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反派后

嫁给反派后

首页角色扮演饮血之刃遮天斩更新时间:2024-05-02


上辈子,虞向晚贵为京城第一美人,却被迫献给了摄政王宁钰。

摄政王生得英俊无双,可惜瘸了一条腿,是个扭曲狠戾、*兄弑父的疯子。
虞向晚最怕的,就是他一边擦着手上新沾血迹,一边笑着对她说:“灵犀,过来。”

嫁过去没两年,虞向晚猝然身陨。
她死后,宁钰不设灵堂,不治丧下葬,甚至疯得更厉害,屠戮满城血雨。

一朝重生到十五岁,这时她尚是众星捧月的娇娇贵女,宁钰也还不是只手遮天的摄政王。

咽不下这口气,虞向晚带着侍卫找到了流落街头的宁钰,打算匿名揍他一顿,以报前世怨侣之仇。

谁知气冲冲赶到现场,却看见瘦弱的少年蜷缩着身子正被人按在地上,即将被打断左腿。泥水裹着血水淅淅沥沥淌下,浸红了他阴鸷愤恨的眼睛……
她才知,宁钰有着怎样可怜的过往。

虞向晚阴差阳错,前去揍人变成了前去救人。

没办法,她只好收留小可怜,并努力将他教导成身心健康的正直青年。
谁知教着教着,小可怜看她的眼神越发幽沉奇怪起来。

男主文案:
宁钰如野狗般最狼狈的时候,是虞向晚将他捡了回去,在他阴暗扭曲的世界里凿开一线天光。

于是他拭净鲜血,收敛爪牙,努力学着成为她所期盼的那等良人君子。
就当他以为能永远拥有她的笑颜时,等来的却是她的挥手告别。

“你如今文德兼备,快回宫去做王爷吧。”
她笑得温柔而又残忍,“我也要准备嫁人啦!”

温润霎时褪去,还未来得及送出的玉簪扎破掌心,鲜血淋漓。
他笑着给她簪上带血的玉簪,哑声近乎疯狂:“我这条命贺你新婚,如何?”

虞向晚病了,被宁钰吓病的。

  也不能怪她娇弱,都任凭谁清晨醒来,一抬头就看到殿前琉璃灯下荡着两具女刺客的尸身,都会被骇去三魂七魄。

  灯下的宁钰一袭紫袍,俊美无俦,给那画面取了个风雅至极的名字,叫做“美人灯”,饶有兴致地邀虞向晚一同欣赏。

  虞向晚一口气上不来,回去就病倒了。
  烧了一整夜,总算从鬼门关绕了回来。

  但活在宁钰的身边,远比鬼门关更为可怕。

  在她之前,也有不少人往宁钰身边塞过各色美人,巴结也好,刺*也罢,无一例外都没能活着见到第二日的朝阳。
  只有虞向晚是个意外。

  许是她自小体弱多病,一副病恹恹混吃等死的模样,看起来毫无威胁;又许是她与世无争,哄人的手段还算称心……

  总之,宁钰暂时没有*她。
  也,只是“暂时”而已。

  虞向晚便很识趣地顺着疯子的脾性,乖乖扮演好金丝雀的角色,不去招惹他。
  无奈宁钰倒是很喜欢招惹自己。虞向晚心再大,也架不住一天天伺候个疯子呀。

  也就这两日吓病了,她才能有片刻喘息。

  阳春三月,连日晴好。

  虞向晚大病初愈,好不容易有段安宁日子,倚在贵妃榻上看书。
  天已转暖,她却还裹着厚厚的狐裘,脸色有些苍白,却丝毫不减她的容色。

  窗边的薄光镀亮了她精致的侧颜,肌肤胜雪,青丝如上等的绸缎贴服着玲珑的身段,更显得柔弱可欺,唯有指间戴着的兽头指环,方显出她曾经是大将军府幺女的尊贵身份。

  指环是父兄战殁后,重病的母亲含着泪交给她的,让她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下去。

  虞向晚视线落在指环上,难免一阵心酸。
  若是家人还在,自己也曾众星捧月般享尽宠爱,而非龟缩在摄政王府中做笼中雀,与一个疯子朝夕相对。

  唯一庆幸的是,宁钰不发病的时候,待她倒也不算苛刻。
  她畏寒,寝殿里便始终年供应着银丝碳;千金难买的香料,连皇宫里都难以寻见,也只有在摄政王府里才能整日整日地燃烧。

  还行,能凑合着过。

  虞向晚兴致缺缺翻了页书,就见贴身侍婢躬身进来。
  胡桃奉上一份烫金的请帖,小心翼翼道:“小姐,今早赵府递来了请柬。”

  胡桃口中的赵府,是当朝户部侍郎赵徽的府邸。而赵徽,是虞向晚的姨父。
  若没记错,今日是姨父寿辰,府中必定大肆操办。

  姨父是个利欲熏心之人,当初虞向晚的父兄战殁、母亲病逝,不得不寄居在赵家。她无法相信,自己被当做“礼物”强行献给宁钰时,背后没有姨父在推波助澜。
  这是她无法释怀的心结。

  虞向晚懒得虚与委蛇,正欲丢了请柬,却发觉纸张不对。
  一张薄薄的密笺从赵府请柬的夹层中掉了出来,好奇打开,上头的署名令她瞳仁微缩。

  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个非亲非故,却愿意舍命帮助自己的人,那一定是薛岑。

  曾与她青梅竹马的薛二郎,相府嫡孙,出身高贵,一手飘逸洒脱的行书无人能仿,一笔一划皆是她最熟悉的模样。

  入眼短短两行小字:赵府相见,我会救你。

  看到这力透纸背的八个字,虞向晚第一反应并非开心,而是慌乱。

  岑哥哥要做什么,不要命了?!
  她忙将那密笺丢在炭盆中烧了,连纸灰都戳碎,确定没有留下任何端倪。

  搁下拨碳的铜勾,她心中仍是不安,问殿外侍从:“王爷呢?”

  侍从答道:“王爷进宫处理要事,要晚时方回。夫人有何要事,奴可代为通传。”
  说是“要事”,无非是抄家放火,折腾那些刺客的幕后主使去了。

  听宁钰短时间内不会回府,虞向晚稍稍松了口气。
  她思忖片刻,装作平常的语气吩咐侍婢:“胡桃,去将上个月新得的一对百年雪参取来,随我去赵府贺寿。”

  ……
  赵府寿宴来往人员众多,是最好的遮掩。
  虞向晚以帷帽遮面登门,特意避开宾客,寻了个无人的花苑角落坐下,

  赵府的茶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入口很香,回味却十分苦涩。
  虞向晚只饮了一口,便搁下茶盏。

  身后很快传来了脚步声。回首间,虞向晚怔然。
  两年不见,薛岑好像瘦了些许,但依旧清俊儒雅,光风霁月。

  “二妹妹,你受苦了。”
  他看着虞向晚尖尖的下颌,很快红了眼眶:“放心,他欺辱不了你多久了……”

  虞向晚没有时间寒暄叙旧。
  她撩开帷帽的轻纱,肃然道:“岑哥哥,我如今很好,你不要再做傻事。”

  薛岑以为她在强撑,眼中心疼更甚。

  “摄政王倒行逆施,残暴无良,他该死。”
  他压低嗓音:“别怕,待我计划成功,你这两年所受的痛楚与屈辱,我会让他用命来偿还!到那时,再也无人能阻止我们……”

  “薛岑!”虞向晚恨不能喝醒他。

  薛岑大概忘了,宁钰是如何在尸山血海中坐稳摄政王的宝座的。
  他*兄弑父,六亲不认,朝堂江山于他手中不过棋子玩物,岂是能轻易撼动的?

