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金融科幻!包工头解决经济危机(上)| 科幻小说

长安金融科幻!包工头解决经济危机(上)| 科幻小说

首页角色扮演醉梦天尊更新时间:2024-04-18

12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破局与新生」。

这是一篇少见的“经济学科幻”小说。在虚构的长安城异世界,现代经济学理论还能否发挥作用?且看李夏笔下的又一篇“长安朋克”系列故事。

李夏 | 旅居荷兰,科幻作者,微电子博士,互联网从业者。著有“长安”系列科幻小说:《长安说书人》《长安风轮记》《长安嘻哈客》《长安侠客行》《长安异闻录》《长安饕餮馆》等

长安异闻录(上)

全文约24400字,预计阅读时间38分钟

早知道长安城是这样,打死也不来了!

东市腰,吴记水盆门口,张义圪蹴在一条柳木老凳上,一双长腿没地儿搁,歪歪扭扭蹲不稳。他捡起盘中硬邦邦的胡饼,掰成半个巴掌大,噗通,噗通,投进热腾腾的水盆羊肉汤里,吹走袅绕油气,搭着碗边嘬起来。羊汤里放足了花椒、胡椒,喝几口,嘴唇刺刺痒痒,好像一窝蚂蚁胡爬,挺美。饼泡涨了,吸溜一口散进肚里,省牙。只是这羊肉嘛……卡在舌根和喉咙之间,怎么也咽不下去。

羊汤本是“六月鲜”,配上油泼辣子和糖蒜,神仙都不换,此刻在张义口中却味如嚼蜡,不,蜡哪有这么难嚼?这玩意儿兼具白蜡的味和老牛皮的筋,出自三表舅麾下的“外道殖坊”。也不知道他们给羊吃了啥,崽子到成材只要三个月,价格贼便宜,长安城一百零八坊的食坊酒楼都改用这种羊肉,包括吴记水盆这种响当当的百年老字号——学坏一出溜,而当众人一起学坏,坏就成了常态。

对,又是三表舅的倒霉生意闹的!

张义砸了咂嘴,将目光挪向东南方,一对粗蚕眉拧成麻花。六坊开外,曲江池畔,佛塔刚封顶没几日,外壳上黄里透黑的泥坯还没干透,六月的绛色日头一照,神清气爽——这高楼子也是三表舅的营生之一。

事情要从一年前说起。那时,张义还是南浦郡万县一名小小赤脚医工,突然收到封加急信,远在长安的三表舅召唤他一起做生意、发大财,信里还夹着张五十两银票。真真猪油蒙了心,架不住爹连哄带骂,张义脑袋一懵,连夜动了身。到了京城才发现,他居然是三千个大外甥里的老幺!舅家如此人丁兴旺,娘怎么从没提过?他心里打鼓——都说京城满地盗诈狂徒,莫非……可他一个穷乡僻壤愣小子,日无半升米,夜无半床被,有啥可诓?更古怪的是,这个怪老头儿对张义行踪了如指掌——哪月跟邻居掐过架、哪日被野狗咬了腿、哪刻出诊收了几钱,亲爹都不知道的事儿,他都知道,奇哉怪哉!

姑且干着,见机行事,不行就跑,他暗暗寻思。

这一干,就是一年!

思绪正在羊汤白气里飘着,啪嗒,啪嗒,吱!砰!一架木牛车急停在两步开外,牛背上倒骑着一个清瘦黑袍老头儿。猛刹之下,老头儿冷不防,翻身一栽,眼看就要嘴啃泥。张义眼疾手快,一把接住,大声招呼道:“三表舅,吃了么?”

老头儿讪讪挣开,跳到地上,退开一步,一面端正幞头,一面护住手里皮挎袋,强作镇静,“跟老二说过多少遍,木牛流马起步停车不能太急,还是没改——驴日的悟性太差!”他瘦削鹄面两侧挂上一抹红晕,又道:“找你半天,走,咱验房去。”

“才验过没几天呀?”

老头儿一双鼠眼炯炯发亮,凑过来,低声道:“添了新玩意儿。”

三表舅指的是佛塔——家族在长安城第一桩、也是最大的一桩生意。张义来长安时,它已经建起了一大半,由三千大外甥里排名第一的大哥负责。表舅换张义负责收尾,把大哥派去洛阳,开启了新工程。收尾工作都是些小杂活儿,张义学得认真,干得卖力,不出三月就完成得七七八八了。

佛塔异于常物。首先,它材质复杂——大抵是三成渭河底泥、三成稻草麦秸、三成石灰砂浆,再混一成不知名黑粉,阳光一照,锃亮,晃得人眼瞎。其次,它造型特异——外形是尊大肚宽肠的佛像,背北朝南,盘腿端坐,左手高举过头,直指苍天,右手平拈一支红柳木烤肉串儿。再次,它身形庞大——总高一百丈,双膝间最宽处三百丈,足足占去修政、立政、青龙、敦化四坊地界。路过百姓无不被巨物吓掉魂,仰而视之曰:冷怂,真大!

