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很少下雨,抽冷子下一场,淋在身上竟是扎骨头的疼。韩贞儿领着马队,这条路也曾走过几趟,这种天气还真是头一次遇上。他口里骂骂咧咧,心里其实还是不敢松懈。
身后的张大跟了他十来年,晓得他脾气,忍了挨骂上前道:“韩头儿,眼见这天气冷得紧,前面便是风十里,教弟兄缓口气,喝口热酒再上路怎样?”
果然韩贞儿张口又骂道:“歇甚么歇,骨头里都拧出汁来了!”说是这般说,他也知这般走下来不是路数,扬了扬鞭子喝道:“都给老子卖着点儿力气,前面就是风十里了!”
众人欢呼一声,各自驱马前行。
这支商队从江南到塞北,由韩贞儿带队,来回也跑了些年。江南的茶叶和丝绸运到塞北,换回香料和皮毛,虽是辛苦,利润却高。这路上寻常也有马贼阻路,但韩贞儿脾气虽差,武功却高,为人亦是心细,这些年来,并未遭过甚么顿挫。
正午时分,诸人已到了风十里。这里本是中途打尖的一家酒肆,在这条路上小小的也有些名气,老板据说当年也是个江湖人,却无人知他底细。
商队里诸人纷纷下了马,韩贞儿留下两个人看守,自己带着其余十来个人进了风十里。
此刻虽近中午,风十里内倒没甚么人,只店堂内里一角有个人伏在桌上呼呼大睡,因离得远了,也看不清他形容。除此之外店中只有一个老板风城,坐在柜台后面一口一口喝着酒。
韩贞儿走入门内,先前后看了一番,方才走到风城面前,道:“十四份牛肉和面饼,酒也要,每人半斤。”他又看了内里卧着那人一眼,低声道:“那人是甚么路数?”
风城瞥了角落一眼,懒洋洋道:“不干你们的事。”便去吩咐伙计打点酒食。
韩贞儿素来谨慎,这才放下心,吆喝一声,他身后众人这才散开,自去烤火不提。
韩贞儿也自坐下,他刚坐下,角落里那人倒起来了,摇摇摆摆走了几步,自去柜台上要了一壶酒喝。
他这一起身,众人方才见到他面貌,塞外风沙本大,那人倒穿了件白袍子,衣上污秽不堪,一头长发以一根紫金簪子束了,却仍有纷乱散发披在面前,生得如何倒是看不清楚。商队中人喝酒无非是用粗陶碗,只他拿了一副青瓷酒器,虽然粗陋,在这塞外却显得格格不入。
那人伸出两根手指,敲了敲那青瓷酒杯,又拎起来晃了两下,颇为不屑,终于还是拿起来倒了酒慢慢啜饮。
这一套动作下来,可不像走江湖的人物。
韩贞儿离那人最近,他扫了两眼,却见那人衣着虽是污秽,头发与手指却是十分洁净,心下不由犯疑,暗道:“这人这个样子,多半是在这风十里住了些日子,可是透着怪异。”
正思量着,外面却传来一阵马蹄声,隔着雨声依然听得清晰。
韩贞儿猛然站起来,他是老江湖,单从马蹄声可以听出,这一队人至少有三四十号,外面雨大,马蹄声却分毫不乱,这绝非寻常人物!
一阵马铃儿声忽然隔着雨声传进店来,轻突飘忽。有人在外边扬声喝道:“店里的朋友听真,江南十二楼在这里捉拿一个人,与你们无干!”
“江南十二楼”五个字入耳,韩贞儿骤然一惊,暗道:“他们怎样到塞北来了?”
还不及多想,店门已被一阵大力打开,一阵风雨随之卷了进来。门边的人身上的衣服方烤了个半干,又被这一阵雨打透,有那性子不好的便要起身喝骂,却被韩贞儿震慑了回去。
一同走进来的有两个人,不到三十岁年纪,一色的藏青大氅,不到三十岁年纪,风仪出众,左首之人拿一柄短枪,右首之人手里却拿着一双流星锤,兵器里也透着怪异。
左首之人环视了店中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柜台边那人身后,垂首道:“三少。”态度十分的恭谨。
这样大的阵势,那白衣人却恍若未见,他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悠悠地喝尽了,两根手指敲着木制柜台,低低哼起了小调,那声音绵软低回,却是地道的江南口音。
多承你伴我月夕共花朝
几年来一同受煎熬
实指望和你并肩共欢笑
谁知晓寒风无情草芜凋
从今后失群孤雁向谁靠
只怕是寒食清明梦中把你叫
那是青楼里常见的小调,他一字一字唱来,分外清晰。
而门首那两人居然也就站在那里听,直待他唱完。
那白衣人又倒了一杯酒,口也不抬,冷笑道:“何老二,何老三,单凭你们两个就来玩追*这套把戏?趁现在三少心情好,速速给我滚出去!”
