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的时尚妆容由谁创造?叠穿的风潮又是从何时开始流行?以前的男人真的也穿裙子吗?这些疑问,也许你在看古装剧时曾经想问,但却找不到答案;现在通过装束复原小组的工作,我们也许可以回望前人风流倜傥的隐约背影。
张爱玲曾经在《更衣记》里说:“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
很容易就能想象到,在20世纪40年代上海弄堂的夏日午后,她从一排排搭着旧冬衣的市井人家窗户下走过,看着阳光将此去经年衣物上的金线晒得滚烫,樟脑香味混合着一整个冬日沉积的潮湿,随暑气升腾,于是就在“竹竿与竹竿之间,两边拦着绫罗绸缎的墙——那是埋在地底下的古代富室里发掘出来的甬道”中逐渐显现出来。
顺着这样的情景继续向远处追溯,过去世界所呈现的“迂缓,宁静与齐整”却让人迷茫,古人只是一副挂在博物馆发黄卷轴上的二维图像,他们面目不清,居住的世界异常模糊,由此将我们与其分隔开来。这些早已逝去的先辈遥远无比,似乎隔在我们之间的,不只是漫漫时代长河。
如今,有人试图将这种隔阂慢慢打通。他们将过去不同朝代里各异人物身上的装束复原,从头上的配饰到脚底的鞋袜,从南北朝鲜卑人的对襟长袄到五代贵族女子的曳地长裙,一针一线重新制作,将留存于古代服饰与妆容之间的中华之美重新拾起。
这便是装束复原小组。成立于2007年的装束复原小组,是国内独家专业复原古代服饰与传统乐舞、研究历代舆服制度的团体,目前成员有30余人。
工作室的衣架上平整搭挂着穿越时空的唐风宋韵 ▎
团队中的主创刘帅与胡晓都毕业于国画系,周方则是东华大学服装染织史论研究方向的博士。从宣纸转向更加严谨、细致的美术史考证、文献整理、纹样修复、织物手绘,这看起来如同跨界,但对于他们来说,做这件事理所应当,甚至有一种冥冥中的天意。
刘帅的身上有一种严谨的学者气质,他的话不多,最大的兴趣是从众多古籍里寻找手上正在制作的某件古代服饰的种种蛛丝马迹。谈起做这件事的缘起,他却有种自内心生发出的喜悦,“我从小喜欢看连环画,也喜欢看古装片,对于那里面的古装人物服饰印象深刻。后来,我越研究越发现古代人的衣着比想象中更好看、更有深度,于是就有了这样一个方向。”
周方在本科和硕士阶段都是服装设计方向,到了博士阶段则选择了中国古代服装研究,现在在高校进行教学研究工作。她平时穿衣风格多变,有时颇为大胆。对她来说,生活中的穿衣风格与研究方向的反差,就像研究者与信徒的区别。在面对工作时,她会在意识层面跨越时间的洪流,与历史相望。
对于胡晓来说,“装束复原”则更像是一种潜藏在童年生活里的基因记忆。他出生于陕西石泉,自小生活在缫丝厂里。所谓“缫丝”,是指将蚕茧抽出蚕丝的工艺,这一工艺甚至可以追溯到黄帝之妻、西陵氏之女嫘祖发明养蚕治丝的传说。在胡晓的童年记忆里,温柔且细凉的丝织物闪耀着一层别样的光辉。
胡晓展示汉代女性的复原装束 ▎
缫丝厂早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逐渐退出历史舞台,曾经在工厂里日夜奋战的纺织女工们,如今活跃在街头广场舞的喧嚣队伍里;但是,对于胡晓所做的这件事,她们却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豪感,“我们厂里退休的阿姨们可高兴了,常跟我说,厂里如今只有你,继续把丝绸事业延续下去了。”
他们延续的,又岂止是缫丝事业?对于装束复原团队来说,他们通过复原工作,试图还原更丰富的历史剖面。
