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我用诗歌偿还了租来的27年（斩龙归来）

作者：兰宏伟

雁门关下

四遭寂然

静，出奇的静，没有一丝气息

厚重的城墙，缄默无语

垛口后，士兵持剑举刀，眸子里透射出寒光，划破天际

他们是大唐的战士

城下

黑压压一片，快速移动

沙沙声合着刀戈的碰撞声

肆意破坏蹂躏着大唐的土地

远处，马悠闲地啃着野草

时而抬头，望向城池，满眼漠然

空中，狂风肆虐，乌云凝聚

万丈光芒，穿透云层

铠甲鳞片，泛出金黄

呜、呜、呜、呜......牛角号陡然作响

钢刀、云梯、滚石在寒秋里行走

一时间，箭如飞蝗，刀枪如麻

鲜血如注，在草上溅起飞花，渗入地下，黑紫黑紫的

城下，号角延绵不绝

城上，鼓点摄人心魄

唐军大将抽出宝剑，砍下叛军头颅

鲜血猩红滚烫，洒向半空

*......嘶哑的声音直冲霄汉

鼓声隆隆，红旗猎猎由远及近

太守凝望远方，露出一丝微笑......

洛阳昌谷

19岁少年用瘦长而苍白的手，饱蘸浓墨，挥毫即就：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文题《雁门太守行》，署名：昌谷李贺。

我在山上舍，一亩蒿硗田

公元791年（唐贞元七年），在河南福昌（今河南洛阳宜阳县）昌谷，一声嘹亮的啼哭，一个背负传奇色彩的婴儿降生了：肩削如纸，又黑又瘦，两道眉毛连成一线，一只鹰钩鼻突兀地耸在脸上，手指细长如爪。

如果用一个字来描述，丑。二个字的话，太丑。三个字，丑极了。四个字，其丑无比。

丑倒不怕，可怕的是算命先生一测生辰八字，“这孩子命途坎坷，怕是难以撑过而立之年。”

长相怪异，体弱多病，父亲李晋肃特为他起名贺，字长吉。天下父母都是一样，对子女没有过高的期盼，就希望子女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李家祖籍陇西，祖上是唐高祖李渊的叔父李亮，被封为郑王。李贺是如假包换的皇室宗亲。虽是宗族，其实已经是很远的旁支子弟了，皇家血脉早已被岁月和世事稀释的淡一点再淡一点。但李贺却不以为然，对自己高贵的血统仍然感到自豪。在他诗里一再提起:"唐诸王孙李长吉"、"宗孙不调为谁怜"、"为谒皇孙请曹植"。父亲李晋肃，先是被雇“边上从事”，后任陕县县令，俸禄微薄，家有薄田几亩，聊以度日。李贺曾回忆当时生活：

我在山上舍，一亩蒿硗田。
夜雨叫租吏，春声暗交关。

少年天才，天才少年，本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年龄，顺风顺水，直至人生巅峰，应该是没有悬念。其实并非如此，个中滋味，冷暖自知。

长相特殊，少有人爱，但他却勤奋异常，发奋读书，不光能写会背，作诗也是一流。七岁闻名乡里，不光街坊邻居去李贺家讨要诗歌，连长安的乐坊教司都远道而来，讨要歌词。一经传唱，他在长安名声大噪。

李贺常携一驴一童，肩背锦囊，手持笔墨纸砚，采风吟游，寻章摘句。花鸟虫鱼，清风明月，所见之物，皆是诗料。偶有所得，及时记录，收入锦囊。回到家中，整夜梳理，重新编辑，遣词造句，组诗织文。每一篇诗句的形成，都浸入他大量的精力。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不止一次说，我的儿子是要呕出心肝。

李贺性格怪癖，童年时期缺朋少友。别的小伙伴聚在一起滚铁圈、斗鸡、打马球的时候，他一个人跑到村外坟地，研习墓志铭。

路过义冢野坟，灵感骤来，遂拾佳句：“提出西方白帝惊，嗷嗷鬼母秋郊哭”；

触碰墓碑青苔，便有了：“云根苔藓山上，冷红泣露娇啼色”；

瞥见坟地灯火，便有了：“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

听闻女巫起舞送殡，便有了：“画弦素管声浅繁，花裙綷縩步秋尘”；

……

恶鬼在人间。处在社会底层的李贺看到的大多是人性的丑恶：权贵的骄奢淫逸，官吏的横征暴敛，宦官的专权乱政……

少年的经历，在他心底里深深地扎下了根。他挚爱鬼神，觉得世间最可爱的是鬼神，因为他们从不为害人间。

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十六岁时，李贺来到了东都洛阳。

那一年，文坛领袖韩愈刚过而立之年。第一次看到李贺，不，准确的说，是李贺的诗，那首色香味俱全的《雁门太守行》，便被征服了。

韩愈、皇甫湜次日结伴面见了李贺。李贺当时受宠若惊，在诗里写道：

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
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
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
二十八宿罗心胸，九精照耀贯当中。
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
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
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高轩过》）

