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 丹
最近,中央民族大学教授、文化学者蒙曼携“蒙曼女性诗词课”系列新书《蒙曼女性诗词课:邦媛》,与主持人杨澜进行了对话。
蒙曼认为,诗词是传统时代和女性最为亲近的一种文学表达形式。历史上的女哲学家几乎没有,女史学家也寥若晨星,唯独女诗人绵绵不绝,无代无之。在《蒙曼女性诗词课》中,蒙曼将诗词和女性结合,以诗词为引,顺着历史朝代更替的顺序,讲述了诗词背后52位女子的人生,以及她们背后的中国史。第一册《哲妇》主要讲的是改变历史的28位政治女性,《邦媛》则主要讲的是书写历史的24位文化女性。
《邦媛》中涉及的女性有“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深情,有“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的无奈,有“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洒脱,也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豪情。历史塑造着这些女性,她们也书写着历史。她们的所思所想在诗词里,她们的人生故事也在诗词里。这是诗词里的人生,历史外的真相,是秦始皇、唐玄宗、李白、杜甫之外,我们忽略又未解的另一半闪耀群星。
被历史漠视的女性
回望历史,我们能够记住的都是由男性主导和串联起来的历史故事。女性在历史上往往处于被忽视、被漠视的尴尬处境。我们知道木兰从军,可“花”是木兰的姓氏吗?我们知道孟母,但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们知道武则天,但则天是她的名字吗?媚娘是她的名字吗?都不是。
分享会中,蒙曼认为,中国的历史其实是对女性赤裸裸的漠视,女性很多重要的贡献被历史忽视掉了;其次,女性被有意无意地窄化了,古代女性的生命和今天女性是一样丰富的,但她们被窄化成贤妻良母、温柔贤淑,小时是孝女,长大是贤妻,然后长成良母。
杨澜分享道,她的阅读感受中,古代女性往往不是因为个体的价值而被称赞、被记录。她们的价值是对于男性的某种辅助作用,她们是性感的尤物,是祸国的红颜,是贤妻良母,但是她们从来没有以一个独立的身份来获得价值的认同。
但对此不用太过悲观。蒙曼回应,虽然女性被漠视、被窄化的问题由来已久,但中国文化是有弹性的,中国女性是有韧性的。正因如此,历史里留下了苏小小等女性与命运奋斗的故事。
蒙曼的观察中,女性很多都是“厨房作家”,她们写的诗短小精悍,“也就20个字或者28个字,一下子就冒出来,我们现在看到的女性写作的优秀诗篇,就是在家务工作之余写作和被传承下来的。因为古代社会给女性的一种很大的压力,让她没有办法去静下心来写那么漫长的故事,但是在这样的压力之下,她仍然哪怕在厨房里那样的环境下挤出一点点最碎片化的时间,她们要表达自己,这是一个人的本能,我觉得女性一定要尊重自己身为人的这样的一种本来的愿望。”
中国文人做的一个又一个梦
《苏小小》一篇,蒙曼认为,与其说苏小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钱塘名妓”,不如说她是中国文人做的一个梦。
以这篇文章为例,我们可发现以男性为书写主体的中国古典文学中,女性形象是怎样被构建出来的。
苏小小的这个梦要从南朝的《钱塘苏小歌》做起。这首南朝民歌写:“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诗中以苏小小第一人称口吻写出苏小小与情郎到西陵去私订终身,“松柏”的意象取自于孔子所说的:“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苏小小郑重其事,希望获得一份长久而坚韧的爱情。被一位绝世美女所钟情,这是文人的第一个梦。
