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盛夏雨夜,难得没有打雷。密雨如织,细细簌簌布满阴郁湿冷的街道。
雨下得不大,风却不小。
林循头上扣着卫衣兜帽,一手拎着两袋泡面,另一只手提着一吊汽水,步伐飞快地走向街角的单元门。
耳机里,有声小说柔缓的背景音陡然降低,取而代之的是某个不合群的消息提示音。
林循腾不出手,用手背轻叩耳机侧面。
白皙的虎口处纹了只小巧精致的夜莺,身子单薄、脖颈纤细,长长的尾羽顺着青色静脉延展至腕间。
夜莺亲吻耳机外壳的刹那,耳罩里传出比风速还快的语音。
“循——循!今天同学会太精彩了!”
“你知道么?周珊去年结婚了,肚子里宝宝都八个月大了!还有刘雪洋,当年那么帅一小伙,现在……肚子比周珊还大!陈同年都当上滕飞的部门经理了,刘莉莉被她金主踹了……”
林循满脑子被这些食之无味的信息量塞满。
到底没有按停,毕竟从音量就能听出来,程孟此时分享欲爆棚。
大概是嫌语音时长限制了激情,还没等林循回复,程孟火速拨了个电话过来。
林循用肩膀顶开锈迹斑斑的铁门,接起通话。
“嘿嘿,”电话那头,程孟猥琐地笑了两声,默了一会儿后压低声音,“今天宁琅也来了,还问起你呢。”
“哦,”林循眼底依旧没啥兴味,不咸不淡道,“算这孙子孝顺。”
她说着,瞥了眼101号房门口——果然,青黄包浆的铁制门把手上又挂着一个外卖。
以往每次中午和晚上饭点,她只要路过101,门口必定挂着一个孤零零的外卖。
八十年代的老小区,住户大多是四五十岁往上、拖家带口的昼山本地人,家家户户厨房里的炊烟可比外卖常见。
看样子101和她一样,是个大多数时候居家办公又懒得做饭的闲人。
不,兴许比她还懒,连外卖都懒得及时拿,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偷。
林循在这操心别人家的外卖,程孟却没她这么云淡风轻,咬牙切齿道:“宁琅还让我跟你道歉。啧,你说他贱不贱啊,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道歉有鸟用。”
“他闲的吧?钱货两清的事儿。”
林循慢悠悠晃到三楼,站在自家门口,搁下占满双手的东西,从卫衣口袋里翻出钥匙打开门。
她倚着门框,伸手摁开玄关昏黄的灯:“我怎么记得之前学校里还有人说,如果她是我,能和宁琅钻小树林,被开除一百次都不亏。何况,他宁大少爷支付了高昂费用,可不是‘白-嫖’。”
“我呸呸呸,钻他爷爷的小树林。”
程孟成功被她恶心到了,把宁琅的祖宗十八代挨个问候一遍后,总算舍得换话题:“今天碰上老班生日,人来得特齐,连林巧巧都请假从国外回来了,郑峰还带了他老婆,跟咱们玩的好的都来了,唉,就除了……”
程孟本来有点惋惜,想说就差林循没到,但电光火石间忽然想到方才的对话,霎时咬了下舌头——林循高三下学期被开除了,压根没收到聚会通知。
程孟登时心下懊恼自己多喝了几杯酒,竟然兴冲冲打电话跟她说同学会的事。
喝懵了吧?
林循把泡面拎去厨房,撕开包装袋,把面饼扔进碗里,随口接着话题问:“除了谁?”
程孟“呃”了一声,大脑飞快在那些没来的同学里搜索着,搪塞道:“……沈郁!对对对,就沈郁没来。”
信口胡诌的,都忽略了逻辑——沈郁可不属于跟他们玩得好的圈子。
林循却没听出违和。
暌违八-九年的名字乍然越过时间隧道落入耳中,稍显陌生。
程孟接着往下说:“可惜了,今天听班长他们提起,沈郁这些年好像过得很辛苦。他当年没参加高考,听说后来去特殊教育学校读书了。”
“……他也没参加高考?”
林循下意识问完,又觉得有些多余。
她被开除的时候,沈郁的视力已经接近全盲,自然没办法正常参加高考。
“是啊,”程孟叹了口气,“第二年国家推出盲人卷,他倒是上了个不错的大学。但好像毕业后因为视力障碍,一直没有就业。”
林循回过神,把调料包一股脑洒在面上,浇上开水盖上泡面盖,没吱声。
程孟倒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地说:“你应该知道吧,沈郁的“沈”字是昼山鼎鼎有名的沈氏集团,贼有钱。他爸沈昌亦是现在的沈氏当家人。那年中考,他家司机开劳斯莱斯幻影送他去考场,还上了昼山新闻呢……”
“高一下学期,他出车祸伤了眼睛那次,其实他妈妈也在车上,听说为了护他,整个人被碎玻璃扎穿了好几个窟窿,当场就去世了。”
这些林循都听过,却也没打断她。
程孟接着补充:“之后没过多久,他爸再婚,继母后来生了儿子,在他复读的时候把他赶出了家门……总之,听说沈郁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
“啧,”程孟说罢,以一句伤春悲秋的感叹结尾,“这么看人还是得珍惜当下,谁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呢。”
说到这,她话锋一转,嗅觉敏锐:“珍惜当下啊,林老板,你不会又吃泡面吧?”
