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已由作者:摩羯大鱼,授权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发布,旗下关联账号“深夜有情”获得合法转授权发布,侵权必究。
1
“团喜团喜,还不醒醒?”木葵笑着捉住团喜的耳朵,“小妮子,睡到日上三竿啦!”
团喜做了个沉长的梦,醒来时人还是懵懂的,呆呆看着木葵,仿佛不认得她。
“这丫头还发愣,自从病了一场,瞧着越发的呆了,”木葵将衬裙展开,隔着帐子递过去,“还不快穿起来呢,君上的大婚一日比一日近了,露微姑姑昨儿就训过话,不许阖宫上下有一丝懈怠,正宫殿前的花草到现在也没布置起来,若给露微姑姑知道,她可是会……”
团喜按着刺痛的脑袋道:“我做个了奇怪的梦……”
“什么梦?”
团喜迟钝地摇头,“不记得了。”
梦哪里能够记得。
“可见是个不怎么样的梦。”木葵随口应道,见她将衣裳穿好了,拉着她匆匆洗漱完毕,没命狂奔,踩着更鼓,赶在露微姑姑之前进了集合的大殿。
团喜和木葵都是翕都王宫最外围的宫女,分管花草,属下等中的下等,地位微末,平日里若没有要紧事情,连内宫的石阶都不许踏。
像她俩这般的宫女大概有几百个,果然她二人又是最晚到的。
旁人都站齐了队伍,垂首等着训话,她俩才气喘吁吁地*个队。
方站好,下等宫女的掌事女官露微姑姑就来了,大殿里站满了几百人,却静得出奇。
露微姑姑面容肃穆,往众人跟前一站,左不过是那些话。
眼下宫里首要的大事是君上的婚礼。
说起君上奈落,也是一段传奇。
六界之外有酆都,而与酆都比邻的便是翕都,两都之间隔着一座无间地狱——奈落,那是比十八层地狱和八寒极狱更恐怖的所在。
陷入奈落之底的生灵将无限重复挣脱黑暗而又坠落的恶劫,永不能解脱。
翕都的君上奈落,就诞生于奈落之底,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从奈落之底爬上来的,也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先君上将他从奈落边带回来,让他以“奈落”为名,将他带在身边抚养长大。
甚至将王位继承给了他,而不是自己的亲弟弟。
这引发了好多人的猜测,人人都说是奈落蛊惑了先君上,他天生邪魅,妖颜媚骨,对人笑一笑,别人就要把命献给他。
团喜和木葵从未见过奈落,光凭传闻,实在难以猜测他到底长得一副什么模样,别说是她们两个,便是中等宫女,见过君上的也没有几个,王宫太大了,而且奈落深居简出,低调至极。
“不过三天以后就见到啦。”木葵向往道。
这个年纪的姑娘,总是对传说过分好奇,“三天以后君上要在鸑鷟(yuèzhuó)台举行订婚典礼,听说还有游行,到时候不但能看见君上,还能看见未来的君后呢!”
未来君后比君上奈落更神秘,整个翕都都在打听,除了君上本人,竟没人知道她的姓名来历。
那天早上君上起床,就嘱咐身边人,让快些准备起来,越早越好,他要娶妻。
怎么听怎么像是君上突发奇想。
但婚事还是有条不紊地准备了起来。
团喜和木葵还有其他负责打理花草的小宫女听完露微姑姑每日的训话,便来到花园听顶头上司分派活计。
今日她俩主要修剪“银夜”。
“银夜”是藤蔓系花草,指头粗细的藤蔓柔软坚韧,没有叶子,缀满银白色繁密小花,白日普通不惹眼,但是到了晚上,等群芳休眠,“银夜”开始朵朵泛起银光,通体莹然起来,天色越是黑暗它越是璀璨,惊艳过路人的眼,因此叫“银夜”。
翕都的少女们逢年过节,夜间出来游玩,常喜欢在头上腕上佩戴此花,于人群中游走,仿若萤火加身,闪闪惹人爱。
还有小伙子喜欢拿它当定情信物,白日路过心爱姑娘家的门口,挂一个“银夜”编就的花环,等到夜幕降临,姑娘出来挂灯,乍一见了晶晶亮亮的花环,便了然地笑起来,取下来戴在头顶,银光映红了脸颊。
顶头上司让团喜和木葵将银夜一截截修剪了,再按照图样编出来,说到时候要挂在鸑鷟台四周。
“这可是君上特别指定要的,”顶头上司将君上亲自画的图纸拿出来,还未展开,低头一瞅,团喜将手头“银夜”七绕八绕,编成了个小狗,确切的说是一只狗头。
顶头上司:“团喜!你什么时候偷看的我图纸!”
“啊?”团喜捏着狗头,“这还用看图纸?”
木葵在旁也纳闷,“这不是我们团喜时常编来玩的小玩意嘛。”
顶头上司打开图纸一看,那上面君上亲手所画的狗头,跟团喜手里的一模一样。
顶头上司惊呆了,木葵惊呆了,唯有团喜,砸吧着嘴总结道:“结婚挂狗头,君上这个品味堪忧啊,堪忧。”
2
顶头上司走了以后,木葵继续先前的话题,亢奋说起三天以后,“露微姑姑说若我们表现好,到时候可以放我们的假,让我们也去瞧一瞧这桩举国的大喜事。”
“君上很少在众人跟前露面,这次弄不好还要选一位王妃,半夏还有白芍几个毛丫头半个月之前就准备好了衣裳首饰,希冀获得君上青睐,哼哼,个个心比天还高。”
“君上是什么人呐,眼里怎么会有她们,要我说还得是我们团喜,模样好手还巧,就是吧,心眼不够,还好你有姐姐我,我将我阿娘留给我的一箱首饰都借给你,你也去君上跟前露个脸,不求君上看上你,但也别让半夏她们得了意去,好不好?”
木葵话说了一车,抬头看,团喜神游天外,她的话她是一句没听进去,不禁恼了,“团喜!”
团喜给她吼得回了神,笑道:“君上是什么香饽饽了?都要娶君后了,你们还抢着要,要去抢你去吧,我才不稀罕。”
“你莫不是还想着你那救命恩公呢吧?”
团喜点点头。
“死心眼,都过去多久了,人家早就把你忘了,”木葵叉着腰,“不,说不定人家根本就没记得你,当时人又多又乱,大家又不露面,谁记得谁呢?”
团喜道:“我记得他就行了。”
“你怎么记得他?”
