一条溪水清澈地傍在城市边缘,炎炎夏日,母亲或姐姐常常到溪边洗衣,那些孩子们常常赤条条地扑在里面,戏水,捉鱼,追逐野性十足的野鸭子。在这样环境生长出的野菜,算是洁净绿色的,再在里面掺杂些麦麸酒糟之类的东西,放到八印大铁锅注1里慢慢熬煮,就是当时上好的饲料。麦麸自然是到建设村那边的磨坊或者反修供销社买的,酒糟则是从附近啤酒厂托熟人买的。而最辛苦的,大概是哥哥,他要趁着课间时间匆匆赶回家,喂猪,有一次因此耽误了课时,被凶狠的老师罚站,白衬衫上还给老师泼了一身墨水。猪崽吃着这种混合物,经过漫长的十个月,从春雪融融的四月,渡过炎炎夏日,不知不觉成为哼哼唧唧贪吃的成年猪,虽然不是很肥,但足可以出栏了。这时,临近年根,行将祭灶神的小年,就可以屠宰。那个时刻是我们家最热闹的日子之—,也是我久久盼望的日子。
当然,我家那座小小的院落中,和街坊四邻一样,也养着鸡鸭。虽然绥芬河市算是因铁路和口岸兴盛起来的城市,但在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在房前屋后圈地,用截得规规矩矩的手腕粗的木头做栅栏,条件好一些的则是木板,栅栏或高或低,院落连着院落,其间小路蜿蜒,相互交错,迷宫一样。每家每户的院落里都养点什么,种点什么,俨然再现了农村生活,即便那两年轰轰烈烈地割资本主义尾巴,也不能阻止这些勤劳的街坊,四邻们照旧饲养这些家禽牲畜,照旧开垦一小块自留地,以期改善自家的生活。父亲母亲来自山东,我家许多街坊也来自山东,青岛、胶州、日照或者泰安,偶尔几户来自河北。就像黑龙江省许多城市一样,绥芬河的居民大多是移民,从遥远的异乡,从遥远的乡村而来,虽然住进了城里,居家过日子还摆脱不了农村的习惯与风俗。每家每户的院落里,鸡鸭是最常见的,猪也很普遍,一户张姓邻居还养着几十只兔子,偶尔送给邻居,借以改善生活;另一户牛姓邻居养过一匹马,经过那高大的栅栏外常常嗅到马粪的臭味。我家则养过羊,一头吃青草或泡好的豆饼就能挤出奶的浑身散发着膻味的羊,拴在一株粗壮的百年老杨树旁边,老老实实的,见到母亲就咩咩直叫。虽然家家户户都养点什么,却独独没有养狗的,大概因为那个年代物质贫困,人还没吃饱,没有闲粮喂狗;还因为当时人心善良,街坊之间保持着和睦,不愿被吠吠的犬吼声和富有侵略性的利齿破坏邻里关系。只是到了后来,城市水滴般慢慢扩展,壮大,平房和大杂院纷纷被拆迁,居民们不再被允许养这些家禽牲畜,诸多喧嚣的场景才渐渐地消逝,走进沉睡的记忆之中。
街坊四邻,无论谁家宰*猪,都会相互帮忙,壮年男人拿着绳索和杠子注2,在旁边那些鸡鸭的瞩目下,将已知厄运,试图反抗、竭力奔跑的肥猪捉住,捆绑起来,捆住四条腿,碗口粗的杠子穿在四脚之间,纷乱之中几个人抬起杠子,抬到搭好的木架子上,按紧,压牢,直到此刻屠夫才会丢掉旱烟卷,不急不慌地操起*猪刀,向猪的喉管精确地割上一刀,一汩殷红的血喷溅而出,冒着热气流淌进一口搪瓷铁盆里。屠夫照例是业余的,在我的印象里应该是父亲同事,姓张,矮矮的个子,眯缝眼儿,说话带着些许的山东口音,之前几个月前来劁猪的也是这个人。屠夫熟练地将猪放血,然后开膛剖肚。这个时候,母亲和几个要好的女人也开始忙碌,烧水,将猪下水洗净,挑出猪肠,迅速搅拌尚未凝固的猪血,然后灌进去,扎紧捆实,扔进铁锅中蒸煮。这些女人,或者是街坊,或者是母亲在铁路车站家属队的同事。当然,最后屠夫总是会和几位一同帮忙的街坊在家里吃一顿,喝着小酒,吃着香喷喷的*猪肉、辣椒炒口条、血肠炖酸菜和炖大骨头,然后心满意足地醉醺醺背着那套*猪工具,拿着一部分权作酬劳的猪下水,哼着小曲湮没于夜色之中。这场*猪盛宴,对于我来说,是一种快乐,也是一种见识,更是一次垂涎欲滴的饕餮大餐。通常,*猪的日子,总是雪后晴天,我夹在一群孩子间看着那头猪奄奄挣扎,看着红的血很快注满一盆,也将四周的雪地溅染成红色。白的雪,红的血,热的蒸汽,还有凌乱的脚印,嘈杂的人丛,那里寄居着我的记忆,也用快乐浸染了我的童年。