林循眼角一抽,瞥了眼泡面包装袋上画着的那只张牙舞爪的龙虾:“说什么呢,老子吃的是波士顿龙虾,香着呢。说完就挂了啊,别影响我食欲。”
搁了电话,林循把泡面端到临窗的工作台上,盘腿窝进大大的皮质转椅里。
玻璃窗外风雨如注,坏天气愈演愈烈。
旧城区熙攘潮湿的街道上,各色广告牌在雨水冲刷下洗去了泥污。
连成排的屋檐下,衣着单薄的行人步履匆忙,面目模糊。
与之相较的是屋子里异常的寂静。
这房子是林循去年买的,目前还在还贷款。楼龄四十几年,装修简陋,房价是这周遭的洼地。
她特意后装了双层隔音玻璃和隔音墙,透不进一丝外界的嘈杂。
林循“呲”地拉开汽水瓶的拉环,支着下巴等泡面泡软,思绪却飘得有点远。
当年的高三十二班,全班共有五十二个学生。
现在看来,只有她和沈郁没有如常毕业,亦没收到同学们告别时互赠的那句“前程似锦”。
巧的是,他俩当初是前后桌。
她坐刺儿头专属、睡觉圣地的倒数第一排,他是生人勿近、门可罗雀的倒数第二排。
都挺格格不入的。
如今八-九年过去,程孟说,他过得不好。
她也一般。
“看来十二班教室东南角那块儿的风水不好,真晦气。”
林循托着腮沉默了半天,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
“少年人十六七岁,身穿一身羽墨色直裰,腰间坠一块透亮无暇的和田玉,眉如远山,身形瘦削挺拔,周遭是与这繁闹市井格格不入的矜贵与清冷。”
哦吼,男主出场了。
林循边听着有声书,边津津有味地嗦着泡面。
两秒钟后,一个磁性十足,拿腔作势的低音炮压迫感十足地从音响里传出来:“这玉佩不错,我要了。”
“咳咳咳……”
林循猝不及防地被泡面汤呛了下,腥辣的人工龙虾汤底直窜天灵盖。
她难以置信地倒回去又听了一遍。
十六七岁的少年,矜贵,清冷?
确定不是四十六七岁自我感觉良好的油腻大叔?
她差点呛死在cv刻意压低又拉长的气泡音里。
等林循总算调理好了自己的耳鼻咽喉系统,抽空抹了把咳出来的满脸热泪,桌上的手机忽然铃声大作。
她拿起来,隔着眼雾瞟去。
一通微信语音通话,来自工作室的策划,周洲。
林循下摁通话键,一把鼻涕一把泪含糊不清地“喂”了声:“什么事?”
对面微怔,而后小心翼翼又邪门地问:“老大,你……哭了?”
“嗯,吃了个波士顿大龙虾,好吃哭了,”林循面无表情地擦掉眼泪,重复了一遍,“什么事,说。”
“……”,周洲噎了良久才开始说正事,“老大,我真找不着人。预算内审了一批cv,大概三四十个吧,好听的声音也有,但没有你要的那种仙气飘飘、超凡脱俗、羽化成仙、遗世独立的——”
他一口气背诵了四个出自林循尊口的成语,低声抱怨:“就不能换个通俗点的要求么?”
他说的是广播剧《凡尘》的选角。
林循被一中开除后,在昼山端了一年盘子,后来去别的学校复读,考上了南漓电影学院编导专业。
可惜毕业后没门路进影视圈,干脆遵照喜好用多年积蓄开了家商业广播剧制作工作室,名字叫“一只夜莺”。
最近他们工作室买了一本仙侠小IP,刚搞完剧本,目前正在选cv。
其他角色倒是好说,只其中的男主角玉清子的人选迟迟没定下来。
不为别的——全昼山少说十多家广播剧制作工作室,就属林循的耳朵最刁,口味也最挑。
用她本人的话来说,耳朵长在脑袋上,不是为了让魔音穿脑的。
这本书里,玉清子这个角色是林循本人万分钟爱的——不近女色、清冷无双的道修,禁欲系高岭之花,一开口就该是神清骨秀、超然绝俗的。
哪是那些凡尘俗音能配的。
林循耐着性子:“通俗点也成,你就闭上眼睛,想象月黑风高夜里,你独自走在一片阴森森的坟地,迎面走来几个阿飘,呃……”
她脑补到了那画面,自己先打了个哆嗦。
电话那头的周洲也跟着打了个喷嚏。
林循下意识地抠了下手背上的夜莺纹身,若无其事补充道:“……然后再打开音频,感受一下有没有哪位cv大大一开口让你觉得金光蔽体、足以辟邪驱鬼的。”
周洲听得云里雾里,愈发摸不着头脑。
林循却忽地愣住了。
这个描述,怎么好像,有点子熟悉。
第 2 章
确实很熟悉。
她好像曾经听过这样的声音,并且在心底这么评价过。
林循短暂回忆了片刻。
可还没等她记起来自己究竟审过哪位九重天上金尊玉贵的神仙cv,周洲便满头雾水地问:“……我还是不懂,我们到底是怎么从选cv跳跃到阿飘的?”