  事情根本不会有那么简单!
  王府檐下的“美人灯”就是前车之鉴。

  虞向晚急得不行,苦口婆心劝他惜命:“看在我们青梅竹马一场的份上,不管你在谋划什么,都赶快停下!”

  四周一时静得只有风掠过的沙沙声。

  这片死寂中,突兀响起一声极轻的“啧”声:“好一个青梅竹马。”

  带着笑意的、无比熟悉的声线,令虞向晚瞬间苍白了面颊。
  薛岑也看到了来人,脸色霎时十分精彩。

  海棠葳蕤的月洞门下,一身檀紫色王袍的俊美男人长身而立,双手交叠拄着玉柄镶金的手杖,身边颤巍巍跪了一地的官吏及侍从。

  宁钰不知在那站了多久,阴冷的眸扫过虞向晚,落在薛岑身上。
  在摄政王府两年,没人比她更清楚宁钰的脾性。

  今日瞒着宁钰私见薛岑,已是冒了极大的风险,偏生还被他撞见这般场面……
  要知道,和疯子是不能讲道理的。更何况这等场面,便是一箩筐道理也解释不清楚。

  “王爷……”
  虞向晚腿一软便跪了下来,乖乖认错总是没错的。

  她思绪飞动,还未张嘴辩解,就见一旁的薛岑横到面前。
  他大概想起了曾经某段屈辱的记忆,拉起虞向晚护在自己身后,寒着脸道:“二妹妹,我们不必给这种人下跪!”

  宁钰眯了眯眼,这是他动怒的前兆。
  虞向晚又怕又气,怕宁钰发疯,也气薛岑火上浇油。当即一口老血噎在胸中,说不出话来。

  “很好,薛公子骨气见长。”
  宁钰扬着唇角,笑得虞向晚汗毛都要竖了起来。

  她太熟悉宁钰的性格了:这疯子笑得有多好看,*人的时候就有多狠。

  后面的事可想而知:虞向晚被拎回了摄政王府,禁足于寝殿。

  薛岑被宁钰的人拖走了,生死不明。
  在场百余名宾客——包括薛府的幕僚党羽,无一敢开口求情。

  王府寝房。
  侍婢燃上银丝炭盆,给她裹上厚厚的狐裘,可虞向晚的指尖冷得像冰,一颗心悬在了刀尖下,胃里也一阵阵翻涌。

  从赵府回来后,她的身子就难受得不行。

  虞向晚没有薛岑那样的骨气,她想活。
  她望着兽首指环许久,终是拍拍脸颊打起精神,唤贴身侍婢道:“胡桃,给我梳妆。”

  刚梳妆完毕,宁钰便从大理寺回来了。

  殿门被推开,虞向晚下意识猛然站起,眼睫上还挂着未*泪珠,贝齿轻咬红润饱满的下唇,欲言又止。
  宁钰目不斜视,越过她进门。

  他左腿有陈年旧疾,听说是年少流亡在外时伤的,走得慢,反倒生出一股闲庭信步的优雅。
  虞向晚注意到他靴子上溅着星星点点的暗红,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的血,心中越发忐忑。

  薛岑一定受了重刑,不过应该还活着。若是死了,宁钰定会提着他的脑袋进门,请虞向晚一起“欣赏”的。

  落地的花枝灯将殿内照得通明,侍从悄然屏退。
  宁钰坐在榻沿,慢条斯理地拭净修长的指节,唤道:“过来。”

  在摄政王府的这两年,虞向晚最怕的就是他一边擦着手上新沾的鲜血,一边笑着对她说:“灵犀,过来。”

  但她没有法子,薛岑的命就捏在宁钰手中。

  虞向晚定下心神,竭力让自己的身形看上去不那么僵硬,低着头轻轻挪蹭过去。
  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宁钰面前,小小声道:“王爷,我错了。”

  宁钰仍不紧不慢地擦着手指。

  因为不良于行,他便集中训练上身,臂力异于常人。他的指节苍白修长,手背微微凸起筋络,轻而易举就能捏碎一个人的颈骨。

  他乜视过来,嗓音特别温柔:“说说,错哪儿了?”

  虞向晚俯身时,纤腰显出一袅极为诱人的曲度,手指不安地绞着袖边,努力让自己的嗓音真诚些。

  “错在未经王爷允许,便出门与结义兄长叙旧。”
  她特意加重了“结义兄长”几字,巧妙辩驳,盼着能打消宁钰的怒气。

  虞向晚要救薛岑,并非因为他是清俊儒雅的相府嫡孙,也不是因为还对他存有年少懵懂的旖旎情思。

  只因她被人按上软轿献进王府的那晚,明月朗怀般清傲的薛二郎咬牙匍匐于年轻的摄政王脚下,在滂沱夜雨中卑微跪到天明。

  他是已故兄长唯一的挚友,长安无数少女为他倾心,前程一片大好,虞向晚欠他一份情。

  宁钰似是哼笑了一声:“结义兄长?本王怎么听说,你与相府薛二郎青梅竹马,藕断丝连呢。”

  “青梅竹马是真,藕断丝连是假,不过是父母在世时的玩笑话……”
  话还未说完,就感觉后颈处一凉。

  令世人闻风丧胆的摄政王,皮相却生得极为俊美,笑起来尤其惊艳,有种病态的苍白温润。
  “不如本王成全你们这对亡命鸳鸯,如何?”他轻声说。

  那双夺走无数人性命的、修长匀称的手,就徘徊在虞向晚纤细的脖颈处,带起一阵毛骨悚然的战栗。

  虞向晚强压住心底的恐惧,抬首道:“不……不如何。”

  宁钰不辨喜怒,手指不轻不重捏着她后颈的嫩肉。

  懂了,看来不拿出点手段,今晚怕不能善了了。
  虞向晚只得将心一横。

  她咬了咬红唇,颤巍巍抬起娇嫩的指尖,生疏地去解宁钰的腰带和外袍。
  长睫扑簌,葇荑素手软若无骨。

  宁钰微微挑眉。

虞向晚紧张得不行,一条白玉腰带哼哧解了老半天。
  宁钰倒是不急,食指不紧不慢地叩着大腿,连姿势都没有改变分毫。

  烛火明丽,从宁钰的角度,可以看到她脆弱白皙的颈项一直延伸至衣领深处,比最上等的羊脂玉还要诱人。
  他看透一切,神情慵懒,好整以暇地享受着虞向晚拙劣的示好。

  饶是凉薄如宁钰,也不得不承认虞向晚这副皮囊美极。哪怕她如今身份不再高贵,可那冰肌玉骨明丽依旧,灯火下仿佛连头发丝都在发光。

  这光刺得宁钰难受,让人直想拽下来,狠狠揉碎在指间。更遑论,她是为了另一个男人来讨好自己。

  他静静看着忙得脸颊绯红灯下美人,淡淡道:“虞向晚,你未免太高估自己了。”

  他的眼睛像是凝着黑冰,俊美深邃,透着深暗和凉薄。

  虞向晚鬓角渗出细碎的薄汗,心中委屈得不行:“高不高估,总得……试试才知。”

  束腰的生绢解落,裙裾堆叠在脚边,她于春寒料峭中微微瑟缩。
  然后颤巍巍环住他的脖颈,贴近些,屏息将柔软的芳泽印在了宁钰微凉的薄唇上。

  见他没做声,便又大着胆子上移,舔了舔他挺拔的鼻尖。
  好歹相处两年,她知道如何给一个疯子顺毛。

  若他那晚心情好,只是会难捱些;若是他心情不好,是会见血的。
  不幸的,疯子今晚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心情并不好。

  “笑一个。”帐中昏暗,宁钰冷冷命令。

  相比他的衣衫齐整,虞向晚要狼狈得多。她浑身都难受极了,胃里烧灼,勉强动了动嘴角,笑不出来。

  宁钰挑眉,明显不满意。
  他捏着虞向晚唇瓣,往两边扯。唇上被他咬破了,还流着血,是比口脂还要靡丽的颜色。

  直到她被扯出一个不伦不类的假笑,疼得泪眼朦胧,宁钰才放开她大笑起来,笑得连胸腔震动。

  他撑着太阳穴倚在榻头,伸指按在虞向晚唇瓣上,慢慢地将渗出的血珠抹匀,嗓音低哑带笑:“这么一张小嘴,怎么有胆吃下本王?”