团喜抬抬腕子,又指指自己颈侧。
其实她自己也知道,木葵说的有道理。
事情起源于一年前的中元祭冢节。
翕都不比凡界,里头住的都是冢君子孙,听闻冢君是凤凰一支的后裔,于万万年前来到奈落旁边安身,他一手创下了翕都,收容落难的其他种族,教给妖、精怪、仙还有魔乃至凡人和平相处之道,让大家安居乐业,其乐融融。
七月十五是冢君的诞辰,大家为了纪念他,便把这一日作为祭冢节,延续了很多年。
每年这一天,整个翕都彻夜不眠,举国狂欢。
人们皆穿上新衣,戴着“冢君”面具上街游玩,看烟火,杂耍,游船,街旁两道免费供有食物酒水,让人们自取。
王宫里也允许宫人们换上常服上街,去年的这一天,团喜因为失手打碎了露微姑姑一只茶碗,被罚跪了两个时辰,她被罚是常事,淡定让木葵先行走,约好地方汇合。
等到她上街,大街上已挤得水泄不通。
眼看半个夜已经过去了,没剩多少时间好玩,团喜着急,想起了从前不常走的一条岔路。
七月十五,同样也是酆都的傀节,傀门大开容百傀夜行,翕都虽与酆都有结界格挡,但总有些狡诈厉傀能找到结界疏漏,趁着翕都这夜繁华,闻着生灵气息前来吃人,天生一张傀脸,往遍地各式各样的冢君面具中一混,真假难辨。
团喜沿着偏僻小巷疾走,被一张傀脸撞倒在地,还以为是哪个翕都百姓,赔着礼上前将人扶起,反被厉傀扣住,朝她露出了爪牙。
团喜一个木系半妖,哪里是厉傀对手,厉傀大手将她拦腰扣住,绿汁口涎淌了她一脸,滋滋冒烟,腥臭难当。
幸好团喜带着面具,不至于毁容,但已经够她担惊受怕的了,尤其傀爪子还撕开了她的衣裳,掐破了她的皮肉。
这傀还挺讲究,进食之前懂得先剥了食物外衣,团喜受不了这个侮辱,正要先自我了断时,她的救命恩公出现了。
那是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似是刚从游行队伍中出来,手中尚提着一盏花灯,团喜惊吓之下记得很清楚,是大红大紫的牡丹样式。
那样一个气韵清绝的人,偏提了盏俗不可耐的大花灯。
花灯将他身上的雪衣,连同白色面具照的花花绿绿,他的眼睛明明笑着,却令人生寒,刚刚张牙舞爪的厉傀见了那男子,吓得恨不得缩进墙里去,也不见男子如何出手,厉傀就发出一声凄厉惨叫,“砰”地炸成一团血雾,须臾被风吹散了。
男子这才近前,团喜看清他提灯那只手腕,上面有两只银色细镯,随着他步履轻轻作响,竟是女子款式,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朝团喜弯下腰来,将灯递过,“拿着照亮吧。”
他的声音团喜永生难忘,因为嘶哑难听,如砂纸磨生铁。
团喜没掩饰好自己眼里的惊讶,被男子看见了,男子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喉咙,不再开口,将灯往她身旁一放,转身欲走。
团喜揪住男子衣摆,尴尬抓着自己衣服上不足蔽体的大洞,“能不能把你衣服借给我?”
男子有些犹豫,凝视团喜,缓缓脱下了他的外衣。
没了外衣衣领遮挡,团喜轻易看见了他颈侧的印记,那是半支火红的曼珠沙华,地狱之花。
可以想象另外半支在他衣领下,这喜生在墓地的花朵,顺着他白瓷般的肌肤绽放开来,在摇曳不明的灯火下,诡异,妖冶。
团喜错过眼不敢再看,“谢谢恩公搭救,还请恩公留下名号住址,小女子来日也好将衣裳还给恩公,报答恩公。”
男子薄唇动了动,许是怕吓着团喜,终究没有再说话,朝她摆了摆手,示意不用了,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只留下银镯细响,令团喜魂牵梦萦。
木葵后来听团喜说了事情原委,问清了镯子花纹款式,道:“不就是‘美人镯’么,翕都哪个爱美的少女没有,连我都有。”
说话间晃动手腕,腕间叮铃悦耳,果真跟男子腕上的一模一样。
她见团喜没有,将自己的捋下来,大方戴在团喜手腕上,坏笑道:“送你了,以慰你相思之情。”
又道:“说不定你那恩公的镯子也是他哪个好妹妹相赠的,一个男人戴女人的镯子,既不怕人笑话,多半就是定情信物了,团喜团喜,你晚了一步,趁早打消找他的念头罢。”
一时又说,“他能将厉傀吓得不敢动弹,岂不是比厉傀还可怕。”
不管木葵说什么,团喜都只有一句话,“总之我要找到他。”
顿了顿,多余补一句,“我得把衣裳还给他。”
男子那件外衣,被她洗净熨好,妥帖藏在了箱底,木葵提了好几回她也不肯拿出来给木葵看。
那是她一个人的坚守,和一点不可示人的私心。
3
三日后,整个王宫花团锦簇,喜气洋洋。
四个宫门同时大开,翕都子民不论身份地位,都被允准进鸑鷟台观礼。
一大清早,鸑鷟台前的宫道两旁便挤满了人,人们翘首盼望着,其实更多是想看看君上奈落神秘的面容。
到底是怎么个邪魅。
团喜和木葵也挤在人群中,听身旁各色人士大声谈笑,有个人显然是从外界初来乍到,指着挂满树梢的“银夜”藤狗头,纳罕又惊奇,“嚯,贵都风俗果然……有趣,有趣有趣。”
团喜和木葵纷纷举扇掩面,唯恐被人知道那“狗头”是出自她俩之手。
一直等到快要午时,礼乐启奏,方见两队宫人一左一右,从内宫深处缓缓行来,两名上等宫女各执一柄长翣,拥着一辆巨大金根车。
那车用六匹头上带独角的马并驾,雪白的马黄金的车,纷华靡丽自是不用多说,唯恐闪不瞎众人的眼。
车的四周围了纱幔,于微风中轻舒浮游。
人们只见一个正襟危坐的轮廓,翕都的君上穿着华贵礼服,侧脸彰着。
屏息间,纱幔被掀开一角,但也是极小一角,只够奈落露出一只手。
他攀在车壁上,往团喜和木葵的方向倾身望了一眼,似在确认什么,只是短短一个瞬间,团喜看清了他礼服大袖下细巧的两只“美人镯”。
团喜顿时被定在原地,要不是木葵拉着她,她就要给流动人群撞倒踩死了。
她恍神的功夫,金根车在人们的欢呼中过去了。
“这就……这就完了?”木葵不满道,“根本什么也没看见嘛。”
还以为能得见君上真容,结果就见了个轮廓,还有君上传闻中的未婚妻,说好的订婚典礼,怎么也不见她来?枉她在这挨了半天挤,头发也乱了,裙子也皱了。
木葵抱怨个不停,却见团喜魔怔了般,跟着仪仗队伍往前直去。
木葵赶紧拉住了她,“真的被蛊惑了不成?前面不是我们能去的地方。”
“我要去。”团喜直勾勾盯着高大金根车里的背影,“我要去看看。”
木葵:“看什么?”
“看看君上颈侧有没有曼珠沙华,”团喜挣着木葵的手,“我怀疑他是我恩公。”
“什么?!”木葵张大嘴巴,一个不慎滑了手,给团喜挣脱开,眼整整看团喜摇身一变,混进了仪仗队伍,一路进了鸑鷟台。
“疯丫头快回来,”木葵大喊,“要是给人识破身份,你会被砍头的。”
团喜充耳不闻。
4
“君上,君上。”是谁在耳边轻声唤,好生烦人。
法夏睁开眼,见是捧着药碗的宫女。
法夏揉着刺痛的太阳穴,“我又睡过去了?”
