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中国观众来说，日本导演黑泽清这个名字不算太熟悉。
事实上，这是一位自1985年起就活跃于日本电影界的导演。
上世纪7、80年代，黑泽清就为独立制作公司“导演公司”执导“罗曼片”，并且一战成名。
在这之后，黑泽清以雇佣编剧和导演的身份，从“罗曼片”中脱颖而出，进入电视、犯罪片以及他所熟悉的恐怖片领域。
从犯罪惊悚片《X圣治》到恐怖片《降灵》《回路》《阁楼》，黑泽清在恐怖电影上大展拳脚，被影迷称作是恐怖电影大师。
尽管是以“罗曼片”打开知名度，以恐怖电影闻名，但是黑泽清并没有局限于这个类型。
事实也证明，他的每次涉足其他类型，都会让人眼前一亮。
2008年，由他执导的纯剧情片《东京奏鸣曲》，入选当年《电影旬报》日本电影十大佳片，还在戛纳电影节上荣获“一种关注”单元的评委会奖，以及获得第三届亚洲电影大奖最佳编剧和最佳电影两个奖项。
影片在120分钟里，以东京一个四口之家为缩影，深细展现其内部风波，勾画各成员之挣扎轨迹，由此影射东京乃至日本无数人群在世界经济格局转换、金融危机、中东战争等动荡局势下的生存境遇。
而这一次我们要聊的《间谍之妻》，则是黑泽清第一次拍摄年代电影。
不过让人没想到的是，这位日本导演，用不到2小时的时长，就撕开了那段近90年来日本人不敢也不愿提及的过往，也拍出了至今鲜有人碰的历史疮疤。
01 日本影史“最叛逆”的战争片
《间谍之妻》的故事是以1940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夕的神户为舞台，故事的主人公是从事布料贸易的商人福原优作和他的妻子聪子。
在那个时代，日本宪兵在国内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抓捕间谍，特别是来日经商的外国人，更容易成为目标。
电影一开始，优作的一个客户兼朋友英国人约翰就被盯上了，他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抓进了宪兵大队，而负责抓人的，是优作和聪子的儿时玩伴泰治，他是宪兵队队长。
约翰的事很快就告一段落，他离开日本，优作的生活看似也恢复如常。
很快，优作和文雄又要出国进行贸易交流，这次他的目的地是刚刚经历过诺门罕战役的伪满洲国，也就是中国的东北地区。
电影的前20分钟节奏很慢，关于战争的描述也不多，但这一切在优作和侄子从满洲回来之后就发生了变化。
先是优作回国的时间比预期的推迟了整整两周，他还背着聪子带回了一个神秘的女人，紧接着文雄也辞去了公司的职位，理由听起来无懈可击：他要写小说。
为了安心搞创作，文雄搬到了立花旅馆。
很快，变故又来了。
文雄搬去立花旅馆没几天，立花旅馆就发生了一起命案，旅馆的一个女员工久坂裕子在海边溺亡。
案件发生之后，泰治悄悄找来了聪子，告诉她裕子是优作从满洲带回来的，旅馆的工作也是优作帮她找的。
出于女人的嫉妒心，这些信息让聪子对丈夫产生了怀疑，在当面询问优作无果后，她去往旅馆找到了文雄。
在这里，她发现有人在暗中监视文雄，明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回到公司，优作终于告诉了她真相。
他和文雄去到了满洲，并得到许可参观了关东军的研究实验室，在那里，他们看到了被丢弃烧毁的尸体，裕子就是他们从那儿救下的。
事实上，裕子的身份十分特殊，她是关东军里一位军医的情人。
那些被丢弃烧毁的尸体，是因为军队在人身体上做生化实验产生的。医生因为想要揭露这个恶行被*，但他把实验笔记都给了裕子。
文雄之所以一回国就躲到旅馆里，就是为了将那本实验笔记翻译成英文，再由优作送到美国，向世界曝光，在国际政治中弹劾日军，以此让美国参战，尽早结束这场非人的战争。
但这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并没有让聪子放心下来，相反，她有了更多的好奇。
趁着优作一次外出，她偷偷打开优作的保险柜，发现出了实验笔记，还有一盘录像带。从录像带里，聪子第一次“看见”了优作口中的恶行，她被震动了。