  戏谑的话语令虞向晚脸颊一阵刺痛。
  她曾是光芒万丈的将军府贵女,矜贵高傲。两年来她忍下恐惧、忍下疼痛,以为自己没什么可在乎的了,可在听到宁钰用戏谑的言辞提醒她如今有多卑贱时,还是委屈得掉了眼泪。

  胃里灼痛,身体难受心里也难受,有什么紧绷的东西快要断裂,虞向晚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
  她瞪着通红的杏眼,使劲儿挣开宁钰的钳制,要离开,却被轻而易举地拉回床上禁锢。

  她不服气,挣扎间踢到了宁钰的左腿,一时两个人都定住了。
  终身残疾的左腿是他的逆鳞,无人敢触碰,更遑论被人踢上一脚。

  宁钰的俊脸瞬间沉了下来,“啧”了声,掐着虞向晚的下颌冷笑:“脸皮这么薄还爬什么床?”

  虞向晚也知道自己踩他底线了,顿时吓得像只僵住的鹌鹑。
  她想说句什么,可只感觉到了汹涌的腹痛。

  继而视线开始眩晕涣散,整个人像是涸泽之鱼般喘息,喉中发不出一点声音。

  宁钰盯着她难看的脸色,只当她自从见了姓薛的后,连表面的敷衍也不愿做了。
  若是往常,她早哼唧唧贴上来,软言相哄。

  “现在才开始厌恶本王,是否晚了些?”
  宁钰不痛快,自然也不让旁人痛快。

  不由攥住虞向晚乱踢的脚踝,阴声道:“不如将你的腿也打折了,栓上锁链,使你连爬出府门见老相好的力气都没有,你就能乖乖……”

  声音戛然而止。
  虞向晚最后的看见的画面,是自己一口黑血如箭喷出,溅在宁钰雪白的衣襟上。

  继而腹中剧烈绞痛,眼一黑没了意识。

  ……
  虞向晚没想到,自己的小命就这么没了。

  她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怎么突然就一命呜呼了。总不能真是被宁钰吓死的?
  就离谱,十分离谱!

  整整三天,她的魂魄飘在房梁下,看着自己那具躺在冰床上的诡异尸身,从最开始的不敢置信到恐慌,再到麻木接受……
  她终于泄气地想:死了也好,疯子气不着自己了。

  也不知道宁钰会把她的尸首丢去哪里,是一把火烧个干净呢,还是草席一卷丢去乱葬岗?

  可她万万没想到,宁钰竟然不给她办丧事,不设灵堂。
  甚至连一张草席都懒得施舍,任由她的尸身被遗忘在黑暗的斗室中,躺了一日又一日。

  大概是没有得到安葬,虞向晚的魂魄无法入九泉轮回之地,就这样孤魂野鬼似的飘荡在宁钰的身边,咬牙看着他上朝搞事,下朝*人。

  虞向晚死后第三天,宁钰去了姨父赵徽的府邸。

  他进门一句话没说,只让人列出贪墨渎职等大小十余宗罪,将赵府上下几十余口人尽数扣押。
  姨父赵徽骇得面如土色,忙将镇宅的一块羊脂古玉并数箱珍宝搬了出来,跪着膝行奉至宁钰面前,请他网开一面。

  宁钰掀开眼皮看了眼那玉,笑道:“玉是好玉,只可惜少了点颜色。”
  姨父以为事情有转机,刚露出喜色,便听宁钰轻飘飘补上一句:“听说人血养出来的玉,才算得上真正的稀世极品。”

  寒光闪现,飞溅的鲜血已染红了赵府怒放的海棠。
  赵徽抽搐着栽倒,血泊在他肥硕的尸身下蔓延,将那块价值连城的羊脂玉浸成了诡谲的殷红色。

  他们甚至来不及惨叫,赵府成了人间炼狱。
  狠辣的手段,连虞向晚这只鬼见了都忍不住战栗。

  很快,只剩表姐赵玉茗还活着了,可她的脸色比死人还可怕,睁大眼睛,泪水止不住汩汩涌出。

  宁钰用手杖挑起赵玉茗的下颌,居高临下审视她柔婉清丽的脸,半晌,似是惋惜般道:“你的脸让本王想起一个故人,*了的确可惜。”

  赵玉茗眼中划过一线生机,颤巍巍扑倒,乞求般攥住了宁钰的下裳。

  下一刻,手杖底端藏着的利刃伸出,在赵玉茗那张清秀的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从嘴角直到鬓边。

  赵玉茗捂着脸惨叫起来。

  宁钰冷眼旁观,吩咐侍从:“将她充入贱籍,发配边疆军营。记住,别让她寻死了,有些罪须活着受才有意思。”

  门在身后关拢,虞向晚的魂魄被迫跟着他飘去,脑中仍回荡着表姐赵玉茗凄厉的哭嚎。

  饶是赵徽罪有应得,虞向晚对姨父一家没有多少感情,见了赵府眼下的惨状,心中也是惊惧大过快意。

  宁钰说赵玉茗的脸让他想起一个故人,只有虞向晚知道:表姐是长得像她。

  她没料到,宁钰竟然厌她如斯,连看到和自己相像的脸都要毁去,还将其充入营妓任人□□……

  虞向晚仔细想了想,这两年自己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似乎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宁钰呀。
  总不能是记恨床上那一脚吧?

  早知道就不踹他了,臭疯子!

  虞向晚死的第五日。
  宁钰索性将虞家剩下的旁支族人也抓来了,一并流放。

  然后他优哉游哉去了大理寺牢狱底层,欣赏一番薛岑的惨状,顺便掰折了他两根手指。

  虞向晚险些气哭:自己都死了,宁钰还肯不放过她身边的人!

  她浑浑噩噩地飘在宁钰身后,扎小人诅咒,恨不能像话本小说一样化作厉鬼报复宁钰。

  可她不能,她拼尽全力扬起的巴掌轻飘飘穿过了宁钰的身体,连他一根头发丝也伤不着。

  虞向晚死后第六日,宁钰似乎终于想起了她。
  春日回暖,即便密室中置了冰床,她的身体死了这么久也着实不太好看。

  宁钰好像喝了酒,眼神呈现一种迷离之态。他在冰床边坐了会儿,便取了虞向晚生前惯用的胭脂水粉过来,慢悠悠给她描眉补妆。

  他描绘的手艺十分好,妆容精致秾丽,可虞向晚着实没心情赞赏。没了活气,脂粉敷在脸上呈现出一种假白的惨色,衬着鲜红的唇,怎么看怎么诡异。

  可宁钰仿若不察,甚至还有心思按住她的唇角往上推了推,懒洋洋道:“笑一个。”

  作孽啊!
  虞向晚又被气得险些魂飞魄散,怀疑宁钰有什么严重的性情缺陷,或是癔症疯病。

  身体都僵了,如何笑得出来?