说完捂了话筒无声嘀咕:“我瞅你像个阿飘。”
林循没听到他腹诽,想了会儿说:“算了,你去跟进一下其他人选,玉清子我来找。项目还没开始呢,不着急。”
周洲闻言如蒙大赦,感激涕零:“得嘞,那小的干活去了,老大您慢慢享用。”
林循愣了下:“享用什么?”
“波士顿大龙虾啊,”周洲懵懂道,“不是都吃哭了吗?”
“……”
林循看了眼桌上的泡面,顿觉索然无味、略感凄凉。
吃完泡面,林循丝毫没了困意,开始戴上耳机听自己审过的所有男cv——企图找到那个被她遗忘掉的八荒四海上神音。
由于林循通常会根据不同人设挑选适配度高的声音,“一只夜莺”目前没有签约固定cv,搞完剧本便找商业配音工作室或个人商业配音演员合作。
这几年积累下来,电脑里存的声音不下千条。
她对不同音色的敏锐度很高,一条声音听几秒钟就能分辨,过音频的速度贼快。
只可惜,直到天光大亮、朝霞翻起,她依旧没能找到记忆中的声音。
林老板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蹙眉嘀咕:“难道真是我记忆错乱了?”
-
之后一周,林循每天都在录音棚里跟到傍晚。
工作室另一个现代校园广播剧《小蔷薇》正在平台上连载,虽然算不上大火,但听众口碑和反响都不错。
商业广播剧制作通常都会统一在线下录音棚录音。
如今第一季快要收尾,她作为导演,每一场录音都会亲自盯棚。
为保证品控外,也希望能通过录前讲解、对戏等帮助配音演员快速找到戏感、进入角色,减少反音的次数,毕竟每个人的时间都是宝贵的。
等录完当天所有干音,林循给各位cv老师点了餐,自己则打算回家补个觉。
昨晚上任各路凡音左耳进右耳出飘了一整夜,脑袋里像是打开了一个滚筒洗衣机。
等回到公寓单元门,她又习惯性地看了一眼101的门口——今天门把手上空空如也,半个外卖袋子都没有,多少有些违和。
101出门了?又或者是懒癌治好了?
林循没多想,左转爬楼梯上了三楼。
可等到了自己家门口,又是一怔——她的门把手上倒是多了个外卖。
林循伸手扒拉了一下贴在封口处的外卖单,挑了挑眉,总算对一分钟内的两项不寻常事件做出了同一个合理的解释——骑手送错了地址。
外卖单上分明写着,晟霖苑21幢3单元101,沈先生收。
她这是3单元301。
“……”
林循撑着沉重的眼皮,打了个困倦无比的呵欠,拎着外卖又走回一楼。
101号房门口的过道上堆着一辆生了锈的自行车,两个轮子卸在旁边,上面还盖了一摞压扁的纸板箱。
林循绕开那堆杂物,原本想把外卖直接挂在门把手上,但顿了片刻,还是敲了门。
单元门内有监控,万一这外卖有点问题,人家怀疑是她恶作剧怎么办。
还是当面说清楚的好。
等待的期间,林循靠着墙壁阂眼养神,又觉得楼道里有些闷热,便随手将侧边的格子窗推开一条缝。
新鲜空气猛地灌进来,单元门内密闭的隔音系统因着一掌宽的缝隙彻底崩坏。
外界自然里的无数声息在这瞬间袭来。
电线杆上鸟雀碎语,浓酽热风刮过香樟。
公路鸣笛声由远而近,不远处街角人声仓惶。
昼山潮湿又熙攘的夏日傍晚,几乎囊括了人文社会所有的背景音。
然而这一切一切的声音,却在某个间隙忽地从她困倦的大脑中被剥离——慵懒未醒的男声,隔着一道门,忽然清晰又滚烫地落进她耳廓。
“外卖么,直接挂门把手上吧,谢谢。”
短短一句话,带着略略喑哑的困意,却音韵端方、清爽有致,在那瞬间驱散了严笼的潮热——竟然与昨天遍寻不得的,记忆中那个仙气飘飘、超凡脱俗、羽化成仙、遗世独立的上神音严丝合缝地重叠了。
某个熟悉的、令人心动的、被埋藏在时间缝隙中的声音。
林循的耳窝一烫,还没等回忆起来,右半边肩膀就被人重重撞了一下。
她吃痛“嘶”了一声,抬手捂着肩膀本能地回头看去。
身侧是一个五六十多岁、体胖心却未必宽的老大爷。
大爷手里操着一大挂钥匙,棉质背心松松垮垮卡在白花花的啤酒肚上缘,从狭窄的过道里满脸凶神恶煞地挤过她身边,苍猛有力地拍起101的门。
“——砰砰砰!”