2017 年装束复原小组举办的历代装束复原秀现场 ▎
如果说文物挖掘工作在某种意义上如同一次次“意外发现”;那么装束复原工作,却需要根据某个细微又具体的出土文物细节,延伸还原出一整套甚至一系列的装束,塑造出的人物具体而鲜明,之后再从这个人物出发,衍生出其他同时代中不同人的形象。于是,一个具体文物中的微小细节便裂变出整个时代群像。
2010年从美国追索回归的唐武惠妃石椁,作为盛唐皇后级别的安栖所,其上造型丰富、精雕细琢的宫廷女性线刻画像,曾引起了海内外的广泛关注。石椁内壁共有10幅画屏,雕刻了21名宫廷女官、女侍及宫女。这些画屏上的不同女性的穿着,便成为极具价值的借鉴与参考资料。
从这些丰富却也平面,甚至色彩几近消退于无的石刻画中,如何挖掘出盛唐时期仕女的一整套装束?无论是带有拜占庭宫廷贵族妇女发式痕迹的“缠挽式”圆球形发髻,抑或是明妆丽服、霓裳广带的圆润搭配,当它重新由现代人还原制作时,所需的则是无比认真的考证与研究精神。
针线手艺 ▎
在胡晓的记忆中,刘帅每天的工作似乎就是在不停画图,从专业角度思考不同朝代各种服饰的结构与细节。比如,唐代男装穿着的层次在不同时期有怎样的变化,在现代语境中可简单理解为“先穿秋衣还是先穿线衣”的问题,在装束复原工作中,却必须被严格对待。
装束复原小组创始人刘帅 ▎
具体的复原制作则更加庞杂,需要按步骤、有计划地拆分某个人物形象,先分解上衣、裙子,之后是头饰、鞋袜。“具体到上衣,我们需要找一个参照,比如说一幅壁画或者一个陶俑,开始给衣服制版,分析它的结构,找寻合适的布料,研究当时出土了哪些布料,相关工艺是什么,当时的时代审美是怎样的,另外,还要搭配各种首饰、鞋袜等等,一直延伸到人物手上的道具、背后的屏风乃至家具,等等。”
2017 年装束复原小组举办的历代装束复原秀现场 ▎
他们曾经复原过中年李白的衣橱,那时的“诗仙”李太白到底会穿怎样的服装?
李白少年居蜀时,就受到道教风气的浸润,其《上安州裴长史书》有云:“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他后来在洛阳嵩山学道,与高适、杜甫等人求仙访药。44岁时,李白在齐州(济南)紫极宫请北海高天师为其授道箓,成为上清道士。
要还原当时李太白的道教服饰,就必须了解当时的道教仪式与法服样式。据史料记载,南北朝末期,道教服饰体系趋于完善,隋唐道教服饰基本沿袭前制,即头戴法冠或巾,上身着褐,下身着裙,外罩氅和帔。唐代张万福所著的《三洞法服科戒文》详细记载了七个等级修道者的法服搭配。
氅是一种对襟大袖的外罩长衣,古时用鹤羽制成,称为鹤氅,兴于魏晋。后来道士所穿的氅也称为“鹤氅”,罩在褐、裙之外。帔,又称“披”,是一块近似矩形的披衣,衣边有系带,松散地披在最外层,是南北朝风流名士的代表性服饰。
道教还有一种特殊的冠饰,形似莲花,称为莲花冠或芙蓉冠。唐代莲花冠的主要形象为四个方向的花瓣合围成冠体,正立在头顶,冠的正前方延伸出一片较长花瓣,簪子由后向前插入固定发髻。唐代文物中,莲花冠搭配鹤氅和帔的形象很常见,如唐开元年间的常阳天尊像、鹤鸣山道教石窟像、唐代老君造像及唐墓壁画中的道士形象等。
精致的复原头冠 ▎
至此,四十多岁的李白穿什么,逐渐变得清晰可见——当他以莲花为冠、霓虹为裙,身罩鹤氅与帔,在山林云雾间游走时,那些空灵诗句也飘然而至,“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邀我登云台,高揖卫叔卿。”
当然,复原过程中也有不少新奇而好玩的发现。比如,中国古代的时尚一般由谁引发?