  她不会笑了,再也笑不出来了。
  宁钰好像终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他撑在冰床上,微蓝的冷光打在他的侧颜上,像是镀上了一层苍寒的霜。
  他就这样垂着眼,一动不动地沉默着。

  头七那日,虞向晚感觉到自己的魂魄像烟雾一样轻淡,风一吹就能散去。
  可宁钰依旧没有给她下葬入土。

  他让人将和虞向晚有关的物件都收拾好,锁入了密室。
  他甚至不让府中侍从提及她的名号,违令者死。

  虞向晚有些哀伤。
  她知道,那间小小的密室就是她最终的坟冢了,无牌无位,连张纸钱都不配拥有。

  临到头还是不甘,极度的不甘。
  自己从未做过半点伤天害理的事,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坠入无尽的虚无前,她的意识混沌飘散:
  若有来世,她定要让宁钰那混蛋当牛做马,偿还他今生造的孽!

虞向晚一睁眼,回到了天昭十三年。

  上一刻她还飘在摄政王府的密室里,郁愤恐慌。
  下一刻就坠入黑暗,在将军府的闺房中哭着醒来。

  妆台铜镜中映出她娇美虚弱的面容,雪腮嫩得能掐出水般,呈现出只有少女才有青葱明丽。

  掐了掐掌心,生疼。
  她的的确确回到了十五岁。

  短暂的呆滞过后,便是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
  她几度深呼吸,等到自己的眼睛不那么红了,便起身推门,迫不及待地朝花厅跑去。

  不怨宁钰吗?自然是怨的。
  无坟无冢,她心里还残存着成为孤魂野鬼的恐慌,恨不能立即挺身找到宁钰,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反正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有怨报怨,也无甚可怕的。
  可惜,自己并不知道如今的宁钰身在何方。

  即便是前世,宁钰也将自己过往藏得很紧,没人知道他被赶出宫的那五年间他流亡去了何处,又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人们记得的,只有他从尸山血海中归来的模样,一步步,将深宫变成他复仇的战场。

  直到这一刻,虞向晚才意识到,自己对宁钰的了解如此稀少。

  何况,眼下有比找宁钰算账更重要的事!
  她想念阿爹阿娘,想念这个还不曾覆灭的家!

  大将军府巍峨富庶,秋色正浓,是记忆里最熟悉的模样。
  虞向晚呼吸急促,脸颊绯红,恨不能脚下生风,奔向爹娘的怀抱。

  刚穿过庭院,便听花厅内传来一个熟悉温婉的女声:“何时启程?”
  雄厚的男声,低沉道:“十日后。”

  是阿爹阿娘!
  虞向晚心下狂喜,提裙奔上石阶。

  厅中妇人默了片刻,嗔怪道:“……夫君非得这个时候领旨出征吗?大女儿不在家,岁岁又还病着,妾身独自一人,如何支撑?”

  男人安抚道:“圣上口谕已下,岂能抗旨不遵?不过小战而已,夫人不必忧怀。”

  恍若一盆冷水兜头泼下,虞向晚僵在门外。

  她险些忘了,天昭十三年秋,阿爹和兄长奉命北征,却受奸人所害,饮恨战死。
  算算时间,爹娘方才所议的……多半就是此事。

  雀跃的心还未来得及飞上天际,便折翼堕回深渊。
  这场北征才是一切灾祸的源头。

  若是父兄没有北上,虞家不曾没落,她也就不会沦为人人可欺的孤女,莫名其妙死在宁钰的榻上……

  “岁岁,你病刚好些,怎么又出来吹风了?”妇人发现了站在门外的她,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

  熟悉的乳名,给人以镇定的力量。
  因她儿时体弱多病,喝了多少药也不见好,母亲便去慈安寺为她求了这两个字,企盼她“岁岁常安宁”。

  “阿娘!”虞向晚情绪决堤,紧紧抱住了这个纤弱温柔的妇人。
  一切仿若尘埃落定。

  “怎么了,岁岁?”虞夫人抚了抚她的背脊,只当她在撒娇。
  “就是……想您了。”虞向晚摇了摇头,前世种种涌在嘴边,却无法诉说出口。

  一切都过去了,她不忍阿娘伤心。

  虞向晚又看向朝自己走来的高大男人,眼眶一热:“阿爹。”
  阿爹还是记忆中的样子,面容粗犷,两鬓微霜,官袍前绣的狮子威风凛凛。

  而他身后,长子虞焕臣穿着天青色束袖戎服,剑眉星目,抱臂望着妹妹笑:“病了一场,怎么变呆了?”

  这便是虞家的两根顶梁柱,虞向晚的避风港。
  虞向晚的视线落在阿爹的食指上,那枚象征家族荣辱的兽首戒指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前世母亲将这枚指环交给她,嘱咐她定要好好活下去,可她没有做到……
  这辈子,她定要弥补所有缺憾!

  虞向晚鼓起勇气,轻声道:“阿爹,兄长,你们能否不要北上?”
  虞将军虎目中含着柔情,哄道:“不行啊,乖女。”

  虞焕臣倚在窗边擦拭佩剑,朗声道:“圣上点将,是对虞家的信任,岂能说不去就不去?”

  虞向晚向前一步,难掩急切:“若此行有诈呢?朝中武将不少,可皇上偏偏点了阿爹和父兄,小小*乱,用得着虞家父子两员大将一同前往吗?”

  虞将军却是笑了。
  他抬起粗糙的大手,摸了摸女儿的鬟发:“乖女年纪小,还不懂。国泰方能民安,阿爹是武将,岂能做那贪生怕死之辈?”

  意料之中的回答,虞向晚心一沉,湿红了眼眶。
  父兄一生*伐,不信鬼神,不惧宵小。即便自己将重生种种和盘托出,阿爹和兄长也依然会选择北上出征。

  他们就是这样的人,忠肝义胆,视君命大如天。

  何况,虞向晚前世还未来得及查出父亲身边的叛徒是谁,就一命呜呼。
  她给不出能让父兄信服的理由。

  深吸一口气,虞向晚掐着手指,抬头时绽开笑来:“女儿知道了。那,父兄保重。”
  虞将军爱怜道:“回去歇着,将身子养好,等阿爹凯旋。”

  虞向晚娇声说“好”,福礼告退。
  迈出花厅的那一刻,她眼里的笑意消散,化作忧愁。

  入夜,灯火阑珊。
  虞向晚披衣倚在榻上,久久不眠。

  前世扶棺入京的惨像犹在眼前,她不可能眼睁睁放任父兄领旨出征。

  自己身娇体弱,没有兄长和阿姐那样厉害的身手,不能上战场为父亲保驾护航。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阻止父兄步入奸人圈套。

  该怎么办?
  有什么办法能让阿爹和兄长顺理成章地推辞北征,而又不会让皇帝怪罪?

  虞向晚只恨自己不擅计谋,若是宁钰的话,定有千百种手段……

  呸呸!怎么又想起那疯子了?
  她拍了拍脸颊:虞向晚啊虞向晚,前世什么下场忘了吗?

