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洗象,你为何不肯下山,走过那玄武当兴的牌坊?!”
“五岁上山,八岁学了点谶纬皮毛,师父要我每日一小算一月一中算一年一大算,算何时能下山,何时需要在山上闭关,可自打我学了这学问,就没一天不需要闭关的。”
“据说你师父临终前专门给你定了条规矩,不成为天下第一,就不能下山?那你这辈子看来是都不用下山了。”
“天下第一不假,可吃饭最多,读书最多,都是第一,很多的,师父又没说是武功第一,总有我下山的一天。”
徐凤年艰难起身,视线投望江南方向,轻轻道:“可那时候,人都老了。再见面,白发见白发,有用吗?”
洪洗象合上眼睛,没有说话。
徐凤年与道士擦肩而过的时候微微驻足,问道:“你觉得我姐,如何?”
自打记事起就在这琉璃世界里捧黄庭倒骑牛看云卷云舒的道士,轻轻道:“最好。”
“小师弟,这一年时间你可没少跟世子殿下套近乎,怎么,舍不得那姓徐的红衣姑娘?如果没有记错,当年那女娃娃在大雪天裹了一身大红上山,你眼睛都看直了。”
“三师兄,连你都来!现在就只剩下小王师兄没笑话我了。那时候我才十四岁,懂什么。”
“你今年几岁?”
从不记这个的洪洗象很用心掐指算了算“二十四?二十五?”
“那你倒是记得清楚是十四岁见到那女孩?”
洪洗象不说话了,继续对着天空发呆。
见面第一句,她便问道:
“喂,小道士,你多大?”
青牛背上的小道童红着脸想了半天,等到确定自己年龄岁数,那雪地里格外惹眼的红衣女孩却已经不耐烦地走远了。
只留下那时候便已经是武当最年轻师叔祖的洪洗象喃喃道:“十四啊。”
第二次见面,却是她马上要出嫁千里之外的江南。
仙鹤盘旋,人间仙境。
在小莲花峰龟驼碑附近,她见着了洪洗象,笑问道:“喂,小道士,这山上多无趣,要不你嫁给我?多有趣。”
他还是涨红了脸,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后来,便没有后来了,再没有见过面。
他只知道她叫徐脂虎,喜欢穿一身刺眼的红衣,最后就只是那一日听她自言自语说过一句“好想骑上黄鹤”。
洪洗象再次掐指,破例一天两算。
在算这辈子能否下山。
在算能否骑鹤下江南。
老掌教拍了拍小师弟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这件事,当年师父输给我以后,就跟我说哪天输给小师弟,就可以放下担子了。”
洪洗象苦着脸。
老道士望向远方,感慨道:“山不在高啊。只可惜我是见不到武当大兴那一天了。”
洪洗象嗯了一声,想要偷偷去拍大师兄的肩膀。
刚才手上沾了点,得擦干净。
大师兄拍自己肩膀为的啥?洪洗象一清二楚!
老掌教巧妙躲开,怒道:“你这道袍比我的旧,师兄身上这件,可是崭新的!”
洪洗象讪讪缩手,气愤道:“忒不公平了。”
武当掌教开怀大笑,离开小莲花峰,遥遥传来一句话:“小师弟,以后若要真下山,可得气派些,给大师兄涨涨脸面。”
徐凤年没来由想起当初在山上瀑布后骑牛的一番话,“太上忘情,非是无情,忘情是寂静不动情,好似遗忘,若是记起,便是至情。正所谓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一言,道可道非常道,偶而知道,欲言又止,才算知道。”
徐凤年睁开眼睛,笑骂道:“什么玄空大道,总喜欢说得模棱两可莫名其妙,骑牛的,你若真是真武大帝降世,有本事就下武当上龙虎,这个要是太难为你了,那就给我滚去江南!”
徐凤年收敛了笑意,喃喃自语道:“见一个女人,比成为那肩扛两道的天下第一都要难吗?”
两大祖庭南北相望。
六百年前,龙虎大兴,武当山几乎香火凋敝殆尽,大半道士逃下山。
三百年前,武当反过来力压龙虎,龙虎低头低到不能再低。
如今百年,王朝一再抬高龙虎,武当一代不如一代,连王重楼在内的历任掌教都不曾一次进京面圣。
下一百年?
少有人真的认为玄武当兴五百年。
这场暗斗了整整千年的南北之争,是骑牛的以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个啥东西的天道胜出,还是那个号称龙虎山上悟性第一,武道精进第一,以至于此生有望修为并肩齐玄帧的齐姓小天师?
徐凤年实在是不明白洪洗象的道。
比较斗赢了四大天师压顶代代英才辈出的龙虎山,难道不是下山下江南更容易一些?
徐凤年低头苦涩道:“你这可知不可说的道,我这辈子算是不会知道了。你不说,你不做,我大姐怎么知道?光躲在武当山上骑牛,知道你大爷啊!”
武当山掌教王重楼仙逝于小莲花峰。
随着这个消息从北凉向东西南蔓延开去,天下道门轰动。
不是说一指断沧澜吗?
不是说才修成了大黄庭吗?怎么说登仙就登仙了?
要知道此登仙非龙虎山的证道登仙,而是死了,与凡夫俗子一般病死老死,武当山对此更是并未丝毫遮掩,与此同时,世人得知王重楼逝世后,掌教武当山的并非山上德高望重仅次于王重楼的陈繇,不是最年长的丹鼎大家宋知命,也不是剑术超群的哑巴王小屏,而是不到三十岁的武当年轻师叔祖洪洗象,洪洗象是谁?