宫女点头,将药碗举高至头顶。
法夏烦躁摆摆手,整日喝这劳什子有个屁用,“奈落在何处?”
宫女道:“方才殿下还在此处,见君上睡熟了,叮嘱我等务必看着君上将药吃了,便离去了,这会儿多半在鸑鷟台。”
法夏点点头,“我去找他。”
“君上,这药……”
既然是奈落让她吃,法夏捞起药碗一气闷了,顾不上漱口,扶着贵妃榻就要起身。
许是起猛了,她眼前一黑,身子一软重新跌坐了回去,将那宫女吓得够呛。
法夏深深蹙眉,这副破身子越发不济了,从年前开始,法夏就生了一种怪病,整日昏聩乏力提不起精神不说,还常常忘了许多事情,如同迟暮老人。
天上地下的药神药仙不知看了多少,通通没用,无论如何诊脉,法夏的身体都康健有力,年轻鲜活,丝毫不该是有病症的样子。
自从法夏不能理事,就将翕都一切政务交给了奈落,自然引来许多人不满,加上奈落的出身,人们便猜测,是奈落蛊惑了法夏,想要夺权,想要法夏的命。
这些人里,反对最厉害的属法夏的弟弟魇罗。
说到谁谁便来了,法夏缓了片刻,抬眸看见魇罗站在门口,少年艳丽的脸庞上一片阴郁之色。
“阿姐,奈落不许我进鹓鶵(yuānchú)殿,你管不管?”
法夏一听他说话就头疼,“鹓鶵殿藏有翕都要秘,奈落不许你进,想必有他的道理。”
“你问都不问缘由,就说奈落有道理,阿姐,谁才是你的亲弟弟?”少年讥讽道,“这翕都王宫,到底是他奈落的家,还是我的家?”
法夏道:“是朕的家。”
少年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法夏从他身边经过,按了按他的肩膀,“阿弟,不让你接手翕都,不是奈落能干,而是你不行,知道么?”
“你若乖乖的,阿姐这里永远有糖给你。”
其实她并非没有怀疑过自己的病跟魇罗有关系,一则找不到任何证据,二则在她看来魇罗还是个小孩子,正是顽劣的时候,过了这个阶段就好了,本性不坏。
“阿姐,我早就不吃糖了,”魇罗弯了弯嘴角,“你不让我进鹓鶵殿,是因为你害怕,害怕我知道真相,是不是?”
法夏要离去的脚步一顿。
“我都已经知道了,当年父亲折损于奈落,死于一个孩子之手,你违逆父亲的遗愿,带着整个翕都向天界投诚,你是翕都的叛徒。”
魇罗红着眼,厉声道:“母亲死之前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是奈落*了父亲,你却把他带回来,还给他起名叫奈落,难怪母亲要伤心自尽,她宁可死,也不愿意看见你们这对恬不知耻的男女在翕都耀威扬威,接受子民的崇拜供奉。”
法夏一巴掌抽在他脸上,“胡说什么!”
魇罗何曾受过这个委屈,捂着脸睁大眼睛瞪着法夏,“你打我?你为了一个哑巴打我?!”
“闭嘴,奈落不是哑巴。”
“是啊,”魇罗幸灾乐祸,“他还不如一个哑巴。”
魇罗走之前道:“别怪我没提醒你,阿姐,你迟早会被奈落害死。”
法夏忍不住怒指他背影,对宫人道:“去告诉教习,让他把魇罗关起来,教教魇罗多学习少说话。”
她踏出殿门,有些迫不及待地奔往鸑鷟殿,她方才睡过去的功夫,做了个有意思的梦,再不告诉奈落,她就该忘了。
梦里她成了这王宫里一个不起眼的宫女,体验真是新奇有趣。
鸑鷟殿近在眼前,一个身修如竹的影子背对她站在那里,乌发黑亮如瀑,逶迤衣摆堆琼叠雪。
“奈落——”她兴然地唤,眼前一晕,天旋地转。
5
“奈落——”团喜唤着这个名字醒来,睁眼对上木葵的脸。
木葵赶紧将她嘴堵住。
“我怎么在这里,奈落呢?”团喜问。
“还敢直呼君上名讳,你真是不怕死了。”木葵作势要锤她,“你说你怎么在这里,白日间你直说车里的君上是你救命恩公,化成仪仗的一员,就那么跟了上去,鸑鷟台守卫森严,你那点皮毛法术不给识破了才怪,还好我拼死拉住了你,才不至于让你酿成大祸。”
木葵起身去端药,“你当时那模样可把我吓死了,全然不似平时胆小木讷,竟……”
她措辞半晌,说出来自己都不信,“竟威仪无边,像个什么大官儿,我一拉你,你就晕倒了,真是中邪了,快把这驱邪的药喝了吧。”
她话音刚落,团喜已经起身跑到了门边。
木葵一个没拉住,就给她跑没了影。
“这丫头,”木葵气地,“再作死我可不管你了!”
夜幕降临,团喜暗叹自己竟晕了一日,这回的梦比以前都清晰。
她梦见自己变成了先君上法夏。
到底是怎么回事?君上是不是她找了一年的恩公?只有见了君上才知道。
她悄悄潜入鸑鷟台,祈祷君上还不曾离去,君上若是回了内宫,她更是见不到了。
快走到鸑鷟台时她才想起来,入夜以后鸑鷟台结界自动落下,除了宫闱之中重要的人员,一律过不去。
此次又要无功而返了,团喜心里懊恼,对着透明结界泄愤似地挥了一把,结界“嗡”的一声,竟自动开了。
团喜:“……”
结界抽风了?失效了?
管他三七二十一,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团喜趁着四下无人,提起裙摆便跑,她拾阶而上,七拐八拐,明明从未入过鸑鷟台,却轻车熟路,乃至晓得从哪条路走可以避过宫人。
内殿近了,她忽然心如擂鼓。
里头安静的落针可闻,连个人影都没有,团喜先是失望,以为君上一定回去了,也是,他没等到他的新娘,岂有在此过夜的道理。
她转身欲要退出去,忽然听见一阵铃响。
团喜大着胆子进去,看见一人正支着头靠着,手里拿着一枚摇铃,昏昏几度欲睡,显然喝多了酒。
通过他身上华贵的礼服,不难猜测身份。
团喜看了看奈落手腕,并没有“美人镯”,难道是她白日眼花了?
好不容易进来了,她不死心,奈落的颈子被礼服挡地严实,她轻声靠近喝醉的奈落,将他手臂拉下来,想要揭开他衣领看一看有没有曼珠沙华。
倏然她的手被握住,团喜一惊,抬起头来,奈落正眨眼不错地看着她。
团喜此时才看清他的正脸。
那是怎样一张惊艳绝伦的脸啊,团喜只觉自己呼吸都清浅了,终于明白了“奈落天生邪魅,妖颜媚骨,对人笑一笑,别人就要把命献给他”的传闻也不是没有道理。
团喜心虚行礼,假装自己是侍奉的高等宫女,“君上有何吩咐?”