  “小姐,夜已深了,早些洗漱睡吧。”
  胡桃进门奉上宵食,还贴心地准备了一小荷叶碟子的椒粉,辛香扑鼻。

  见到这熟悉的佐料,虞向晚一阵感动。
  她身子娇弱,却有一个怪癖:酷爱辛辣,无论吃什么都喜欢加上重重的椒粉。

  上辈子刚进摄政王府时,宁钰命她煎茶,她放了习惯性一小撮椒粉进去……
  后果可想而知,宁钰辣得眼角都泛了红,阴着笑,将她连人带茶一起丢出了殿外。

  从此,王府中再也不见椒粉的踪迹,每日清汤淡菜,吃得虞向晚憋屈无比。
  可现在,那疯子管不着自己了。

  虞向晚收回飘飞的思绪,往鸡茸粥中加了整半碟的椒粉,然后一饮而尽,碧瓷碗往案几上一顿。

  辛辣过后,久违的暖意漫上四肢百骸。
  呼,爽快!

  虞向晚感觉混乱的思绪越发清晰,索性将剩下的半碟子椒粉也一股脑倒了进去。
  刚要喝,却见胡桃一把按住,劝道:“小姐少吃些辣,等会还要喝药呢。”

  虞向晚这才想起,十五岁的自己就是个药罐子,整日除了喝药哪儿也去不了,只得悻悻作罢。
  脑中灵光乍现,虞向晚猛然直身。

  药……
  是了,她怎么没想到呢?还有这个法子。

  记得前世刚入王府,宁钰有段时间特别喜欢调制“毒-药”。
  他在偏殿中捣鼓那些蛇虫毒草,虞向晚便战战兢兢在旁边奉茶,药方子也从不避着她。

  其中有一副方子的毒性很奇怪,人喝了后会有风寒之症,浑身无力,连呼吸也如同龟息般微弱,连着好几日都下不来床。

  然而,却不会危及性命——
  虞向晚如此笃定,是因为宁钰让她给这味药试过毒。

  记得那时自己被逼着喝下那碗药后,浑身力气一点点从身体里抽离,她笃定自己活不成了,红着眼可怜兮兮爬到榻上,仰躺着等死。

  也不知道是药方没研制成功还是怎的,她昏昏沉沉睡了七八日,醒来就看见宁钰好整以暇地望着她,撑着太阳穴笑:“别看了,还活着呢。”

  虞向晚非但没死成,反而因祸得福,睡了那几日后便神清气爽,连着一整年间都没有再复发旧疾。

  若是父兄服下此药,定能瞒天过海,托病辞去北征之事!

  仿佛凿开一线天光,虞向晚激动不已。
  她迫不及待披衣下榻,吩咐侍婢道:“胡桃,备纸墨!快!”

  虞向晚庆幸自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她便将那方子的二十余味药材默了出来。

  父亲是个刚正的人,平日最不屑弄虚作假,若是他知道这味药是为了推卸平乱之职,定不肯饮下。

  虞向晚不敢声张,只挑了两个信得过的侍婢马不停蹄地出门采买。

  折腾了两日,药材基本配齐了,唯有一味“九幽香”不知是什么珍贵之物,下人跑遍了整个京城也问不到。

  闺房内,阳光缓缓从博古架上移动,消失在窗台边。

  各家掌柜都说没有见过九幽香,难道是自己记错了吗?
  “不可能记错呀。”

  虞向晚细细核对着药方,随手拿起一块点心蘸上椒粉,送入嘴里。
  九幽香是药引,宁钰就将它写在所有药材的最前列,她印象深刻。

  既然前世宁钰能弄到这味药,那她一定也能弄到。
  只是,到底要去哪里弄呢?

  正想着,忽闻下人来报:“小姐,唐公府清平乡君来了。”
  虞向晚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清平乡君是谁。

  还未来得及起身,便见院中踱进来一位红衣戎装少女,脆生生唤道:“岁岁,听闻你又病了,可大好了?”

  见到这抹英姿飒爽的身形,久远的记忆争相浮现脑海,与眼前少女重叠。
  唐公府的独苗孙女唐不离,明明是个明亮少女,却有个男孩儿的名字,是虞向晚闺阁时期的手帕交。

  上辈子虞家没落后,虞向晚寄居姨父府邸,与外界断了联系,唐不离还写信宽慰她。
  只是后来唐老夫人仙逝,无父无母的唐不离亦成了孤女,很快嫁做人妇。直到虞向晚死,都没能与她再见上一面。

  “你在琢磨什么呢?”
  唐不离是个自来熟性子,大咧咧拿起虞向晚搁在案几上的药方子,瞧了瞧道,“九幽香?你圈起这味药作甚?”

  有前世的记忆,虞向晚信得过她,趴在案几上叹道:“我急用这药救人,可京城各大药铺都说此药绝迹,有价无市,找了许久都找不到。”

  “这么贵重?”
  不知想到什么,唐不离眼睛一转,撑着案几上道:“有个地方或许有,只是……”

  虞向晚眼睛一亮:“只是什么?”

  唐不离摸着下颌,上下打量虞向晚娇美窈窕的身段,神神秘秘道:“只是那个地方,不是你这种娇娇娘子能去的。”

  虞向晚来了兴致:“何处?”
  唐不离哼笑一声,勾勾手指,凑在虞向晚耳畔道:“欲界仙都,有求必应。”

  听到这个名号,虞向晚一顿。

  京城洛阳的地下,建有一座灯火昼夜不熄的销金窟。
  那是阳光照不进的地方,人命贱如蝼蚁,充斥着靡丽的声色歌舞,血腥的厮*决斗,以及见得不人的黑市交易。

  哪怕是虞向晚备受宠爱的那些年,家人也从不允许她靠近欲界仙都。
  因为活在哪里的人,都不是什么良人。虞向晚对欲界仙都仅有的印象,是天昭十四年的那场大火,欲界仙都被烧成了人间炼狱。

  那时虞向晚幽居在赵府偏院,隔着半座城池的距离,依旧能清楚地看到火光映红了半片夜空,人们惊慌奔走呼号,闻之惊心。
  没人知道那把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只知从此,世间再无欲界仙都。

  虞向晚心中动摇。
  父兄奉旨出征的日子越发接近,欲界仙都的黑市是她眼下唯一的希望了。

  此事交给别人去做不太放心,虞向晚望向正在啃梨吃的唐不离,眨眨眼道:“阿离,你帮我个忙成么。”

  半个时辰后,虞向晚瞒过家人,带上两个灵敏嘴严的侍卫,顺利上了唐公府前来接应的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驶向欲界仙都。

  “对了,还得把这个戴上。”
  唐不离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两条面纱,一红一素。

  她将素色的那条分给虞向晚,解释道:“欲界仙都的规矩,去那消遣之人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最怕被人揪住把柄。故而以防节外生枝,去那的人都会带上面纱或面具,遮掩身份。”

  虞向晚点头表示明了,依着她的模样系上面纱,只余一双妩媚灵动的杏眼露在面纱外,扑簌眨着。

  唐不离打量着虞向晚的反应,忽而道:“灵犀,自你病了一场后,我怎么觉着你变了许多呢?”
  虞向晚倚在车窗旁,手托下颌问:“哪里变了?”

  唐不离摇头,撩开面纱啃梨道:“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你胆子大了许多。若是以往,别说主动来这种地方,便是听到欲界仙都的名号都能吓你一跳。”

  “是吗?”虞向晚微微恍神。
  前世待在宁钰身边两年,更可怕的场面都见过了,何况一个小小的、即将覆灭的欲界仙都?