他虽是冷笑,但一口江南口音仍然甚是柔软,并不如何震慑。门首那两人听了,却是全身一震。
那白衣人慢慢起身,脚步一拖一拖,原来他方才步伐摇摆倒不是做作,而是一条腿跛了。
门首两人见他走来,不知怎的竟有些胆怯,左首那人一咬牙,叫道:“三少,你知我们本不愿与你老人家动手,无奈楼主有令,得罪了!”说是这般说,他毕竟也不曾率先出手。
那白衣人拖着脚步,一步一步继续向前走。直待走到那两人面前,忽然一扬手,动作奇快,只听“啪啪”两声响,也没人看清他如何动作,那两人的脸上已各自多了一个巴掌印,红红的十分清晰。
门首两人惊呼一声,那一掌是打在他们脸上,若是打在穴道又或要害部位,那还得了?一人握紧短枪,另一人手中流星锤虎虎生风,眼见一场恶战难以避免。
风城忽然出声:“当年断剑侠曾说过,风十里内不准动武,要打出去。”
这话说得并不客气,那白衣人却也没有反对,他拖着脚步出了门,门首那两人竟不敢阻拦,待他出了门,方才一同出去,手中的兵器还握的死紧。
风十里的大门关上,隔断了一层风雨。
第二章血流成河韩贞儿带着马队诸人又在风十里勾留了一个时辰,这才慢慢出来。
非是他胆怯,只是十二楼、叶三少、明少爷,这些人他一个也惹不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心方驶得万年船。
外面的雨,依然泼喇喇地下着。众人正是逆风而行,雨水激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韩贞儿想:“这一趟出来的真不是时候,只求莫惹上那个煞星……”
他正想着,几点雨水砸到他脸上,顺着鼻子流下去,些许流到口中,竟有种怪异的甜味,他又伸舌头舔舔,大叫一声:“不对!”
再看地上,沿着一溜碎石流下的雨水已变成烈烈轰轰的红色。
那些小小的,红色的细流汇集在一起,越来越大,越来越猛烈,最终流到韩贞儿的马蹄下,那马惊恐地畏缩着,后退了一步,但血水已淹没了它半个马蹄。
再向前看去,一汪血水里,浸着一对流星锤和一柄短枪,枪头碎裂,残缺的或完整的尸体堆在一起,仍有大片大片的血水从尸身下面渗出来。
那些骑士骑来的马大多四散,有几匹横尸在地,还有一匹灰马留在当地,忽地扬蹄嘶鸣,声极凄烈。
一个白衣人拄着一把剑,一跛一跛地从尸堆中走了出来。他满头满身都是血水,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我和你搭一程路吧,韩掌柜。”
韩贞儿的手已经在抖了,但他还能开口说话,他说:“三少,您……您老人家的意思,自……自当遵从。”
他也许不是个聪明人,但至少是个识时务的人。
叶三少把手里的剑向后一扔,哈哈地笑起来。
叶家三少从此便随着韩贞儿的商队一路前行,谁也不敢去惹他,吃饭时要拣最好的给他送去,他用筷子扒拉两下往往嫌弃不吃;他一身衣服染得都是血,又不肯换商队人的衣服,嫌布料粗陋。韩贞儿是识货的人,见他一件袍子虽然破烂不堪,却是江南锦绣楼出的软缎,上面的梅花花样早晨尚是含苞未放,午间便已盛开,端的是讲究非常。
然而这时穷讲究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人追得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韩贞儿想是这么想,可一句话不敢说出来。
夜里,篝火边。
有少年伙计低声问:“那个像乞丐似的是甚么人?韩头儿怕他怕得要死?”
年老的伙计一把捂住他的嘴,“小点儿声!”他四下看看叶三少不在旁边,这才小声道:“那是江南十二楼的楼主,你小子眼睛是做甚么的!”
那少年伙计“啊”的一声,近十年来,十二楼在江南一带大有名气,半数以上的酒馆、赌坊、妓院,都归在十二楼手下,下属的高手无数。虽然江湖正经门派大多对其不齿,但无人否认,自十年前御剑门门主猝死,十二楼已隐然成了江南第一号组织。
没人知道十二楼的楼主的来历,他花了十几年的时间,令十二楼在江南声名鹊起。有人说他世家出身,也有人说他当年不过是个混混,更有一等传言说他本是江南第一名门正派君子堂中的私生子,但并无一人敢当面质问。
他自称排行第三,江湖中人多以“三少”称之。
“只不过,他现在也不是甚么楼主了。”年老的伙计叹口气。
“这是怎么说,有人把十二楼灭了?”
“哪有人有这本事,他被他儿子卖了。”年老的伙计又叹口气,“虽说不是亲生的,但他一手养大的,和亲生的也没甚么两样,喏,就是今天在店里听到那个明少爷,叫陆君明。篡了他的位置还不放心,这不,还是派人来追*他,唉,我们牵扯上这么一件事,惹到那边都得赔上一条命,真不知韩头儿这次要怎么收场……”
年老的伙计还在唠唠叨叨地说着,而与此同时,韩贞儿也在忧心这个问题。
怎么收场?怎么收场?韩贞儿一面喝着冷酒一面冥思苦想,这已经不是这趟货如何的问题了,一个闪失,整个商队的命都要赔在这里!
一不做二不休,做掉叶三少,在明少爷面前又可讨赏的做法他想都不曾想过,见过前一日血流成河那一幕,韩贞儿绝不敢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但若将叶三少留下,一方面得罪了陆君明,另一面若叶三少突起发难,自己又当如何抵挡?
“对了,断剑侠!我怎忘了他老人家便住在前面的伴月峡里!”
次日清晨,商队的副手张大发现韩贞儿带领他们走的路,和他们从前走过的路线完全不同。他为人老实,不敢多问。
骑马走在他身边的叶三少却见到他神色异样,策马上前两步,道:“张大,这条路你走过几次了?”