林循的目光从大爷的棉质背心裤衩溜到他脚上那双放荡不羁的藏青色人字拖,最后又落回那串沉甸甸的钥匙挂上——粗略扫一眼,起码二三十把,内心登时肃然起敬。
去年买这套房子的时候,她就听人说过,晟霖苑有个包租公,人称老李头,手上有好几十套房子。
据说当初这小区落成,征用了他家好几亩菜地。
老李头敲门的同时,嗓音暴躁而开朗:“开门开门开门,八月都过了一礼拜了,七月的房租还没交,再不交租扫地出门了啊,你不租后面几百个人等着租呢。”
林循抬眉,她还是第一次见这么霸气的收租方式。
门内大约安静了两分钟,铁门被从内侧推开。
林循跟着往门里看去,随即目光微怔。
正值黄昏,末世火焰般的晚霞与衰旧的日光从走道侧边的窗户外铺陈而入,把漆黑铁门里那张面孔照得透亮——眼褶分明的桃花眼,挺拔的鼻梁,鼻尖精巧,嘴唇浅而薄。
下颚线略窄、肤色偏白、皮肉皆薄,宛若丛林深处、隐匿于森森大雾中的一只涉世未深、人畜无害的兽。
这画面美好得扣人心弦,唯一败笔是那双漂亮的眼睛,此刻直直盯着门外的空白处,眼神空洞没有焦点。
他似乎,看不见。
林循眨了眨眼,几乎丢失在时间夹缝里的记忆新鲜回溯。
竟然是她的高中前桌,沈郁,昨天才刚听程孟提起过。
那记忆中声音的主人,原来是他。
或许是被一中开除后的这些年里,她总在刻意回避高中三年那些鸡飞狗跳的记忆。
如今八-九年过去,对曾经许多人和事的印象都逐渐模糊疏远——以至于她竟然几乎忘了,沈郁是她遇到的男生里面,嗓音最好听的一个。
哪怕如今林循从事耳道行业,每天同各色各样的优质人声打交道,也依旧没有改变这个结论。
“……房租没交么?”
沈郁蹙着眉,照着声音的方向转过脸,眼神却依旧没能聚焦在包租公脸上。
老李头显然没发现他眼睛的异样,不耐烦地皱眉觑他:“你这年轻人真有意思,房租交没交你不知道?别跟我在这装傻。”
趁着两人交涉的功夫,林循不由自主地看向沈郁身后的房间。
玄关没有开灯,粉色塑料灯罩上攒了积年的灰。
客厅装修老气横秋,花色土气的沙发罩着白色塑料布,墙角堆着一摞一摞的废报纸。
白底黑花的瓷砖边缘裂开密密麻麻的缝,墙皮脱落的地方浸着旧气的黄调,像是很多年没补过了。
同一栋楼,同样格局,她家与他家仿佛两个世纪。
林循又看向沈郁本人,同这不修边幅的房子相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比十七八岁的时候更高了,身材削瘦颀长,此刻微微弯着腰背,迁就低矮的门框。大概是刚刚沐浴过头发凌乱地堆在额上,发尾往下滴着水,漂亮的面孔苍白湿润没有血色,浅粉色嘴唇上皱着粗糙的死皮。
他身上还穿着件黑色棉质T恤,同色长裤。布料塌软没有形状,肩肘裤缝的接线处还起了球,简直像是小区隔壁跳蚤市场十块钱一斤淘来的。
哪怕是这样,穿在他身上仍然干净好看得不像话。
林循却由衷觉得陌生。
若不是这张令人难忘的脸和这得天独厚的嗓音,她大概很难认出他来。
就算昨晚听程孟提起过他这些年的境遇,也远远不及此时此刻亲眼所见的冲击大。
当年的沈郁同她并不是一路人。
在林循为了省下公交车的两块钱选择每天跑步四十分钟去学校、权当锻炼身体的年纪,他坐劳斯莱斯上学,脚上是不重样的限量版球鞋,蓝白色校服底下永远是简洁又有型的素色潮牌。
男孩子们一场球下来满头满脸的汗水和灰,他能换三套崭新的球衣。
林循想起她第一次见到沈郁。
高一新生开学典礼的那天,她和奶奶趁着人流量大,打算在校门口支个冰粉摊。
一中附近的那条坡道很长,路两旁都是无人开垦的荒地和山坡,疯长着漫山遍野的向日葵。
奶奶费力骑着三轮,她站在坡下帮忙往上推,一身白色运动套装很快被汗水浸湿大半。
三轮车堪堪停在校门口,还没等支起摊来,两三辆锃光瓦亮、车身颀长的黑色轿车与她擦肩而过,刮起一弯尘土,拐了个弯后,停在不远处的街角。
为首那辆的车头上立着个璀璨的小金人,对着灼艳的烈日张开金色的翅膀。
五六个少年少女陆续从车上下来,都穿着崭新的一中制服,款式一样,但面料看起来比她的要好。
被簇拥在最中间的,是头车上下来的男生。
长相漂亮出众,个子很高,单肩挎着松松垮垮的书包,眯着眼迈着长腿懒散地往校门口走。
其中有个女生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半步,忽然朝着三轮车的方向指了一下,偏头笑得很甜:“沈郁,那边有冰粉欸,你吃吗?我去买。”
男生闻言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对她口中的东西丝毫不感兴趣。
那女孩眼底有被忽视的委屈,咬了咬唇,声音柔善娇软地同他讲:“那个老奶奶这么大年纪还在做生意,好辛苦哦,我们帮帮她吧?”