奈落眼神迷离,醉不轻,想是把团喜当成了来奉茶的,拿起桌上空茶碗朝向她。
团喜低头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大意了,来前没准备道具。
正要想法子开溜,忽然奈落头一歪,靠在了她身上,喃喃道:“法夏……”
团喜连忙高举双手以示清白,可不干她的事,是这个男人自己靠上来的。
既然如此,她就不客气了。
她伸出手,去解他礼服大衣领子当中那枚回心扣。
她一个侍弄花草的,从没干过这般细致的活,那该死的扣子样式忒也复杂,她鼓秋半天,急出一头汗,扣子纹丝不动。
所幸奈落醉深沉,任她摆弄。
她干脆将他扶到了榻上,自暴自弃,使蛮力撕开了那华丽的衣领。
本以为大功告成,谁知里头还有一层。
一层接着一层。
起初团喜还因为对方是君上而忐忑,因为头一回撕男人衣裳而羞赧,撕到最后木然了,感觉自己在剥洋葱。
怎么他们贵族就这么喜欢重衣叠褂吗,不嫌累吗?
她都累了。
不知过了多久,团喜撕着撕着察觉不对,一低头,仍旧对上奈落的眼。
只不过这回那双眼睛澄澈而清明,里里外外透着清醒。
而后团喜意识到了自己的姿势——她不知什么时候,跨坐在了奈落腰上。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她讨好一笑,体贴替奈落将洋葱外衣一层一层地掩了回去,正要从他身上下来落跑,腿迈出一只,旁边传来碎瓷声响。
团喜以在君上身上劈叉的高难度身姿,迎接了奉茶宫女要吃人的目光。
“大胆婢子,竟敢亵渎君上!”
团喜来不及解释一句,被人往地上一掼,拖了出去。
腕上两只“美人镯”悄然滑落,谁也没有注意。
6
法夏要跌倒之际,被一双手温柔扶起。
抬头是奈落担忧的目光。
“我没事,”她笑道,盯着奈落看了半晌,一个想法止不住地往外冒,简直不吐不快,她不由道:“奈落。”
奈落看着她。
“你以后……衣服能不能少穿几层?”扒起来怪费劲的。
奈落:“???”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冒出了这个猥琐的想法,打个哈哈混过去,往前走了几步,踢到两样东西。
“这是什么?”她弯腰拾起,反复瞧了瞧,手镯吗?从没见过如此寒酸的首饰,大概是哪个宫女落下的吧。
法夏戴在手上,不好看,对着奈落促狭心起,顺手往他腕上一戴,“这样就好看了,既是在你这里捡的,失主若是回来寻,你别忘了还给人家。”
奈落点点头,只要是法夏说的话,他都谨记在心里。
“,陪我出去走走。”法夏将他手一握,没有说出口的半句话是,趁我还走得动。
正值“银夜”开得最好的时候,繁星点点,银光烁烁,虽在白日不十分彰显,法夏瞧了仍是喜欢。
她折了几支,忽然手痒,指尖灵动编了个……狗头出来。
奈落神奇地看着她。
她自己也觉得很惊奇,将狗头拿在手里,忽然掩面哭了出来,“怎么办啊奈落,我是不是真的病了,为什么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自己了,这东西搁在平日我哪里会做?”
奈落伸手拍了拍她,犹豫一下,开口道:“别怕。”
她扑在他怀里,获得片刻安心,“若我有一天不再是我了,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你还能将我认出来吗?”
奈落点头。
“我要听你说话。”
奈落道:“能。”
她胡搅蛮缠,“我要听你唱歌。”
看着奈落为难的样子,她终于破涕为笑,“那说好了,不论我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一定要将我寻回来。”
奈落无声地说好。
她身子虚弱的厉害,将大半分量都压在奈落身上,“生了病才知道,原来人的一辈子是如此短暂,奈落,你这辈子啊,过的太苦了,我情愿你不要遇上我就好了。”
“我父亲毁了你的一辈子,你恨他吗?”
奈落顺着她有些凌乱的发丝,艰涩道:“遇见你,就,很好了。”
“我是真的快死了吧,奈落,你无需哄我,我是翕都的君上,有什么不能承受的。”
她双手环上他的腰,汲取一点稀薄的温暖,“只是有三件事我放不下,第一件是翕都,对不起,你替我担起来吧。”
奈落道:“好。”
“第二件是魇罗,我死以后,你将他封印起来也好,关起来也罢,至于真相,这辈子都不要告诉他。”
奈落道:“好。”
“第三件事……”她将他拥更紧了一些,“你什么时候娶我?”
法夏终是没等来奈落娶她的那一天,她死于那年“银夜”花落。
一场大雨将翕都冲刷的干干净净,奈落失去了他此生唯一的依靠。
再也不会有个女孩子,穿过雨幕,一柄伞两人撑。
“我是翕都王女,翕都对不起你,你跟我回家吧。”
“从此以后你就叫奈落,我要欺负你的人,也就是我父亲,永远记得他欠你一个此生。”
可是她很快又哭了出来,将她的纠结和放不下暴露给他,“我父亲他也是没有办法,如果可以,他不会这么做的,你……原谅他吧。”
不待他应,她又坚决道:“不,你不要原谅他,你应该恨着他。或者连我,连整个翕都也一并恨着。”
她就这样反复煎熬着,良心的谴责,亲情的不可割舍,身为王女的责任……将她箍密不透风。
她的痛苦绝不少于他,她才是最应该逃出翕都的那个人。若有来世,他不愿她生在翕都。
他想说自己并不恨任何人,一个容器,爱恨其实都很淡薄。
但是他说不出来,颈侧那枚鲜红的印记紧紧锁着他的喉咙,他只要想开口说话,痛便彻心彻骨。
或许他不该从奈落之底爬上来,他应该沉堕下去,如果没有法夏一遍遍在岸上唤他。
她一次次凝望深渊,盼他回家。
现在她走了。
入殓时,翕巫对着法夏的遗躯骇怪不已,寻常人若是去了,魂元不会立即散尽,多少会有残留,而法夏的魂元消失的彻彻底底,她的身体成了一具干净的空壳。
不像是死,倒像是灵魂被什么东西抽走了。
也就是这一天,奈落走进鹓鶵殿,第一次知道了一种上古禁术,叫做“移魂”。
他将这个秘密藏掖了一百年。
他守着翕都一百年,守着这片被他保护的土地和子民一百年,听那些毫不知情的人们诟病他,造谣他,说他害死了法夏。
不过这些都不要紧,他只希望换了一种活法的法夏过得好,永远都不要想起自己是谁。
可是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个秘密要保不住了,在翕都日益安稳,他决心同“法夏”成亲的时候。
那个莫名出现在鸑鷟台的小宫女,让他忧心忡忡。
7
团喜这次醒来,是在天牢。
她在稻草堆上盘坐了一会儿,想起了自己在鸑鷟台扒君上衣服的感人事迹。
至今她的脑袋还安稳留在项上,全靠“冢君”大神保佑。
她后知后觉,开始担心木葵会受她的连累,不过应该不能吧,没听说犯了色戒还有连坐闺蜜的。
她兀自胡思乱想,突然听见脚步声,眨眼木葵跟着狱卒来到了她跟前。
团喜:“……”
真连坐啊。
但是木葵一脸喜色,“臭丫头你走运了,连带我也走运了,你昨夜到底做了什么好事感动了君上,一大早青鸾殿的掌事姑姑就亲自来找,点名让我和你去服侍君上。”
团喜意外了一下,然后答:“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的。”
出得牢门,露微姑姑迎在那里,对她二人态度同从前判若两人,那叫一个殷勤周到,伺候她二人吃饭洗澡更衣,几度想给团喜搓背,都让团喜拒绝了。
她从前在赤凤阁都不喜人近身。
等等,她几时在赤凤阁呆过,那不是先君上的寝宫么,跟她有什么关系?