但是,我们有对娼妓命运的基本认识,再有“西陵”这样带着死亡气息的地名,让后人读起来就会猜想,苏小小的这一番心意一定没有实现,她最终肯定是香消玉殒,埋在这西陵之下、松柏之中。
这一猜测在唐代被坐实,李贺为苏小小写了一首非常著名的诗,叫《苏小小墓》。诗云:“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诗中写的是苏小小的鬼魂和已经茵茵长满草的陵园的凄凉诡谲的场景。
古代诗人惯用的手段就是借他人之酒,消自己胸中之块垒。李贺是个少年天才,却又一身多病,一生坎坷,只因为他爸爸名叫李晋肃,他就需要避讳“进”这个读音,终身不能考进士,也因此无法顺利进入仕途。这样的怀才不遇,正和苏小小痴情而被辜负是一样,李贺诗中的“油壁车,夕相待”,是女子的痴情,也是文人的痴心,这是文人的第二个梦。
文人的梦到这里还没有做完。清朝康熙年间,古典白话小说《西泠韵迹》出版。署名古吴墨浪子,又讲了第三个版本的苏小小故事。
故事里说,苏小小原本就出身娼家,她和贾姨娘一起住在西湖边的西泠桥畔。她十四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姿容如画,出口成章了。她极爱西湖山水,既然是娼家女儿,没有父母管束,她就叫人造了一辆油壁车,每天在湖畔自由往来,指点江山。苏小小不惧人们的议论,信口吟出的就是:“燕引莺招抑夹途,章台直接到西湖。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
苏小小极为洒脱,曾爱上宰相的儿子,也接受被拆散的命运,后来慷慨解囊资助了一个穷书生鲍仁,但也并没有苦等他。直至最后苏小小染病将死,她在自白中说:“所谓交,不过是浮云;所谓情,也不过是流水;随有随无,忽生忽灭,有什么放不下的?至于后事,我既然已死,丰俭又有什么要紧呢?只是我生于西泠,死于西泠,还希望埋骨于西泠,请您别辜负我这一点山水之癖吧。”
蒙曼认为,这第三个故事全了两个文人梦,一个落魄文人渴望红粉知己拯救的侠女梦;另一个是渴望人格独立的自由梦,活着担风袖月,死了埋骨烟霞,不辜负自己,也不辜负河山。
第四个梦是随园老人袁枚的一段轶事。袁枚对苏小小的故事心有戚戚,刻了一枚闲章,叫作“钱塘苏小是乡亲”,后来在赠送一位尚书大人的诗集上因为盖了这方印章,尚书勃然大怒:“你怎么敢把一个卑贱的妓女名字盖在送给我的书上?这不是对我的侮辱吗?”袁枚反复道歉未果,终于发火道:“公以为此印不伦耶?在今日观,自然公官一品,苏小贱矣。诚恐百年之后,人但知有苏小,不复知有公也!”这是关于不朽与速朽,关于时间和记忆,关于一段光风霁月的故事将远胜于平庸的当下的对话。
她们群星闪耀时
社会赋予在女性身上的角色非常多,女儿、妻子、妈妈、职场人,然而如何完成演绎好自己这个角色,则是放在女性眼前的一生的课题。
我们每个人都希望扮演好人生中每一个角色,获得家庭和事业的双赢,可往往女性会被问到“如何实现家庭和事业的平衡?”,蒙曼认为这并不是专属于女性的问题,而是一代人的问题,她谈道,“我们不希望牺牲掉任何一部分,我们觉得工作对我们如此重要,但与此同时,生活也是如此重要的。家庭和事业难以平衡这是一个时代的处境,我觉得女性什么时候都要跟着这个时代在走,有些问题是属于一个时代的命题,就是两性都需要去面对的。”
蒙曼在讲述自己最喜欢的秋瑾时,杨澜分享了秋瑾的闺蜜武之英,一个冒着生命危险为秋瑾收尸的人,不仅如此,她在女性教育和其他方面也有着过人的成就。这样既有勇气,又有义气的女性,在那个时代产生了一大批,而正是因为千千万万前辈付出的代价,我们才有了与男性平等对话的权利。
诗词背后这52位女子不再是史学书上寥寥几笔的冰冷人物,在蒙曼老师的书中这些女子变成了有血有肉、有情有性的闪耀的星星,她们不再暗淡、不再被遗忘,她们重新被提起,重新被认识。让我们知道熠熠生辉的中国历史不应该只有“他们”,还有“她们”。(高 丹)
来源: 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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