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三月,阳春未泯。
宫墙朱红,枇杷点翠,花枝繁复,柳掩清湖,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致。
我长在华山之巅,自记事起,便着一身苍色道袍,以飞升为己任,不问红尘世事。
师门常雪,这一年,春意才将半山的积雪消融,吾师便谓我云:“照川,如今你已至弱冠,是时候前去人间历练了。”
堂前鎏金炉升起袅袅香火,我在道祖神像前拜了三拜,背着一把剑,只身辞华,东往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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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要我斩*九十九只恶妖,我一路走走停停,待入得长安城时,锁妖囊中的魂魄已有九十八个。
贞观元年,龙气大盛,天子脚下少有妖孽横行。我一连住了几日,皆是太平无事。
街市一隅,有小贩摆摊卖画。我驻足细看,那章法算不上何其精妙,笔触却颇合我眼缘,只是纸张黄旧,画迹斑驳,朱红落款已然不辨,像是有些年头了。前几幅皆是木石山水画,最后一幅却有些不同,画中立着一个红衣女子,背影绰约,回首顾盼,巧笑倩兮。
见我看得出神,那小贩极有眼力见儿地满脸堆笑,凑过来道:“道长好眼光,此画乃是前朝丞相家的遗物,几经辗转才流落民间,珍贵得很呢。”
我用指尖轻抚那画上红衣,眯眸道:“这画,我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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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我并未在客栈歇息,而是远至城郊荒林,寻了一处山洞,燃起火堆,席地而坐,将那幅红衣女子图徐徐展开,闭目静待。
子夜乌啼,月色惨淡,树林阴翳如重重鬼魅,偶有风吹草动,格外瘆人。不多时,有薄雾渐起,阴风阵阵,鬼哭婴啼,夹杂裂帛之音,我岿然不动,平静睁眼,眼前赫然是一位身姿玲珑的女子。
暗红衣裳,容色苍白,黑发如瀑,玉面艳唇,皮骨生香,端的是绝色。
再观画卷,已是空无一物。
第九十九只妖。
我不动声色握住剑柄,冷眸瞧她,“你道行颇深,竟有胆量在京师作孽。”
那画妖神情似迷似惘,眼底有隐约水光,颤声道:“小女身在长安,只因此地是我故乡。我虽为妖,却从未害人,还望道长高抬贵手……”
我皱眉,敏锐捕捉到萦绕在鼻尖的腥气,浅淡而腐旧,掩盖在她身上极浓的异香之中,微不可闻。画妖仍然故作可怜姿态,泪眼楚楚,我却只想冷笑。
“休想骗我,我第一眼便已识破,画上红衣并非朱砂,而是血迹,经年累月亦如此鲜艳,想必此前犯下不少*孽,今日,便是你偿债之时!”
我并拢双指,提剑刺去,画妖只苦笑着摇头,身形霎时散作雾气。
“非也……”
一声哀戚低语飘荡在耳边,那缕雾气转瞬被吸进画卷中,仍是静立的红衣女子,一笔一画栩栩如生,恍若从未发生过什么。
02
“沈郎,沈郎……”
女子的声音像涟漪一般细微而持续地传来,期期艾艾,饱含无尽思念。我被吵得没了耐心,一转眼却发现自己置身一片柳浪莺鸣之中,春风吹皱一池碧湖,精巧的回廊盘桓在锦簇花丛之上。
我瞧见一个白衣女子,她站在古亭下赏湖,单看背影,便知是一个倾国倾城的姑娘。
身旁的女伴不知对她耳语了些什么,她忽而回眸,低垂着眉眼向我羞涩一笑。
我的手便情不自禁地挥毫,墨色晕染,笔锋勾勒,浓涂淡抹。我低头时,发觉身上穿的并不是自己的道袍,可我神思恍惚,像是被禁锢在了这副躯壳之中。
场景飞速转换,我与那白衣姑娘时而在亭中幽会,时而乘小舟泛湖,时而在花前月下依偎闲谈,时而借信笺互诉衷肠……我走马观花,大概明白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沈郎,你醒了?”
眼前一晃,我又回到此前栖身的山洞,画中的女妖正小心翼翼望着我,一双秋水眸脉脉动人,不远不近的距离,似乎想要触碰却又不敢。
我握剑的手微颤,攥得指节泛白,看着她憔悴却仍婉约的脸,迟疑道:“是你?”
