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分享最近萦绕在我耳边的一句话：
“爱人如养花，谢谢你拿百草枯浇灌我。”
这句话流行在抖音和快手的直播间里，点开一看，是一群女性对自己婚姻的形容。
这是一群什么样的女人？
大多出生在农村、小镇。
人生步伐很快。早早从学校离开，早早工作，早早结婚，早早有了孩子，不止一个。
“能干”，是她们评论区里的高频词。
“能干”意味着“什么都干”：很强悍，无论身材瘦小还是丰腴，都能干家务、做饭、带孩子、割猪草、种地、做短视频、做直播。
又意味着“辛苦”：日子重复，工作重复，她们独自努力撑起家的运作。“像一台计算精准的机器，演绎着一样的程序，经年累月，螺丝从未松动。”
她们身上，生活磨损的痕迹格外鲜明。
在沉重的家务、贫困的生活、难堪不顺的婚姻里，被捆绑、消磨。
这是她们晒出的对比照，结婚前，与结婚后。只有 7 年，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吸干她能量的世界。
她们还会晒出其他对比照，与同龄人。反差是巨大的。
所以才会有这句快成了流行语的自白—— 没有被善待过，生活如毒药，如同百草枯从头浇灌。
——这个词条，意味着毁灭、失望、失落。百草枯是春天的毒药，让所有生机枯萎。
她们通过互联网发出的声音很小，很轻，但你应该知道，现实中还存在着这样的一群女性。她们是女性叙事中，很少被人关注的一部分。
我在她们身上，也看到了很多女人的影子。我的女性长辈，女性长辈周围的人，都曾拿到不好的命运脚本，过着一种似乎看不到头的，没有希望的生活，却有野草一般的韧劲儿，要让日子一点点变好。
甚至，她们紧紧抓住互联网，除了经济收入，也不停打量“外面的世界”，一点点“醒了过来”。我听见了，一种微弱但坚定的女性进步的脚步声。
是的，我在抖音、快手上的直播间里观察很久，看这些女人如何存在、如何生活、如何挣扎，在那日复一日的更新里，我感受到了一股非常强的力量。
这股力量出现在这些直播间的农村女性身上，你可能会吃一惊：
因为她们在洪水快要淹没过脖子的日子里，居然也能这样生活着——
不顺从地生活着。
她们的生命力量，也在于不顺从。
很多人在直播间刷她们的生活，最初是带着某种猎奇。
我看到一些评论：
“姐，你比辛者库的还能干。”
“考上扶贫办了属于是。”
“厨房是不是被你布下了结界只有你一个人能进去。”
“苦瓜大队。”
……
苦瓜大队，是网友对这群基层女性称呼的一种。生活苦，浸润到了皮肤里。
丈夫是靠不住的。不按时提供生活费，甚至有家暴。
家务是做不完的。
洗不完的衣服和鞋子，拖不干净的地，孩子一个挨着一个哄，饭一顿一顿做……
一个在她们视频里都出现过的细节：
在地板上倒下大量的清洁粉，泼上水，拖地，一遍又一遍。但似乎清洁力最强的清洁剂都束手无策。如同她们的生活，没办法一下子就能清透敞亮。
她们如此形容自己的生活：
“女人是牛，累死算球。”
“洗衣服拖地是自己最讨厌的，下辈子不要做女人了，自己适合当爷们，在外面风吹日晒。”
网友们如此形容她们的生活：
「干不完的农活，吃不完的洋芋，打不完的猪菜，还有一个“坐月子”的老公。」
我在直播间里一个视频一个视频划过，她们的地标显示在不同的地方：四川、贵州、云南……视频内容又如此相似，复制般粘贴。
可能会有人说，是不是脚本？也许有脚本，但直播给了我们一个窗口，让我们看到命运给女性的脚本，有如此残酷的一面。
这还不足以完全说服我，去讲述这群女性。我看到了一些评论，是一些人看到她们生活的直接反应，甚至是应激反应。
有人会指责，她们没有能力，将自己和孩子从这种生活的漩涡里拽出。就像永远拖不干净的地板一样，让人绝望。
有人连发出几问，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不跑路？是不是怕麻烦？
还有一句很多人观看她们生活后发出的评价：
“恋爱脑。”
是一句指责，说面对如此糟糕的婚姻和丈夫，为什么不心狠点，不要浪费感情和精力。
说实话，看到这句话，我有几秒钟的愣神。这个词我很熟悉，我在豆瓣小组的情感贴里，在小红书分析剧情里的女性形象里，甚至在年度热词里，都看到“恋爱脑”这个词。