  好在唐不离并非刨根问底之人,掀开车帘看了眼:“到了。”

  刚入欲界仙都大门,似乎和普通的街市并无太大区别,到处是朱门翠帘、琉璃纱灯。
  然而跟着唐不离往里边走,进了昏暗的地下厅堂,便见一睹高不见顶的浮雕门楼兀立眼前。

  刻有狰狞兽纹的浮雕门楼徐徐打开,仿佛打开了另一个疯狂的世界般,山呼海啸般的热闹扑面而来。
  这座地下城池暗不见天,灯火昼夜不熄,来往消遣的人都隐藏在各色面具下,赌博格*,纸醉金迷,饮血啖肉。

  花楼的木笼子里关着不少漂亮麻木的姑娘,意兴阑珊地朝街道招手揽客。
  虞向晚甚至看到赌坊的人在围殴一个欠债的赌客,惨叫连连,周围看戏的人却疯狂起哄“打死他”。

  虞向晚皱眉感慨:“这样的地方,烧掉也不足惜。”
  唐不离一脸莫名:“烧掉什么?”
  虞向晚轻咳一声:“没什么。”

  穿过躁动的人群,再往下一层,灯火渐暗。
  所谓黑市也不过是一条冷清的商铺,充斥着陈旧腐朽的气息。

  唐不离带着虞向晚进了一家药坊,两个侍卫紧跟其后。

  掌柜是个清秀羸弱的青年,可当他从柜台后抬头,油灯照亮了他另半边脸上的伤疤,惊悚如鬼魅。

  “要什么?”他手下算盘不停,半死不活道。
  虞向晚就像没见到他那半张狰狞的脸般,淡然问:“请问,有九幽香吗?”

  拨算盘的枯手一顿。
  掌柜掀起眼皮扫了虞向晚一眼,道:“这是禁药,三百两,不议价。”

  “多少?!”
  唐不离咋舌:“什么破药这么贵?”

  虞向晚倒是松了口气,忙道:“成交!”
  只要能助父兄躲过北征之劫,再多钱她也愿意。

  虞向晚将少年时积攒的银钱都带了出来,摘下簪子和镯子,还找唐不离借了二十两,才勉强凑齐九幽香的药钱。

  她取出袖中折叠藏好的药方,对比一番,确认齐了。
  遂将那味来之不易的九幽香连同药方包好,笑吟吟道:“阿离,借你的银子,明日我再差人送你府上。”

  唐不离豪爽地摆摆手:“嗐,你我之间的交情,还用客气什么!”
  这种有人依靠的感觉真好。

  虞向晚心中一暖:“回去吧。”
  她满心顾着怀里的九幽香,转身出门时没留意一条黑影迎面踉跄进来。

  “唔!”
  肩膀被撞得生疼,虞向晚当即轻呼一声,药方和九幽香脱手洒落在地。

  唐不离忙扶住虞向晚,怒瞪闯进来的少年:“你眼睛不看路的吗?”
  虞向晚第一反应是蹲身去拾药材,抬首道:“没事……”

  声音仿若被生生扼住,虞向晚倏地睁大眼。
  有那么一瞬,心脏仿若被紧紧攥住,不能呼吸。

  面前站着的,是位一身黑色武服的少年,布料看不出材质,上半张脸罩了一截青黑色的面具,只露出英挺的鼻尖和苍白的薄唇。
  他捂着被撞的胸口处,瞥眼时面具孔洞下的眼睛微挑,透着淡漠和凉薄……

  就这么半张脸,虞向晚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太……太像了!
  这样的薄唇和下颌轮廓,她化作灰也认得!

  少年满身寒意,黑冰似的眸子扫过虞向晚,视线定格在地上那张仰面躺着的药方子上。
  眸底闪过一抹暗色。

  虞向晚忙将药方和九幽香拾起,藏在身后。
  前世那些好不容易忘却的怨愤和委屈决堤,虞向晚膝盖下意识发软,一句“王爷”几欲脱口而出。

  身子本能发颤,可眼里却压不下愠怒。
  要冷静,虞向晚。
  即便这个人真的是宁钰,他也不认识自己,没什么可怕的!

  是的,没什么可怕的。
  虞向晚这么一想有底气多了,强忍着满身寒意,与黑衣少年的眼神对峙。

  “来了?”
  掌柜似乎认识黑衣少年,呵笑一声打破沉寂:“这么快就能下地走动,真是命硬。”

  黑衣少年这才收回冰冷的试探,走到柜台取了药。他付的并非银钱,而是将一块带血的铁皮坠子抛在了柜台上,转身走了。

  他的步伐很快,擦身而过时,虞向晚能感觉到一阵阴冷的视线自她身上掠过,遍体生寒。
  虞向晚明明记得前世他左腿有疾,手杖不离身,走路很慢。

  他……真的是宁钰吗?
  虞向晚迟疑,可那种深入骨髓的压迫感告诉她不会有错。

  正想着,身旁的侍卫面色一变:“小姐,你在流血。”
  虞向晚顺着他的视线低头,自己袖口果然沾了一片血腥。

  唐不离也吓了一跳,忙拉过她道:“没事吧灵犀?伤哪儿了?”
  虞向晚检查了一下手臂,并未受伤,便定神道:“无碍,并非我的血。”

  那便只可能是方才宁钰撞上时,不小心沾染上的。
  反正他前世也是如此,身上总沾满了各种倒霉鬼的血,到头来还要她忍着恶心一根根为他濯手擦拭,而宁钰则高高在上地俯视,勾着笑欣赏她皱眉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明明拿到了药,可虞向晚的心却依旧乱乱的,充斥着不安。

  她无法控制地去想:莫非宁钰消失的那几年,就是呆在欲界仙都消遣鬼混?
  难怪前世无人能查到他流亡时的踪迹。

  心中涌起万般疑惑。
  虞向晚索性一咬牙,将药材往唐不离怀中一塞:“阿离,你先帮我保管一下。”

  说罢,她扭头朝宁钰离去的方向快步追去。
  侍卫不放心,匆匆朝唐不离一抱拳,也跟了上去。

  留下唐不离抱着药材一脸茫然伫立原地,嘀咕道:“找那人算账去了?”

  前后不过须臾间,那抹瘦弱熟悉的身影并未走远。
  灯影橙黄靡丽,胡姬当街起舞,戴着各色面具的人光彩烨然,唯有他一袭黑袍比夜色还浓重。

  虞向晚逆着躁动的人群前行,跟得十分艰难。
  转过街角,追到一幢金碧辉煌的七层高楼面前,宁钰消失不见了。

  虞向晚抬眼一瞧,只见那大楼的兽兽门扉上挂着一块金光闪闪的牌匾,上书“斗兽场”三字。
  她欲进门,却被亲卫拦下。

  青霄是个忠义老实的性子,抱拳为难道:“小姐,这种地方您去不得。”
  虞向晚问:“为何?”

  侍卫青霄瞥了眼进出此处的权贵们,压低嗓音道:“斗兽场内斗的不是兽,是人。各家权贵豢养打奴,让他们上台自相残*,以此押宝取乐……”

  青霄言尽于此。
  虞向晚想起宁钰前世满身邪气的疯狂样,想来是喜好这等血腥消遣的,这里或许就是他的藏身之处。

  虞向晚环顾这座销金窟的纵情与荒诞,心下了然:果然他从小就贪图享乐,不是什么好人!