她话音落下,林循跟着抬眼看过去,蓦地撞上那男生偏转而来的视线。
视线浅淡而锋利,在奶奶忙忙碌碌的身影上停了许久后,忽然迈着长腿走过来。
林循正从三轮车里拿出装着各色小料的泡沫盒,片刻后只觉得头顶罩了片极有压迫感的阴影。
她抬起头,不期对上男生一双冷淡凛冽的眉眼。
眉眼下的骨骼轮廓本是精致漂亮的,但因着拉平的唇角和疏离淡漠的神色,平添了些许戾气和清傲。
林循对这样的人无感,漠不关心地低下头,把红糖浆倒进一个个小的塑料分装盒里。
她一贯只负责体力活,招待客人是奶奶的事。
可还没等她动作,男生忽然伸手按住分装盒的盖子。
下一瞬,某个清冷如深泉的音波忽地穿透空气里的微小尘埃,像电流般扩散至她耳廓。
——“不用分了,我都要。”
林循愣住片刻,再抬眼的时候总算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他片刻——准确来说,是看他说话时上下起伏的喉结。
在她眼中,那是得天独厚、性感的声带。
总之沈少爷在林循的印象里,一直是学校里那帮富家子弟的中心,天之骄子。
家里有钱,头脑还好,外加个高腿长条顺人靓,身边从不缺善意和追捧。
哪怕后来出了事故导致性情大变,衣食住行也是昂贵精致的,跟“可怜”二字沾不上半点边。
没人有底气同情他。
回忆的间隙,包租公已经下了最后通牒:“要么今晚十二点之前把房租打过来,要么卷铺盖滚蛋。”
第 3 章
“行,我一会儿就交。”
沈郁面无表情地颔首。
老李头听到满意回复,情绪高亢地哼着幸福小调,“叮叮当当”甩着钥匙往外走。
林循站在门口,拎着那袋孤零零的外卖,静静盯着沈少爷扶着门框的手背。
皮肤苍白几欲透明,里头青色的血管交错凸起着,清晰可见。
像是营养不良。
剥去了曾经名贵的豪车和外衣,以及眼底那点熠熠生辉的锋芒,如今的沈少爷看起来,竟然有些脆弱。
林循挠挠头,有点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倒不是觉得沈郁现在的窘迫境遇多么不堪,毕竟她自个儿刚毕业的时候,连这样的房子都租不起,窝在地下室吃了两年泡面,不也照样活得好好的。
只不过,由奢入俭难,人人都有自尊心……林循抿了抿唇,下意识认为沈少爷此时此刻大概并不会愿意和老同学相遇。
哪怕他们当年的交集寥寥无几。
须臾的沉默后,沈郁忽然偏过半寸头,“看”向她呼吸的方向:“外卖么?”
“呃……”
听力可真好。
林循想了会儿,拎着外卖走上前一步,略过了老同学相认的戏码,语气平淡地开口:“那个什么,我是楼上的住户,骑手把你家外卖送到我那儿了。”
说着,把外卖袋子的两个耳朵合拢挂在门把手上:“我给你挂门上了……拜拜。”
话落,不待他回应,转身便走回狭窄悠长的楼道。
-
狭长的走道里,沈郁听那女人三言两语说完,语气懒散不着调,音色喑哑如咽了口陈年冷酒。
实在不算是好听周正的女声。
却很熟悉。
他靠着门站着,“望”着楼道的方向,面上神色有片刻的凝固。
视野黑暗如洞穴,只听到那一串脚步声矫健利索地爬到三楼,在转角处似乎踢到了垃圾桶,长长“嘶”了一声后浅浅骂了一句。
然后是细微的钥匙开门声,“咣当”的关门声。
所有声响悄然对上他脑海中存档的某个“画面”——
飞驰而过的车窗外,十六七岁的女孩儿扎着高马尾站在坡上,瘦弱却有力的胳膊拼尽全力推着一辆三轮车,咬紧牙关的力道让漂亮出色的面孔都变了形。
车子刮起的半轮尘土大半蒙在她脸侧,其余染脏了她身上纯白色运动套装。女孩儿腾不出手去挡,只一双上挑的眼隔着车窗玻璃瞪过来,飞扬灰尘里映出眼底毫不掩饰的不耐。
等所有声息归于宁静,沈郁伸手拿过挂在门把手上的外卖,随即阂上厚重的铁门,转过身,指尖轻触着凹凸不平的墙壁,而后借由这牵引,慢而平稳地走回客厅。
这一路专门清理过,没有任何障碍物。
沙发就在客厅靠墙的正中。
骨节分明的手指顺着木质沙发扶手向下,逐渐摸索到粗糙的布艺沙发面。
十年过去,这感觉不再新鲜,也不再如当初那般令人恐惧。
等确认好位置,沈郁曲了长腿,深深坐进沙发里。
随手把外卖搁在茶几上,他没打开,反而从几上摸了支烟。
打火机火苗熄灭的瞬间,浓酽的烟气娉婷缭绕,狭小潮湿的空间里很快充斥着古巴烟草冷厉的皮革和干草味。
一支烟点完,左手食指和拇指捏着烟头轻车熟路摸到烟灰缸边缘,凉凉的陶瓷颗粒磨砺着指腹,滚烫星火在指尖湮灭。
良久后,他拿出手机,翻到联系人一栏,拨通方忖的电话,动作一气呵成,几乎与普通人无异——
手机上装了视障群体专用的读屏软件,冰冷的男声被调到最快的三倍速。
频率高到刺耳,字音声调统统变了形,寻常人根本难以理解,对他来说却是逐字逐句清晰可闻。
只要训练到位,耳朵接收信息的速度甚至可以比眼睛更快。
电话被接起,那头是嘈杂沸混的酒吧,香甜酒液里鼓点和尖叫涌斥。
方忖盯着手机屏幕上来电人的备注,头皮一炸,连忙捂住手机收音口穿过重重叠叠疯狂的人群,一直走到相对安静的室外才敢松开手指。