佛塔其实只是诨名——坊间百姓们这么叫惯了,干脆定下来,实际上谁也证明不了这是尊佛像。它一没披僧袍,二没拈佛珠,三没长五官,仅在颅顶当中、浑圆脑袋上悬浮一只巨大的眼睛。这只独眼青白分明,眼珠青灰半透,眼白氤氲浑浊,却不是实体——飞鸟穿梭如过雾霭,云雨淋漓似透幻影,昼夜发亮,炯炯有神,人称“慧眼”。佛塔内,从足底到颅顶的空间被分隔成六十层,每层筑起道道砖墙,分隔出若干独立空间。这样,一尊佛塔,高高低低,隔出了共计一万间房舍。没错,佛塔是幢住宅楼。

房子还能这么盖?张义起先看不懂,慢慢也适应了。这就是京城,标新立异,怪里怪气,不能以常理度之,就好比,长安人能蹲着绝不坐着,非塞给他一条凳子,他就颤巍巍蹲在凳子上,上哪儿说理?作为外乡人,不必懂,有样儿学样儿就是了。

啪嗒,啪嗒,吱!砰!

木牛车哼哧一声刹住。张义一个猛子跃下来,扶着三表舅踉跄下地。老头儿捂着胸口,面色煞白,将手里皮袋抡到怀中死死抱住,看架势又要开骂。

“木牛跑得快,下次你别倒着坐——”张义拍背抚慰。

“凭啥?”老头儿更气了,“张果倒骑白驴,日行几万里,木牛用的同一套机关,垂摆、连杆、牙机、顶杆、拨叉,都一模一样,怎么他行我不行,欺负人么?”

张义不认识张果,更接不上这些混话,余光瞥见三表舅交叉双臂间的白花花一角,干脆转了话头道:“舅,你这皮袋不错,挺好看。”

“我前年游历法拉克时买的,多瑙河的白鳄鱼皮!”三表舅咧嘴大笑,高举皮袋一晃,又拎着转了几圈,“贵着呢,你娃站稳别吓摔——一个袋子顶西郊一套房!”

“怪不得你见天拎着。”张义暗吃一惊,伸手想摸。

“咋?你想要?”三表舅警觉地后退,把皮袋捂得更紧,不留一丝边角。

“不要,不要。”张义瞠目缩手,胡乱一摆,“随口说说而已。”

说话间,二人前后脚穿过了坐佛身侧的大门。底层厅堂里宽敞幽暗,走起路来滴滴答答起回声。三表舅捻亮墙上一盏鲛油长明火把,照亮大厅中央螺旋木梯,带着张义一口气登了二十层,直达坐佛丹田位置。

出了螺旋楼梯,登上二十层公用平台,展目环顾,一圈全是两人高的柞木房门,相隔约五步。木门内即是待沽的屋宅。外面看不出,门里别有洞天——进玄关,左右是二至四架厢房,前有厅堂,后设厨厕,一应俱全,可供一家几口同住。

再看螺旋楼梯,也是独具一格,鹦鹉螺样的实木台阶凌空盘旋,无需支架,自承其重,当中镂空位置悬着根腰粗的铁索,一端朝上,通过佛顶内侧的滑轮转而向下,深深探进底层一个黑洞里,令一端连在一个两臂宽、一人半高的木箱顶上。这便是佛塔内的“登云梯”。使用方法是这样的:进入停在佛塔底层的木箱,在备好的小黄纸签上写明楼层号,塞进木地板上一条黑缝里,铁索铮铮,木箱悠悠启动,向上猛升,将人送到想去的一层才停。不过,“登云梯”仅限上三十层住户使用,下三十层的人只能靠蛮力硬爬,所以此刻,三表舅与张义二人累得气喘吁吁、心跳如鼓擂,软踏踏靠着楼梯围栏,再也挪不动一步。

“舅啊,‘登云梯’能不能给下头的人也用?”张义喘匀了气道:“见天爬上爬下,太累人了。”

“谁让他们爬了?”三表舅一脸茫然,“不能走?”

张义明白老头儿一根筋又抽了,赶紧解释道:“我是说,上上下下太辛苦,恐怕百姓们不肯住哇。”

“哼!”三表舅咬咬牙,“有‘慧眼’盯着,天礼昭昭,哪管他们肯不肯。”

什么玩意儿乱七八糟?张义听不明白,“这是哪门子天理?”