张大不疑有他,老实答道:“走过两次。”
“哦?你是出关的老手,这条路居然才走过两次?”他声音一冷,“韩贞儿。”
韩贞儿惊得魂魄全飞,马鞭几乎掉到地上,“三少,您老容我解释……”
叶三少马鞭慢慢举起,直指到他脸上,面上却带着笑:“有意思,陆君明那狼崽子给了你多少好处?”
他一口江南口音绵软柔和,听在韩贞儿耳中却比甚么都可怕。韩贞儿暗自叫苦,心道我哪里有可能去见陆君明!但此刻叶三少已然起疑,急忙道:“我对天发誓,绝无一丝半点出卖您老的心思!”
“哈哈!”叶三少打个哈哈,“不错不错,我记得当年有人也跪在我面前发誓,说自己一生忠心不二。你倒是学了全套。”
眼见他眼中已现*机,韩贞儿大叫道:“断剑侠,您老人家快来救命!”此刻尚未赶到伴月峡,但昨夜自己先行派人前来求救,这位断剑侠在北疆声名素著,行侠仗义,必不会置商队于不顾。
这一声喊过,叶三少更添怒意,一道寒光倏然闪过,又见一道人影如紫电般疾射而过,韩贞儿“啊”的一声,心道自己莫非要命丧于此?
一个黄衫高大男子出现于众人面前,腰间系一把一尺二分长的暗紫色断剑,他手中扶的,却是刚才怒意上升,以至昏迷从马上摔下来的叶三少,正诧异问道:
“这个人内伤重得要死了,你们说他要灭你们的商队?”
第三章花朝韩贞儿一脸的不可置信外加哭笑不得,早知叶家三少不过是外强中干,自己何必惧怕如此?
断剑侠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叶三少,他脸上满是污垢伤痕,看不大清面容,便问道:“这人是谁?”
韩贞儿道:“他是十二楼的叶三少。”
断剑侠“哦”了一声,他扶起叶三少,道:“我带他去疗伤。”说罢纵身而起,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韩贞儿见这煞星离去,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地。
苏幕半遮,罗帐低锁。
一领轻裘之上,叶三少揽着一个颜色如花的女子,笑得轻狂。
那是他最心爱的女子:花朝。
江湖人皆知三少风流,但风流如三少,身边却也有一个女子,一直跟了他七年。
从十七岁到二十四岁,女子最好的那几年,全部都给了他。
她是风月楼的花魁,七年前是,七年后仍然是,人人皆知她是三少的女人,三少却未提过为她赎身。
三少说:“保不住我哪一天就被甚么人*了,你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岂不可惜。”
花朝便温柔地掩住他的口,不准他说下去。
那么温柔的花朝,那一晚死在叶三少的面前。
风月楼那一晚处处火起,他一手带大的陆君明带着他最精锐的*手冲进来,花朝替他受了五刀、七剑、十四件暗器,她说:“三少,你快走!”
他受了很重的伤,腿骨在那一战中被打折,他甚至看见了盛怒之下的陆君明一刀劈开了花朝的头骨,红的白的脑浆流了一地,但他没有回头,终是逃了出来。
“陆君明!”他咬着牙,恶狠狠地喊。
然后,他醒了。
这是个很陌生的地方,四下里窗明几净,窗下一个陶瓶里*两支半绽的黄菊,墙上则挂了一张字。
以一般人的眼光来看,这里也算得上雅致大方,但叶家三少刀头舐血、倚红偎翠惯了,却并非风雅之人,此处并不合他的胃口。他一抬头,却见一个三十左右的黄衫男子坐在床边,身侧放了一把暗紫色的断剑。
“断剑侠?”他诧异问道。
那黄衫男子点了点头,忽地问道:“你灭过陆君明满门?还是做过甚么极为对不起他的事情?”
叶三少愕然,道:“哪有这等事!”
黄衫男子道:“既然没有,他欺师灭祖,却是大大的不该。”说罢起身离去。
叶三少一时迷惑不解,他早听说北疆有个断剑侠,剑术极高,又兼行侠仗义,在西北一带威名素著。但十二楼却从无甚么好名声,却不知他要如何对待自己?
何必多想,他又倒回床上,觉身上伤口已被包扎,内伤似也得到医治,但因自己伤势太重,一时并未好转。
自江南到塞北,他被追*一路,一直未曾好生安歇,躺下不久,他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次的梦里,他见到的不是花朝,而是一个小小的,团子一样的小孩子,穿着一件紫白相间的衣服,伏在他怀里抽抽噎噎哭个不休。
“我还没死,你哭成这样子做甚么!”他口气有点不耐烦,手里却很温柔地,有一下没一下轻拍着那孩子的后背。
“义……义父……”小孩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大概是方才那一战真把他吓到了。
他有些烦恼,他叶三少的义子,连一场寻常的江湖仇*就把他吓成这样,将来可怎么得了。
小孩子的两只手又圈上他的脖子,“你……你流了那么多血,我以为你死了……”
他一动,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那孩子轻轻戳了一下,一把抱起了那小团子。
“放心好了,义父当然死不了!”