繁华路段,晚霞奔逃,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
方忖迎着夜风清清嗓子,故作镇定开场:“……老板,您说。”
他女朋友今天生日,一堆人玩得有点嗨了,都忘记跟这尊大佛报备了。
沈郁陷在沙发里,客厅的窗户拉了几重窗帘,周遭和眼里皆是漆黑。
向来寡淡的神色因着方才被人一通居高临下的抢白而挂了些许躁意,语气更是不善。
“啧,我出去三个月,期间你的薪水照常,就是这么回报我的?买房合同没谈拢,房租都不交了?房东刚刚找过来说要把我扫地出门。”
“……”
忽略“老板骂人的声音都这么好听”的第一反应后,方忖这才想起来,这个月晟霖苑的房租好像确实忘交了。
他是沈郁的三个助理之一,不同于其他两个工作上的助理,方忖学护理出身,主要负责沈郁的衣食住行。
这工作很忙,需要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外出有事得提前报备,可薪水却是同行难以企及的高度。
老板虽然脾气差,但出手大方,处事有原则,从来不发无名火。
方忖为人勤快老实,干了三年倒也相安无事,薪水还年年上涨。
只是今年五月初沈郁突然为了一个公益项目跑去西北山区,扔下工作室一堆事不说,也不让方忖跟着,只给他安排了个守房子的闲活。
方忖担心老李头不讲武德把房子卖给别人,便整天守在这狭窄的两室一厅里,除了点外卖就是躺沙发上发霉。
活么半点没有,每月初薪水还准时到帐,有钱有闲,舒服得他都有点飘了。
方忖登时记起去年文助玩忽职守搞砸了某个剧的配音合同后,被沈郁当场辞退的场景,不由得胆颤心惊。
“抱歉,我马上交。”
他说着,连忙退出通话界面,一次性-交完三个月房租,这才干巴巴地汇报:“交完了,等会我给老李头打个电话确认。”
说罢便噤声等待审判。
半晌后,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描淡写的“嗯”。
“……?”
方忖头皮被夜风吹得透凉。
这就过关了?看来老板今天心情还算不错。
他松了口气,顺杆儿转移话题:“买房子的事还是有点棘手,那老李头不差钱,房子就是他养的鸡,指着生蛋呢,好说歹说都不肯卖。老太太在这住了三十多年,期间多次想买,出价上抛百分之三十都没买成。”
他口中的老太太是沈郁的外婆。
老人家当年不同意女儿嫁给沈郁的父亲,渐渐和女儿断了来往,退休后一个人租住在晟霖苑。
倒不是没有买房的积蓄,老李头不卖,老太太年纪大了念旧,又不愿挪窝,这便一租就是三十年。
今年年初,老板好说歹说请她去临江阁住,配了两个佣人照顾饮食起居。
谁知道才住了半年,老人家嫌冷清,吵着闹着要回晟霖苑,老板拗不过她,便考虑把房子买下来。
沈郁阂了眼皮,把手机扔在茶几上,点外放:“没有人不差钱,得看这钱有多少。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包租公,心里自然有一杆秤,才三成房价可抵不上未来几十年的出租效益,何况这一带房价还在看涨。直接按市价两倍给他。”
“……”
方忖想吐槽一句“我看您就不差钱”,但没敢说,只小心提议道:“那要一点点抬价么?直接两倍会不会太亏?”
昼山是准一线城市,房价可不低啊。兴许抬到五成人家就卖了呢。
“人心不足蛇吞象,三番两次妥协抬价反而养大他胃口和胆量,我也没这么多时间和耐心。”
沈郁耐着性子:“一口价,给他个期限,逾期作废,出价大方但态度要强硬。钱在你手里,主动权就在你手里,辗转反侧患得患失的只能是他。”
“知道了。”
方忖如同醍醐灌顶,老板确实不差钱,也不差脑子。
他心里有了底,声音也提高了些:“您放心,我马上去办。那您要回临江阁么?我让司机现在来接您。”
老板平时都住临江阁的半山别墅。
沈郁顿了片刻。
他今天下午刚从西北山区飞回昼山,机场离晟霖苑比较近,便让司机给他送到这儿了。
只是回来看看房子的情况,压根没打算在这里过夜。
倒不是嫌这里简陋,他大学期间都住在这儿,每块瓷砖、每个转角都轻车熟路,反而比待在偌大的临江阁要安稳。
只是这老房子空闲太久,房间里很多角落都有霉味。
不大刀阔斧收拾一遍,很难住人。
沈郁指尖轻敲着烟灰缸,不知想到了什么,转眼间改变了主意。
“等会儿让阿姨过来打扫,我这段时间住在这,”他说完,伸手摸了摸身上那套在青原山区集市上买的廉价衣料,“拿一个月的衣服和生活用品过来,顺便取走你的外卖,味道很刺鼻。”
“……”
方忖应承,心里却对着自己点的鳗鱼饭默默流泪。
老板回来得急,家里的厨师还在休假。
何况,他听青原山区那边接应的人说,老板吃东西挑剔,每天只跟着其他老师扒几口白米饭。
三个月下来,待得快要营养不良了。
他因此特地点了很贵的外卖,一份两百多块呢,哪里刺鼻了?