上等宫女的衣裙料子比大户人家的小姐身上穿的都要好,柔软飘逸,普通女子穿了也平添三分姿色。
木葵喜滋滋临镜臭美,忽听团喜问道:“木葵,倘若我说我是先君上转世,你作何感想?”
木葵愣了愣,一巴掌拍在她后脑勺,“又说痴话!”
青鸾殿一步一青云,宫阙幽深,庄严肃静,脚踩在氍毹(qúshū)上,连带腿也跟着软了。
数不尽的宫人来来去去,安静而有序,来了新人,却没有一个侧眸打招呼,说不上的冷漠。
木葵惴惴不安走了一段,看团喜从容自若,不禁扯了扯她衣袖,小声道:“你怎么都不害怕?倒不像第一次来,以前来过吗。”
未及团喜回答,她自己先反驳了自己,“怎么可能。”
团喜但笑不语,牢牢牵住了她手。
总算有个大宫女,站在内殿珠帘前叮嘱她二人,事无巨细,比露微姑姑还要啰嗦,木葵就记住了几个——
君上受不得惊吓,手脚动作要轻。
君上听力有限,说话时最好让他看见嘴型。
君上视力不佳,他用得到的小物件,最好往他跟前摆……
木葵暗道好家伙,“君上竟是个脆糖做的,怕摔还怕化。”
打帘进去,饭香勾人食指大动,长长的膳桌尽头,奈落坐在那里,见她二人进来,温和笑了笑,招手让她们近前。
木葵呆立原地,震撼溢于言表。
令她相当不服的是,同样都是低等宫女出身,团喜为什么就可以那般镇定,这孩子是不是辨不清美丑,记吃不记人。
团喜的确眼里只剩下饭了,两三天又是晕倒又是被关,饿的前胸贴后背,奈落这个人她梦里不知见过了多少回,现实中还骑过,早就可以淡然以待了。
“可以吃吗?”她问。
奈落点点头,目光有些雀跃。
团喜于是欢快对木葵道:“快来。”
木葵不肯被她比下去,内里胆战心惊表里假装无事发生地挨着她坐了,看得将她们领进来的大宫女都惊呆了。
她愿意称这顿为此二人的断头饭。
团喜大快朵颐,如果有前朝旧人在场,就会发现这都是先君上法夏爱吃的美味。
可惜团喜不知道,她端起粥碗,从碗后偷偷打量奈落,若是眼神能自己动手,奈落早就被她扒光了。
她有意无意,抱怨道:“君上,你很喜欢把自己的颈子遮起来吗?”
此话一出,大宫女变了脸色,喝道:“放肆!”
团喜还不知道自己犯了奈落的大忌讳,坚持不懈地道:“君上颈子修长优美,露出来不知道有多好看,不如让我看看好不好?”
大宫女已经准备好拖人了。
奈落狐疑看着她,随后想起了昨晚的*服事件,脸一红,挥退了大宫女,虽然不知团喜执意要看他颈子是为了什么,还是侧过身去,掀开衣领。
他不愿示人的隐伤,只有法夏可以看。
团喜激动站起来,先是捂住了一旁垂涎欲滴的木葵的眼,而后看到了。
那株地狱之花。
团喜道:“君上,你真是个大好人。”
奈落略带疑惑望着她,还不知道自己一年前随手施救的女子就是团喜。
“我说我说。”木葵连说带比划,胜过十个说书人,将那晚团喜遭遇厉傀这件事说得精彩纷呈险象迭生,要不是两个当事人都在场,多半就要信了。
等木葵说完,团喜道:“就是这样,你是我的恩公,我要报答你的。”
可是奈落听完,并不高兴。
原来从那时候就开始了啊,有些缘分就真的斩不断了吗?他唯一一次对法夏食言,刻意不去找她,却还是阻断不了与她相遇。
他停箸,比划了几个手势,比划到一半想起团喜还不是法夏,看不懂手语,眸子黯然一瞬,起身取纸笔。
团喜按住他手,“君上,你可以说话的。”
这下连木葵都看不下去了,暗地里捅她,劝她多少要点命吧,太嚣张了。
哪怕站在道德层面,无故戳人痛处也不好,没听大宫女说么,君上这一百年,少有开口的时候。
团喜按定了奈落的手,回想一下梦中的自己,模仿道:“奈落,为何你总是不愿意开口?我又不会嫌弃你。”
木葵觉得自己姐妹这个样子好威严,忙道:“就是就是,我也不嫌弃。”
团喜察觉到奈落的手不可自抑的微微颤抖起来,他整个人都在发抖,但他很快抑制住了,深吸一口气,道:“救你不过举手之劳,我已经忘了,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他说得很慢,很难听,木葵几次忍不住想捂耳朵。
团喜发自肺腑的欣慰,“你看明明就进步很多嘛。”
木葵:“……”
木葵心道:“进步不进步的,你是从何比起的呢?”
她没敢问,因为她看君上和团喜执手相望,笑眼以对,目往神受。
忽然间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多余。
然后她不经意目光一闪,看见了自己的手镯,明晃晃戴在君上腕上。
团喜正鼓励奈落说话鼓励的兴起,猝不及防听见身后木葵摔了盘子碗。
她回头,木葵满脸通红,“那个……不小心。”
用完早膳,奈落便让她二人退下。
退出殿门,团喜问:“木葵,你有没有觉得君上很奇怪?”
木葵点点头。
团喜:“阖宫的宫女那么多,他为何单单提拔你我两个?”
木葵点点头。
团喜:“而且他作为一个君上,对我们下人也太好了些,花了一个早上请我们吃饭,他图什么?”
他知不知道她总是做关于他和先君上的梦?
木葵完全忘了把镯子送给了团喜的事,沉浸在君上暗恋她的幻想中不可自拔,闻言道:“是吧,你也这么觉得吧,我也觉得君上他暗恋我。”
团喜:“……”
两个人说说笑笑,挽着手下了石阶,身后宫阙默伏如兽。
奈落扶着栏杆,目送团喜许久。
确认了团喜就是法夏,然后呢?