“天礼就是天礼!”三表舅闷哼一声,“少啰嗦了,咱继续上,带你看好东西。”

佛塔六十层,越往上,每层宅子数量越少,宅内空间也越大、越敞亮。二人一路艰难爬行,走走停停,查验每层新添物件,多半不算太稀奇。又勉强爬了十层,到了差不多胃部,三表舅自己体力不支,终于了松口,摇铃叫来了“登云梯”。伴着铁索森冷刮擦巨响,二人扶摇直上,半盏茶功夫便抵达了佛顶六十层。

张义早查验过,此层高处不胜寒,仅有八院屋宅,每家少说也是五间九架,墙贴琉璃砖片,梁用雕花重栱,柱描悬鱼对凤,地铺波斯绒毯,论制式规格,若非三品及以上大员,住进去要被怀疑谋逆,按律起码要罚杖一百。光是大也就罢了,这八院宅落还南北通透,每间屋子都装着古法琉璃窗,外部光线直照入室,月明之夜甚至不需点灯!要知道,六十层佛塔巨宅有个毛病,越往下走,门户越多,空间越小,窗户也越小,到了容纳庶民百姓的底部十层,窗户就只剩条窄缝——屋不露明,扒缝窃光,昏暗逼仄,令人晕沉,唯一的好处是,窗缝窄而蝇子胖,不减肥绝飞不进来,勉强飞进后,吃胖后又出不去——关门打狗,细窗灭蝇,高塔聚人,一个意思,差球不多。

三表舅引张义进了顶层一间大宅,不露声色道:“佛顶八套大宅,七套都已有主——二仆射、二侍中、二中书令,以朝廷名义各送一套,另一套归她,而咱现在看的这套,是你的。”

张义大吃一惊,“啥?我!”

“你闯长安不就为了见世面、发大财吗?现在给你一个站在长安城顶端的机会——只要听话,好好干,等咱生意成了,大宅就归你。”老头儿背过身,眺望窗外,长安城一百零八坊小如棋盘耍货。阳光透过七彩琉璃窗,洒了他一身斑斓条纹。他扭过头,古怪地笑了笑,拽住张义移步偏厢,进了厨舍,立在灶台边一条粗陶管旁。陶管端头是一道竹阀,拧开,几股子浊气黄皮子放屁似的窜出,噗嗤噗嗤,砰,竟哗啦流出细白活水。“你之前老抱怨高处几十层吃水不便,住不得人,叨叨得我头都大了——来,尝尝。”他朝张义努努嘴。

张义疑惑上前,掬起一捧,入口,果然甘甜清冽,是井水。三表舅真神人也,竟能让井水跑上百丈佛顶!他目瞪口呆,百思不得解。

老头儿更得意了,笑得满脸褶子乱转,如一枚成精的核桃,“不止上水,还有下水——茅厕秽物一冲而下,沿陶管直排曲江池。”他引着张义又移步茅厕,一拉吊顶麻绳,哗啦,果然有一股急水冲进坑来。他又指着坑边一盘粉嫩生鱼片,“瞧,这是跟倭国国君学的,厕后净身,柔软嫩滑,每日新鲜供应。楼下那些人只能用厕筹,又糙又硬,难受之极。现在你说——佛顶宅子住得住不得?”

“住得,住得,玉皇大帝的凌霄宝殿也不过如此!”张义发自肺腑赞道,“我督造时只道粗管是走水用的,却不知为啥要两根,原来是有上有下。上水是怎么做到的呢?”

“这个么……我从头儿说吧。”老头儿沉吟道,“听过芥子藏须弥?”

“没听过。”

“比兴,听过吧?”

“听过。”

“那好,三千大千世界为一佛土,中心是座须弥山——”

“这山竟藏在芥子里?”张义觉得奇了,忍不住打断。

“关你啥事!”

“你说的呀,芥子藏须弥。”

“哦哦,‘芥子’那段说来话长,以后再说,现在只说须弥山这块儿——就是譬喻,方便你理解,不是真的。”三表舅脸色一缓。

“行吧,你说。”张义挠了挠头。

“呃,刚说到,啧,你这碎嘴子毛病得收敛点!烦死人,把我都搅和忘了——须弥山,对,你可以这么理解,众生都住在一座山上,按自身条件严格分出六层:山顶、山腰、山腹、山底、山脚、山下,便是世人熟知的六道,六道轮回的六道。六道众生尊天守礼,品而第之,各归其位,循序而活。最上层是天道众生,住在光明宝殿里,自由自在;下面是阿修罗道、人道,囿于苦乐欲求,也算过得去;到了畜生、饿鬼道,混沌无明,众生皆苦;而承受全部重压、尝尽苦中之苦的是最下层一道,地狱道——刀山、油锅、牛坑、石磨……地狱道里众生经历万亿年痛苦也不得翻身!”