胡晓从中有强烈的感受,“古代服饰风潮一般由女性创造,但由于中国史书多数并非由女性书写,于是闺中潮流与创新多数不会被记录下来。记载古代服饰史的男性常常把自己的审美观写进去,比如女性应该怎么穿、怎么穿在男性的眼中是美,但却忽略了真正的女性对于美的创造。”
通过专业的妆容与发型老师的巧手,模特穿越回历史 ▎
他讲到一段有趣的历史:白居易所生活的中唐时期,坊间女性流行“乌膏注唇唇似泥,双眉画作八字低”的特殊妆容。这位平易近人、热爱与百姓互动的诗人,显然不太喜欢这种颇为朋克的八字眉、黑唇妆打扮,曾经专门写诗吐槽过这种先锋而怪诞的扮相——“妍媸黑白失本态,妆成尽似含悲啼。”
除了这种暗黑金属的装扮,在这一时期流行的“血晕妆”同样彰显了中唐时期蓬勃发展的独特女性审美。《唐语林•卷六》载:“长庆中(公元821—824年),妇人去眉,以丹紫三四横,约于目上下,谓之血晕妆。”简单来说,就是在化妆时将眉毛完全剃掉,用紫红色在眼睛上下画三四条线,如同被指甲抓出来的斑斑血迹。
这种特殊妆容由当时一位颇具创新精神的宫廷美妆达人创造。在内殿随侍天子宴饮的重要场合,这位标新立异的女子不插珠翠,不贴花钿,只在眼睛周围扫出几道缤纷的红紫霞影,自此风行长安,播布四方。
胡晓欣赏这种纯粹的“悦己”精神,“在我们的研究过程中,逐渐意识到一个词名副其实,那便是‘女为悦己者容’,比如之前提到的八字眉、黑唇妆,白居易不喜欢,正统的男性不大喜欢,但是女性自己喜欢,我喜欢我便要画,这其中蕴藏着逐渐觉醒的女性意识。”
这些自由与开放的女性意识,在旧时长安城内浮动,高髻、险妆、去眉、开额等妆容从宫廷流传到市井,袖阔裙长、广插梳钗、纹饰丰富的装扮,同样意味着古人对时尚的新态度。诗人王建有 “舞来汗湿罗衣彻,楼上人扶下玉梯。归到院中重洗面,金盆水里泼红泥 ”的诗句,描述的就是一个刚刚从舞会归来、悠闲卸妆的时尚lady平日里的一个瞬间。
通过这些具体的织物与装饰,装束复原团队试图完成一项隐形任务,那便是将譬如“传统文化”这类高大、冰冷的字眼,变成一袭亲切而具体的景象,一种植根于我们民族集体潜意识的温柔记忆。
大秀前工作人员紧张地调整模特身上的复原服装 ▎
《红楼梦》第四十回中,贾母前往潇湘馆,为林黛玉换上“软烟罗”窗纱。在贾母口中,纱帘缥缈逸动,“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若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作‘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作‘霞影纱’。”这样的描述总让人有种关于古代日常生活的典雅想象。
我们已经看不到软烟罗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我们可以通过《长安十二时辰》,看到盛唐时长安城中不同身份男女的风貌,这其中担任部分服装制作及妆发指导的就是装束复原小组。通过他们的努力,原本存在于枯黄纸本上的虚拟人物述说与阐释,变幻成更具象的一杯茶或一壶酒。将花间茶杯捧起,便能感受到古韵,中国装束复原小组的工作也是如此,通过研究与复原古代装束,让飘忽的传统之美具象化。
精美的复原饰品让传统之美更加具象化 ▎
“我们想要复原古代装束,是想将传统文化可视化。当它被具象地展示出来,人们看到后就会了解,原来中国传统文化并不取悦于人,它有种自信而高昂的气质。我们总以为古人唯唯诺诺,其实挺拔的姿态才是中华民族最常见的姿态。”
文章来源:《时尚COSMO》8月刊
编辑:若菲
文:明星辰
摄影:鲍雁洲
视觉:卞玉清
化妆:薛宁
造型:装束复原小组
图片来源
时尚COSMO / 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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