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说宫崎骏的《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看不懂，我在观看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但在电影结束走出电影院的一瞬间，忽然就顿悟了。虽然宫崎骏的电影我看得不多，但结合他既往的作品，不难察觉出这部电影的人设、画面、镜头语言、剧情，甚至要表达的思想和观点都没有跳出他已有的风格。
本片的日文原名是《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直译过来就是“你们想怎么活”，不得不说中文翻译给原名提升了不少逼格。这个名字来源于日本作家、儿童文学家吉野源三郎（1899-1981）于1937年出版的同名小说，影片中还出现了这本书，就在真人母亲的遗物中。从作者的身份就知道，这是一本富有童话色彩的著作，跟宫崎骏电影中那种一贯具有天马行空想象力的风格非常契合。抑或说，宫崎骏电影的这种风格乃至他的人生，很大程度上受了这部小说的影响，因为他在自传中提到，从10岁时接触到这部小说，一直到70岁都还在读，可见对他的影响之大。值得一提的是，这部小说的部分内容还入选了日本的中学教材。至于电影的剧情则取材于爱尔兰作家约翰·康诺利（1968-）的小说《失物之书》，当然，做了很多日本化的改编。
电影的剧情跟很多童话故事一样，主角机缘巧合进入一个奇幻世界，经历各种冒险，从中成长，最后回到现实。像大家耳熟能详的《绿野仙踪》、《爱丽丝梦游仙境》以及宫崎骏本人的《千与千寻》都是这种套路。电影的画面依旧保持了宫崎骏的唯美细腻风格，喜欢用足够多的镜头展现人物的具体动作和一些不太注意的细节。比如真人匆忙穿衣，火美涂抹果酱等，真人第一次去塔楼踩在湿泥地上泥土被挤开，都展示得很详细，在《龙猫》和《幽灵公主》中也有类似的镜头。浓厚的手绘风格是宫崎骏电影画面的另一大特征，但他也不排斥CG（Computer Graphics，电脑图画），对CG的运用总是巧妙而节制，不破坏画面的整体风格，以至于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比如本片中第一个异世界的墓地和最后一个异世界真人舅公所处的场景。之前的作品像《幽灵公主》中山神被射*后幻化成巨大灵体以及影片结尾大地恢复生机的场景，还有《哈尔的移动城堡》里的移动城堡。
很多观众看不懂本片的原因，主要是不明白真人进入塔楼里的异世界后，那些光怪陆离的角色和剧情到底代表什么。笔者所写不一定全对，可能还存在过渡解读，只希望对大家理解本片有所助益。
其实在进入异世界之前就有一个小疑点，那就是真人为什么要自伤？原因之一是母亲去世后不久父亲就续弦，作为姨母兼后妈的夏子又已*，父亲因此不再关注自己，所以他用这种方式引起父亲的注意。但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真人不愿意面对母亲突然去世的现实，内心感到孤独而对外界产生了排斥，加上在学校受到同学排挤，故而用这种方式来逃避现实。
串联起现实与异世界的是苍鹭这个角色。苍鹭在日本民间本身就是冥界的象征，所以在影片中自然而然地成了真人进入异世界的引路者。此外，苍鹭（あおさぎ）在日语中的读音是aosagi，而sagi与日语中欺骗或欺诈的读音相同（其实就是汉字“诈欺”的古汉语读音在日语中的音译），所以苍鹭也象征着谎言和欺骗，这个谐音梗早在江户时代就存在了。片中的苍鹭（或苍鹭男）出场时就欺骗真人他的母亲还活着，异世界里的年轻雾子（就是跟着真人的那个老婆婆）更是直接说苍鹭男喜欢骗人，而苍鹭男自己也说狡猾是他们的生存之道。这也是他被真人射穿喙后无法变回苍鹭形态的原因，撒谎用的嘴（喙）坏了，生存受到了限制，而正是在喙受损后，苍鹭男才变得不那么反派。（江户时代：指德川家康（1543-1616）建立的德川幕府时代（1603-1868），因幕府设在江户（今东京）而得名。）