张义瞪圆眼,半天琢磨不透。三表舅这人有点神叨叨——俗话说,说话听声、锣鼓听音,但这老头儿不一样,脑袋里似乎只生了一根筋,绷得直愣愣,不知圆通,所以听话望文生义,说话只说半截。好比说,有人说“把人都困成马咧”,老头儿会警惕得弹开几步,观察那人是不是要变成一匹马,如果没变,他就破口大骂:骗子,马呢?以前倒还好,说大白话,习惯了也能沟通,但最近三表舅跟贵胄厮混太多,苦修文辞,染了比兴之疫,不说人话,滥用譬喻,爱打机锋,经常弯弯绕绕扯一通,猝不及防结束,给人脑浆子里扣一盆粘稠拌汤!如果你不识趣地追问,就会遭到字面意义上的“当头棒喝”——要么因为老头儿性子直脾气爆,要么因为他还不知道成语也只是譬喻,不必来真的。

张义被粗棒打过几回,还是没学乖,嘴上没把住门,大咧咧问道:“舅啊,你说这些干啥?太瘆人了!难不成佛塔下头还有地狱恶鬼?”

老头儿这次居然没发怒,轻嗤一声凑近来,咬着耳朵,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详细解释起来。张义越听越惊,差点一屁股坐倒在地——原来不是地狱恶鬼,是贱民!张义只道佛塔有地上六十层,却不知还有地下十层,在他抵达长安之前早已秘密建好。三成贱籍百姓被强行驱入,挤在这十层里。地下房舍有门无窗,阴暗逼仄,还必须整日摇动木手柄扩容,不然会被缓慢缩进的墙壁夹死。摇转木柄更大的作用是为转池机栝上弦——以手上转力绷紧宽牛皮筋,拿簧片挡死,蓄积起来。松开簧片一瞬,牛皮筋迸发的巨力可将井水或“登云梯”泵上佛顶,所以说……

“忒惨了!”张义吓得离魂,颤声道:“我,我们不能——”

“不能什么?不能住佛顶?不能下去摇木柄?”三表舅不耐烦打断,连问三句堵了张义的后话,“白也是眼,青也是眼,别人拿什么眼色瞧你,取决于你站的位置。二选一,瓜怂也知道怎么选。”说完,老头儿倨傲地理了理手里皮袋,一抚肚子,“有些饥了,佛塔下有家木村粥铺,生滚鱼片粥不错,嗟!来食?”

“舅啊,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张义干咳一声,又觊了眼茅坑边码放整齐的生鱼片,干呕一下,摆手道:“你自己去吃吧。我刚吃过水盆,不饥。”

长安城东西十四街、南北十一街,切割出一百零八坊,方方正正、刀琢斧凿。整座城拿黄土捏就,漂亮得像胡姬美人的金丝网袜!不过现在不像了。走远些,立在南山头上眺望,黄土大城更像*一柄胡刀的切糕,铺满红砖青瓦葡萄干儿、绿树碧草生果粒儿、黑发红袍核桃枣儿,但谁也吃不准滋味如何,不敢轻易下刀——刀柄耸在长安东南一角,黑里透黄,黄中透亮,上面还浮着只巨眼,正是百丈高的佛塔。

因为吃不准,长安人不太情愿搬进佛塔。坊间传言塔楼有大神通,通了自活水,挂着长明灯,上层大户还能用上飞流茅厕和自行云梯。然而这样一来就更不敢住了,不接地气还则罢了,还会邪术?万一像贱民一样凭空消失咋办?佛塔住满的话,起码万人,占长安城百里居一的人口。如今才住了将将一成,还都集中在价格不高的一至十层,都是无钱在别处买宅置业的百姓。这可愁怀了三表舅,眼看工程款项收不回来,拖下去,要误事。

八月夜燥,汗透衣衿,臂宽的牛车箱里闷如蒸笼,张义与三表舅相对而坐,被热气闷得半熟。牛车咯噔噔疾奔,激起一地黄土。抬眼看,高悬天宇的北斗七星太极宫指向戌时一刻,暮鼓早击,按律已入宵禁,一路竟无人阻拦。至大明宫玄武门前,朱红高门暗开一条缝子,牛车并未缓行,而是吧嗒吧嗒直奔入内。

不知要见什么大人物,为啥非把自己从被子里拽出来带着?偷瞄半晌皇宫夜景,张义轻轻放下车厢挂帘,揉了揉眼,见三表舅正直勾勾盯着自己。

“考察你大半年,差不多了,今日有要事交付。”老头儿松开眼神,低头打开怀里皮袋,取出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黑球,递给张义。