从此，成语家族多了两位成员气势如虹、笔补造化。诗以咏志，“死草生华风”、“垂翅附冥鸿”、“蛇作龙”把李贺心中蕴藏许久的知遇之恩，困顿突围之意溢于言表。

在文坛大佬的支持下，李贺很快名声大振。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本是无名小辈一跃而成为诗坛天才，一时间名震长安，前途应该光明一片。

不料，待到京城秋试之时，李贺却遭人举报。李贺的先父名叫晋肃，跟进士音近，李贺当避父讳，终生不得参加进士考试。避名讳，是中国封建时代的特殊传统。

跟李贺一起考试的举人们纷纷响应。李贺是学霸，不把学霸拉下马，我辈岂有出头日？

看着别人“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20岁的李贺与进士考试无缘。

千年之后，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一曲《世难容》形容妙玉：“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其实，细细想来，这首词用在李贺身上，也颇为合适。

戆直的韩愈，为国惜才，义愤难平，挥毫写下《讳辩》，骂那些所谓“名教”人士，为李贺据理力争：父亲名字里有“晋”，儿子便不能举“进士”，若父亲名为“仁”，那儿子不能当“人”了？

尽管反驳掷地有声，却是收效式微。总之，李贺永远地被剥夺了科举入仕的机会。

后经族人推荐，父辈荫庇，只做了个九品芝麻官——掌管祭祀的奉礼郎。从此，"牢落长安"长达3年。3年间，他耳闻世间凄凉之音，目睹官场丑恶之态，倍感心灰意冷，选择离开。

驿路上，他沮丧地写下了《金铜仙人辞汉歌》：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韶华易逝，人生短暂，世事无常。李贺用文学的笔墨，遣词造句奇峭妥帖，刚柔相济，恨爱互生，参差错落，整饬绵密。设想奇创，深沉感人，形象鲜明，变幻多姿。虽无无怒目圆睁、气峻难平，却将怨愤之情溢于言外，是想像，是现实，是无奈，是悲凉。“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千多年来被无数文人*客模仿引用，却无一能出其右。

雪下桂花稀，啼乌被弹归。
关水乘驴影，秦风帽带垂。
（《出城》）

他怀着悲哀绝望的心情离开京城。大雪飘飘扬扬，天地白茫茫一片，本应盛开的桂花却屈服于大雪的淫威，稀稀落落的蜷缩在大地的角落。空中，一只被弹丸击伤的乌鸦，耷拉着翅膀仓皇而逃，飞回自己的小巢。朔风涌起，孤独而瘦弱的诗人，骑着一匹瘦驴，在雪与风的嘲笑中，裹着一腔哀愁，踽踽行进…… 遥望家中，心爱的人儿，相顾无言，回首镜中相向而泣。

这是李贺个人的坎坷际遇，也是中唐时期不少诗人所共同的被压制被毁灭的悲歌。

在唐诗三李中，李白是属于白天的，有着太阳般的耀眼光辉而不容一丝阴影；李商隐是属于黄昏的，有如黄昏的瑰丽幽渺、柔婉感伤；而李贺则是属于黑夜的，漆黑如磐中有星芒闪动，光怪陆离，奇诡诱人。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仕途的大门为他紧紧的闭上，命运之神还在上面加了一把锁。李贺一颗敏感的心堕入了地狱：“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壮年抱羁恨，梦泣生白头”，“日夕著书罢，惊霜落素丝”。

回到昌谷，李贺想从军：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南园》）

谁料想“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不仅欺骗了李贺，也欺骗了许许多多如他一般的文人们。

814年6月，辞职1年的李贺病情逐渐好转，他从昌谷出发前往潞州，投奔韩愈的侄女婿张彻。

张彻爱才，视他如友，常设酒宴以待之。上司赏识，本可大展宏图，运筹帷幄，献言荐策，一洗平生不得志之苦闷不平。不曾想，打败李贺的不是敌人，依然是他自己那从小羸弱的身体。每月的工资基本都用来抓药了。他也只能做一些整理文书的工作。