很快，聪子整理清楚思绪，带上英文译本，找到了儿时玩伴，如今的宪兵队队长泰治。
她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揭发文雄，文雄被捕，受尽折磨，承认了他“间谍”的身份，但却把所有事情全部揽下。
聪子的这次“出卖”之举，让优作大为震惊，不过聪子真正的目的却是“丢车保帅”。
文雄和优作有着一样的信念，为了能够实现两人的理想，他会把罪名全部包下，这样优作才能有机会揭发。
不过经过文雄的事，他的伙伴只剩聪子一人了。
两人经过缜密的谋划，决定分头行动，两人分别带着证据前往美国，但聪子才刚上船，就被宪兵队发现。
好在她随身携带的行李里，原本储存关东军罪行的录像带被掉包，聪子被关进了精神病院，而优作再也没有消息。
过了5年，聪子所在的精神病院遭到空袭，战争结束了。
整部影片看下来，我们很容易可以得出一个结论：
《间谍之妻》是一部反战电影，但它所讲述的那段历史对于日本来说，确实非常“叛逆”。
尽管电影从头到尾都没有直接将优作看到的东西说出来，但我们从模糊的影像片段可知，优作追求的“普世价值”的信念，是在看到细菌部队在华的所作所为后更加坚定的。
在 1976 年的《冻河》与 1988 年香港拍摄的《黑太阳 731》三部曲后，便几乎没有一部日本电影“敢”拍摄描述这段历史的电影。
可以说，黑泽清的这部电影，除了聪子让人唏嘘的经历，真正值得嘉许的，是电影敢于触碰日本官方至今，依旧不愿面对的那段关于满洲国关东军人体实验部队的历史疮疤。
02 日本影史罕见的“人妻”形象
电影《间谍之妻》，从电影名字中便强调了电影主角，这是个关于“间谍妻子”的故事，强调了一种性别重心。
导演黑泽清在接受采访的时候也说过：聪子确实是日本电影史上少见的女性角色。
聪子作为全片占据绝对主位的角色，尽管她的身上牵扯政治、爱情、信念等乱世中常见元素。
可从她的视角出发，既没有正面描写日军的战争暴行，也没有绝对无辜的歌颂想法，而是塑造了一个在乱世中依旧“为爱痴狂”的天真、勇敢的复杂女性。
影片中聪子的所有行为，都只有一个原动力——爱。
聪子一开始对丈夫优作的全心全意，百依百顺是因为爱，因为神秘女子的出现导致她对丈夫的不信任和质疑也是因为爱引发的嫉妒导致的。
直至她想到用牺牲他人（侄子文雄）来保全优作的远大志向还是因为爱，以及她从一个闭门不出的夫人到突破心理防线敢于一个人远渡美国的“大胆”行为，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爱。
对于聪子来说，无论是叛国还是爱国，于她都不重要，她选择的只不过是爱优作罢了。
相比之下，优作在影片中的存在更像是“为大爱舍小爱”的“圣人”。
为了自己能够顺利出逃，他掉包了聪子行李箱里的录像带，举报了聪子的偷渡之行。在他看来，只要能够达到最终的目的，什么样的牺牲都无所谓。
自从他在满洲亲眼看到了那些惨绝人寰的场面，他心中的“普世价值”开始占据主导，他觉得自己是“天选之人”，注定要承担起这份揭露罪行的重担。
所以尽管聪子已经克服胆怯，“勇敢”起来，成为了他一条战线上的“战友”，但最终还是只能沦为优作的棋子，一个没有名字的女人，一个间谍的妻子，连间谍都算不上。
《间谍之妻》的编剧是滨口龙介与野原位，他们俩作为黑泽清任教的东京艺术大学映像研究科的学生，一方面他们很了解黑泽清对于女性角色塑造的侧重点。
黑泽清过往的电影中常常利用场景和人物对立关系塑造出“末日感”，《间谍之妻》中，这种感觉体现在优作和聪子之间的信任危机，因为陌生女人的出现，以及优作刻意的隐瞒，让聪子对这段关系产生了危机感。
正是这种危机感，引导聪子接下来的所有行为。
另一方面，电影在塑造人物时也融入了滨口龙介原本剧作的创作风格。
聪子在真相揭开前后，都有过“小女生”的行为模式，她在爬山时对泰治展现出来的天真，以为自己作为优作的哨兵起到作用时的激动，都是“日常”的痕迹。
而正是这两部分的结合，最终才有了聪子这样一位在大时代的历史洪流里，个性强烈，爱恨分明的女性角色。
不过电影最后关于聪子结局的部分，是黑泽清亲自修改剧本、编写而成。