接过来,沉甸甸,估摸是块石头,张义借着车窗缝子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打量,好像是……再细看,青黑色圆球上分布两道血红条纹,中间阔,两头细,里面嵌套一颗赤红圆芯,没错,就是个眼球!他蓦地一慌,手一抖,眼球滑脱,摔在地上,骨碌碌滚回了三表舅脚边。

“哎呀!”三表舅也吓了一跳,忙冲上去扣住,拾起来左右查验,见没有破损,长吁了口气,“你小子慌里慌张干啥,拿稳,统共就俩,我在蜀地苦寻十几年才找着的。”

“这是?”

“赤丹珠,有隔空传音、取相之能。上古离娄有一枚,可于百步外见秋毫之末,秦时师旷也有一枚,可在闹市中听天庭之音——他俩就是书里常说的千里眼、顺风耳二神。赤丹珠是我族传家宝,遗失多年,所幸被我找回,还没闹明白咋显示画面,但传声没问题。现在交给你,收好了。”

“太珍贵了,我收着不好吧?”

“少废话,拿着。还有个东西,今天要用。”三表舅把眼珠硬塞进张义的褡裢里,变戏法一样,又从皮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是个雕花金盒,半尺来长,开盖后,一块沉甸甸、乌嘟嘟的黑铁疙瘩躺在黄缎中间,隐隐泛着雪青微光。张义刚要拿起细看,啪的一声,三表舅却急急合了盖子,沉脸道:“这是客星残片,帝禹后氏八年坠于夏邑,可荼毒万物于无形!平时要严密封在金盒里,关键时候,带上金丝手套拿取,在病灶上滚几滚,速用速还,就行了。”

“荼毒啥意思?能害人?”

“嗯,但也能治病。”老头儿点了点自己的脑壳,“有人罹患头风,缠绵难愈,发病时头痛欲裂,其实是因为脑壳里长了块太岁,压住脉络,令气血瘀滞,不通则痛。拿客星照一照,太岁就会萎缩,虽治标不治本,也能大大纾解症状,延缓病程。”

“所以我们今天是要治病?谁?”张义通些医理,立刻听明白了。

“深更半夜命你沐猴而冠,自然是大人物。”

“呃,舅啊,沐猴而冠这话不对——”

“有啥不对?”老头儿哼了一声,打断道:“看你那猴头猴脑样子,不是衣冠禽兽?”

“衣冠禽兽?更不对!”

“消停点,少顶嘴,正事儿要紧——咱们待会儿要治的,那可是圣人。”

圣,人。二字重重落入耳中,张义脑袋轰的一下,饶舌杂音响作一团——自己是啥身份,居然能进大明宫为圣人治病?常听说圣人性格暴虐、反复无常。爱细腰时,宫女都要绝食,饿成纸片后再敲断四根肋骨;爱丰腴时,她们则日进五餐催肥,只吃不撒盐的蒸猪蹄和煮肥肠,倘若不小心当圣人面打了腥嗝,就会被砍掉脑袋——天,太吓人了!真不该来长安,赤脚医工收入微薄,起码能活命,可被爹逼出家来发财,财没见着,命却要没了……

张义脑中百转千回,脸上阴晴圆缺,三表舅在对面读得明明白白,哂笑道:“别怕,大外甥,没事,这也不是第一次。医者悬壶济世,虽然我没找着老君的葫芦,但客星残片也勉强合用,按我说的做,莫麻达!你舅老了,也该轮到小辈当家——医好圣人,筑起佛塔,我族复兴,指日可待。等你出息了,*在天之灵肯定会欣慰的。就一点,必须注意——你小子话太密,话不过脑子。一会儿嘴上留个把门儿的,千万嫑胡批杆,说漏了就日塌了!”

“哦哦。”张义忙不迭点头,稍放心了些,转头又道:“舅,你官话说得挺好,听着跟本地人一样。”

“本地人,”老头儿似有触动,点头附议:“确实不错,这地儿本来就是咱的。”

“可不敢胡说!”张义吓得又一哆嗦。

话音才落,牛车戛然而止,二人被宫人搀扶着跳下,寥寥夜色之中,一架雄伟大殿赫然立在眼前。殿宇建在夯土高台之上,北宽南窄,通体覆盖闪亮三色琉璃,返星照月,不可逼视,是三清殿。

跟着小太监疾步上坡道,过雕花朱门进前殿,三尊十丈高的泥塑俾睨众人,摇曳烛光映照之下竟如活人一般。那是三清殿里供奉的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三位神尊。站在神尊巨像之下,张义喘不过气,感觉自己像被一只无形大手碾压的蝼蚁,腿肚子直发软。三表舅满脸鄙夷,连拖带拽地将他拉进后殿里一间不起眼的侧厅,刚进门,噗通一声跪下。