一头冷汗,叶三少再次从梦中醒来。窗外已是月上中天。
那是梦,也不是梦。
叶三少身下的床单有几处方才被他在梦中抓的稀烂,他不加理睬,见到床边的小几上有一碗药,冒着几分剩余的热气,便端起一饮而尽,披衣而起。
室内寂寂无人,他于是推门而出,却见庭内白石铺地,月明如镜,间或种了几株花草,塞外风沙本大,这里却甚是清雅。
叶三少不去留意这些,他又走了几步,月光明亮,他见这处庭院原是处于一个小小山谷之中,四围崖高如刃,风沙难侵,十分隐蔽,恰是这塞外的一处桃源。
桃源虽好,不是久居之地。
叶三少扣上衣襟,正打算出门,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呜呜咽咽的萧声。
这可奇怪,他回头一看。却见一个高挑身影立于庭中,背对他虽看不清面目,看身形却是那断剑侠无疑。
那萧声十分缠绵,满溢思念之情,叶三少虽非风雅之人,为这萧声所引,也不由停了一停,随即便转了身,径直出门。
在他身后,萧声没有停止,那断剑侠似乎并不在意他离开,只全神贯注在那萧声之上。
月下,山谷中,一个白衣身影拖着一条腿,一跛一跛地独自前行。
终于摆脱了叶三少的韩贞儿,心中轻快了很多,正带着商队前行之时。斜刺里忽然冲过几匹骏马,领头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华服少年,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生得极其俊俏。
“韩老板,”华服少年向他打着招呼,口气颇为熟络。
韩贞儿并不识得此人,但见他态度可亲,似乎并无敌意,于是便停下来,微一拱手。
“敢问韩老板一句,可是在前一日收留了十二楼的叶家三少?”
华服少年的态度依然和蔼,面上依然带着笑意,韩贞儿却听得一个冷战。
“你,你是明少爷手下的夜聆……”
最后一个字尚未说出,一道银光合着一条雪链飞起,韩贞儿的头颅已被削去了半个。
那华服少年不是别人,是陆君明手下以心狠手辣闻名的心腹之一,却有个极风雅的名字,叫夜聆花。
夜聆花收回手上的飞抓,面上的神情依然是似笑非笑。
“明少爷的令,收留过三少的都得死,这个商队都灭了吧,货物拣好的留下。”
塞外川再次变为修罗场,自断剑侠驻此以来,已有近十年未曾发生过如此大规模的*戮。
第四章父子重逢次日清晨,风十里。
老板风城一如既往地坐在柜台后,面无表情的喝着酒,似乎在等着甚么人的到来。
不久,店门果然开了,一个高挑身影逆光而立,腰间依稀可见一尺二分的断剑轮廓。
风城一扬手,一个白瓷瓶直掷出来,“今年的梨花白,接着。”
高挑身影伸手接过,点头致谢,大踏步走入门内,正是断剑侠。
“每年一瓶二十年的梨花白,过不了几年,我的存货就被你弄光了。”风城抱怨着。
断剑侠只是点点头,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抱怨。
风城又说,“自己喝也罢了,偏偏是给一个死人上供……”话犹未了,断剑侠忽道:“说我就罢了,不可涉及到我师傅。”
风城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一副大不以为然模样,但居然真的不再提关于酒的事。
断剑侠坐在柜台前,手指轻轻扣击着满是污垢的柜台,声音虽然单调,却可听出,那是一首“雪月江山夜”。
风城赞叹道:“教你那个师傅非但武学根底了得,连音律亦通,也算得上是个奇人了。”
断剑侠点了点头:“我毕生所学,也赶不上他一二。”
风城道:“是是是,你那师傅,自然甚么都好。”
断剑侠也不理他讥讽,静静地敲了一段雪月江山夜,神色惘然。
直待敲完了一节,他忽然道:“那陆君明本是叶三少的义子,将来十二楼必是他继承,他为何要反?”
他话题转得突然,风城也不介意,只道:“年纪。”
“甚么?”
风城笑道:“你也是个聪明人,如何连这个也看不透?二人虽是父子,叶家三少可只大了他十三岁。”
叶三少今年不过三十几岁,陆君明若要等到继承楼主一位,还要等上多少年?
断剑侠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风十里的门忽然被撞开了,一个华服少年带着笑,慢慢踱着步子走进来,正是夜聆花。
风城叹口气:“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知礼数。”自去拾掇柜台,理都不理。
此时天色尚早,店中并无其他客人,夜聆花大刺刺地在中间一坐,眼皮一撩笑道:“风老板,听说前几日,你收留了叶三少?”
这副神态十分骄狂,风城抬头看了看他,淡淡道:“风十里不动武,不涉江湖事务。”
夜聆花笑了一声,“这些规矩,与我何干?”他身不动,手不移,一只百炼精钢的飞抓不知自何处疾射而出,直向风城袭来。无声无息,夺魂索命,这份功夫,在江湖中,也算得上是一流的好手。
飞抓飞到一半,忽然速度骤然缓了下来,夜聆花心中诧异,一催内力,只听“嗖”的一声,那飞抓竟然无缘无故地倒飞回来!他大吃一惊,身子猛地一侧,这一下动作过大,几乎从椅子上栽下来,方才的风流之态荡然无存。
谁知那只飞抓飞到他面门处,却软软地垂了下来。夜聆花一手扶着椅子,怒道:“甚么人!”
一个黄衫身影缓缓自柜台前起身:“风十里内不准动武,是我的规矩。”他看了一眼那只百炼精钢的飞抓,又道:“韩贞儿的马队,是你动的手?”
这人声音并不高,却自有一种威严。夜聆花心里一凛,但他在十二楼内骄狂惯了,冷笑道:“是我做的,又如何?”