连许多北凉香客都不知姓名,耳目灵敏的,最多只知这位被王掌教器重的小师弟无甚野心,只是做些骑牛散心、注疏经义、筑炉炼丹的琐碎事情,偶有士子文豪登山作赋,达官显贵上山烧香,都见不到这个年轻道士的身影。
小莲花峰上龟驼碑,一位在这座峰上长大的青年俊雅道士换了一身装束,云履白袜,以一根尾端刻有太极图案的紫檀木道簪别起发髻,身上宽博长袖的道袍异常崭新尊贵,有两条剑形长带缝于道袍纽扣部位,名莲花慧剑,这是武当特有的装饰,六百年前大真人吕洞玄骑鹤上武当,以仙剑大道创武当两束道袍慧剑,寓意断烦恼斩尘根。
对武当而言,在剑道天道俱是天下第一人的吕祖师爷羽化飞升之后,便开始一代不如一代,尤其是近百年,再无巍巍祖庭气象。
年轻道士轻轻跃上龟驼碑,望向被云雾缭绕的上山神道阶梯,小时候上山,那时候他面黄肌瘦,脚力孱弱,武当漫天鹅毛大雪,石阶堆满了厚厚积雪,道士们根本来不及扫雪,于是他便被年迈师父背着,据说大师兄在玄武当兴那块牌坊下等了一天一夜,上山的时候他偷望了几眼大师兄,每次大师兄都会笑脸相迎,像富裕街坊家里一座刚好暖和却不烫手的火炉,他清晰记得那会儿大师兄才只是两鬓霜白,等他长大,便悄然与师父一般满头银霜了。
大师兄的确不太像是个武当掌教,劈柴烧火腌菜做饭盖房扫雪,样样去做,他的好脾气,都是从大师兄那里学来的,所以大师兄说他是武当未来百年的希望,他虽然胆小怕事,可终究没有逃避,与二师兄陈繇习道德戒律,与三师兄宋知命请教丹鼎学说,与四师兄一同研究玉柱心法,看五师兄练剑,至于天道是何物,师兄们皓首穷经都没得出个所以然,所以他不着急,一直觉得只要在山上呆着,总有一天会悟透。
十四岁时骑牛,遇见了那一袭红衣,念念不忘,耽误了功课,大师兄并未责骂,后来再见她时,她说要去江南,再不相见了,他壮了胆子跟大师兄说要下山,大师兄问他还回不回来了,他没说,他从不说谎。可大师兄依然不生气,只是说小师弟等会儿,等大师兄修成了大黄庭,你便下山去好了,当年师父要你做天下第一才准下山,是骗你的。这么大年纪的小伙子了,总待在山上跟一帮糟老头厮混,的确不像话呀。
后来他便耐着性子等到了大师兄修成大黄庭,只是出关时,他自己却退缩了,次次走到玄武当兴的牌坊,抬头望着吕洞玄以剑写就的四个大字,都默默转身上山。
最后大师兄舍了一身大黄庭,自知将死,在小莲花峰山崖边上,揉着他的脑袋,笑着说掌教由二师弟来做好了,你下山去,不去大师兄就踢你下去,玄武当兴什么的,顺其自然便很好,哪有让你扛这个担子的破道理,大师兄临死才想明白一个道理,
天高不算高,人心比天高。
道大不算大,人情比道大。
我辈修道无非修心。
这一刻,山中暮鼓响起,雾霭灵犀般散去,大小莲花峰风景尽收眼底。
洪洗象站起身,眺望而去,怔怔出神。
陈繇的规矩,宋知命的丹鼎,俞兴瑞的玉柱,王小屏的剑意。还有大师兄的习武更修道。
骑牛看书读书,炼丹只是解乏,八步赶蝉只为那一张蜘蛛网。
山巅随罡风而动,只是想看清山外的风光。
与黄鹤喂食说话,只是觉得好玩。
这就是是他的道。
我不求道,道自然来。
武当历史上最年轻的掌教没有言语,只是长呼出一口气。
踏出一步。
这一步远达十丈。
直接踏出了龟驼碑,踏出了小莲花峰。
武当七十二峰朝大顶。
七十二峰云雾翻滚,一齐涌向小莲花。
洪洗象踩在一只黄鹤背上,扶摇上了青天。
陈繇抬头望着异象,喃喃道:“师父,大师兄,你们真应该看看,小师弟一步入天象了。”
下山途中,洪洗象牵了青牛,依然是牛角挂经的悠然,另外一只牛角,则悬上了木桶,摇摇晃晃,十分滑稽。他笑道:“打拳时,感到古剑与你一丝共鸣,你哪天离开武当与我说一声,我把剑送你,你要觉得不好意思,就当借你好了。”
齐仙侠不喜反怒,训斥道:“吕祖遗物,是你武当五百年镇山之器,怎可儿戏,说送便送?!”
洪洗象不以为意道:“不是说了嘛,借你的。”
齐仙侠冷哼一声,“此事休再提起。”
洪洗象感慨道:“还是世子殿下胆大,下山时若非小道死活抱住他大腿苦苦哀求,你就见不着这柄剑了。”
齐仙侠对此无动于衷,只是由衷慨然道:“匣外天地满,室内剑气长。吕祖当年风采,可见一斑。”
齐仙侠站在菜园外,看着唉声叹气的青年掌教,问道:“打算何时下山?”
洪洗象无奈道:“不敢。”
齐仙侠平淡道:“都敢把吕祖佩剑送给外人,偏偏不敢下山?”
洪洗象默不作声,一如既往的胆小退缩。
齐仙侠冷笑道:“怕误了玄武当兴?怕愧对山上列祖与那些师兄?”