  回想起前世身死后的凄凉,她心中顿涌出千百个念头……
  几番冲动,可还是理智稍占上风。

  宁钰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纵使心中有气,也还是得从长计议。

  虞向晚又站了会,见宁钰没再出门,便转身欲走。
  斗兽场的大门却在这时打开了,接着,一条熟悉的黑影被人粗暴推了出来,镣铐铁索叮当作响。

  “叫你乱跑!”
  施暴之人满脸横肉,粗声喝道,“贵客已经等了你两盏茶的时间了,还不去磕头认错!”

  看到那抹身形,虞向晚一时忘了离开,只愣愣地杵在人群中,见证这个世界的荒诞离奇。

  黑袍少年被栓上了镣铐,被人一脚踹在膝窝,顿时扑地,怀中刚买的药材撒了一地。
  他有些狼狈,可背脊依旧挺直,苍白的唇抿成一条线。他撑着膝盖,颤巍巍想要站起来,但没有成功。

  两个护院打扮的、凶狠恶煞的汉子上前,按住他的肩狠狠一压,少年又噗通跪了下来。

  “算了,饶了他这次,等会还需他上场决斗呢。”
  马车里钻出一个身形肥胖的锦袍男人,戴着一张可笑的傩戏面具,手把文玩核桃立在车前道:“若是打残了,斗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闻言,两个护院这才放开少年。

  “算你好运,贵客肯花重金买你上场。”
  其中一个踢了少年一脚,恶声道:“小畜生,还不迎贵人下驾!”

  少年垂着头,面具下一片深重的阴晦,就这样以屈辱的姿势跪挪到马车旁,然后一点一点,伏下清瘦的背脊。

  “瞧他,真是一条好狗!”
  周围衣着鲜丽的男女围观哄笑,仿佛被按在地上的少年是什么肮脏秽物,眼神带着鄙夷和厌恶。

  马车上的男人似是对他的表现很满意,腆了腆肥胖的肚腩,将一尘不染的靴子踩在了少年的背脊上,竟以他做人凳下车!

  那男人肠肥脑满,重量非比常人。
  少年闷哼一声,整个上身被跺得下沉,双手青筋暴起,颤颤发抖。

  青黑色的半截面具被磕掉,骨碌滚至一旁,露出了少年带着伤的、苍白俊美的面容。
  汗水自他下颌淌下,额前碎发散落,遮住了那双阴郁的眼睛。

  那一瞬,虞向晚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消失殆尽。
  耳畔仿佛有重锤落下,轰鸣一声。

  隔着憧憧人影,她情不自禁后退一步,感觉有什么认知在分崩离析,天翻地覆。

  那的确是宁钰,少年时的宁钰。

  那个不可一世的摄政王,那个永远紫袍高贵、笑着屠戮的疯子,三年后整个天下闻之色变的男人……
  此时正被狠狠踩在脚下,朝一个不知姓名的权贵下跪磕头。窗外冷雨淅沥,寒雾蒙蒙。
  虞向晚一夜没睡好,裹着狐裘倚在榻上出神,半披散的鬟发勾勒出初显妙曼的身姿,别有一番玲珑之态。

  两天了,她还是没能想明白在欲界仙都所见的画面。

  虞向晚所认识的宁钰,从来都是俊美高贵,睥睨众生。
  他拄着玉柄镶金的手杖,即便是*人沾血时,姿态也是极为优雅的,不见一丝狼狈。

  看到他跪在别人脚下做人凳,虞向晚有一瞬间怀疑世界的真实。

  人在极度震惊之下,是感受不到报复的快-感的。
  她踉跄后退,身体唯一做出的反应便是落荒而逃。

  她也不知自己在惊怯些什么。
  只不可思议地想:莫不是自己死后扎小人诅咒宁钰的那些话应验了,上天真的让宁钰当牛做马,偿还他前世之罪?

  “小姐,厨房说您吩咐的药汤煎好了,是现在给您送过来么?”胡桃进门禀告,将虞向晚的思绪拉回现实。

  还是正事要紧。
  虞向晚只好压下心事,道:“不必,我自己去取。”
  说罢拍拍脸颊醒神,起身去了膳房。

  昨晚下了彻夜的冷雨,虞向晚特意挑了这个降温骤寒的天气。
  膳房台面上搁着两个红漆雕花的托盘,一个里头是虞向晚私下煎的秘-药,另一个里则是热腾腾的红糖姜汤。

  这是阿娘的习惯。
  以往每年秋冬降温之时,阿娘都会命庖厨煎一碗姜汤,给需要出门奔忙的夫君和长子暖身。

  虞向晚不动声色,寻了个理由支开侍婢:“我这药太苦,你去我房中拿些蜜饯来压压苦味儿。”
  侍婢不疑有他,道了声“是”,便搁下蒲扇出门了。

  支开了侍婢,虞向晚忙端起父兄的姜汤,每人撇去半碗,再将自己熬好的那碗药匀如他们的姜汤中,晃荡均匀。
  两碗颜色相差无几,也没有什么奇怪的药味,应该瞧不出来。

  侍婢很快捧着蜜饯回来了,虞向晚随手捻了颗含在嘴里,犹不放心,便对侍婢道:“你且下去吧,这两碗姜汤我亲自给阿爹他们送过去。”

  书房里,虞将军父子正坐在案几后,共看一幅边境舆图。
  虞向晚定了定神,进门将姜汤搁在父兄面前,竭力如常道:“阿爹,兄长,阿娘给你们熬的姜汤。”

  虞将军头也不抬,道:“乖女,搁下吧。”
  虞向晚将托盘抱在胸前,顿了顿,小声提醒:“若是凉了,就不好喝了。”

  虞将军这才端起姜汤,将碗沿送至嘴边。
  虞向晚屏住了呼吸。

  结果一口还未饮下,便见兄长虞焕臣指着舆图某处,凑过来道:“父亲,此处路线不妥。”
  虞将军皱眉,复又放下姜汤。

  虞向晚的视线随着瓷碗起落,而后瞪了碍事的兄长一眼。
  再不喝怕是要节外生枝。

  想到什么,虞向晚眼眸一转道:“阿爹,这将汤我方才尝了一口,味道些许寡淡。可否要女儿给您加碟椒粉进来,发发汗?”

  话音刚落,父兄的额角齐齐一跳,抄起姜汤一饮到底,唯恐慢了就会受到椒粉折磨。
  自家姑娘的怪癖他们早就领教过,消受不起消受不起。

  虞向晚憋笑憋得辛苦。

  喝完姜汤,父子俩又更衣去了一趟兵部,商议粮草先行事宜。
  虞向晚没有阻止。
  药性需要个把时辰才会发作,父兄多去几个地方,方能分散她身上的嫌疑。

  她耐着性子坐在闺房中,等候消息。
  到了午时,父兄果真被人搀扶着回来了。

  虞夫人大骇,询问随行侍卫,方知丈夫和儿子不知怎的突发风寒,头晕目眩不能站立,这才被兵部府用马车送了回来。

  父子俩起初发热无力,尚能勉强维持神智。
  到了夜晚时,已经昏睡不醒。

  宫里的大太监、太医来来往往换了好几拨,可就是说不出虞家父子为何会突发急症。

  到了昏睡的第三日,虞家父子呼吸渐渐绵长衰弱,连最好的太医也紧锁眉头,束手无策。
  大太监见这急症并非作假,摇了摇头,作势宽慰了摇摇欲坠的虞夫人几句,便回宫复命去了。