“不如何,*人偿命。”
断剑侠声音仍未提高多少,夜聆花却觉一股压力骤然而来,心下不由惊异,口中却不肯服输,喝道:“废话少说,手上见真章!”他自椅上一掠而起,左手成鹰爪之势,右手飞抓霜冷如雪,向那黄衫身影扑去。
那黄衫身影见他袭来,并未还手,身形一闪,已闪出了夜聆花攻势。
夜聆花“哈”地一声,攻势愈紧,一套“百炼阴风十八式”如神鬼相助,攻势愈疾,那道黄色身影在飞抓影中左突右破,却始终无一式沾到他身上。
风声渐紧,眼见这一套“百炼阴风十八式”已至尾声,夜聆花心头恼怒,忽觉眼前一花,却是自己这一轮攻势,已将断剑侠迫出了店门,阳光刺上双目之故。
他手中招式方得一缓,忽觉一个硬物击在他小腹之上,夜聆花“啊”的一声,倒飞出去,跌在外面沙砾之上。
击中他的,是断剑侠翻转回来的断剑剑柄。
“你,你究竟是甚么人”
断剑侠没有回答,只看了他慢慢道:“每年今日,我不*人,下次见你,必定不饶。”说罢,他转身离去。
过了好半天,夜聆花才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呸”的一声,吐掉一口带血的唾沫。断剑侠方才那一击,着实不轻。
“什么东西!”他恨恨地道。
一个绵软却冷森森的声音忽从他身后传来,“说的好,什么东西!”
那声音很特别,似是江南男子努力学说官话,却学不大像,依然是柔和的江南口音。
夜聆花却忽然浑身发冷,他尚未转身,极重的一击已打到了他头上,他“啊”的一声,刚站起来又被打倒在地上,血流满面。
他努力从遮住双眼的血雾中看过去,却见一个穿着件污垢白衣的男子,手上带了只翠绿扳指,面上居然还带着笑,只是那笑意十分狰狞,如鬼似魅。
他不敢申辩,更不能求饶,遇到这个人,自己便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他一个翻滚,闪开那人的第二击,也不顾自己的一身华服上全是尘土。此刻使飞抓已是不及,他伸手便去抽腰间的软剑。
手指尚未触到腰间,又是重重的一击下来,正击在夜聆花腰上,“喀嚓”一响,肋骨霎时断了两根,软剑锋刃更是随这一击刺入他腰腹之间,鲜血泉涌一般流了出来。
夜聆花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更莫提闪躲,但毕竟不能坐以待毙,只得举臂格挡。
又是“喀嚓”一声响,这一次断掉的,是他的臂骨。
眼见最后一击,夜聆花已是避无可避,忽然一个声音自背后传来,很年轻,很冷,冷到深处,却还透着股说不出的热意,不知是冰里裹了火,还是炭里带了冰。
“叶秋凉。”
第五章生死决“叶秋凉”是三少原名,但自从他接任十二楼楼主一位后,已有近十年无人直呼过他姓名。
他僵了一僵,慢慢转过身来,
在他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列马队,人不多,大约二十余人,一色的大宛宝马,银丝缰,金马镫,马上骑士华衣美服,兵刃半出如雪,簇拥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装束并不见得比身边骑士更为华贵,却有一种凌驾众人之上的气势,个子瘦长,一张脸是带着种戾气的英俊,犹以一双眼最为引人注目。那是丛林里的野狼看到相中的猎物时才会有的神情,此刻这双眼,正盯在叶三少的身上。
叶三少先前用来打夜聆花的,是一块不知从甚么地方拎来的门板,此刻他把门板一丢,阴糁糁笑道:“小狼崽子,你还有脸来见我?”
那年轻人正是陆君明,他见到叶三少,面色为之一变,随即缓缓开口,声音却与叶三少并不相似,乃是字正腔圆的中原官话:“没见你死,我怎么能放心。”
叶三少似乎想笑,又似开口欲骂,但终于克制住自己,又听陆君明道:“你的心腹,已经死得差不多了,黄泉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叶三少冷笑道:“我死,你陪葬!”
话音未落,陆君明翻鞍下马,叶三少身影疾射,两个人已经战在了一处。
在他们身后,那群骑士散落开来,形成一个半圆,将二人围在正中。
那并非一场比试,而是以命搏*。
二人的目的只有一个——致对方于死地!
叶三少市井出身,武功虽高,却并无名门正派之风范,陆君明是他一手带出,二人武功路数十分相近,一个指掌成鹰爪之势,一个身法如虎狼之形,风声呼呼,眩人耳目。
陆君明身后骑士皆是他心腹,他有心在众人面前立威,故而一人应战。周围众人只见两道身影越打越快,忽然有人觉面上湿润,伸手一擦,竟是几点鲜血。
是谁受了伤?叶三少,还是陆君明?十二楼一众随从心下忐忑,这些人虽为陆君明心腹,但叶三少执掌十二楼日久,威严犹在。不由有人便想,若是陆君明在这一战中战死了,又当怎样?