但在这些基层女性直播间的评论区里，看到“恋爱脑”这个词，我感受到一种陌生。
脱离出身背景、生活环境等因素，去评价一个女子“恋爱脑”、“活该”，对她们来说不公平。
“恋爱脑”这种错位的使用，也有一种细微的心理上的优劣在展开——一种正确的、正义的警醒，千万不要踏入这种“难堪”的生活。千万千万不要。
评论区里，人们默念着张桂梅校长亲手写下的校训“我本是高山，而非溪流”。有女孩发出直接的感慨：“把书念烂”、“我要把书读死”。
某些时刻，我也会如此感受，教育是女性的救赎。
可某个时刻，我也会有某种“幸运者侥幸”。而她们呢？我想分享更多这群被称为“苦瓜大队”的女性的故事。
她们是怎么结婚的？
一个女人嫁给老公的原因是，16 岁时遇到他，他给她充了 30 块钱的话费。第一次有人对她好。
另一个女人认识老公时，第一次带她出去，给她买了粉吃。第二次带她出去，给她买了玩具熊。那是她初中毕业，出来打工的第一年。她记住了。
还有一个被网友称为“苦瓜大队队长”的女人，第一次去老公家被安排睡牛棚。她觉得有爱就没那么苦，牛棚至少还可以看星星。
听起来充满酸涩，但命运的脚本就是如此展开。她们大多有一个糟糕的，贫穷的原生家庭。她们急于“解脱”。路径是，婚姻。
我找到其中一个女性在回忆结婚时的心情：
“我像是她们迫不及待泼出去的水，我心里在想终于解脱了，以后我的人生有了依靠，有了能商量事的人，有了自己的家。”
我还想起另一位女性，很多人都熟知的“逃离”的女性，苏敏阿姨。在忍受数十年的婚姻后，她开着一辆车独自上路，只为逃离，为自己活。她为什么进入婚姻呢？也是“逃离”。
——她想逃离在其中长大的那个家。
像是某种命运的回环，为了“逃离”而逃离到婚姻里，最终没有成功。
而不顾一切离开不幸福的婚姻，是一小部分都市女性的专利。农村女人们羁绊太多，底气太少，承担不了离婚的代价。
那个被称为“苦瓜大队队长”的女孩叫小英，在抖音上粉丝很多。人们给她打赏，在她直播间买东西有种复杂的心态：
“怕小英受苦，又怕XX（小英丈夫）开路虎。”
她提过离婚，逃跑过好几次，被丈夫抓回来。关注了她很久的老粉说：他还威胁过要伤害她的父母。
一个女人在她的直播间买了两包辣条，并留下一段话：
“半夜心疼小英，她说她当时结婚是因为觉得那是爱情，后来想过离婚但还是保命要紧，就没离。从她直播间买了两包辣条，希望她能多挣点钱让自己生活好点再供大宝上大学。”
还有个女人提醒她，大宝（女儿）长大了，要注意生理卫生。来月经，要买有牌子的卫生巾，不懂可以问她们。小英在评论区连回复了两个“谢谢”，说自己太无知了，初潮时，用的是报纸。她会好好对待女儿。
我在她直播间看到一个片段，久久难以忘怀。她买了件漂亮的裙子，穿上，兴奋地镜头前转圈。
紧接着，孩子叫了。到孩子洗澡的时候了。
她又穿上那件袖套围裙。
有一条评论被点赞的很高：
直播里，小英问屏幕那头的人们：
“你们大学生看我是什么感觉啊，会不会觉得很荣幸坚持把书读下去了？”
“其实我心里有很多遗憾的，夜里总做梦。”
“有时候我晚上会做梦，梦到以前读书的时候……”
所以今天我尤其想介绍这群“被百草枯浇灌的女性”给你们认识。
生活就像百草枯，但她们，仍然有生机。
我想让你知道，她们很聪明。她们学会了拍视频，直播是她们的生计。她们摸索着，用手机和支架，也能拍出特写，拍出多角度视频。
烧一壶水，都能拍得好看。
拿着柴火在离手机很近的地方点燃，这就是一个点火的特写镜头。
手机放到一边的窗户上，拍柴火塞进灶里的过程。
再度把手机拿近，给热气袅袅的水壶一个特写。
她们带货便宜的炸猪皮、塑料袋、方便面和柑橘……有个粉丝不过万，视频平均播放量只有 200 左右的博主算过一笔账：
“最主要的收入来源就是靠视频还有直播带货。视频是中视频，只要有人看就会有收益。有时候有 100 多，有的时候有一二十块，如果一个视频按 20 块，一个月就有 600 块。
直播带货的话不一定。有的时候一个晚上只能有二三十块钱，有的时候一百多块钱，一个月下来也有 1500 块钱了。
再加上视频收益就有 2000 块钱了。”
2000 块不多。
但这个女人之前是靠借钱过日子的：她要照顾孩子，照顾因意外瘫痪的丈夫，没法出门工作，婆家不肯出生活费。
