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电视剧《如懿传》引发了一波讨论,其中颇惹人注意的是剧中如懿念叨了一辈子的“墙头马上”。
所以,“墙头马上”到底是个什么?
从“法制咖”到爱情故事“墙头马上”出自元曲四大家白朴创作的杂剧《裴少俊墙头马上》。据说在唐代,有一位李千金,是李广的后裔,从小被家人养在深闺。在上巳节那天,李千金趁着父亲外出,与侍女在后院嬉笑玩闹,倚着矮矮的院墙眺望着外面的世界。
就在这时,翩翩少年郎裴少俊正好在墙外骑马经过,两人隔墙遥遥相望,一眼万年。
“只疑身在武陵游,流水桃花隔岸羞。咫尺刘郎肠已断,为谁含笑倚墙头。”
清元曲《墙头马上》金漆木雕构件,此金漆木雕展示了男女主人公互生爱慕之情的一瞬间。来源/福建博物院
就这样,李千金和裴少俊私定了终身。然而,由于两人没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裴少俊没能将李千金明媒正娶地接进府,而是让她在裴家后院(一说别宅)躲躲藏藏地生活了七年,还生下了一男一女。不久,这件事情被裴少俊的父亲裴尚书发现,裴父辱骂李千金为“娼妓”,还将其赶出了裴府。之后,历经诸多波折,两人才重修旧好,故事迎来了一个美满的结局。
实际上,最开始写这个爱情故事的人是白居易,而且他也并不是想歌颂两个人的爱情有多伟大、多前卫,恰恰相反,他是想抨击这个私定终身的悲剧,并以此来规劝痴情的女子“慎勿将身轻许人”。按照唐代的律法,成年男女私定终身,虽然法律可以承认他们的婚姻关系,但如果是家中的年轻一辈悄悄违抗尊长命令、自行娶妻,还是躲不了“杖罚一百”。这样看来,裴少俊和李千金可能还是那个年代的一对“法制咖”。
白居易画像。来源/中国历史博物馆保管部编《中国历代名人画像谱》,海峡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
当然,到了白朴这个杂剧版本时,《墙头马上》已经被改写为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简直可以算是又一个中国古代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为了爱情冲破封建枷锁,可歌可泣。
在《如懿传》中,如懿第一次入宫拜见姑母时,遇见了一起听戏的弘历。两人因戏结缘,《墙头马上》也就成了两人的定情之曲。
但其实,即便是这个浪漫版本,对清朝人来说依然过于“前卫”了,尤其是在皇宫里……大家都知道,明清时期,程朱理学达到鼎盛,对女性守贞节、灭人欲、三从四德的要求和规训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严格程度。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如懿在皇宫里和弘历一起看《墙头马上》,无异于林黛玉当着贾母的面跟贾宝玉一起看《西厢记》,甚至更加“疯狂”。因此,如果要考究起这个情节的真实性,其实理论上是不太可能的。
“得罪我就是得罪蒙古四十九部”还是“惹到我就是惹到棉花啦”?当然,《如懿传》的问题并不止这一处,颖妃这个角色同样是一位张口就有问题的主儿。
《如懿传》中的颖妃。来源/电视剧《如懿传》截图
在《如懿传》中,颖妃出身于蒙古巴林部,是巴林王的女儿。有着这层身份撑腰,颖妃在剧里总是怼天怼地,天天把“得罪了我,就是得罪了蒙古四十九部”挂在嘴边,甚至还敢一言不合指着皇帝鼻子骂。网友们甚至笑称,这就是“巴林部嫡公主发卖庶皇帝乾隆”吧。
然而,这里其实存在好几个问题。
首先,《如懿传》中的颖妃这个角色的历史原型是颖妃巴林氏和忻贵妃戴佳氏的结合体。
根据王冕森对清代档案的整理结果:
“颖妃,巴林氏,都统兼轻车都尉巴林·纳亲女,乾隆十六年六月封颖嫔,二十四年十二月晋封颖妃。”
颖妃的祖上是喀尔喀蒙古人,归附清朝后入了下五旗中的镶红旗,为镶红旗蒙古巴林氏,并被封为二等轻车都尉,子嗣袭爵。颖妃的父亲叫纳亲,在乾隆六年(1741)承袭二等轻车都尉这一世职,并历任印房参领、泰宁镇总兵等职务,官至镶红旗蒙古都统。纳亲入仕至去世前的这段时间,算是颖妃家族比较兴盛的阶段了。
铜柱钮“镶红旗满州四甲喇参领之关防”印。来源/故宫博物院
这样说来,颖妃并不是什么巴林王之女,而只是外八旗出身的一位普通妃嫔。尽管她以蒙古八旗出身、无子无嗣、却稳居后宫妃位四十年,足以看出乾隆对她的重视,而实际上,她不是蒙古藩部人,根本无法靠着蒙古诸部的势力在宫里横着走,更别说凭此顶撞皇上了。
另外,剧中颖妃所养育的六公主和八公主,在历史上都是忻贵妃戴佳氏的血脉。
忻贵妃的家族本来是镶黄旗包衣,后抬为镶黄旗满洲戴佳氏,世居杭佳。她的父亲是直隶总督那苏图,族姑曾祖母是康熙时的成妃,家族算是比较受清代皇室重用的。根据善浦所录档案,她在乾隆十八年(1753)入宫,之后马上被封嫔位,两年后,也就是乾隆二十年七月,她生下六公主,之后又生下八公主,最终在乾隆二十八年(1763)再次*后不久就薨逝了。
二十九年,忻妃戴佳氏薨,诏加恩如贵妃例治丧。先是,晋封时金册宝已镌字,未授受,至是陈设金棺前,其绢册宝增书贵妃字焚之。
——《清史卷稿·志第六七·礼十一》
镶黄旗盔甲。来源/故宫博物院
可以说,《如懿传》中颖妃的地位和经历,多多少少都带着忻贵妃的影子。
由此来看,剧中颖妃的身份是虚构的,那么问题来了,如果颖妃真的是蒙古巴林王的女儿、身份显赫,那是不是真如她在剧中所说的“得罪了我,就等于得罪了蒙古四十九部”?——这真的可能会让乾隆忌惮吗?