另外，苍鹭在日本文化中还有很多其它象征意义，比如悲伤、不祥之兆、纯洁、失而复得等等，而这些象征意义本片都有涉及。悲伤对应真人刚失去母亲；不祥之兆对应舅公和姨母莫名其妙地失踪，预示真人进入异世界后也会遇到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纯洁对应真人内心善良的一面，以及白色的小精灵“哇啦哇啦”。失而复得既对应真人在异世界与母亲（即火美）重逢，并最终认可姨母夏子作为自己的妈妈，还对应经历异世界的冒险后，决定回到现实世界勇敢面对现实。正因为苍鹭有这么多意象，所以影片中的苍鹭男也是个亦正亦邪的角色，既害过真人，又救过真人。
真人在梦境里被苍鹭引诱时，被一群蛤蟆爬满了全身。蛤蟆在日本民间一般是吉祥的象征，日本民间有崇拜蛤蟆的习俗，所以动漫作品中出现的蛤蟆多是正面形象，比如《火影忍者》中自来也和鸣人的通灵对象就是蛤蟆。但宫崎骏动画中的蛤蟆有另外的象征意义，《千与千寻》中，汤屋的打杂人员就是蛤蟆的形象，无脸男变出金子的时候，他们发了疯似的去抢，有几个还被无脸男吞了下去。结尾千寻与小白分别时，旁边还有一只蛤蟆石像。本片中的蛤蟆与《千与千寻》应该是同样的意象，代表了角色内心的*。抢金子的打杂蛤蟆象征贪欲，千寻与小白分别处的蛤蟆石像象征他们其实不愿分开，爬满真人身体的蛤蟆则象征他找回去世的母亲的幻想。
塔楼入口上方刻着拉丁文“fecemi la divina po testate”，出自但丁的《神曲·地狱之门》，意为“神圣力量创造了我”，暗示着这个世界的正义与邪恶都是造物主（真人的舅公）所创造，真人要去的异世界与地狱或亡灵有关。
第一重异世界中有一块墓园，大门上写着“ワレヲ學ブ者ハ死ス”（学我者死）。这句话最早见于晚清文学家刘熙载的《艺概·书概》，是作者对唐代书法家李邕（yōng）书法主张的概括，全句是“似我者俗，学我者死”，看来宫崎老爷子没少了解中国文化。“似我者俗”好理解，大意是说一味地模仿我，只会落入俗套。“学我者死”则不太好理解，可能是说学我学得再像，如果没有自己的理解和风格，没有严谨认真的钻研精神，在艺术上就会陷入死胡同。这句话感觉就像是风烛残年的宫崎骏提前为自己书写的墓志铭，以警示他的那些模仿者。有意思的是，这句日文当用汉字外的内容是用片假名写的，可能正有某种强调或警示的意味，因为这句话一般会用平假名写成“われを學ぶ者は死す”。顺便一提，晚清画家吴昌硕曾说：“学我，不能全像我。化我者生，破我者进，似我者死”，国画大师齐白石也说过“学我者生，似我者亡”，都是化用自“似我者俗，学我者死”。
另外，这句日文是从右往左写的，契合片中现实世界二战这个背景。其实日文从左往右横写的历史并不长，1948年前后才成为主流，之前因为受古汉文书写习惯的影响，也是从右往左竖写。
不过观众最好奇的应该是墓的主人到底是谁，但片中并没有交代。如果把墓园大门上那句话看作导演的墓志铭，那么的墓的主人无疑就是真人舅公，也就是导演自己的化身，异世界就是吉卜力工作室。人生暮年的宫崎骏似乎是在感慨的自己事业后继无人，因为他的两个儿子在动画电影创作上远达不到自己年轻时候的高度。
但是，墓的主人又可能另有其人，那就是夏子或夏子腹中的胎儿，因为墓的形状跟夏子在第二重异世界所处的产房一模一样，是不是有些细思极恐？为什么会是夏子呢？因为夏子主动进入异世界，说明她知道舅公的真实身份，并且她已有身孕，腹中的胎儿有舅公家族的血统，可以继承舅公的衣钵，这也正是她进入塔楼的动机。