这金贵的味觉和嗅觉,真是活该挨饿。
挂电话之前,老板又提了个令他捉摸不透的要求:“……把三楼的业主名单给我。”
第 4 章
两周后,工作室正在连载的校园剧《小蔷薇》更完最后一期,忙得日夜颠倒的林老板总算得以早睡。
可惜睡到半夜,忽然被一声炸耳的轰雷声惊醒。
卧室的床靠窗,为了透气,她通常开窗睡。
窗台上溅起的雨滴密密麻麻卷湿她睫毛,残余冷意顺着半阂的眼皮钻进来。
林循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水渍,掀开被子,发现自己闷出了一身汗。
昼山的夏天太难熬,经常阴晴不定,雷暴雨说下就下,天气预报压根追不上。
更过分的是,哪怕下了雨,空气里的烫热闷湿也半点不散,该热还是热,该潮还是潮。
昼山的确繁华,可就这破天气,完全比不上青原。
这两个地方南北差异明确,泾渭分明不止体现在气候上。
哪怕这些年在南方念完了高中、大学,又出社会摸爬滚打了三四年,林循骨子里还是个西北姑娘。
普通话永远没办法像昼山人那么婉转动听,时不时还怀念一下黄土弥漫凉爽晴朗的山区。
林循来昼山的时候已经十五岁了,当时青原政府在山区划了一片地,要盖什么天文台,她们家也在其中。
拿到一笔还不错的拆迁款后,奶奶三晚没阂眼,攥着钱决定带她到昼山寻亲。
——林循的爸爸多年前南下到昼山打工,几年之后杳无音讯,每个月寄回的生活费断了不说,只言片语都没一句。青原派出所也没有给任何消息,只是报了失踪。
失踪一年又一年,奶奶说,人死了还有灰呢,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等下去。
便带着她千里迢迢来了昼山。
只可惜这十二年里,爸爸和奶奶的骨灰陆续被运回青原老家四平八稳埋着,只剩林循孑然一身在这温暖熙攘的南方都市摸爬滚打,总算是扎下了根。
林循伸手关了窗,身上粘腻腻的。
她捞起搁在床头的手机看了眼,才凌晨三点多。
头皮如同针扎般紧绷而疼痛,她抬手摁了摁太阳穴,伸手摸到床头柜上的水杯,灌下几口水。
昨晚回来后困得倒头就睡,连衣服都没换。
她干脆爬起来,拿上睡衣去淋浴间。
老房子原本的卫生间很狭小,压根没有干湿分离。
林循花了点心思,把厕所和走道打通,扩了部分客厅进去,做了独立的淋浴间。
客房也做成了工作室和衣帽间。
总之对于她这种孤家寡人,客厅和客房是家里最昂贵却浪费的陈设,不如把那些区域利用起来,为自己服务。
林循散了头发,巨大的莲蓬头水量充足,偏凉的水温激到头皮上,出窍的三魂七魄才算归了位。
等洗完澡,睡意也彻底没了。
她走进工作间,窝在转椅上接着开始审不同的cv人声。
《小蔷薇》结束,下一个项目就是《凡尘》,玉清子的人选却还没敲定。
既然已经知道她记忆中那个神仙音是沈郁,那便需要重新找人了。
专业配音演员的门槛绝对不低,发声位置、台词功底、对待不同角色变化声线、表演和模仿能力……一个好的cv需要经过长期的专业练习。
她从来没想过要找个素人来配。
哪怕天赋和声音条件再好,素人和专业cv之间也是有壁的。
何况,不说沈郁未必有时间和兴趣做这行,训练一个素人的时间成本很高,她不过是个广播剧工作室的小老板,陪不起。
夜里万籁俱寂。
林循刚听完两轨音频,搁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她摘下耳机看了眼屏幕,滑开,不等程孟开口,扶额道:“你知道现在几点对吧?”
程孟认真报时:“三点四十二,怎么了,你不是还没睡么?”
“……”
林循回头看了眼工作室的边边角角,极度怀疑她家里被装了监控。
程孟忽视了她无声的反抗,吸了吸鼻子开门见山:“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睡觉么?”
声音听着像是哭过了。
林循一愣,下意识放低了声音:“……被劈腿了?陈诺之在哪,我明天去找他。”
“……嘤嘤嘤,”程孟总算憋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起来,“还不如我被劈腿了,那些孩子太可怜了,实在太可怜了呜呜呜,我刚刚把这个月的工资给捐了。”
“……?”