这 2000 块支撑了这个女人，独自养孩子、买自己喜欢的一点小东西，不用将就一个“四面漏风的家”。
她把自己的生活，从泥潭里拽出来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
但这些都不是最让我感动的。我万分感谢网络。我万分感谢她们出现在直播间里。
我想让你知道，她们也是爱美的。视频里，一个女人出门前总会打个粉底抹点口红，每次都羞惭自己化得不好，但下次还是会化。
最近她还去纹了眉，带着两个儿子一起去的。
纹完眉毛，她快乐地对着镜头比剪刀手。这一刻，好像有一个轻盈的，俏皮的小姑娘，从她疲惫的皮囊里钻出来，纯粹地为自己的美丽而快乐。
我想让你知道，她们也是有喜有泪的。
一个网友说，她的妈妈每晚都在直播间唱歌，虽然直播间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她妈妈本人，一个是她阿姨。但她妈妈仍然唱。她们有歌要唱，有话要说，有泪要流。
我想让你知道，她们也是拼过命要离婚的。
这个女人想离婚，生平第一次去找了律师，没有经验，不知道需要预约，一天内去了好几个事务所，都碰壁。
找到了，律师也帮不了她。丈夫不同意离婚，开口要 50 万抚养费。
挣脱很难。但她依旧在视频里喃喃自语：“我得找个机会”。
后来，老公在家不洗衣服不刷鞋，她也不干。把男人的衣服鞋子全丢出去。评论区有叫她让老公回家帮忙干活。她也不叫，权当丈夫是陌生人。
婚姻依然在拿捏她。但她“宁可痛苦，不要麻木”。
我想让你知道，她们的眼睛不只盛着无休止的眼泪，还有一束未熄灭的光。她们，仍然在命运的缝隙里，抢夺人生的可能性。
一位名叫“农村妮”的博主，曾经含着眼泪表示自己也想出去走走，后来，她真的去了一次北京。
我想让你知道，她们一样希望自己的女儿，醒过来，别停下“逃离”的步伐。
小英在直播里讲她这样教育女儿：
要教她不要让别人欺负她，不然长大了，被别人欺负了她也不会反抗。
要对她好一点。不买给她的东西，以后交了男朋友，男朋友买了给她，她就会很轻易地相信那个男人。
她讲这些话的时候很平静，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想起自己受过的委屈，上过的当，但我知道，她一定不希望女儿走自己曾经走过的路。
我想让你知道，她们对摆在她们面前如此残酷的命运，是不顺从的。
为什么以上这些如此如此重要？
昨天，我突然发现，之前我一直关注的一位贵州的博主，删掉了所有视频。她带孩子的，她做饭的，她上山砍柴的，她化妆去参加邻居婚礼的……那些视频里，有她爽朗的笑声，在我脑海里回荡了好久好久。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像很多先例一样，丈夫抢走砸烂她的手机？是生活发生了什么变故了吗？
我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回到网络。但遥远的地方，有一个陌生人，记住了她的笑容、她的能干，还有，她对命运的不顺从。
命运能有多慷慨，将爽感故事脚本，批量递到一个个女性手里。
无论你此刻处于何种境地，要记住，最大的不顺从，是心灵的不顺从。
做女人，意味着最小单位的抵抗和不顺从。
就像一个下午，离不掉婚，痛苦很久，但决定不再消沉的农村女诗人韩仕梅写下一首诗，每每读起都让人心潮澎湃：
“我已不再沉睡/海浪将我拥起/我奋力走出雾霾/看到清晨的暖阳/那里不再有黑暗/只有万道光芒/我看到了黎明/看到了希望”。
即使生活如百草枯浇灌，也磨不灭她身上的春天和生机。
撰稿：安宁
责编：Ding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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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那双手，
“摊开的时候是柔软的指头，
攥紧的时候，就是一双拳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