厅不大,十步见方,中间孤零零立着一顶丝绸帷帐,里面隐隐是张木榻。“人带来了?”一个女人声音从帷帐里幽幽传出。

“回天后,是。”三表舅恭敬回道:“他便是草民提过的那位医师,虽年轻,但精通岐黄之术,定能对圣人病情有所裨益。”

医师?张义心通通狂跳,不会是说自己吧?天!一个乡下赤脚下工,粗读几本医经自学成才,莫说坐堂诊治疑难杂症,连头疼脑热也没医好过几例,还要医圣人的病——这不是欺君之罪吗。

“抬起头。”帷帐中,天后的声音竟有些颤抖,“弘儿——”一个身着深青交领宽袖衣的女人拨开帷帐,几步走到张义面前,盯着他的脸上下扫量。张义瑟瑟抖着偷觊了一眼,只见她生得琼肤粉面,鬓发如云,一双狭长丹凤眼中闪着威仪冷峻光芒,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正是二圣之中的天后。她口中的“弘儿”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天后的长子、已故太子李弘?

“你多大?”天后沉声问道。

“十六。”

“无礼!要先说,回天后。”三表舅跪在旁边斥道。

“回太后,十六。”张义赶紧又说一遍。

“才十六啊……小小年纪,倒有本事。”天后眼中一闪,旋身退回帷帐里,立在木榻前,一指塌上平躺的人,“开始吧。圣人刚服了一剂麻沸汤药,睡实了。”

张义硬着头皮走上前,也不敢看金丝黄缎被里的男人长啥模样,只按三表舅交待的,带上金丝手套,掏出金盒里的铁疙瘩,在圣人额前滚了起来。半盏茶功夫,完事了。

“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天后看着三表舅,悠悠评道。

老头儿嘿嘿干笑两声,“年轻人眼力好,手上有轻重,确实比草民强的,多治几次就能看出效果。”

“即如此,以后就换他来。”天后不置可否,扭头深深看了张义一眼,“今日为圣人医病有功,应赏。”说罢,她竟从怀里掏出一块墨玉鸟形玦,让小太监递于张义。

谢过恩,二人离开三清殿,上牛车。回程路上,张义觉得恍如隔世,一切如梦境般不真实,手里汗涔涔,捏得玉玦潮湿滑腻。突然,一阵嗡嗡怪响从褡裢里传出,是黑玉眼球响了。三表舅抢着来,解释道:“这回我来,以后再换你。”

老头儿弯起手指砰砰敲了两下,眼球里竟传出了天后的声音,“邹凤炽,有心了。”

三表舅搓搓鼻子笑道,“回天后,是机缘巧合——这医师跟前太子生得相似,草民想着,圣人见了,心情舒展,对病情也有好处的。”

“以后让他多跑几趟。赤丹珠给他用。”

“是。”三表舅恭敬回了一句,顿了顿,又开口:“天后,那件事……现在开始吗?”

“你有几成把握?”

“三成。”

“那不急,先顾好佛塔。”

“明年上元便是时限,满打满算就剩一年半。”

“来得及。”咔嚓,她切断了通话。

三表舅握着眼球,脸色阴沉。郁郁闷了很久,他突然抬头,盯着张义的脸,上下来回瞄,口中阴阳怪气嘟哝:“这老妇真是油盐不进。还得靠你——生了这张脸,张老天爷追着喂饭吃,啧啧!”

“啥?”

“有人被老天爷追着喂饭吃,有人是老天爷赏饭吃,有人向老天爷讨饭吃,有人捡老天爷的饭渣吃——不过,这四种人都不是绝对的,一个不小心,掉落锅里,就会变成饭。”

“变成饭?”张义心中一凛,想起塔底贱民,明白这譬喻里面不是吃人,更胜吃人。

“还好你遇见我——给老天爷做饭的人。凭这张脸,我把你捞了出来,给你机会,但事成与不成,在你自己。好好利用这张脸,一步登天,不然,就滚回锅里。”

“舅是不是说我跟前太子李弘长得像?”

三表舅略一沉吟,“三省六部大员各有软肋,酒色财气权利名望,投其所好,不难拿捏,唯独这老妇心思深沉,不按我的意思办事。人都有软肋,你就是她的软肋。”

“天后不是默许你的那些营生了么?”