答案是,不会。
清朝在两百多年的统治期间,对外藩蒙古采取了因俗而治、分而治之的盟旗制度,确实给予了蒙古非常宽松的自主权。早在努尔哈赤在位时,巴林部就已经遣使向努尔哈赤“求结盟”,尽管之后巴林还在后金和大明之间摇摆过几次,最终还是归顺了清。在对抗李自成、平三藩之乱、征噶尔丹等历史大事件中,巴林子弟也确实立下了汗马功劳,并因此受到清廷的礼遇。
《万树园赐宴图》轴,描绘了乾隆皇帝设宴招待蒙古族首领的情景。来源/故宫博物院
但是,清朝毕竟是君主专制的中央集权发展到顶峰的时代,皇权当然不可能轻易受外藩掣肘。这从一个事例就可以看出来:
乾隆二十一年,……谕:巴林郡王爵。应行拣选承袭。额驸德勒克系郡王琳沁长子。材具平常。不谙蒙古事务。次子巴图。虽在幼年。尚可造就。著加恩即以巴图承袭。德勒克现系公衔。并著封授公爵。
——《清高宗实录》
这就是说,乾隆认为本该承袭巴林王爵的德勒克资质平平,无法很好地打理蒙古事务,因此撤去了他世袭的王爵,转而安排当时的次子巴图承袭爵位——乾隆可以这么轻而易举地干涉巴林部的血统和爵位承袭,可见他对巴林部不会太过忌惮。
而事实上,自乾隆二十三年(1758)征服准噶尔之后,蒙古也相对逐渐衰落。由于政治上的“因俗而治”和经济上的封闭管制,蒙古地区和外界通商交流的机会很少,内部还是维持着效率低下的传统经济生产方式,这导致其经济状态持续低迷,甚至发生了倒退。同时,在频繁的内部叛乱和对外战争下,一切财富和人口都被当作了“军事储备”,服务于战争,消耗于战争。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终,蒙古地区陷入了欠债-还债的恶性循环,其对清廷的影响力也随之大大降低。据说,巴林部一度贫困到连修路都要向乾隆“借钱”。
因此,即便颖妃真的动辄能让蒙古四十九部为她撑腰,也不可能在宫里活得这么“横冲直撞”。虽然不至于说“惹到我你就算惹到棉花啦”,但是得罪了颖妃肯定也不至于是“与整个蒙古为敌”的。
除了“墙头马上”和“蒙古四十九部”之外,《如懿传》中还有不少地方与史实存在出入。
比如,剧中的卫嬿婉是大反派,但实际上,在正史中,魏佳氏的形象还是比较正面的。
《如懿传》中的卫嬿婉。来源/电视剧《如懿传》截图
与之类似,在《如懿传》里,富察皇后似乎只是乾隆心中的一个“路人甲”,然而事实也并非如此。乾隆十几岁、尚在潜邸时,富察氏就已经是他正儿八经的嫡福晋,说和乾隆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乾隆与富察氏夫妻之间,也可以用“情分甚笃”来形容。乾隆相当重视这位皇后,在富察氏去世后,皇帝悲痛万分,不仅服缟素十二日、以皇后生前喜欢的“孝贤”二字为其谥号,甚至还亲自写下了《述悲赋》,悼念亡妻,感慨着“春风秋月兮尽于此已,夏日冬夜兮知复何时”,可见乾隆对富察氏的深情。
明黄缎绣金龙皮朝袍,此朝袍是清乾隆帝孝贤纯皇后的御用礼服。来源/故宫博物院
不过,影视作品的适当改编也是合乎情理的。《如懿传》中之所以出现这些引人争议的问题,或许是因为编剧有意将如懿与乾隆间的情感纠葛勾勒得更加动人吧。
参考文献:
《清史稿》
《清朝文献通考》
《清实录》
《八旗满洲氏族通谱》
《唐律疏议笺解》
王冕森《清代后妃杂识》
伊德日克《债务桎梏:蒙旗之殇——以清代杭锦旗为例》
夏文超《清后期哲里木盟蒙旗财政问题研究》
(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作者: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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