洪洗象摇头道:“不是啊。”
齐仙侠转身离去,留下一句:“这届龙虎山峰顶三教辩论,你去还是不去?”
洪洗象低头掐指,道:“容小道算上一算。”
齐仙侠讥笑道:“算什么算,反正怎么算都是不下山,何苦自欺欺人。”
脾气好到让人叹为观止的年轻掌教轻声道:“放你的屁!”
这一日,除去百年江湖两代剑神在武帝城出手,还有一件事情轰动天下。
武当山年轻掌教,骑鹤下山。
齐仙侠蓦地心神一跳,瞪大眼睛,抬头朝那柄已不出鞘整整五百年的仙剑望去。
这把自吕祖羽化登仙后沉寂半千年的古剑,竟然颤鸣如龙。
七十二峰云海沸腾,最终宛如七十二条白龙游向主峰。
数百只黄鹤翱翔盘旋。
七十二峰朝大顶,二十四涧水长流。
其中最长一条飞流直下的瀑布犹如神助,低端被掀起拉直,通向毗邻那座唯有一名年轻道人修习天道的小莲花峰,瀑布如一条白练横贯长空,数万香客见到此景,仿佛置身仙境,更加寂静无声,偌大一座武当山,几乎落针可闻。
水起作桥为谁横?
齐仙侠亲眼见到古剑连鞘飞出太虚宫,尾随其后,沿着悬挂两峰峰顶水桥奔掠向小莲花峰,看到骑牛的怔怔靠着龟驼碑,喃喃自语:“今日解签,宜下江南。”
那柄仙人古剑围绕着年轻掌教飞旋,如同故友重逢,欢快雀跃。
心神激荡的齐仙侠喝声问道:“洪洗象,你到底是谁?!为何吕祖佩剑与你灵犀相通!”
骑牛的年轻师叔祖置若罔闻,神情怔怔,掐指再算,许久才吐出一口气,朝齐仙侠微微一笑,缓缓起身后伸手抚摸那柄停滞悬空的古剑,手指一抹,三尺青峰清亮如水,剑鞘分离,轻声道:“你去江南,你去龙虎。我随后就到。”
剑鞘往龙虎山而去,剑身朝江南而飞。
古剑先行“下山”。
一身朴素道袍的洪洗象拍了拍尘土,骑上一只体型巨大的黄鹤,望向江南。
江南好,最好是红衣。
幼年上山便从未走出过那道玄武当兴牌坊的新任掌教,被世子殿下骂做胆小鬼的年轻道士,总算是有那胆子下山了。
天生奇景,道人骑黄鹤远去。
黄鹤于云间穿梭,掠过西北雄城鱼龙关,气势雄浑,关城锁阴边陲,防线绵延,重叠构造防守之势,壁垒森严,是帝国漠北咽喉之一,有军伍士卒登城远眺,不知是谁第一眼敲见那只黄鹤,似乎还有一人坐于鹤背?
有人?
还真有一人!
这个消息立即疯传开来,边关将士都涌上城头制高点,果真看到一名道士模样的仙人乘鹤东行,这座西北雄关顿时炸开,当黄鹤在头顶呼啸而过,众人痴痴抬头,不敢言语,生怕惊扰了天人的天上逍遥。
中原繁华地,有黄鹤楼矗立于大江畔,翼角嶙峋,气势豪迈。
曾有诗仙留有传世名篇“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相传五百年前,关西逸人吕洞玄修道两百年,终证仙位,立誓世间有一不平事便不愿上升天庭,以诗剑酒悠游人间,曾驾鹤过此楼,引来紫气东升,楼内墙壁上写有各朝各代名诗佳句三百余,以那首黄鹤登魁。
今日有一场盛大诗会在楼上召开,中原士子们正酒兴与诗兴勃发,猛地听说有一只神异黄鹤自西向东而飞,都来到外廊观看,近了,才猛然惊觉有仙人坐于其上,不输当年吕祖风采!
一位位文人*客面面相觑,不敢置信,世间当真有陆地神仙?
五百年前乘鹤去,五百年后驾鹤归。
烟波浩渺,黄鹤当空掠过黄鹤楼,一名老士子呆呆说道:“我辈目睹此景,不枉此生。”
江南。
旧人旧景旧曾谙。
秋风起,秋叶落,人生聚复散,秋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景难为情。
眉清目秀的小丫鬟嘻嘻笑道:“听世子说小姐以前最爱穿红裙红衣红裳了,为何二乔就从来没有见过呢?”
女子神情恍惚,柔声道:“你还小,说了也不懂。”
二乔嘀咕道:“不小啦。”
女子弯腰捡起一把金黄色桂子,满手的桂花香,抬头望着桂树枝叶,默不作声。
丫鬟关心道:“小姐,天冷了,要不咱们回去吧?”
脸色微白不再红润的女子摇头道:“再待会儿。”
小丫鬟怯生生说道:“小姐,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
女子微笑道:“说来听听。”
丫鬟低头道:“世子殿下一次跟二乔闲谈,说武当山上有个胆小鬼,这些年还是偷偷喜欢着小姐。”
女子望着天空,松开五指,桂子颗颗掉落,叹气道:“那是我弟弟骗你的。”
二乔小心翼翼问道:“其实小姐心里也在等,对不对?”
女子转头弹了一下侍女的光滑额头,道:“你这不知羞的小女子。”
二乔涨红了小脸,鼓起腮帮生闷气。
“你敢?!”