  虞向晚提在嗓子眼的心,总算平安着地。

  虽说出征前换主将,于军心不利,但虞向晚毕竟重活一世,知道这次戎族劫粮并非大乱,只是有心之人针对虞家布下的毒饵。即便更换别的武将北征,也不会损伤国运。

  她也是迫不得已,才用了这个法子。
  只是,难免苦了阿娘。

  虞夫人已在丈夫和长子的病榻前守了几天几夜,瘦得衣带都松散了,可一见到女儿,她还是费力撑出一个脆弱的笑来,微哽道:“岁岁别担心,阿娘在呢,你爹和兄长不会有事的。”

  虞向晚望见阿娘哭肿的眼睛,心中的那点愧疚便动摇起来。
  她张了张嘴,有那么一瞬,她想将所有真相和盘托出。

  可她不能。
  怪力乱神之事有谁会信呢?说出来也只是徒增伤悲罢了。

  何况能生出宁钰那般狠绝儿子的皇帝,绝非无能之辈,这个计划只有先骗过亲人,才能让皇帝也彻底释疑。

  “阿娘,您回房歇会儿吧。”
  虞向晚轻步上前,拥住了母亲瘦削的肩头,“这里我来照顾。”

  虞夫人只是摇头,“你身子弱,别染着病症了。要是连你也……阿娘就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了!”

  “不会的,阿娘!最多四日,阿爹和兄长就能醒过来了。”
  虞向晚仿若一夜成长,坚定道:“身为女儿,我理应在父亲榻前尽孝。”

  虞夫人拗不过她,只得应允。
  榻上虞家父子并排躺着,双目紧闭,几乎看不出呼吸起伏的轮廓,和自己当初的症状一样。

  烛火昏暗,虞向晚走过去,仔细替父兄掖好被角。
  而后坐在榻沿,望着生息微弱的父亲,渐渐红了眼眶。

  “抱歉,阿爹,女儿只骗您这一次。”
  她握住父亲粗粝的大手,放在脸颊旁蹭了蹭,低声道,“这一世,女儿一定护好你们……一定!”

  虞向晚做到了。
  过了四日,虞家父子果然先后醒了。

  父子俩神清气爽地下榻,却得知自己突发“恶疾”的这几日,大卫朝的兵马已启程北征,主将是与虞家不太对付的一名云麾将军。
  气得虞大将军茶饭不思,第二日便领着儿子进宫面圣谢罪去了。

  “小姐,大将军和少将军已经平安归府。”
  侍卫青霄躬身立在门外,尽职尽责地向虞向晚汇报动静:“皇上非但没有苛责大将军,反而夸赞‘天佑大卫,不损良将’,赏赐两匹西域宝马,客客气气地将人送了回来。”

  虞向晚勾唇:“知道了。”
  皇帝暂且还用得上虞家,如此反应都在意料之中。

  大将军府,夜宴。

  “这病来得太蹊跷了,我和父亲素来身子强健,怎会在这种关键时刻双双病倒?”
  虞焕臣心不在焉戳着碗中饭粒,百思不得其解。

  抵着下巴思索片刻,他皱眉道:“莫非有人下毒?”
  “咳!”正在喝汤的虞向晚一阵心虚。

  她强作镇定地拭了拭嘴角,试图顺水推舟,将话题扯到前世的“内奸”一事上去。
  “是不是朝中政敌嫉妒阿爹威望,与人里应外合呢?”

  虽然眼下敌方奸计未能得逞,但父兄在明、敌在暗,不得不提醒他们提防。

  “也不无可能。”
  虞焕臣的脑筋转得很快,而后颔首,“云麾将军李家、兵部刘侍郎,不是在明里暗里针对父亲么?咱们染病那日,刚好去了兵部一趟……”

  闻言,虞向晚愧疚之余,又涌上一阵暖意。
  哥哥那么聪明,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身上的“毒”是她下的。

  无需圆谎解释,这两个男人,是至死都会相信她的人。
  虞向晚眼中晕开细碎的光,只觉一切都值了。

  亥时,更漏声声。
  虞向晚饮了几杯小酒,雪腮晕红,踩着被月光照亮的石子小路回到闺房,心里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待服侍梳洗的侍婢退下后,她便披衣坐起,于书案旁提笔润墨。
  北征危机已经解决,那么接下来要查清的就是……

  她垂目凝神,在宣纸上写下“死因”二字。
  前世死得不明不白,实在太冤了。若不查明幕后黑手,她心头始终横着一根尖刺,坐立难安。

  也曾想过,自己的死是不是宁钰的手笔,但这个答案很快被她否定了。
  两年朝夕相对,宁钰有千百种法子*死她,何必让自己在床榻上被喷一身黑血?

  这不是他的行事作风。
  何况她呕血而亡前看到的最后一眼,宁钰眼底的怔惊不像作假。

  托腮沉思,卷翘的眼睫上洒着金粉般的烛光。
  前世种种犹如镜花水月,在虞向晚沉静漂亮的眸中掠出波澜。

  皱眉,她又在“死因”旁补了个“宁钰”,落笔时带了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即便不是宁钰下的*手,自己的死和他也脱不了干系。

  酒意渐渐昏沉,虞向晚趴在案几上小憩,盯着面前的宣纸看了许久,越看越觉得“宁钰”二字刺眼。
  记忆中那张阴凉带笑的俊颜,与被人踩在脚下的少年脸庞重合,矛盾着,拉扯她的思绪……

  虞向晚索性将宣纸揉成团,丢在炭盆中烧了。
  无力倒回榻上,将被褥蒙头一盖,沉沉睡去。

  ……
  轩窗外,月影西斜。

  虞向晚不知道,自己第几次梦见宁钰了。
  梦里自己还是那抹无坟无冢的游魂,飘在宁钰身边。

  不知是否错觉,现在的宁钰,似乎比以前更疯了。
  他的脸色比鬼还要苍白,透出一种病态的俊美。

  虞向晚看着他*了兵部尚书,*了御史大夫,抄了右相薛家,看不顺眼看得顺眼的全*光,屠戮满城血雨。

  然后,把尚是稚童的小皇帝一脚踹下了龙椅。
  以前宁钰虽狠戾无常,做事勉强会讲个喜好。而现在的宁钰,眼里只剩下毁灭。

  可他还是不开心。
  虽然他嘴角总挂着温润的弧度,饶有兴致地欣赏金銮殿前的飞溅的鲜血,可虞向晚就是能看出来,他不开心。

  他去狱中折腾薛岑,听薛岑破口大骂,一副无所谓的悠闲。

  世上骂他咒他,想*他的人那么多,不在乎多一个薛岑。
  可他不*薛岑,他说死是一件简单的事,不能便宜了姓薛的。

  “薛公子若是死了,这世间便再无人记得……”
  话才说了一半,宁钰便抿紧了薄唇。

  他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目光一转,刺向虞向晚飘荡的方向。
  明知道他看不见自己,虞向晚仍怵然一颤。

  浑身冷汗,从梦中惊醒过来。
  虞向晚睁眼看着帐顶的银丝团花,梦中的血腥画面挥之不去。

  胸中像是堵了一团棉花,透不过气来。她为自己昨晚那一瞬的心软而感到羞耻。

  那人眼下再可怜,也抵消不了他将来的满身*孽。
  可怜他,谁又来可怜前世孤魂野鬼的自己呢?

  想到此间种种,虞向晚丢了怀中的枕头,愤愤将身一翻。
  不行,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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