“沈郎,你终于想起我了!是我,我是春娘啊,我就知道你不会忘记我,沈郎,我等了你好久,你知道吗,我日夜思念,是那样苦……”
泪珠断线般自她眼角滚落,一袭红衣翩然,她扑进我怀中,神情却瞬间凝固。她漆黑的睫羽上还沾着泪水,眸中闪烁的欣喜逐渐转化为不可置信,僵硬地低头,只见我手中的剑已然刺进她的身体。
“沈郎……为何……”她满脸绝望,眼中最后一缕光也消散了。我别开视线,轻声对她说:“姑娘认错人了,我并非你口中的沈郎。”
她闭上眼睛,不甘和酸楚里也许糅杂着几分解脱。我解下腰间的锁妖囊,将她收入其中。
第九十九只妖,大功告成。
我收拾行囊,踏上了返程。
03
一百年前,京中有女,名唤春娘,艳绝四方。
这柳春娘乃是当朝丞相的嫡女,常喜着一身白衣,恰如出水芙蓉,玉盘作面,柳叶作眉,娉婷袅袅,一笑似杏花初绽,一颦便梨花带雨,端的是一位绝色佳人。
这一年三月,春娘携女伴出门踏青,于湖边偶遇一个写生的公子,那一日,公子笔下再不是清一色的山水,而是一位美丽的白衣姑娘。
他将画赠与了柳春娘,二人经此一见倾心。那公子原是个进京求取功名的书生,自报名唤沈逐云。书生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却不呆板,亦懂诗画之趣,春娘又精通琴棋书画,二人情投意合,难耐心中爱慕欢喜,常暗中幽会,私定终身。
春娘正是待字闺中的年纪,求亲之人踏破了门槛,春娘却怎么都不应,只待她的沈郎谋得官职,上门提亲,将她风风光光娶回家去。
可沈逐云却在官场四处碰壁,他布衣出身,没有后台也没有背景,递了无数份拜帖全都石沉大海,碍于自尊,他不愿倚靠春娘的父亲去攀附权贵。家教森严,春娘亦不敢将自己的心意告知家中,就这样拖了一日又一日,直到天子的圣旨降临相府,钦定了柳春娘做太子妃。
圣命不可违,这下任凭柳春娘再怎么拒绝都无济于事。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沈逐云被小人栽赃陷害,锒铛入狱,仕途尽毁。
春娘被软禁在闺房里,日日以泪洗面;沈郎无处申冤,屈打成招,定下死罪。
沈逐云被问斩的那一日,恰是柳春娘出嫁的前夜。春娘自知今生与沈郎无缘,将珍藏的画卷拿出,睹物思人,她早已积郁成疾,在沈逐云的死讯传来的那一刻,忽然口吐鲜血,含泪而亡。
殷红缓慢洇染开白衣,似一头血色野兽吞没月色,那画中的女子,终是被浸染了一身泣血的红衣。
春娘虽死,可因执念深重,魂魄未入轮回,而是依附于画中,经历了百年光阴,修炼成妖,痴痴等待着自己的意中人再度出现。
我原以为,那日的梦不过是妖女的幻术,却不曾想,世间确然有这样的故事。痴男怨女,情之一字,最为难解。
04
师父抚着白须,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颔首道:“你与那画妖,前世有些夙缘,而今因果已报,机缘已了,你修满了道缘,不日便可飞升了。”
我拜谢师恩,面不改色地走出大殿。有好事的师兄凑过来问我:“嗳,小师弟,你当真没有想起前世的记忆?”
我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便是想起了,又能如何呢?这一世,我不是沈逐云,我是谢照川,是华山道门的弟子,注定不该为情所困。
我若不*她,若不渡她,她如何忘记前尘,如何放下执念,如何入得轮回?
红尘固然美妙,可红尘也令人苦恼。前世已然不得善果,今生再痴缠妄想,也只是徒添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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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许多年,我飞升成仙,日日闲散,在一片冷清中竟也咂摸出些许孤寂滋味来。我案前悬了一幅画卷,画纸老旧斑驳,画上却是空空荡荡,常有仙友向我问起,我只是一笑而过,只字不提。
没有人知道,这画中曾有一位绝色女子,回眸一顾便令我心神荡漾,我曾爱她入骨,也曾亲手将她从我的生命中剥离。
那一剑,他们说我斩断了情根,可我明白,情到深处,便只想看她身在常世,平凡幸福,再不受刻骨铭心的煎熬,再不受颠沛流离的苦难。
有诗云:“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何遇倾城色,固不遇也,固不欲也。
我从未忘记她,只是佳人倾城,生生世世,再难寻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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