有言语伴随古剑清鸣声呼啸而至。
有一剑,由千里外武当山而来。
落于徐脂虎身前。
黄鹤驾临江南湖亭郡,一名年轻道士如流星坠落,瞬间来到报国寺院中。
饶是心智坚韧不拔如袁庭山,才跃下城墙,也顿时目瞪口呆,一柄飞剑诡异悬在空中,再有一个岁数不大的道士出现眼前,这道人却是行事更加匪夷所思,遥望东南,怒道:“赵黄巢,信不信洪洗象一剑斩断你赵氏气运!”
古剑瞬间消失不见。
龙虎山山门前,先有一剑鞘从九天云霄直坠大地。
再有古剑飞来,恰巧回归剑鞘。
古剑入鞘时,整座龙虎山轰然震动。
继而不见仙人踪影,却有仙人传声而来:“赵黄巢,信不信洪洗象一剑斩断你赵氏气运!”
龙池气运莲,刹那间枯萎九朵!
天师府祠堂,众多供奉百年千年的祖师爷牌位跌落于地。
龙虎山一名中年道人怒极,望向斩魔台:“洪洗象,不管你是吕洞玄投胎还是齐玄帧转世,如此逆天行径,就不怕天劫临头?!”
仙人再度言语如九霄天雷降落在斩魔台,遥遥传来:“修道七百年寒暑,区区天劫能奈我何?!”
安然无恙的小丫鬟二乔,扯了扯身前女子的袖子,茫然道:“小姐,是天上来的神仙吗?”
徐脂虎红着眼睛,别过头,不去看那位生平第一次动怒的年轻师叔祖,好似小女子赌气道:“什么神仙,武当山来的臭道士。”
骑鹤下江南的年轻道士口口声声连那天劫都不屑,只是这会儿竟然露出让丫鬟二乔疑惑的局促不安,一只大黄鹤停在院中,吹落桂子无数。
始终撇过头的徐脂虎沉声问道:“你来江南作甚?”
二乔只看到那道士红着脸,欲言又止。
她心想这位神仙道长是不是脸皮也太薄了?
徐脂虎缓缓转头,问道:“你到底是谁?”
一直被寄予厚望去肩扛天道的年轻道士羞赧嚅喏道:“洪洗象啊。”
徐脂虎重复问道:“你来做什么?”
年轻道士壮着胆子说道:“那年在莲花峰,你说你想骑鹤。”
她转过身,背对着这个胆小鬼。
这个放言要斩断赵氏王朝气运的道人,深呼吸一口,笑道:“徐脂虎,我喜欢你。”
“不管你信不信,我已经喜欢你七百年。”
“所以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喜欢你更久了。”
“下辈子,我还喜欢你。”
丫鬟二乔眨巴眨巴水灵眸子,小脑袋一团浆糊,只看到小姐捂着嘴哭哭笑笑的,就更不懂了,唉,看来小姐说自己年纪小不懂事是真的呀。
年轻道士伸出手,轻声道:“你想去哪里,我陪你。”
这一日,武当年轻掌教骑鹤至江南,与徐脂虎骑鹤远离江湖。
仙人骑鹤下江南,才入江湖,便出江湖。
一驾不起眼的马车驶入京城,马夫是一名身穿朴素道袍的年轻道士,谈不上有多英俊,背负一柄不与时同的长剑,神情温和,一看就是好说话的主。
城门九脊封十龙,巍峨壮观,马车只有一名乘客,批裘而坐,靠着年轻道士后背,听那青年道人说些京城这座中天之城的种种妙处,听他讲述是如何与昆仑同脉相接,坐镇太和殿的皇帝陛下如何南面而听天下,内庭东西六宫七所又是如何按卦象而建,年轻道士年纪不大,说出来的道理却不小,与美貌女子说天下城池归根到底是追求与天地互渗的境界。
女子面容清瘦,裹了件不算太昂贵的貂裘子,像是中等殷实人家里走出的小家碧玉,貂裘毛杂,不如狐裘粹美,若是京城里头喜好攀比的阔绰妇人,都是不屑穿这类貂裘子的,除非是关东雪貂才能入眼。
女子听着年轻道人语调柔和的唠唠叨叨,闭着眼睛,嘴角带着满足的笑意。
入了城,她嗅了嗅,轻声道好香呢。道士转头看见一座酒楼,知道她饿了,立即停下马车,跳下,搀扶着她走入酒楼,拣了个三楼靠窗视野开阔的位置,她只给自己点了一个素菜,再给结伴而行的道士点了一壶酒,这让大失所望的店小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想这对外地男女出手也太磕碜了,好不容易来京城一趟,也不知多带些银两,店小二后悔把这座位让给他们,酒先上,道士倒了两杯,那道素菜烧茄子是酒楼招牌,她便是被这份独一份的香味吸引。
她夹了一筷子,尝了口,笑眯起眸子,也帮那道士夹了一块入碗,笑道:“好吃,茄子去皮横竖一刀,切成四瓣儿,刀工很细,剥半头蒜拍碎,而不是切碎,捻小火慢慢煸透,三个茄子下锅,到上桌里也就正好这一六寸小盘了,关键是要让豆酱与蒜香与茄子味道相得益彰,而不会谁压过谁,故而这道茄子卖得比肉贵,咱们没花冤枉钱。”
店小二原本有些愤懑,听到女子讲解门道后,心情才稍稍转好,心想这美艳却病态的女子还算是个行家。
年轻道士尝了尝,没有说话,只是笑,略显憨傻。
女子尝了一口便放下筷子,望向窗外车马如龙,托着腮帮,遗憾道:“要按照你们道家来说饮食,人秉天地之气而生,所以时令很重要,那些菜都要法四时而成,我本来是个吃货,不怕胖,到了这个季节,可就正是贴补秋膘的好时光啦,只管放开了胃口去吃,到了冬天,哪怕再冷,也不怕。可惜现在什么胃口都没有了,唉。”
年轻道士默不作声,眼神低敛。这与她一路远行,都是她想去哪里,他便带去哪里,不管是相隔千里,不管是如何的崇山峻岭,他都会带她去饱览风景,只求她尽兴而归。
在旧西蜀,带她看了天下最壮观的竹海。
在旧西楚,去看了西垒壁遗址。