但陆君明并未允许他人上前,故而这些随从并不敢妄动。
忽然间,二人之间传来铿然一声响,原来陆君明久战不下,便抽出了腰间的雁翎刀,日光照映之下,刀头锋刃如雪。
叶三少后退两步,二人之间,一时各自不动。
一行细细的鲜血,缓慢却顺畅地从陆君明右臂上流下来。
叶三少手无兵刃,那是方才近身搏斗中,他手上的碧绿扳指在陆君明身上留下的伤痕。他自己衣上满是血污,倒看不出是否受伤。
二人又僵持了片刻,叶三少忽然身子向下一伏,陆君明以为他有何招式,却见叶三少猛然一扫,大片沙土顿时扬起,他另一条腿本是跛了,支撑不住,索性着地一滚,直向陆君明而来。
陆君明却被沙土迷眼,急切间看不分明,此时叶三少已至他面前,伸肘撞他手腕,陆君明措手不及,雁翎刀脱手而出。
陆君明一惊,但他临危不乱,一掌向叶三少跛了的那条腿上切去,此刻二人相距极近,叶三少毕竟有伤在身,这一掌未能完全避开,部分掌风已然扫中。
他动作稍缓,陆君明不给他分毫喘息机会,一脚踢出,正中叶三少小腹,叶三少踉跄几步,“哇”的一声,一口血吐了出来。
霎那之间,局势再度逆转。
陆君明一把抄起不远处的雁翎刀,一刀方要劈下,忽然一物飞来,正击在刀刃之上。力道极大,雁翎刀几乎脱手,他反手一抓,才又将雁翎刀握住。
一颗小石子自刀刃上弹飞,在地面上滴溜溜连转了几圈。
以一颗石子发出如是劲道,陆君明喝道:“甚么人?”
一道高挑黄衣身影无声无息出现在他面前:“十二楼的陆君明?”
这个人声音很沉,平平淡淡没什么起伏,陆君明却是一惊,他身后尚有一众心腹,这个人是如何来到他面前的?他一抬眼却见到那人腰间断剑,不由道:“断剑侠!”
断剑侠看着他,道:“你坏了塞外的规矩。”
陆君明虽在江南,但对塞外情形亦有了解,亦知这断剑侠行侠仗义,剑法极高,在塞外威望素重,自己一行人等来到塞外,若与他对上对自己大为不利。他心思转得也快,便道:“断剑侠,我晓得你的规矩,我的手下不懂事,既灭了商队,又在风十里动武,这些确是十二楼的不对。”
他说到“十二楼”这三字时,叶三少已经支撑着慢慢起身,冷冷哼了一声。
断剑侠道:“商队那十余条性命,莫非竟可以一句话抵消么?”
陆君明抬眼向夜聆花看去,方才夜聆花被三少打成重伤,只怕伤好之后,武功也会丧失大半。陆君明笑了一声,道:“我身为十二楼楼主,自然会有一个交代。”
他忽然一刀劈下,血光四溅,夜聆花一声未出,便已气绝身亡。
“这个手下虽*了人,但已以命相抵。断剑侠,强龙不犯地头蛇,我不来碍你的事,但十二楼内部家务,却是要我们自己做主了。”
这个年轻人应变之速,下手之狠,实是罕见。如此一来,虽然折了一个夜聆花,却为自己去了一个大对头。断剑侠暗想自己在他这般年纪时,绝做不出像他一般的事情。但夜聆花明明是奉他命令*人,却又丧在他手里,却未免让人寒心。
但无论如何,断剑侠再无理由,可以对陆君明等人出手了。
一边的叶三少,却忽然笑了,笑声中几分萧索,几分落魄,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陆君明方才做法,以他这个年纪,他这个地位,手腕已是颇为漂亮,只可惜,这份手腕,却是用在自己身上。
笑声未息,忽然又一阵风沙大作,风沙中还夹着阵阵白烟,十二楼一干人等掩住口鼻,仍然咳嗽不止,双目更是无法视物,直过了一炷香的时候,白烟才逐渐散去。
然而这时,他们面对的却是一片空地。叶三少,断剑侠都已不见了踪迹,只余下夜聆花死不瞑目的尸体。
第六章前尘往事白烟散去,陆君明面上神情扭曲,一瞬间似乎要爆发,终于又慢慢压制下来。
“你们两个留下,埋了小夜的尸体,其余的人继续追。”
他的手指慢慢扣住马缰,越扣越紧。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这是当年你教给我的。”
在相距风十里不远的一处乱石山下,三个人停在那里。
断剑侠、风城,和昏迷不醒的叶三少。
“多谢你。”断剑侠拱手道谢。
“算了算了。”风城摇摇头,“你本来就想救叶秋凉,无奈被陆君明用话拘住了,我帮你一次,也算不得甚么。”
原来方才那一阵白烟风沙,却是风城所放。
断剑侠抱起叶三少,向东南方而去。
这一次叶三少醒来的时候,是夜里,房间依然是原来的房间,只是原来陶瓶里的黄菊换成了白菊,窗下摆了一个小条案,上面供了一坛梨花白,几样鲜果,一束线香清烟袅袅。只在应该摆放灵牌的地方,供的却是一截断剑。
他撑着床沿坐起来,看那断剑锋刃雪亮,却与断剑侠身上的断剑十分相似,只怕倒可以合在一起。
“那是我师傅的灵位。”断剑侠站在窗下的阴影里,低声道。
“他在十年前去世,尸骨无存,我手中的断剑是我当年艺成以后他所赠,故而以此代替他灵位。”
“今天,是他的祭日。”
叶三少坐在床上,想了一会儿,忽然道:“断剑侠,只怕你也是被你师傅一手抚养成人吧。”
断剑侠一怔,随即道:“是。”他又道:“我的名字,叫高雅风。”
叶三少随意点点头,他长出一口气,觉自己小腹一阵绞痛,陆君明那一脚着实不轻,高雅风又道:“你去洗个脸,换一套衣服吧。后面准备了热水。”
叶三少低头看看,他一身衣服自从出塞之后再没换过,方才打斗,上面血污灰土更是沾了不少,在这雅洁房间里颇显格格不入。
“也罢。”他慢慢下床。
后面的房间里,放着一浴桶的热水,水气氤氲,一边的椅上搭了替换的衣服,叶三少拎起来看看,是月白色的软缎长衫,银丝镶滚,裁剪十分考究,虽非新衣,保存的却很好。
那不是高雅风的衣服,身量上首先就不对。叶三少皱了皱眉。
高雅风坐在窗下,过了没多久时间,他听到后面门声一响,一个身穿月白长衫的男子飒然走入。
月光斜斜地从窗外照进来,见那人三十多岁,远远看去,便可觉其眉目间有一种郁气,然其面貌秀丽,五官精致,正是江南士子的风采。
他长发上还滴着水,一面走一面胡乱挽了几下,到供桌上找了一根筷子,把头发别上。
高雅风有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动作,但总不至于为一根筷子和他生气。
“这衣服,想必是你师傅的?”叶三少问道。
“是。”高雅风点了点头。
叶三少又问:“十二楼没甚么好名声,你能救我,是因为想到了你师傅?”
