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程庚伦
袭人的“贤”,需要加引号,更需要打问号。
这不是我们读红读成了“魔怔(症)”,万事都要刨根问底,寻摸个究竟。
实在是曹雪芹老先生下笔如神,作文成仙,早就隐下了伏笔,埋下了证据。
至少三处,不仅仅为袭人贤德的名声掺了水分,打了折扣,简直就是让袭人贤名的“内囊尽翻了过来”,反而坐实了她不贤的事实。
一是与宝玉初试云雨情,有一个自我安慰的心理活动,说是贾母将自己与了宝玉,“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
其实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自欺欺人罢了。
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云雨情,在王孙公子宝玉,为理所当然;在丫头袭人,则根本没有任何主动权。
贾母对晴雯评价很高,人又伶俐,针线又好,并且认定只晴雯可为宝玉所用。
也就是说,将来宝玉纳妾收姨娘,贾母认定晴雯为第一人选。
晴雯死后,宝玉听了小丫头子胡诌,说晴雯化为花神,袭人曾发作,说晴雯灭不过“我的次序”。
这也算作袭人内心活动的一次偶尔外露,也可以说是袭人的自做多情。
二是宝玉进学堂,袭人送行,临别赠言是“虽说是奋志要强,那工课宁可少些”,“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体谅。”
对此,宝玉有什么反应呢?照书中言表,“袭人说一句,宝玉应一句。”分明把袭人的临别赠言,当成了入学堂的出征宣言。
正常的入学宣言,照我辈俗人理解,不外乎勤奋努力、好好读书。
而袭人提出这样的出征宣言,这样的教育纲领,宝玉还听一句应一句,虽说有急于会秦钟而心不在焉的因素,但仅此就可以断定,到学堂不学了“一肚子精致的淘气回来”才是怪事?!
如果加上“恋风流”的因素,那就更加不堪了。
三是暗中“运筹谋划”,揣摩王夫人意图,逐步向王夫人靠拢,取得王夫人的信任,成为王夫人在怡红院的“耳报神意”。
特别是袭人对怡红院宝玉生长环境的一番论述,更是深获王夫人之心,引得王夫人直喊“我的儿,你果真有这样的见识,当是我的造化”。
王夫人作主,将袭人提升到准姨娘的地位,从自己的月例中抽出来,将袭人的月钱银子也提为每月2两银子。
大毛衣服,想着添换;脚炉手炉的炭,交出给小子们去了,可着他们添。这是袭人对宝玉的嘱咐。
你们也别闷死在这屋里,长和林妹妹一处去顽笑着才好。这是宝玉对袭人的嘱托。
两相对照,可以看出来,二者是不对等的。
袭人关心的是宝玉的日常生活,物质层面的,她的“贤”也正是得自于此,生发于此;宝玉期待的则是袭人能长到林妹妹那里,接受精神的洗礼。
宝玉巴巴期待于袭人的,并非袭人之初心,二人在此没有合辙,没有协奏,没有走在一个拍子上。
袭人的初心,在“争荣夸耀”。黛玉能给予的,在本真,在率性,在“质本洁来还洁去”,在精神上的洁癖。
一颗“争荣夸耀”的粗鄙之心,怎么可能接收到“世外仙姝寂寞林”发出的高洁澔渺的信号?!
一颗“葬花”的仙灵之心,“幽微灵秀”,其来自西方灵河的信号,又怎么可能发射到频道之外的污尘浊泥之中?!
这样频段的信息,即便黛玉定点发射,袭人也接收不到,她也不愿接收,她更不配接收。
渺茫宇宙,浩瀚太空,射线穿梭来往,信息络绎不绝,发者自发,收者自收;射者自射,拒者自拒。
看似杂乱无章,其实各有法则。
黛玉撵着叫“嫂子”,就是黛玉对袭人最精准的定位。
“嫂子”,是沾染了世俗浊尘的,其珍贵是片刻的,其荣耀是暂时的,其最终结局是从“宝珠”大踏步走向“死鱼眼珠子”。
袭人只配得到“嫂子”二字的称谓,并且这也正是她之所梦寐以求。
对袭人来说,像赵姨娘、周姨娘那样,博取一个花姨娘的半主半奴的地位,熬煎中等死,正是适得其所、乐不可支之追求。
元春封妃,为贾府烈火上又烹油,鲜花上又着锦,羡煞奴家。
一旦像元春那样,当上姨娘,攀上人生巅峰,其热闹繁华,想来亦应如此。
与黛玉对楔合符的,在整部红楼梦中,或许只有一个“呆子”。
只有她在精神的层面亮化了林黛玉,以灵魂的对话升华了林黛玉;而不是像怡红院的小丫头子那样,因送茶叶得到一把子赏钱,就奔走相告,四处传播黛玉的好名声。
对于诸如此类的所谓的好名声,和诸如尖酸刻薄、心里又细的所谓的坏名声,黛玉一概不理。
她虽生于“本地望族”,但自幼被拐、长而为妾,历尽人世间的种种磨难。老天把她打造成妾的身,但她仍不失一颗小姐的心。
果然不错,在黛玉的言传身教之下,她精血诚聚,梦中得一好诗,起首一句,气宇轩昂,格调高亢。
“精华欲掩料应难”,喊出了多少无材补天的遗石悲怆无尽的心声。
她就是香菱,林黛玉的精神知己,潇湘子的灵魂至交。
那年坐船上京来,湾在一处码头,她眼中是景,心里是诗,满江面千帆竞渡,百舸争流,一派为名而奔走、为利而碌碌的繁忙景象。
于她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而远处人家的依依炊烟,“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则尽收其眼底,经年不忘。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诗情,同船的薛蟠没有记忆,同船的薛姨妈没有见闻,同船的薛宝钗没有捕捉。唯独刻录进了香菱的大脑。
人贩子之毒,薛蟠之恶,薛姨妈之俗,薛宝钗之熟,终究成了过眼云烟,一拍两散,分道扬镳,终究未曾打*泯灭了香菱的一颗烬余尚温的诗心。
据此足可断言,香菱的“呆”,也需要加引号,甚至需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香菱绝不“呆”,而是雅。在红楼梦条目之中,“慕雅女雅集苦吟诗”,说的就是香菱。
一连两个“雅”字用以描摹香菱,整部红楼梦中,独此一例。
香菱之质,非“雅”字而不能穷其形而尽其相;也唯有这个“雅”字,方可让后世读者领略香菱的吉光片羽、凤毛麟角。
看到这一幕,怡红公子慷天慨地,指天跺地,拍膝画圈,大发感触:
“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
几乎整个贾府,论及香菱,必冠之以“呆”。而在黛玉眼中,在我臆测,非一个“贤”字不能概其作为。
几乎整个贾府,论及袭人,必谓之曰“贤”。而在黛玉眼中,在我臆测,非一个“俗”字不能总其言行。
最可怪者,在“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一回中,香菱新新的石榴红绫的裙子污湿了半扇,又怕湿了鞋面,又怕回去薛姨妈嘴碎唠叨,恰被宝玉看到,回家让袭人拿来一条一模一样的换上,这才罢了。
黛玉眼中的两极,宝玉口中的惋惜,“呆”“贤”“俗”,在曹雪芹这里,阴差阳错,融为一体。
接触红楼,时日既久,恍惚间就进入了一个波涌澜起、山环峰峙的奇境。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