他要如何将她送走。
8
团喜直到睡前洗脸的时候,才发觉木葵送她的镯子丢了。
她寻思半晌,应当是丢在鸑鷟台。
有了上次结界失效的经验,她趁着夜色溜了过去,还未靠近鸑鷟台,骤然一声巨响,大地都跟着颤了颤。
那声响来自内宫深处,鹓鶵殿的方向。
傀使神差,她潜了过去。
离得近了,更能听见里头不同凡响的动静,奈落站在大殿中央,一个巨大花瓶擦着他脸颊飞过。
扔花瓶的是个面容俊美的男子,这个人团喜梦里梦到过,法夏的弟弟魇罗。
魇罗暴躁至极,不断扔东西,平常的物件在他扔来威力增大十倍,也不知这孩子吃什么长大的。
直到扔无可扔,魇罗才罢手,愤恨瞪着奈落,“你要关我到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奈落摇摇头。
“你害死了我父亲我阿姐,现在又来害我,奈落,我要*了你,我一定要*了你!”
奈落极有耐心一一挥手,屋里被他砸坏的东西又恢复了原样,他转身走出门口结界的刹那,魇罗凶神恶地从他背后偷袭而来。
暗处的团喜一句“小心”欲要脱口而出,奈落动作比她快。
她终于明白了大宫女说的“君上受不得惊吓”是怎么一回事了。
那不是为了保护君上。
那是为了……保护其他人。
她亲眼看见奈落的眼神变了,如同祭冢节的那一夜,仿佛察觉危险开启了什么机制,他瘦弱的身体成了个筛子,无数傀魅戾魂从里头钻出来。
数不清的傀手朝魇罗扑过去,将魇罗淹没,魇罗毫无还手之力。
眼看魇罗就要被傀手分尸了,不知奈落做了什么,一个眨眼,傀魅叫嚣着不甘愿地又退回了他的身体。
魇罗瘫软在地,大汗淋漓。
而奈落也掐着自己咽喉倒了下去,形容痛苦至极,那株曼珠沙华越发的红艳起来,甚至顺着他的颈子爬到了他的手背。
他撑地干呕,吐出大口鲜血,混着腐肉和碎骨。
他就像一个刚吃完饕餮盛宴的恶傀。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恢复力气爬起来,关上了鹓鶵的大门。
他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了站在石狮子身后的团喜。
他想开口,喉间封印不允许。
他只好伸出带血的手,慢慢朝她走了过去。
团喜踉跄后退,尖叫道:“你别过来!”
她吓得拔腿就跑,奈落无奈地看着她,难过地低下头。
等他再抬起头,团喜不知道为何又跑了回来,离他远远地,喘息道:“给、给我十个数,等我适应了,我就不怕了。”
奈落:“……”
她果真数了十个数,带着就义的沉重步伐,一步一步靠近他,道:“反正我是要报恩的,你要是饿极了,可以吃我。”
她主动扶住他手臂,一边说不怕一边打哆嗦,面如土色,“你现在饿么,要吃我吗?”
奈落无力将她推开,只好摇摇头。
“那那那我回去睡觉了,君上放心,今日的事情我不会说出去的。”
奈落点头。
“只是……”她踌躇道,“魇罗殿下说得是真的吗,君上你真的害……害死了那个谁吗?”
奈落的眼神很受伤。
却见团喜一锤定在自己手上,“不管了,君上我站你。”
因为那个魇罗,她一见就烦,打心里眼里不喜欢,也不知是为什么。
所以他必然是在满口胡扯,信不得,就算君上是恶傀,也不一定是他*了先君上。
明明梦里的先君上那么喜欢他。
奈落摊开手,团喜点头:“嗯嗯,我看到了,血,君上你放心,我从明天起我努力,努力做个坏人,争取早日追上君上的步伐,绝不叫君上落单。”
她踌躇满志,准备好当个坏人的拥趸了。
奈落:“手帕。”
“……”原来只是要手帕。
她悻悻拿出手帕,恭恭敬敬递过去。
等奈落擦干净手,她重新扶住他,一步一挪往青鸾殿踱去。
一路月色虚白,“银夜”如星,在路旁形成两道蜿蜒银河,各式宫灯映衬下,如梦如幻。
奈落一字字问道:“你可有梦想?”
团喜“啊”了一声,当坏人还得有梦想?
就知道升职加薪不能这么简单。
她苦思半天,道:“每天好吃好喝好睡,安安稳稳无忧无虑到老,算不算梦想?”
奈落不置可否,“你可喜欢翕都?”
团喜不假思索,“当然喜欢,我生在翕都,长在翕都,我的亲朋我的好友,都在翕都,如今还有君上。”
“如果我要你离开翕都,你肯吗?”
团喜怔住,“为什么?”
奈落不看她,道:“我要娶妻了,我未来的妻子不喜欢我身边有别的女子纠缠。你说要报答我,就为我离开翕都吧。”
这一段话他说的最为流畅,练习了一整日,就为了将它不带任何感情地说出来。
团喜垂眸,她都快忘了,奈落要大婚这件事。
可以理解,如果是她,她也不希望有别的姑娘打着报恩的名头跟自己的未婚夫纠缠不清,是她越界了。
她痴心妄想了他一年,可是于他来讲,那不过是一个寻常。
奈落道:“我认识一位好友,是三十三天的素宸上神,他为人最是温和,你若是愿意,我把你送过去,拜入他门下……”
团喜打断他,“多谢君上,我承受不起这么大的恩典,君上要我离开翕都,我自有去处,就不劳君上费心了。”
奈落:“再好不过。”
最好不要让他知道,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去找她。
奈落:“你何时走?”
团喜皱眉看着他,男人无情起来可以这样无情,这是在赶她了,她何苦自讨没趣,沉声道:“明天!”
奈落负在身后的手将染血的手帕揉皱,淡然地颔首,“好。”
团喜回了自己的住处,木葵口水横流,她推了她一把,绝望道:“对不起,我把你送我的镯子弄丢了。”
丢一件不值钱的首饰而已,就算有姐妹情谊在里头,原也不该这么伤心,可她就是很伤心。
木葵睡意朦胧,嘟囔了一句,“没丢,在君上手上戴着呢。”
团喜只当她说梦话,君上的手镯她遇见他时就有,她的手镯是木葵后来送的,如何会是同一对。
这一夜团喜睡得尤其不安稳,梦里似乎在跑马。
壮硕的独角马,尾巴是七彩色,跑起来如天边划过一道虹。
她在马上痛快。
同父亲去奈落深渊射*厉傀,是她从小到大最喜欢的游戏。
她骑在马上还想,可惜这次阿童病了不能来,该带他来瞧瞧热闹,说不定病反而好了。
奈落深渊无底,里头葬了万千恶灵傀煞,互相撕咬,爬上来遇到罩在上方的结界再跌下去,无止无尽。
有稍微厉害的冲上来,将结界顶起一个弧,便会给利箭射下去。
这里上方的雾都是血色的。
早有士兵持盾围成一排,防止有来此取乐的贵族不慎跌落。
父亲说,“法夏,敢不敢玩个不一样的?”