“是。”高雅风又点了点头。
“那就好,我开始以为你救我,是对十二楼有甚么想法。陆君明那个小王八蛋我是一定要宰了他的,但是谁想动我的十二楼可不成。还是先把话说开得好。”
高雅风只好又点点头,说:“好。”
叶三少自此就在这里住下养伤,高雅风虽是塞外有名的剑侠,但其生活却颇为安静,每天不过是练剑、习字,间或叶三少也会听到那一晚听到的萧声。平日的饭菜也无非是青菜豆腐,清淡之极。
这种生活大不合三少口味,有一日他穷极无聊,找了高雅风来掷骰子,这副骰子还是当年花朝所赠,因其玲珑好用,他一直带在身上,逃亡时也不曾失去。
高雅风道:“我不好此道。”但还是接过骰子看了几眼,见其是象牙所制,十分精致,便问道:“这是个女子赠你的吧?”
叶三少奇道:“你怎知道?”
高雅风淡然道:“玲珑骰子镶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这女子只怕对你是用情甚深。”
叶三少不谙文墨,他第一次听到这两句诗,呆了半晌,终把那两枚骰子拿了回去。
那一夜,叶三少房内的灯光始终未熄。高雅风隔窗看了一眼,却见他坐在床上,手里握着那两枚骰子怔怔的出神。
高雅风叹了口气,静静走了出去。
叶三少的伤一直没有好,自这一日起,似乎又严重了几分。
高雅风略通医术,也为他诊治过,却查不出原因为何。按理而言,他内伤虽重,也不至于一直缠绵不去,高雅风无法,便带了他出门。
“去哪里?”叶三少只在上马车时问了一句。
“风十里,风城的医术远胜于我。”
于是叶三少便不再多问,塞外昏黄的阳光从车窗外照进来,他的脸色如白纸一般。
风城看到三少时,并不诧异,似乎早料到高雅风会送他一样。他为叶三少看了一会儿脉,便道:“是三元真气吧。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觉得有点像,估计你自己心里也有数。”
叶三少点了点头。
风城又道:“三元真气是你压箱底的玩意儿,听说你自己练的也是不三不四,故而未传他人。怎么倒叫陆君明学了去?你这当爹的当的也真没用。”
这三元真气本是一等内功心法,中者起初无所觉,到最后却是伤势缠绵,终至内力全废。但要修炼这三元真气,至少也需要三年的时间。
三年,也就是说早在三年之前,陆君明便起了叛逆之心,之后他笼络楼中一派有野心,想出头的年轻人忽起叛变,屠戮老人,也全然可以想象。
风城说话毫不客气,叶三少却没有反驳,这并不似他脾气,高雅风便插口道:“以你医术,还有得治么?”
风城道:“治什么治,三元真气毒得很,他自己也练,晓得路数。保他一条命是可以的,但他要是再动手,武功一定废了。”
………… 自风十里出来,叶三少一路不语,高雅风也没多言语,直到走了一半路程,他才转过身,道:“你若想一直住在塞外,也可以。”
第七章终成憾叶三少骤然一惊,断剑侠一诺千金,这一句话说出,便相当于自己领了一道在塞外的免死金牌,他心中疑惑,正待询问,却听前方有人喝道:“三少,留命来!”