再往南,他带她去了那座尼姑庵,她求了一签,却是下下签。
往极西而去,有山高可通天。
然后,她说要去看一看京城。
酒楼内的食客大多是京城本土人士,最是擅长道听途说,天子脚下的百姓,带着股眼高于顶的优越感,仿佛天底下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而时下最振奋人心的喧嚣话题,起先是东海武帝城王仙芝与独臂李淳罡那一战,堪称江湖五十年来最惊心动魄的一场巅峰之战,紧接着武当山姓洪的年轻掌教下山,听说好像有那飞剑千里的神通,传言那道士更是吕祖转世一般的神仙人物,一下子就让道教祖庭龙虎山失了颜色,最耸人听闻的莫过于那位陆地神仙才下山没多少时日,便带着一名女子陆续去几大春秋亡国境内,一剑接一剑,将旧西蜀东越的仅剩不多的一点气运柱给斩崩塌了,到后来西去昆仑,天下数百顶尖炼气士都蜂拥前去,希冀亲眼见证那名仙人一剑斩气运的雄浑气魄,有隐秘消息迅速传入京城,当那道人一剑斩出,粗如山峰的气运柱子便要支离破碎,让世间万万千千的听者个个瞠目结舌,都好奇天底下莫不是真有如此不飞升胜似登仙的仙人吗?
酒楼内有人唾沫四溅“那武当掌教别看表面上年纪轻轻,其实活了可有好几百岁了,最起码也得有三百年,足足五个甲子!”
立马有人疑惑:“那岂不是比老掌教王重楼还得超出太多?既然这般年迈,为何直到最近才下山,若是真有神通,哪里轮得到龙虎山做羽衣卿相?”
原先那人拍案怒道:“这位真人是当之无愧的陆地神仙,他的想法,我等俗人如何知晓?!”
无数人点头附合:“确实。”“理该如此!”“听说道门里大真人都会贱物贵身,志在守朴,不在意那俗世虚名。”
将所有纷纷议论听在耳中,临窗托着腮帮的女子回头,看了眼桌对面的年轻道士,眼神促狭。
青年道人红了红脸。
街道外响起雷鸣马蹄,砸得地面一阵轰动,好似地震。
临窗几桌食客都探头望去,吓了一大跳,竟是难得一见的皇城精锐羽林军出动,而且看架势可不止几十铁骑,羽林军一直是王朝京畿重地的守卫,战力堪称举世无敌,一时间街道上铁甲森严,马队好像没有一个尽头,没多久就占据整条京城主道,而且每一位羽林卫皆是剑拔弩张,带头几位将军更是京城里权势与声望皆是炙手可热的功勋武将,除去甲士,还有无数大内高手随行,如临大敌。
今天这排场,恢弘得可怕,天子出巡都未必如此浩大,一些明眼人都瞅出一丝深陷战争的浓重戒备,这更让人倍感寒意,难道天底下还有谁敢在京城造次?这得吃多少颗熊心豹子胆,有多少条命才行?
外行看热闹,唯有真正的内行才能看出门道,除去近千羽林卫甲士与几近倾巢而出的大内高手,更有数十位王朝内一等一的大炼气士凝神屏气。
女子叹气道:“回了吧。”
年轻道士点点头,温柔问道:“想去哪儿?”
女子笑道:“去武当山,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再不去,怕我的身子就撑不住哦。”
年轻道士问道:“骑鹤出城?还是乘马车?”
女子来了孩子心性,眨眼道:“乘马车的话,是不是会给你惹麻烦呀?”
道士摇摇头,轻声道:“不会啊。”
女子犹豫了一下,缓缓起身。
青年道士红了脸,主动伸出手。
女子握住。
他们一同走出酒楼,当负剑道士出现在街道上,那些当今最拔尖的一撮炼气士不约而同往后撤退一步,连带着以悍不畏死著称的羽林军都连大气不敢喘。
年轻道士将女子轻轻抱上马车,掉转马头朝向城门,对满街铁甲视而不见,一手抓马鞭,一手握住女子沁凉的手,平静道:“让道。”
一名武将压抑下躁动不安的骏马,怒道:“大胆武当洪洗象,安敢在京城内不守规矩?!”
满城哗然。
那年轻道士淡然道:“贫道不知你们的规矩。至于你们的王法,再大,也大不过贫道身后剑。”
出声的中年武将身边有一位年轻甲士,手提一杆银枪,闻言便要策马前冲,被武将伸手拦住。
女子柔声道:“走吧。”
道士脸色顿时缓和,点了点头,握紧她的手。
街道上几乎所有马匹一刹那全部跪下,人仰马翻,鸡飞狗跳,毫无规矩可言。
这一日,武当洪洗象与徐脂虎出城离城,无人敢拦。
这一日,天下尽知那名爱穿红衣的女子,叫徐脂虎。
武当小莲花峰。
云雾缭绕。
陈繇宋知命俞兴瑞三位武当辈分最高的老道士都遥遥并肩站立,将山巅留给那对男女,三位老人面面相觑,有骄傲,有遗憾,有惋惜,百感交集。
附近除去三名年轻掌教的师兄,便只有李玉釜一名新上武当的“外人”。
昨日掌教上山,与他们说了一件事情,足可谓江湖五百年来最匪夷所思的一桩壮举。
不管心中如何万般不舍,陈繇等师兄们都不愿去阻挠。
年轻道士与红衣女子肩并肩坐在龟驼碑底座边缘,她摇晃着脚,她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望着云海中的七十二峰,哀伤道:“骑牛的,可能我没办法陪你一起变老啦。”
那年他十四岁时,两人初遇。
江南重逢后,她深知自己活不长久,可当她骑上黄鹤,只觉得此生便再没有遗憾了。
他带她游遍了天下南北。
她见他没有动静,皱了皱鼻子扭头,敲了敲他的脑袋,问道:“怎么,还傻乎乎等下辈子找我吗?你傻啊,不累吗?”