聪子从被炸毁的精神病院逃出，因为看到了真实战争带来的罪恶和伤害，她又一次“疯了”。
相比第一次看到被掉包的录像带，发现自己棋子身份的“笑疯”，这一次有一种对日本军国主义的反讽。
03 电影里精雕细琢的“小心机”
《间谍之妻》虽然时长不到2小时，但是影片蕴含的信息远超2小时内展现给我们的。
首先，是精妙的人物设定
电影中男主人公优作的人物设定很特别，他是一个贸易公司老板之外，还是一个身份——电影爱好者。
所以影片中，“电影”这个元素就成了推动剧情的一个关键因素。
因为优作对于电影的喜欢，他平日里会在工作之余自己拍电影，请来的电影主演就是他的侄子和妻子。
而前往满洲的采买之旅，还有一个目的也是为了给自己拍摄的电影增加素材。
这从某种程度上来看，是不是也意味着聪子在他的故事里，至始至终都只是一个“演员”？
其次，是“戏中戏”的设置
影片中除了关键性证据是优作拍回的影像资料，他和聪子在电影里也在电影院看过电影，看得是山中贞雄导演在 1936 年改编自真实历史人物与歌舞伎作品的《河内山宗俊》。
而电影开始前，影院放映了一段关于日军战士“英勇”的宣传片，在优作夫妻已经得知满洲国发生的真实故事后，再来看这段，就显得非常讽刺。
当导演黑泽清荣获威尼斯影展银狮最佳导演奖时，评审团主席凯特布兰琪是这么评价《间谍之妻》的：
“我记得史蒂芬索德柏 导演曾说：‘导演需要知道摄影机该放哪、该如何指挥整个故事与表演。’虽然很难做出决定，但是这次入围的作品中有哪位导演完美做到这点，最后我们得到这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凯特布兰奇这段话的意思，其实就是对影片展现出来的“舞台剧”感做了最好的解释。
同时，因为这个设置，让电影中“看见”变得非常重要。
在优作没有过多解释而聪子又无法释怀的时候，因为聪子看到了保险柜里的“影像资料”，才对这件事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再有，是“神户”地点的选择
影片的故事设定在日本最早开放对外国通商的五大港口之一的——神户，有趣的是，神户也是日本“电影发祥地”之一，是首座引进爱迪生发明的活动电影放映机的城市。
可以说，电影里的这些“小心机”，成就了这部黑泽清创作后期最好的电影。影片中依旧有人性探索，氛围也始终不离恐怖与悬疑，电影想要挖掘的也是事件背后复杂和难以启齿的隐秘。
最后咱们来聊聊电影本身。
2020年9月12日，第77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落下帷幕，日本导演黑泽清凭借《间谍之妻》获得最佳导演银狮奖。
2021年2月4日，第94届电影旬报奖在东京揭晓，黑泽清执导的《间谍之妻》获得“最佳影片”暨排名“年度十佳日本电影”首位，并且还收获个人奖项中的最佳编剧奖。
尽管苍井优没能凭借电影中的表演拿下最佳女演员，但是她和高桥一生的又一次搭档，在默契上更进一步，两人的颜值和演技都值得夸爆。
毫无疑问，在过去一年，《间谍之妻》是最值得我们一看的日本电影。
实际上，《间谍之妻》原本没有冲着拿奖去的，它是NHK投拍的日剧SP，也就是“电视电影”。
电影拍摄之初主要是为了给自家8K卫星频道准备的，影片8K全流程制作。
谁曾想，成品的质量远超电视电影，甚至超越了一般的院线电影的艺术与技术水平，于是影片在重新调光与画面比例后重制成电影版去欧洲影展参展，更让人没想到的是这趟旅程摘金夺银。
由于原本拍摄的时候采用的都是8K，电影高画质原版在2020年6月6日就在NHK的BS8K频道播出完毕。
而去电影节参评的电影版则是画质降级版本，之后我们看到的也都是画质降级版本。
《间谍之妻》的获奖之路看起来带了点“魔幻”的味道，但只要看过电影，你就会知道：
它拿奖，是真的该。
青石电影编辑部 | 老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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