林循认识程孟十一年,依旧没习惯她这不着四六的叙事方式。
废了半包纸巾之后,程孟总算平复完心情,说清楚了来龙去脉。
“千寻大大这几个月消失匿迹,一直没动静。我刚刚临睡前就照惯例刷了一下寻语工作室的微博,结果发现官博上传了一系列有声节目。原来千寻大大带着团队去了青原山区的一个村庄里做公益项目,节目的宗旨是教山区的孩子们说好普通话,拓宽他们未来学习和就业的渠道……”
“天呐,那些大山里的小孩子们真的好可怜,大多数都是留守儿童,尤其是女孩儿,十有八九都没有上学的机会,但又特别聪明,特别乖,特别好学。”
她说完,话音一转:“循循,我记得你就是青原山区的,这些年还陆陆续续资助过好几个孩子……所以,你们那儿条件真的这么差吗?”
程孟是土生土长的昼山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个江南富庶古都,长到这么大还没体会过贫瘠的黄土地。
林循难得怔愣片刻,点头道:“嗯,差不多。”
她的家乡是青原最贫穷的县。
她能有上学的机会,都仰赖爸爸失踪前按月寄回的生活费,和奶奶每日每日精心照料的农田牲畜。
奶奶不识字,压根不明白读书的意义,但只认一个死理——林循爸爸当年念到了初中毕业,所以敢闯南走北出去挣钱,她不想孙女将来和她一样,十几岁就草草嫁人,大半辈子埋没在大山里。
“……循循,我突然感觉……你好……不容易啊,呜呜呜……”
林循被她这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逗乐了,顺着电话线撸毛:“行了,搁这同情谁呢?老子现在比你有钱好吧?”
“对对对,”程孟没反驳她,吸鼻涕的声音里露出一丝快乐情绪来,“咱们‘一只夜莺’以后办得像寻语工作室一样大。”
林循“啧”了一声:“那也别一下把我架那么高好吧,待会儿财神爷听见了,以为我飘了可咋办。”
程孟口中的寻语工作室是国内目前独占鳌头的商业配音工作室,总部在昼山,旗下的配音演员遍布全国,横亘动漫、游戏、影视剧的半边天。
主理人便是影视圈赫赫有名的顶级配音演员,千寻。
程孟和林循当年之所以能成为朋友,和她们同为声控有很大的关系。
林循对声音的涉猎大多在广播剧和有声书行业,而程孟最喜欢挖掘影视剧中出色的声优——千寻就是她的本命。
千寻大大非常神秘,从未在公众场所露过面,也没人知道他的背景。
只知道他非科班出身,七八年前凭着过人的配音天赋和嗓音条件,被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杨勘导演相中,配了一部大爆网剧的男主,从此一炮而红,属于老天爷追着求着喂饭吃的类型。
他声线十分多变,贴剧能力很强,没有人知道他本人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亦没人知道他的年纪。
譬如上一部仙侠剧里,男主从总角之年到耄耋共换了三个演员,可配音却只有他一个人,从头至尾天衣无缝、丝丝入扣,可谓是配音界传说级别的声音怪物。
程孟终于被逗笑,抹了把眼泪说:“反正你有时间可以去看一下那个节目。最新一期是孩子们自编自演的有声剧,千寻大大还在里面客串了几个角色。孩子们一开始普通话都不标准,现在经过专业团队的指导,真的配的有模有样的,我听完整个感动到爆哭。节目现在已经在热搜前排了,入股不亏。”
挂了电话,林循放下手头的活,点开浏览器,输入“寻语工作室有声节目”等关键词。
一档节目跳出来,热度已经在平台上登顶。
节目名字叫《森林寓言》。
信息栏里一堆冗长的出品方、投资人下方,是一行小字。
录制地:青原山区,祁南县,下林村。
林循的视线落在这个地点,呼吸几乎停了半瞬。
青原祁南县,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唯一不同在于,她是上林村人,距离下林村不过徒步一小时的距离。
得益于某个至今还未开工的“天文台”,上林村大半的土地被征用了。
下林村依旧蒙尘在贫瘠的山脉里,蛰伏着,日升而作日落而息着,四季更替、年复一年。
林循静了片刻,点进第一期节目。
主持人是寻语工作室赫赫有名的两位声优,梦蝶大大和庄周大大,据说这两人现实生活中是夫妻。
节目开始,两位主持人介绍完下林村险要的地理环境,便把话筒递给了孩子们,让他们和听众打个招呼。
没有画面的音频中,孩子们的呼吸声模糊交错着,起伏愈发急促,许久许久没有人敢开口说话。
林循脑海中冒出一个个紧张又害怕的幼嫩面孔——脸蛋是褪不去的高原红,身上是不合身的尼龙料子旧衣裳,脚下是两块钱一双的胶皮鞋。
忽闪忽闪的眼睛里,全是面对这个会扩音的黑色怪物的胆怯与惊恐。
多么熟悉。
曾经的记忆攥住她大脑。
十多年前的林循是村里胆子最大的女孩儿,可当她坐了一整夜火车、第一次踩上昼山鳞次栉比的光滑地砖时,依旧不知所措地往后缩了缩沾满泥土的布鞋。
音频外,早已褪去稚嫩面孔的林老板,呼吸同孩子们一样急促着。
直到许久后,细微电流声里突兀地响起一个散漫痞懒、不怎么有耐心,却带着松弛笑意的男声。
“有这么紧张么,它又不吃人。乖,第一个说话的人有草莓蛋糕吃。”
悦耳得像句情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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