年轻道士想了想,只是摇头。
她一下子红了眼睛,咬着嘴唇问道:“你打算再等我了吗?”
骑牛的年轻掌教伸手揉了揉女子脸颊,擦去泪水,眼神温暖道:“如果我说让你等我三百年,你愿意等吗?”
她毫不犹豫道:“你等了我七百年,换我等你三百年,当然可以啊。”
再相逢后仅限于牵手的年轻道士壮起胆子,轻轻抱住她,笑道:“好。”
她环住他脖子,呢喃道:“真是个胆小鬼。”
他问道:“真的不去看一看大将军与世子殿下了?”
她笑着摇头:“不看,怕他们伤心。怕他们流眼泪。”
年轻道士深呼吸一口,等女子依偎在他怀中,那柄横放在龟驼碑边缘的所谓吕祖佩剑出鞘,冲天而起,朝天穹激射而去,仿佛要直达天庭才罢休。
九天之云滚滚下垂。
整座武当山紫气浩荡。
他朗声道:“贫道五百年前散人吕洞玄,五十年前龙虎山齐玄帧,如今武当洪洗象,已修得七百年功德。”
“贫道立誓,愿为天地正道再修三百年!”
“只求天地开一线,让徐脂虎飞升!”
年轻道士声如洪钟,响彻天地间。
“求徐脂虎乘鹤飞升!”
黄鹤齐鸣。
有一袭红衣骑鹤入天门。
吕祖转世的年轻道士盘膝坐下,望着注定要兵解自己的那下坠一剑,笑着合上眼睛。
有一虹在剑落后,在年轻道士头顶生出,横跨大小莲花峰,绚烂无双。
千年修行,只求再见。
齐玄帧收回视线,收敛笑意,“仙人以大地为棋盘,一山一城一国皆为棋子,以天下气数为握子之手臂,肆意落子,随性定夺凡人生死。在贫道看来,此事,有违大道!”
有违大道!
这四个字被齐玄帧说出口后,那尊天王法相的仙人长卷出现一声布帛撕裂的细微声响,然后愈演愈烈,画卷一点一点粉碎,画上仙人化身一位一位消散。
甚至连天王法相的眉心也出现一道裂缝,金光四射。
齐玄帧看着这位自己另外一世应该喊一声小舅子的少年,眼神有些愧疚,轻声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李玉斧,我不如你。”
就如黄青所言,人活世间,有所为有所不为,何况是他生前生后都是修道之人的齐玄帧。
各人各有脚下路,齐玄帧可以搬走一些堵死路的拦路石,却无法替人去走。
齐玄帧的身躯似那云渐淡风渐轻,最终灰飞烟灭。
双目无瞳神情僵硬的少年竟然没来由挤出一丝笑脸,望向这个当年在斩魔台上“见过”的中年道人,“姐夫,走好。”
齐玄帧会心一笑,点了点头。
有一道浑厚气息起始于南朝西京某地,由北南下,再度搅局。
齐玄帧勃然大怒,在消散之前,一手按下。
西京那栋楼内的蛰眠大缸,顿时炸裂。
满楼皆水。
有龙出水。
即将彻底消散的齐玄帧脸色忧虑,遗憾道:“接下来斩龙一事,力有尽时……”
黄蛮儿咧嘴一笑,一扭脖子,双手无力拔出长剑的少年无师自通,以气驭剑抽出那柄定风波,长剑高高抛起,然后用嘴巴叼住剑柄。
无形中,虽然荒唐可笑,但亦是一式横剑!
少年先看了眼远处的哥哥,最后回头看了眼齐玄帧。
那眼神似乎是在对齐玄帧说有我在,你放心走。
齐玄帧点头后,望向天空,彻底消失之前好像在问天:“凡人凡,长生长。若说凡人有情皆苦,长生无情又有何欢?”