“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里的算盘打得响亮。她允诺,若经营得好,百业昌兴,万事亨泰,国库充盈,自己在朝堂有了威望,夺得权柄,就给我封王拜相。不过她还有些犹豫,不太信任我,迟迟不肯推进计划的下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你要靠这张脸接近她,取得信任,从旁劝导,让她再加通融,给我们放开权限,少些制约——把她拿捏死,不怕大事不成。”

张义想了想,又问道:“舅啊,我像前太子,那天后的样貌、做派是不是也像我娘?娘过世时我刚八岁,很多事记不太清,爹又不肯说。”

“你娘嘛,”三表舅叹了口气,“实在不争气。混有一点家族血脉,但没多少,跟我比差远了。到你这儿更没戏,就是个闷葫芦黏蛋子,要不是长得……咳咳,我早年间找过你娘,她不肯走,还对咱家训族规不以为然,执意委身乡野凡夫,讲什么夫妻情份,最后落得凄凉下场。你再看那老妇,胸中丘壑比华山谷还深,读心术都读不出——相由心生,她二人完全不一样。”

“你为啥叫天后老妇?”

“本来就是。她看着挺年轻,顶多三十出头,是不?其实已近耳顺之年啦,比你娘足足大二十岁,也不知吃了啥奇药驻颜回春!你后边有机会勤打听着,我也想抓几副吃吃!”他抚着脸上沟壑,满眼羡慕之意。

长安城的街坊巷道错落如棋盘,南北通透,东西畅达,大体规整而安分,但也不乏繁复玄妙的东西,比如七星太极宫。它原是皇城所在,二圣移居大明宫后,被改作授时之用——七架烟白色铁皮小殿,歇山房顶垂梁曲翘,屋脊两端鸱尾翩翩,由精钢轴铰接为一体,悬浮在百丈高的半空,形如一柄大勺,与北斗七星格局完全一致。七座殿宇绕中心竖轴自转,滴滴答答,静静准准,一圈一昼夜,即十二时辰。因架得极高,位置又是城中心,百姓无论远近、晴雨都能看得真切。以太极宫读取时辰,比日晷好用。

还有木牛流马,更是一绝。有钱人出门一般乘木牛,追求所谓“魏晋风流”,票价虽高,但一人一牛,不推不搡,空气清新视野好,凸显尊贵气质。使用方法也简单,猛击牛头三下即可,随走随停。缺点之一是木牛体宽身笨,狂奔于闹市时,牛角常戳到地上行人腰眼,虽不需道歉,医药钱还是要赔付的;二是它跑得太快而急刹过猛,骑牛人需熟练一招“鹞子翻身”,雕鸟一般悬空翻转直下,以防落地不稳。但是有钱人是不在乎这两条的——银子有的是,技多又不压身,赔就赔,练就练!所以,长安城里的有钱人都爱在闹市飚牛狂奔,而且翻身绝比翻书快,毕竟他们一年也看不完一本书。

流马车是普通人出行首选,实惠许多。除了太极、大明、兴庆几宫内外,长安东西十四街、南北十一街都铺设了木轨,一丈六一节,节节相连,九曲连环,绕城三匝,名唤“驰轨”。流马定时拉着硕大槐木车厢,沿“驰轨”缓缓而进,发出“咔嚓咔嚓——登”的聒噪擦音,虽慢而不迟。但它也有问题——上车要买一次马车票,下车还要再买一次票。倘若为省钱,不肯买下车票,就不能在想去的站点下车,必须一直坐到终点站,转一圈,坐回头车转回来才能免费下。这中间,人还得一直盯着车上“行商动戏”看,倘若眼珠子偏移太久,被督查车吏当场抓获,等同逃票之罪,罚再坐一轮。普通百姓绝不肯多掏一厘钱买下车票,所以出门办事耗时巨大——这便是三表舅口中常说的“量财估价、以时换空”之法,愿打愿挨,两厢情愿!

“行商动戏”其实就是安置在每个座位前、按预设轨迹自动运转的皮影戏。流马车轮一转,拽动皮影身后的一束透明悬丝,画面就跟着动起来。内容不复杂,无非是两个貌似狻猊的人一问一答,一个痴痴托出条布绢,上书“今宵君醉何处”或者“买何物赠佳人”等问句;另一个则咧嘴诡笑,也托出一条布绢,上书“新酿黄桂稠酒,长乐坊醉宾楼”或者“波斯翡翠,延寿坊胡老铺,假一赔三”这样的答句。也有个别是妖娆女郎,蒙着面纱狂扭,腰肢如断,然后抛出一片写有“三曲醉梦楼,销魂之夜请君来”这样污话的布绢,不想便知是平康坊的人。

“行商动戏”还有一个功能——“度君心意”。也不知道是咋弄的,总能准确猜出乘车人的心意,先一步安排好相应动戏内容——去买肉,它就推王记屠行;去抓药,就推回春药堂;发饷了,就推万利柜坊;缺银的,就推回鹘钱铺……仿佛在人的肠子里塞了只读心怪虫!