这有什么不敢?
父亲抱她在自己的马上,将她眼睛蒙上,鼓励道:“来,听父亲指挥。”
“那有一只恶傀,快,射他。”
她兴奋搭弓,左右瞄准,嗷嗷叫唤,“父亲父亲,我对准了吗?”
“对准啦。”父亲笑道。
她对准的是被缚住手脚堵住嘴巴的小阿童。
她最好的玩伴。
她听声辨音,用尽全力,将箭射了出去。
利刃穿透皮肉的闷墩的声响,她蹙了下眉,“父亲父亲,我射中了吗?”
“法夏真厉害,一下子就射中了,很好,恶傀掉下去了,再也不会爬上来。”
“法夏,好玩吗?”
她高兴地大喊道:“好玩好玩!我还想玩!”
梦里的小法夏越是欢呼雀跃,梦外的团喜眉头越蹙越紧,她手无意识地抓紧被面,想大声阻止,却一声也不发出来。
能被她梦到的,都已经过去了。
她晓得当小法夏知道真相以后,会懊悔地恨不能*了自己。
天亮了,木葵睁眼,吓了一跳。
团喜笔直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她。
木葵抚着心口,“起这么早?”
团喜沉声问:“你说奈落的手镯是你的,怎么证明?”
“当然能证明,”木葵道,“我当时没钱买好的,就买了个次的,其中一只美人镯有个缺口,我就是怕跟别人的混了,又让师傅在上头刻了一朵小花。”
她说到这里,惶恐看着团喜,“你是怎么了,睡了一觉起来,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是么,”团喜摸了摸自己脸颊,冷笑道,“可能变得更混蛋了吧,从前太无私了,老是想着责任使然家国天下,如今换了个角度看世界,想开了,累了,毁灭吧。”
木葵:“……”听不懂。
团喜站了起来。
木葵:“你上哪去?”
团喜:“去毁了翕都。”
10
青鸾殿。
大宫女看着横冲直撞闯进的团喜,又歪头看看她身后边走边提鞋的木葵,“今天可没准备你们的饭。”
团喜:“退下。”
大宫女一边谁你算老几一边碍于团喜眼神所威慑,退下了。
里头奈落听见外间响动,正要站起来,被团喜一把扣住按坐回去,她将他“美人镯”摘下来细看,符合木葵说的一切特征,正是她前日掉在鸑鷟台的那一对。
可奈落这一对,分明是一百年前的古物了。
她将奈落圈在椅中,居高临下地迫住他,“还想瞒我到几时?我全都想起来了。”
她的气势一上来,奈落顿时被她辖制得死死的,轻轻别过头,不与她对视。
她将他脸掰过来,“心虚什么,昨日撵我走的时候不是挺能耐的吗,口口声声说要娶妻,我倒要看看我在这里,你敢娶谁?”
木葵躲在墙角快要吓死了,“团喜你疯了,诚然我也垂涎君上的美色,但强行逼婚这种行为咱们决计不提倡,还不快放开君上。”
“是么?”团喜倨傲一笑,“你问问他,除了我他还敢娶别人吗?”
她这话问的木葵,眼神却对着奈落。
奈落道:“我不敢。”
“……“木葵抓着同样目瞪口呆的大宫女,“姐姐,你扶我一把,我有点大开眼界了。”
“说。”团喜点点奈落,“说点我不知道的。”
于是团喜知道了什么叫做“移魂”。
早膳已放凉许久,她叼了一只芝麻球慢慢吃,同时将“美人镯”抛还木葵,“物归原主。”
木葵一时半会儿拿不准该要不该要。
全殿的人都眼巴巴瞧着团喜用膳,大气不敢出。
其中奈落尤甚。
木葵心道,难道这就是王者的威严?
忽听团喜道:“骗子,大骗子。”
她边吃边生气,“说好无论如何也要将我找回来,结果呢?”
结果就被噎了,一顿捶胸顿足,毫无王者威严。
果然男人靠不住,女人到最后还得指望自己,她吃饱喝足,一携木葵,“走,缺打手。”
这时奈落道:“法夏。”
“别叫我,你一叫我,我心就软了,我还想多气一会儿,”团喜叹了口气,回头伸手,“过来吧,跟我去会会那个废物点心。”
鹓鶵殿。
门一开,一只茶壶迎面飞了过来。
魇罗趾高气扬瞪视奈落,“怎么,昨晚还没挨够本殿下的教训?”
团喜想起昨夜那差点破了奈落相的大花瓶,气就不打一处来。
她从奈落身后走出,照准魇罗屁股就是一脚,“你客气点!我花了大力气,把他眼睛耳朵一一治回来,养的好好的唯恐磕了碰了的一个奈落,你当是留给你撒野的么。”
这个下脚力度和张狂语气魇罗无比熟悉,甚至于还有点怀念,他震惊看着团喜,相认又不敢认,“……阿姐?”
“好久不见了,我的好弟弟。”团喜似笑非笑,还不如不笑。
“今日与你相认不为别的,主要想给你讲个神话小故事,”她拉着奈落坐下,用下巴点点魇罗,“这故事有点长,我建议你跪着听。”
魇罗:“……”
11
团喜道:“话说从前,我们翕都有位创世神,后人尊称冢君,他优秀他牛皮,他教会了各个族人在翕都安居和谐相处繁衍生息,是我们翕都亘古至今人人敬仰的大英雄,到现在他的周边还卖的老贵了呢。”
木葵忍不住插嘴,“这些我们从小听到大,团喜,你说点我们不知道的。”
“那你知道这位冢君立下丰功伟业之后,他去哪了吗?”团喜问。
这个木葵就不知道了,对于英雄,人们大多只关心他的出身和丰功伟绩,至于英雄销声匿迹之后去了哪里,谁还关心这个?
“冢君大神去了哪里呢?”