这声音十分熟悉,叶三少向外望去,却见有官道正中,有两人拦住道路。这两人并非陆君明手下夜聆花一流少年人,而是两个中年汉子,左穿青,右穿皂,衣着素朴,自有声势。
“呵呵,”叶三少低声笑了两声:“我只当我的左右护法已经死了,没想到是投到了陆君明手底下。”
这是他第一次提到陆君明时未用蔑称,而是称其姓名。高雅风不由看了叶三少一眼,却见他神态疲惫无奈,与平日大不相同。
左护法脸一红,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三少,你要晓得这不是你当楼主的时候了。”
叶三少没有回答,只是不住冷笑。他忽然左掌一拍车身,竟是意欲出外与左右护法相斗。只是他身形方起,却已被高雅风拦了下来。一声龙吟长鸣不绝,却是他已拔出断剑,与左右护法战在一处。
这是叶三少第一次见到断剑侠出手,只见他剑法变幻莫测,杂揉百家之长却又难以揣测出具体是哪一家、哪一派的招式。眼下形势,左右护法虽似与他打成平手,但其实高雅风并未尽全力。断剑侠塞外成名近十载,果然名非虚传。
他方转念于此,高雅风却已无意再做纠缠,“叮叮”两声响过,左右护法手中兵刃已被挑飞,一人被点倒在地,而断剑却已抵上了另一人的咽喉。他未动手,眼神转向叶三少,似有询问之意。
若是放在从前,叶三少定然会亲手将十二楼叛徒诛灭,只是时至今日,他武功将废,又被自己贴身的心腹出卖,竟是兴起了难得的心灰意冷之意。
“随你。”他挥一挥手。
高雅风有些惊讶,剑光一闪,那二人已然倒在尘埃之中。
“我废了那两人的武功,并没有*他们。”高雅风解释说。
叶三少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在归来的路上,叶三少一直沉默不语,马车行到途中,他忽道:“我先下去。”未等马车停稳,他已跳了下去,跛了的一条腿站不稳,下车时一个踉跄几乎摔到地上。他一手撑地站直了身子,向前方走去。
前方是一片灌木,稀稀疏疏半人来高,连树林也算不上,忽然之间,那些灌木上仅有的几只雀鸟呼喇喇地飞起,灌木下,有人扑在地上,号啕大哭。
这哭声与其说是“哭”,不如称之为“号”,号哭的声音极难听、极刺耳、却也极悲切。哭到极处,那声音已经不再像一个人,而更像是一只兽。
高雅风忽然想到塞外的野狼,那些野狼成群结队而行,它们往往有一个头领,叫做狼王。他曾经见过一匹伤重濒死的狼王,离开狼群蹒跚而行,在月下长嘶而鸣,那声音,像极了现下他所听到的号哭之声。
他对十二楼殊无好感,搭救叶三少也是因为有个抚养自己成人的师傅,感怀身世而为。但直到现下这一刻,他忽然对叶三少这个人产生了几分怜悯之意。
号哭之声持续了很久,终于,叶三少慢慢从灌木丛边走回来,他脸上全是鼻涕眼泪,一面走,一面胡乱拿袖子擦了擦,道:“走了,我倒要看看,能不能过惯这塞外的生活。”
他袖子上一片狼籍,面上却已如常。
此后的三天,叶三少足不出户,绝口不提十二楼的事,饭菜端来他闷头吃过,未掌灯时便去休息。他唯一的嗜好是喝高雅风从风十里拿来的好酒,也只三天时间,他住的那间屋子里已是酒气熏天。
高雅风皱了眉,几次想劝,却未尝开口。
直到了第四日晚上,高雅风吃罢晚饭,叶三少却一直没有出来,他心中诧异,回房查看,却见叶三少换回了初来时的衣服,他借给他的那件月白色长衫却胡乱丢在床上。而叶三少似乎并没有喝酒,见他进来,忽然道:“我从小是在妓院长大的,没读过甚么书,倒是以前花朝给我念过几句话,我还一直记得。”
高雅风问道:“甚么话?”
叶三少道:“那是一首曲子里的,她只在我面前念过一次。”随即慢慢念道:
“也曾无计落魄施妙手,也曾千金买醉入青楼,也曾打马垂杨踏长路,也曾妆花画眉佳人首。”
他想了想,又道,“当时花朝说这几句很衬我,我便记了下来。”
高雅风点一点头,又听他道:“那样的日子我过惯了,再让我在塞外浑浑噩噩挨过下半生,喝不到江南的美酒,抱不到江南的姑娘,*不了陆君明,为了我那些兄弟和花朝报不了仇,我再多活个几十年,又有什么意思?”
高雅风道:“然而以你情形,未必便能*了陆君明。就算你侥幸得手,这一战之后,武功必废,今后又如何统领十二楼?”
叶三少仰头笑了两声,道:“你说这些,我都知道,即便如此,总比窝在塞外来得心安痛快。”说罢,他转身出外,并未稍留。
高雅风一惊,叫道:“叶秋凉!”
叶三少未曾回头,只道:“帮我的话就免了,断剑侠,你救我几次,我欠你一辈子也罢,没必要把下辈子也欠进去。”
外面的风很大,走出了断剑侠居住的山谷,风愈发的大起来。叶三少耸一耸肩膀,继续向前走去。
天如水,一轮残月如钩。
几天后,自风十里传出了消息,道的是在陆君明追捕叶三少数日未得,正准备打道返回江南之时,叶三少却忽然现身,二人一番打斗,叶三少手中匕首虽然刺中了陆君明前胸,但并未致死,终为陆君明所*。
那些传说之人所不知道的是,在那日搏*之后,陆君明自颈上扯出一截丝线,上面拴着一个小小木鱼。
那还是陆君明七岁的时候,叶三少买给他的,方才的匕首刺在木鱼上,锋刃难免一偏,这才保住了他一命。
他看了看那木鱼,又看了看倒在尘埃中的叶三少尸体,吩咐道:“把叶秋凉好生葬了。”便即打马而去,风声中,他扯下颈上的小木鱼,远远抛开。
一阵风沙卷过,待风稍住,被沙土埋住的木鱼已经看不见了踪影。
塞外,戈壁滩上,两道身影逆风而立,却是高雅风与风城。
“没想到,叶三少终究还是跑回去送死。”
“他自己选的路。”犹豫了半晌后,高雅风终于补上一句:“我师傅当年也是一样。”
“哈。”风城没有多说甚么。
塞外的风沙一如既往得大,风起,风住,并不因这里曾经发生过甚么事情而停息。这风已经吹了几千几万年,在今后的日子里,想必依然会一样地吹下去。
远处,依稀传来商队的马铃声。
作者:赵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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