舅公是异世界的创世者，为什么要给自己的继承者创造一座坟墓呢？创世者自然希望自己创造的世界能够延续，但是他无法预料继承者会否做出错误的选择而导致自己的心血覆灭，所以必须对将来的继承者可能做出的错误选择做出警示。这个警示很隐晦，不妨把它看作日本军国主义者的坟墓。从这个意义上说，“学我者死”更像是对日本现今右翼势力的警告。那些成群结队想进入墓园的鹈鹕，则象征这成为军国主义炮灰的士兵，即便是在异世界也要追寻自己的主人，继续为虎作伥，吞食象征平民的哇啦哇啦。也许这并非它们的本意，因为那只受伤的鹈鹕临死前说过，它们是被强行带到这个世界的，这片大海被诅咒了，能吃的鱼很少，只能吃哇啦哇啦充饥。不可否认，很多人本就没有什么人生目的，因为被形势所裹挟，才成了作恶者。但要记住，当雪崩发生的时候，没有哪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雾子救下被鹈鹕围住的真人，看到他头上的伤，说自己头上也有，是泽主弄的，泽主又是谁呢？泽代表水，泽主应该是指这片大海的主人，可能是某个体型巨大的海怪，雾子因为常年在海上捕鱼，所以才被泽主所伤。看到雾子捕到的那头巨大的怪鱼，不免会使人联想到是往大海里排放核污水引起的变异所致，鹈鹕不是也说这片大海被诅咒了吗？这或许是导演对小日子政府的控诉吧。那些吃怪鱼的亡灵可能象征普通民众，自己无法选择（即片中不能自己捕猎），只能被动接受污染的食物。
真人的母亲终于在异世界出现了，原本葬身火海的她化身为能够操纵火焰的火美，多少有些讽刺。她带着真人穿越到第二重异世界，这个世界被异化的鹦鹉所统治。这帮鹦鹉非常狂热，喜欢吃人，很难不让人想到日本二战时期的军国主义者。它们举着的牌子上还写着“DUCH!”，跟表示德国人的单词“DUTCH”只差一个字母（DUTCH也表示荷兰人，但荷兰人和德国人都属于日耳曼民族），又不得不让人想到纳粹。
鹦鹉们所处的异世界是真人舅公创造的，但它们却一直想挑战创世者的权威，这反映了日本政治“下克上”的传统。这种传统起源于室町幕府时代，流行于日本战国时期。当时各地频繁出现守护大名被下属的领主取代，领主又被家臣架空，家臣又被自家的管家支配这种犹如俄罗斯套娃般的奇葩事情。明治维新后，日本军部可以说是继承了这一传统，军队中那些身为中下层军官的野心家惯用的手法就是，不顾上级反对或直接隐瞒上级制造既定事实，逼迫上级承认，以为自己博取政治前途。比如“二·二六兵变”，就是由陆军的中下层青年军官发动的，虽然结果未遂，但影响却很大。再比如制造“华北事变”的土肥原贤二，当时还只是关东军奉天（今沈阳）特务机关长，华北事变后不久就官运亨通，晋升为中将，1941年更是晋升为大将。（室町幕府（1336-1573）：也称足利幕府，足利尊氏所建，因幕府设在京都的室町而得名。日本战国时代（1467-1615）：从室町幕府末期延续至德川幕府初期，这段时期内各地大名（封建领主）纷纷崛起，相互不断讨伐征战，故称“战国”。）
鹦鹉国王就是这种野心家的代表，一直在背后窥伺机会，妄图取真人舅公而代之。而它跟舅公掀桌子的借口就是真人进入了夏子的产房，触犯了禁忌。这里又出现了一个疑问：为什么进产房是禁忌？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日本民间认为婴儿是污秽之物，可能跟婴儿刚出生时身上粘有羊水和胎粪，看起来比较脏有关（我国民间也有类似的观念）。二是真人来到异世界的目的是找回后妈夏子，夏子则想让自己腹中的胎儿继承舅公的衣钵，因此真人像是一个搅局者，会导致异世界发生一些难以预测的变化，威胁到鹦鹉们的地位。产房里那些白色的绷带仿佛是人生的各种限制和束缚，在阻止真人做出自己的选择。但这些异化的鹦鹉穿过塔楼的门来到现实世界时，却变成了正常了的鹦鹉，这可能是在讽刺日本现今那些右翼者的外强中干吧。