*过猪,紧接着就开始备年货了。父亲在铁路上班,会分回好些平时难得一见的食物,从遥远海边来的黄花鱼、带鱼,从养殖场拉来的半扇猪肉,若干斤称之为细粮的白面,以及凭票供应的烟酒糖茶,大重九、大前门、竹叶青和茅粮,偶尔还会有付扑克,让我们这些孩子娱乐一下。大重九和大前门是没有过滤嘴的香烟,竹叶青是一种青色酒液,茅粮则是一种外观类似茅台的白酒。这样的福利单单只存在于有正式工作的城镇居民之间,相隔仅两三里地的建设因为属于农村,就没这样的待遇。即便是有正式工作的城镇居民,铁路职工的待遇也要强于地方职工,尤其强于那些名义上属于大集体的地方职工。而这样的福利,对于月薪不足百元的六口之家简直就等于雪中送碳,既可以改善生活,也可以渲染起氛围。甚至有一年,大约是为了支持地方经济建设,父亲的单位破天荒地分给每位职工一箱海鸥啤酒注4。那时没有冰箱,只能将这些肉类食物埋在雪里,放在门斗注3,用块木板隔住。临近年根,处处都沾染上喜气,这时候最忙碌的是母亲。循着老礼,母亲会在二十四那天扫屋子注5,二十九蒸馒头,天生一双巧手的母亲会蒸出许多小动物造型的馒头,盘龙、刺猬和牛羊,惟妙惟肖的,令我不忍下口。等到三十,母亲会吩咐我们在门窗上张贴起福字、对联和窗花,墙上张贴上杨柳青的年画,换上新月份牌,门前挂起红灯笼,桌子上多了两碟盛着裸装的没有包装纸的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和葵花籽,屋子里弥漫起平素少见的肉香,屋外支起的木架子上放着装在铁盆里的冻饺子,被褥也焕然一新地散发着肥皂的香气,暖洋洋的,电灯不会再因突然停电而失去光明,一个铁盆里缓着香甜的渐渐生长出薄薄冰壳的冻梨,平素威严的父亲笑容满面,我们这些换上新装、理好头发的孩子由此兴高采烈,欣喜地等待爆竹的响起。
爆竹响起,就意味着年的到来。大年三十,子时前后爆竹就会爆豆般接踵响起,此起彼伏,千家万户争先恐后地燃起爆竹,就像一场战事正激烈进行。父亲夹着烟卷,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嘴里喷着乳白色的哈气,笑容可掬地看着噼噼啪啪四处崩裂的爆竹,似乎生命的全部意义全都在这热闹的声响里。等我们踅回屋子里,母亲已经捞起热气腾腾的水饺,将其中最先捞起的几枚盛进小碗里,放上双筷子,供在灶前。向灶王爷上供,已经根深蒂固地成为母亲的习惯,只要家里做好吃的,母亲总会盛起一小碗,虔诚地供在灶前。父亲掐灭烟蒂,端起酒杯,滋润地喝着小酒,享受温馨的一刻,再次讲述从远古迤逦而来的经典传说,告诉我们饺子原本就是岁末在子时之交的意思。水饺照例是白菜馅和韭菜鸡蛋馅的,意寓摆财和长久。自然,这仅仅是某次大年夜的记忆,仅仅是刹那一现的流年逝水。因为父亲是铁路工务段的一位养路工,并没有节假日,所以有若干个大年夜他并没在家,而是正在凛冽的寒风中沿着铁道线艰难跋涉。逢到这种状况,热闹的场景照例会挪到大年初一,一家子围坐在餐桌前,有说有笑地吃饺子,听着那部老旧电匣子播放的千篇一律的节目,偶尔会有谁咬着了饺子里的那枚硬币,哎呀一声,吐出来,捏在手里,向其余的家庭成员炫耀。吃过团圆饭,玩半宿扑克,等到初一,街坊四邻就会相互串门,拜年,讨个吉利。那时的拜年,没有红包可收,只有一句祝福,却满是亲切与温暖。