团喜看着魇罗,“他呀,给自己挖了个坟,就在翕都旁边,翕都有了规模以后他厌世了,讨厌每日被锁在王宫处理那么多的琐事,他怀念起从前看山看海躺在云上随风漂流的日子,于是他就把自己活埋了。”
木葵道:“啊。”
“‘冢君’的‘冢’,既是大君的意思,也有坟冢之意,冢君的埋身之地你们也不陌生,就是奈落之底。”
木葵道:“啊。”
“有些神吧,死也死不利索,奈落之底起初可真是宝地,冢君虽然肉身已死,但他留下的修为精元引来酆都和翕都大批妖魔傀怪争相抢夺,为了冢君这点破遗产,不知填满进多少厉傀冤魂,天长日久,无底洞越填越大。”
“若只是这样,多加固几遍奈落封印,未尝不能多保翕都几年安宁,但是咱们这位冢君他偏不,这个时候他又厌倦了在坑底躺平,想出来了。”
“在那么多戾气惊扰下,他的神智和内心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愿意为了翕都安宁付出一切的冢神,他日日传梦给当时的翕都君上,也就是我父亲,说他要出来,他的精神念力同整个翕都脉络紧紧相连,我父亲不答应,于是那段时间,翕都就不断有人生病,瘟疫蔓延开来,人们也变的暴躁无常。”
“冢君心智大改,若就此妥协将他放出,没人能够保证他会做出什么事情,万一他一个不高兴,覆手消灭了翕都怎么办,所以父亲无奈之下想了个办法,可以替换出冢君。”
团喜说到这里,忽然走到奈落身后,捂住了他耳朵,才继续道:
“我父亲从翕都千挑万选,选中了一名心底最为纯洁善良的孩子,名唤阿童,他买通他的父母,先是让他们对那孩子百般疼爱呵护,让那孩子每天所看所想尽是世上最美好之物,享受天伦之乐,父慈母爱,甚至带他进宫,让自己的女儿成了他最好的朋友。”
“等他身上集齐世间温暖与所爱,再将他拥有的都毁灭,叫他一遍遍被父母虐待,被抛弃,被别离,看遍世上所有丑恶。”
“继而夺走他的听力,视力,摘去他的心肝,等他全身布满恶傀喜欢的怨气,将他制成一枚可以吸收所有傀戾的容器,再在他喉间设下一枚封印,见过麻袋收口吗?那枚封印就是,见过钓鱼的人下鱼饵吗?那个孩子就是。”
“而彻底*死那个孩子的最后一击,是来自他最好朋友的亲手射*。”
他当时站在悬崖边上,害怕极了。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五感都被夺走了,眼上的药发作的慢,他唯剩一点模糊的视力,看见他最好的朋友法夏,将一支箭射向了自己。
她笑得好开心。
而他带着巨大痛意和恐惧,被万傀撕咬,沉坠渊底。
伴随着他的下坠,一点点神明独有的白色光芒逐渐上升,融入了一个快要病死的小男孩的身体。
团喜的故事讲完了。
在场诸人忍不住把目光投向奈落,他们有的脸上写满恐惧,有的写满不可置信,有的写满怜悯。
除了奈落自己。
团喜将他保护的很好,他没有听见故事中最不堪提及的那部分,尽管那就是他的经历。
他仍用恬淡温和的神情,看着团喜,一如望着法夏。
“所以那个承载了冢君元神的小男孩……”魇罗开口。
团喜:“对,就是你,我的弟弟,冢君大神。”
11
“奈落从没有*死过任何人,是所有人一起*了他,他承受了他不该承受的苦难,我将他从奈落之底带回来,我想让翕都永远记得他,尤其是冢君,这是你欠他的。”
“父亲是后来自己战死的,跟奈落没有关系,母亲当年自尽,是因为她再也受不了,她受不了自己的小儿子被拿来当成迎接神明的工具,她之所以那样说,是想借你的手毁了翕都。”
“你听了信了,开始憎恶我和奈落,尤其是我,因为在你眼里奈落是个外人,我是你的亲姐姐,你在我身上投掷的感情比奈落多,你偶然间会想,如果我姐姐去死一死就好了。”
魇罗大声道:“我没有!”
团喜道:“冢神有个天赋,叫做‘移魂’,你虽然是个崭新的人,但冢神的天赋是深刻在灵魂里的,我是法夏的时候,曾经怀疑过你,也调查过你,但一无所获,直到我‘死’那天,奈落发现你在睡梦中,手指无意识的画符,他才知道了我的‘死因’。”
魇罗绷着脸,“我承认我只动过捉弄你的念头,我才不想让你死。”
“当时正好有个叫团喜的小姑娘病入膏肓,魂不附体,我的魂魄被你抽离,机缘巧合之下进了她的身体,与她的灵魂逐渐相融,常常分不清我和她,直到我跟她的好朋友木葵进来当宫女,看到熟悉的场景,我才慢慢想起来,而这时已经过去了一百年。”
“我的奈落,他等了我一百年。”
奈落微微动容。
紧接着团喜又道:“但他宁可跟我的灵位成亲也不娶我,还想安排我上天。”
奈落:“……”
“我知道你想让我与从前割离,宁可让我当个普通却快乐的小宫女,不必日日带着负疚活下去,可是奈落,我更不想当逃兵。”她握住奈落的手,“何况现在也当不了逃兵了,翕都的时空已经混乱了。”
奈落抬眸。
“木葵那对手镯就是证据,它本该出现在我手上,却回到了百年以前,虽然不知道这么高难度的活咱们冢君大神是怎么做到的,但翕都迟早要完。”
“我只是个开始,或许就在我们说话的时间,这种错乱已经悄悄蔓延开来,在翕都某个我们不知道的角落……”
她深吸了口气,“我想了想,眼下只有两条路走,一条你娶我,第二条你娶我,你选一条?”
“这个时候就别含情脉脉了,”木葵道,“我有句实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手上抓着团喜早晨抛给她的美人镯,“这对手镯好像不是我的,虽然也有缺口,也有小花,但位置完全不对,团喜,会不会是你搞错了?会不会只是巧合?”
团喜:“……”
团喜:“……”
猪队友。
所谓时空错乱根本子虚乌有,那镯子是她临时造假上去套路奈落的,就为制造末日危机感,让奈落放下心防娶了她。
这下好。
团喜瞪着木葵,“明说了吧,我们家奈落,心眼死脾气犟,体内蕴藏无数恶灵,不定什么就爆发了,认定了不想拖累我,就坚决不要拖累我,你过早的拆穿了我的把戏,只会让他越发的远离我,是不是,奈落?”
奈落道:“不是。”
“你看我说什么来……”团喜猛地扭头,“奈落,你说什么?!”
“娶你。”奈落道。逛街遇险我被英俊男子救下,1年后他以帝王身份,上门求娶
那行了,没事了,其他的团喜一概不要了,回头冲还没有回过神的魇罗道:“你不是一直想要执掌翕都吗?奈落我抱走了,翕都还给你。”
想开了,不干了。
一行人呼啦啦而去,木葵走在最后,喟叹:“哦,我的闺蜜是女帝。”
12
团喜和奈落成婚这天,收到一封魇罗留书:“我应该在渊底,不应该在这里。”
冢君大神再次不知所踪。
入夜,木葵暂时避开吵着要去闹洞房的人群,走到灯影下细细看着自己腕上的镯。
她和团喜一起骗了奈落,这确实是来自百年前的镯。
这么多年的闺蜜,串通起来给男人挖坑的默契还是有的。
也许奈落也知道,但是有了团喜,他已经不在乎了。
所以说时空是真的错乱了,不知道这场灭世的灾难,神力大减的冢君有没有能力阻止,他一手创建的翕都,再次毁于他手,大概也没处讲理。
管他呢,没人关心,大家只想安于当下,享受此时此刻,所爱之人在身边。
情侣们动辄喜欢发的誓言,不就是一直爱到地老天荒吗?
地老天荒。(原标题:《神仙谱:奈落》)
点击屏幕右上【关注】按钮,第一时间更多精彩故事。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