由于军队讨伐叛军不利，节度使跑路了，张彻也溜了，李贺也只好返回昌谷，再度沦为无业游民。这份工作只做了3年。

理想破灭、功业无望、身体又每况愈下，他再次心如死灰。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怀才不遇、功名无成，使李贺变得越发忧郁，他笔下的诗歌，也由此变得越发阴郁、晦涩。他哀叹少年生白发，恐惧生命短促。童年的记忆，接踵而来，这是人的本性。鬼神、坟墓等瑰丽意象，在他的心中一下喷薄而出，李贺找到了他的本来。原来自己就是为鬼神而生，为鬼神而歌，注定为鬼神而耗尽年轻的生命。

从此，大唐的天空，多了一颗璀璨的明星。千年的诗坛，多了一个不朽的名号：诗鬼。从那时起，李贺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他属于大唐诗坛，属于歌尽人间不平事，向来只为咏鬼神的一个人间过客。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秋来》）——读罢令人毛骨悚然。也正因为此，当代作家潘向黎说，读李贺有三不宜：女子不宜，病中不宜，愁中不宜。若犯此三条，则需速移至阳光之下，深呼吸数下，以驱除阴寒之气。

在李贺的眼里，世界早已经变成了：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
长安夜半秋，风前几人老。
低迷黄昏径，袅袅青栎道。
月午树无影，一山唯白晓。
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
（《感讽五首》其三）

从此，诗歌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插上想象的翅膀，李贺极尽奇丽谲幻之术，以奔放热烈的浪漫主义情怀，游走在人世和天国之间。他的笔触可以描摹神仙境界，可以刻画王母娘娘、嫦娥等神话人物，可以渲染银河、月宫等天国风光。

出现在他的世界里，除了极尽奇丽谲幻之观，还有对鬼魅世界的可怕描述：鬼灯如漆点松花"(《南山田中行》)、"鬼雨洒空草"(《感讽五首》其三)、"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秋来》)、"百年老枭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神弦曲》) 。"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天上谣》)，"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浩歌》)道出了世间万物的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生老病死，变化无常。《神弦》、《苦昼短》更是直击神鬼虚诞，矛头直指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唐宪宗，抨击他一心追求长生不老的荒唐。

"楚魂寻梦风飕然"(《巫山高》)、"嗷嗷鬼母秋郊"(《春坊正字剑子歌》)、"纸钱塞鸣旋风"(《神弦曲》)、"回风送客吹阴火"(《长平箭头歌》)等，乍读只觉鬼气森森，令人毛骨悚然。然而，在李贺笔下，此鬼非彼"鬼"，"虽为异类，情亦犹人"。李贺以哀激之思，作晦僻之调，鬼字、泣字、死字、血字频频充斥人们的视野，给人灵魂的撞击。

李贺是皇孙，是才子，是壮士，是和鬼魂对话的幽人。他因诗造型、因诗铸魂，清瘦、孤独、贫弱、愤懑、呕心沥血和英年早逝贯穿短暂一生，与其心灵相通之人无不扼腕痛惜。生命如金，岁月如虹，流年似锦，他用时间煮雨，诗文做羹，调制了自己凄苦的人生。

一日作千年，不须流下去

谁说“鬼”才不能有爱情。李贺的人生是苦的，却也是丰富多彩，极具生活的。撬开他那些奇异的、光怪陆离、伤感凄迷的意象群，依旧可以寻觅出一丝妩媚的风景。

井上辘轳床上转。
水声繁，弦声浅。
情若何，荀奉倩。
城头日，长向城头住。
一日作千年，不须流下去。

这是他写给妻子的情书——《后园凿井歌》。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李贺和妻子去井边打水，轱辘转啊转，水滴在井里清泠泠，提水的绳子轻轻作响，两人默默无语，深情对望，荀奉倩和他爱妻之间的恩爱也不过如此。城头上的太阳似乎懂得人的心思，永远不落，永远住立城头。时间定格在美好的一刻，一天像一千年那么长的过，愿这美好的生活永远也别消逝！耳边传来懵懵懂懂的稚子呓语：爱你，便叫金乌也不许跌落，便叫一天延长到千年。

朴素无华，真挚感人，多么和谐美妙的日常生活片段，这就是俏皮、朴实、温情的李贺，这就是李贺和妻子的温暖相处，温情脉脉，彼此深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