从前有座山,叫武当。
山上有座峰,叫莲花。峰上曾经住着一个想下山却又不敢下山的年轻道士,他叫洪洗象。只是那位年轻掌教一趟下山返山后,听说就离开了世间。
然后更为年轻的新一任掌教李玉斧,带回了一名眉眼灵气的幼龄稚童,他叫余福。约莫是爹娘希望这个孩子年年都能攒下些福气吧,穷人家想要过上长久的安稳日子,无非是节余二字。
过了青州襄樊城,广陵*算到中下游了。
一位年轻道士带着徒弟小道童,一起坐在江畔盘腿静思。
小道童静思静思着就开始直接打盹了。
年轻道士也不出声斥责,每次摇摇欲坠的小道童要后仰倒去,他就伸手扶一下。
这位衣袍朴素的年轻道士,正是武当当代掌教李玉斧。
带着徒弟余福沿着广陵江,为了护送那条龙鱼走江入海。
突然,李玉斧身体一震,耳畔传来轻轻两个字,“玉斧。”
李玉斧缓缓转头,看到一个同样年轻的道人就坐在自己身边,笑脸和煦。
那个道人和徒弟余福,坐在李玉斧一左一右。
李玉斧热泪盈眶,就要起身作揖行礼。
那人赶紧摆手道:“别,咱们山上,不兴这个。”
但是李玉斧仍是执意起身,毕恭毕敬,哽咽道:“贫道李玉斧,见过掌教小师叔。”
被李玉斧称呼为小师叔的年轻道士满脸无奈,“你啊,真像俞师兄,怕了你了。以前在山上,掌管戒律的大师兄都没俞师兄这么讲究,那会儿世子殿下每次打完人后送出手的书籍……嗯,你懂的,就是那种图画比字还要多的那种,大师兄每次翻箱倒柜缴获后,那都是舍不得丢的,唯独俞师兄发现后,是要揪着我耳朵骂人的。所以玉斧你以后要是撞见山上小道士私藏这类书籍的话,骂几句就行了,可别打……真要打也行,但记得告诉他,以后哪天修道有成了,就会把书还给他。大师兄当初就是这么跟我说的,你看,后来我不就有些出息了吗?”
李玉斧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会心一笑。
武当山的年轻师叔祖,李玉斧的小师叔。
那就只能是当年那个骑青牛逢人便笑的洪洗象了。
年轻师叔祖望着江水滔滔横贯中原的广陵大江,出神片刻,这才说道:“先前走得拖泥带水,是没办法的事情。这次来,除了很想亲口跟你打招呼之外,还要跟你借一次剑。”
李玉斧竟是半点一头雾水的神情都没有,只是郑重其事点了点头。
洪洗象抬头望着天空,“当年不去,以后也不去了。所以那件事,就只好辛苦你了。”
李玉斧眼神清澈而坚毅,“小师叔且放心。”
两人一同站起身,洪洗象拍了拍李玉斧的肩膀,微笑道:“比我有担当多了,如果你早些上山就好了。我一定把书借你。”
李玉斧笑着。
没有半点心目中那个小师叔高大形象轰然倒塌的念头。
这样的小师叔,恰恰才是他的小师叔。
李玉斧将身后所背的桃木剑摘下,交给了小师叔。
洪洗象接过桃木剑,低头看了眼那个小道童,突然对李玉斧说道:“玉斧,修道不要为‘长生’两字误,修行不能一心做仙枉做人,这个道理,帮我告诉我自己。”
李玉斧回答道:“会的!”
洪洗象轻轻一抛,将那柄再寻常不过的武当桃木剑抛向广陵江中,轻轻笑道:“修道年来八百秋,不曾飞剑取人头。走!”
当洪洗象抛出桃木剑的那一刻,天雷滚滚,声势顿时压过了江涛。
似有天人高坐云端,向人间大声怒喝道:“吕洞玄,你大胆!”
洪洗象仰头大笑道:“贫道胆大包天已有八百年了!”
依然在鞘的桃木剑先是在江面悬停片刻,然后一闪而逝。
天上天人顿时噤声!
李玉斧望着江面,没有转头。
小师叔走了。
三尺气概。
千古风流。
然后那一剑便来了。
轻而易举透过了龙虎山初代祖师爷的头颅不说,钦天监广场上除了赵希夷赵丹霞父子,其余仙人照样被一剑取头颅。
徐凤年*仙人已经够快够狠了。
这一位,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位身穿普通武当道袍的年轻人在飞剑之后姗姗而来,不等父子两位真人回过神,就被抓小鸡一般丢掷向天空,临别赠言:“好好做你们的神仙,天下事自有人间人自了之。齐玄祯与龙虎山的道缘,亦是就此了。”
然后这个神出鬼没的年轻道人笑嘻嘻站在徐凤年身前,拦住那一刀的去路。
徐凤年勃然大怒,怒喝道:“姓洪的!”
年轻道人缩了缩脖子,挤出笑脸道:“世子殿下,你肩上担子够多,就别揽这一副担子了,有小道,有武当,有掌教李玉斧,够了。”
徐凤年怒目相向。
年轻道人咽了咽唾沫,轻声道:“总不能让你姐担心,是吧?”
徐凤年嘀咕了一句你又皮痒了不是,下意识就习惯了一脚踹出去,年轻道士往旁边跳了几步,也是习惯了自己的畏畏缩缩。
如果是很多年前,世子殿下会觉得自己那一脚很有高人风范,而旁观年轻师叔祖与纨绔世子大战的山上小道士们,更会由衷觉得他们师叔祖真是厉害啊,每年每次躲那几脚都是如此仙风道骨。
如今,世子殿下成了北凉王,成了武评四大宗师之一。
那个胆小但和蔼的年轻师叔祖,也成了骑鹤下江南的神仙道人,成了齐玄祯,成了吕祖。
但是等他们重逢之时,他还是他,他们都还是他们。
徐凤年悄悄红着眼睛,嗓音沙哑道:“你该早点下山的,早一天也好,我姐也能多开心一天。”
年轻道士抿起嘴,皱着脸,流着眼泪,说不出话来。
徐凤年突然一把手搂过年轻道士的肩膀,低声问道:“有李玉斧帮忙,你还能跟我姐见面吧?”
年轻道士使劲点了点头。
徐凤年冷哼道:“以后不管哪个你在哪一世,再跟我姐见了面,都要好好对她!要不然我一样能揍你,吕祖了不起?老子还是那谁谁和谁谁,比你有背-景多了。”
一个还算有出息的弟弟,生怕出嫁离家的姐姐受欺负。
应该都是这般故作恶人跟姐夫说话的吧?