北方的春节,没有南方那样讲究,缺少从初一到十五那些中规中矩的老规矩与老礼儿,尤其在移民居多的黑龙江,春节无非是相互串门,说两句祝福,无非是图个热闹。而我家,因为父亲是独子,据说算是数代单传,直到我们这一辈才繁衍出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母亲也是孤身一人跟着父亲来到绥芬河市的,所以亲属稀少,没有七大姑八大姨纷至沓来的嘈杂,只有一户同姓老乡算得上近亲,由此一来春节期间我只能羡慕地听别人说到长辈家受到宠爱,自己只能凭空幻想那个大家庭聚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模样。不过,有几年,父亲从单位回来,不仅仅背着沉重的满是牛皮皮革味道的工具袋,还带回小礼物,一块香喷喷的香皂,一条毛巾,一双袜子,一枚彩色汽球,一包糖果之类的聊作补偿。据说这些小礼物是父亲所在单位春节期间搞的娱乐活动所设置的奖品,每玩一样小游戏,照例都会得到其中一件,每位职工都不会空手而归。从没参加过那类联欢的我,常常幻想着年轻的父亲徜徉在人丛中,融洽在同事之间的模样,不禁心驰神往。只是,不知不觉到了八十年代,有了彩色电视,也有了举国欢庆的春节联欢晚会,人们开始盯着电视屏幕,沉醉在团圆的梦里,退了休的父亲再没参加过单位组织的娱乐活动,或者那种娱乐活动早被淘汰,我也渐渐忘记了曾经简单而浓重的快乐,渐渐忘记那些欢快笑声中擒到的小礼物。
电视是一种催化剂,最早出现时使得年味更加浓郁,一家子围坐在屏幕前,开心地望着那里面的热闹,身临其境地享受着。不知何时开始,餐桌上的菜肴丰盛了,家里不需要赶在小年前*猪,也不需要哥哥趁着课间时间匆匆赶回家喂猪,那些传承了千年、散发着古旧檀香气息的年味悄然成为久远的记忆,我们这代人似乎一夜间成了家,成了父母,各自有了的孩子,许多热闹的场景由此湮灭在记忆深处,慢慢沉淀下去,早已退了休的父亲两鬓花白,佝偻着腰,微笑地坐在椅子上,心满意足地将双手放在腹前,看着极力渲染热闹的联欢晚会,时而彻耳倾听隔壁厨房哥哥姐姐忙碌炒菜发出的声响,时而脑袋一晃,突然冒出句:“嗨,现在的联欢晚会一点儿看头都没有,一年不如一年。头两年的还挺热闹,有陈佩斯和朱时茂的小品,侯跃文的相声,还有李谷一和董文华……”说着,父亲抬手抹了抹嘴巴。如今已过古稀直奔耄耋的父亲身体羸弱,和我们说着话,唇角就会不知不觉流淌下粘液。
注1 锅种类繁多,大体可分为两大类:印锅和驮锅。印锅以锅的直径划分大小,驮锅按重量计算,一驮重20市斤,几个锅为一驮。印锅又分为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印,以锅的口径大小而定为几印锅,如大九印锅直径2.6尺(木尺),大八印为2.4尺。
注2 东北方言,较粗的木棍。
注3 门斗,在建筑物出入口设置的起分隔、挡风、御寒等作用的建筑过渡空间。
注4 海鸥啤酒,原绥芬河市啤酒厂的啤酒品牌,曾畅销于黑龙江省,后改成熊牌啤酒。
注5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过几天,漓漓拉拉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宰年鸡,二十八,贴花花,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闹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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