真人在第三重，也就是最后一重异世界见到了舅公，他搭建的十三块积木正摇摇欲坠。这十三块积木代表了导演的十三部动画电影：1979年《鲁邦三世：卡里奥斯特罗之城》、1984年《未来少年柯南特别篇剧场版》和《风之谷》、1986年《天空之城》、1988年《龙猫》、1989年《魔女急宅便》、1992年《红猪》、1997年《幽灵公主》和《千与千寻》、2004年《哈尔的移动城堡》、2008年《悬崖上的金鱼姬》、2013年《起风了》以及在2023年首映的本片。真人没有选择继承舅公的衣钵，说明他放弃了“学我者死”这条路，但回到现实世界时却带回了积木的碎块，这可能是对导演艺术精神和精髓的继承。
苍鹭男说，积木和墓碑是同样的材料做的，回到现实世界后一般会忘记在异世界经历的一切，真人却说就是为了不忘记才带回积木（大意）。前文说过，坟墓是军国主义者的，而积木有构建的含义，真人坚持带回跟墓碑材质相同的积木碎块，既是在提醒不要忘记那段历史，又是在按照自己的选择去构建未来。
舅公创造异世界的力量来源于那块黑色的巨石，这块巨石又有什么隐喻呢？我比较认同一种说法，它象征着明治维新。明治维新是日本近代化的开始，随着维新成功，日本国力迅速增强，并与西方列强一样，走上了侵略扩张的道路。
这里说几句题外话，在日本动漫中，力量的源泉通常来源于某个具象化的外部事物，比如《圣斗士》中的圣衣、《高达》中机甲、《死神》中的斩魂刀，这种屡见不鲜的设定其实是日本人不自信的体现。正因为不自信，所以他们极度慕强，古代学中国，近现代学欧美。与之对应的是美漫中那些超级英雄，超能力要么来源于基因，要么来源于科技，正所谓“穷人靠变异，富人靠科技”。基因来源于身体内部，象征美国人那种与生俱来的自信，这种自信建立在美国独步全球的经济和科技实力之上。相比之下，我们既很自信又不太自信，因为我们很谨慎，更相信自身的机遇和努力。
至于本片的主题，国内版的海报已经表现得很清楚了。真人站在三个世界的大门前，背后是引路的苍鹭。左边的大门里站着后妈夏子，不远处还站着父亲，这道门象征现实世界。中间的大门里站着火美，也就是真人的母亲，背后的壁炉里燃着熊熊烈火，这道门象征过去。右边的大门里站着舅公，背后的圆桌上放着积木，黑色的巨石漂浮在远处，这道门象征着理想世界。是面对现实，还是沉溺过去，抑或推倒一切重建一个理想世界，真人这个名字显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另外，真人发现母亲留下的《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这本书时，扉页上印着法国画家米勒的《播种者》，可能暗示着对未来的希望吧。
但本片显然又不止一个主题，有人说另一个主题是反战，也有人说是反战败。影片的开头空袭警报响起，结合片中有意无意透露出的时间线来看，很明显这是日军1941年12月偷袭珍珠港后，美国为了报复而在1942年4月轰炸东京。真人的母亲应该死于轰炸引起的大火，但片中又没有明说。真人的父亲是一个工厂主，他的工厂生产的正是战斗机或轰炸机的座舱盖，而前妻却死于战火，这跟前妻在异世界成了操纵火焰的火美是同样的讽刺。实际上，宫崎骏的家族在二战时就是经营飞机工厂的，属于军工企业，所以他们家在战时物资匮乏的情况下，仍然能够衣食无忧。体现在片中就是真人的父亲在战时还能搞到已经算是奢侈品的香烟和罐头。
不难看出，影片中有多处都在讽刺侵略战争及其发动者，但也都表现得很隐晦，这可能跟日本主流社会对二战的看法有关。倒是央视以前播出过一则新闻，宫崎骏明确表示侵略战争对中国人民造成了伤害，日本政府应向中国人民道歉。本文开头说我起初也没看懂这部电影到底讲了什么，但走出电影院的瞬间我顿悟了，其实就是宫崎骏的自传加他对那场战争的看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