年轻道士哪壶不开提哪壶,纳闷道:“你不是跟他们斩断因缘了吗?”
佩好凉刀在腰间的徐凤年一拳砸在这家伙腋下。
后者倒抽一口冷气,也不知道是真痛还是像早年那般卖乖,憨憨笑着,脸上犹带着泪水。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要走了?真不做一物降一物的那个人了?”
年轻道士摇头笑道:“我最怕挑担子了,这种事做不来的。再说了,以前在山上从来就打不过你,就算打得过,以前被欺负惯了,心底还是怕的嘛。”
两人并肩而立,一起看着脚下这座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太安城。
徐凤年用兴许自己才能听到的嗓音说道:“每次想念大姐,我都喜欢想着她有你陪着坐在鹤背上,那个时候,她一定很开心,在笑。这么想,我也就不伤心了。”
年轻道士没有说话,身形趋于飘渺不定,仿佛下一刻就会随风而逝。
徐凤年嗓音更低了,“有你这么个……我其实很自豪……姐夫。”
身边传来一阵压抑得很幸苦的笑声,“哎!小舅子!”
恼羞成怒的徐凤年一脚踹过去。
年轻道士洪洗象,已经不再。
人生在世,总想着登山走至最高处,一览众山小,可少有人回头看看山下,更不会有人走回山脚,武当洪洗象不一样,所以他一步即天象,再一步即仙人。
徐凤年第六次出神,就曾去了小莲花峰,就坐在龟驼背上,靠着那座石碑抬头看天,可无论他如何试图窥探天机,可惜始终成效甚微。
“虽止步立锥之地,神游却已千万里。”
“不问我来自何处何世,且思我要去何方见谁。”
徐凤年是很晚才想透这句两话,而这两句话正是洪洗象兵解之前,篆刻在石碑之上的遗言。
夏秋之际的黄昏,山上暑气转淡,余福和塾师许亮都在竹楼前坐着乘凉,李玉斧坐在小凳上十指如飞编织一只竹篮。
跟李真人已经很熟悉的孩子托着腮帮蹲在旁边,问道:“武当山很高吗?”
李玉斧停下编篮的动作,柔声道道:“年纪小时,要走很久,可能觉得会高。长大以后就觉得不高了。”
孩子笑问道:“那武当山也会下雪吗?”
李玉斧抬起头望向对面高山,抿了抿嘴唇,然后点头笑道:“当然,我师父的师父,曾经背着我的小师叔上山时,就下了好大的一场雪。我记得小师叔跟我说过,第二天他被喊起床,站在小莲花峰上看去,就像一个个大馒头,让人嘴馋。”
余福又问道:“那我可以去武当看一看吗?”
李玉斧这一次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许亮不是那迂腐蠢人,慈祥看了一眼余福,摸了摸他的脑袋,转头望向武当李玉斧,轻声道:“既然有缘,怎么不带入道门,这对余福一家子来说都是天大的好事啊。”
李玉斧眼神坚定道:“我辈修道证长生,不悖人伦,不违情理。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老人感慨道:“既然真人都说了游必有方,那就是说远游并非不可,只要这孩子爹娘安顿好,没有后顾之忧,就已经是尽了孝道。”
李玉斧温暖笑道:“再等等,无妨的。”
许亮犹豫了一下,沉声问道:“李真人,有一事许某不知当问不当问?”
李玉斧点头道:“先生请说。”
许亮一咬牙,说道:“我趁着年关赶集,自作主张去城里问过了武当山的境况,听说当代掌教大真人姓李。”
住在此地,确是开门便可见山。李玉斧平静道:“正是小道。”
许亮如遭雷击,猛然站起身,嘴唇颤抖,不知所措。
李玉斧笑着放下编织一半的篮子,站起身把老塾师拉回竹椅子,然后继续劳作。
许亮失心疯一般喃喃自语道:“哪有你这样的神仙啊。”
又一年换桃符,李玉斧来到余福家中,是送一捧春联来了,余福他爹厚着脸皮跟李真人要了好几幅春联,连老丈人家和几个远房亲戚家都一个没落下。
在李真人就要转身离去时,余福的爹就涨红了脸,局促不安,欲言又止,他媳妇几次使劲拽他的袖口,这个汉子都没胆量开口。
汉子也知道这么僵着不是个事,听说书人讲过*人不过头点地,汉子挠了挠头,从媳妇手里接过一只袋子,咧嘴憨憨说道:“李真人,我媳妇那个,又有了。而且这会儿世道太平,山里人也不怕多生几个娃,都养得起。我就想着能不能求真人收下余福做徒弟。万一这小子有了出息,咱们余家也跟着福气。李真人,家里没什么银钱,就积攒下这些,知道真人不图这个,只是要是能收下余福,就算是欠钱,咱以后也肯定还上。”
李玉斧推回钱袋子,然后牵起余福的手,一起朝这对夫妇深深作揖。
很少孩子直呼真名的汉子生怕李真人反悔,急匆匆喊道:“余福,还不给师父磕头!”
李玉斧松开余福的手,往后退去三步,双手叠在小腹。
余福跪地后,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当余福磕了第一个头后,李玉斧就已经抬起手臂,用袖子遮住眼睛,但仍然遮掩不住脸庞上的泪水。
这一年武当大雪,掌教李玉斧带回了一个叫余福的徒弟。
年轻掌教背着孩子上山时,昏昏睡去的孩子手里攥紧了一串舍不得吃的鲜红糖葫芦。
登顶武当后,背着徒弟的年轻道人远望,哽咽道:“小师叔,回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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