具体负责动戏的三表舅大外甥之一,排行老二。张义跟他打过几次照面,按辈分要叫一声二哥。二哥人如其名,生得矮瘦,腮无二两肉,二颧突挂酒瓶,舌分二股,双灿莲花,贼心二枚,伎俩奇多,最善牟利于市——据说只要跟二哥擦肩走过,就会不知不觉被顺走二个铜板,身上没带铜板的,就会被刮走二两油脂。二哥“二”起来,从不走空!左右是二路人,后面他二人也就不大来往了,但乘坐流马车时,张义还是会看二哥安排的动戏,也不在乎坐回头车,一来有趣,二来省钱,何乐不为?

看得多了,张义发现,这些动戏连起来是个完整的故事,描绘了一个悬浮在长安城之上、似是而非的异界,如魑魅一般缥缈。这异界里多了些东西,似乎是……他一拍大腿,惶惶跑去问三表舅。

三表舅听了,直夸孺子可教——其他大外甥们入局早,三五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而张义才来长安三个月,一眼就抓住关键——多出的东西,是人。

穷苦百姓要逆天改命、平步青云,途径有三:一是科举,入朝为官;二是当兵,建功立勋;三是从商,牟利发家。在长安城,还有一条路:成为平绅。平绅一族必入儒家门下,须至少考取秀才,颇具学识,为世人所信。不过,他们平日不务农,不为商,不吃官饷,不服徭役,不格物致知,不修桥铺路,不作圣贤僧隐,不为妖盗窃娼,而是从旁调谐万业,赚取佣金。

具体干啥?张义更奇了。

老头儿以问作答——想想,流马动戏是谁编排设计的?佛塔沽卖是谁管筹记账的?殖场肉货是谁逐店推广的?“慧眼”扰民是谁挨家息事的?都是平绅!长安百姓过百万,东西二市铺肆商行货物琳琅,一百零八坊内茶楼酒家夜夜笙歌,遍地开花的油靛店、法烛店、食店、药店、衣肆、帛肆、酒肆、卜肆、米行、肉行、金行、笔行……这么杂的货品,这么多的玩意儿,这么些有的没的,都要卖给谁?三表舅眼中泛出青光,深得像一口漂满蛤蟆的老井。

“说呀,卖给谁?”见张义犹豫,老头儿咄咄逼问。

“卖给百姓。”

“百姓有银子吗?”

“没有。那……卖给高官富贾?”

“高官富贾人数多不多?”

“不多。那卖给谁呢?”

“驴日的,前面铺垫半天白说了!”三表舅跳起来猛击张义卤门,“卖给平绅。这些人看似无用,实有大用——他们人数众多,*无限,手里有点小钱,很能买东西,连陇上的石头都肯买,只要让他相信拥有这块石头的人更高贵就行了。”

“平绅不是百姓?”张义不服。

“是,但不全是——刚不是说过了吗!”

“那,我们是平绅吗?”张义也买了不少东西,突然有些心慌。

“不,我们是造平绅的人。”

“造平绅?咋造?”

“先造出替换人的巧器,比方说,木牛替换车夫,殖场替换牧民,人就多出来了。”

“人多出来,丢了营生,就没钱了呀。”

“所以,第二步,设计一些玄之又玄的营生,把这些人再安置进去。”

“就是你说的‘从旁调谐万业,赚取佣金’?”

“没错!然后,再造出远超所需的各色货品。”

“为什么得远超所需?”

“因为要卖给多出来的平绅。”

“为什么平绅会多出来?”

“因为我们一直在造。”

“为什么还要继续造?”

“因为要匹配越来越多的货品。”

“……”

这段对话玄之又玄,没完没了,让张义的脑子散成一锅糨糊。他腿肚子一软,差点坐了个屁股蹲儿。上次产生类似感觉,还是在万县老家看一头灰驴拉磨——那时他还小,一直盯着,把驴盯急了,抬起后腿蹬了他一蹄子,养了半年断腿才长好。这次他吸取教训,赶紧闭嘴走开了。

又过半年,张义作为佛塔宅楼的副都料将,手里有些小钱,闲暇之余逛遍长安城每个角落,见识了西市闹区、流马车戏、平康三曲、佛塔雄顶,眼界打开不少,心中荒草也长得更高了——造货品要卖给平绅,而造平绅要匹配多余货品,然后,更多货品,更多平绅……这根本是个圈儿呀!佛塔颈上也有个项圈儿,其实是一个环形露台,专供头部富户居鄙夷俯瞰地上之人,平绅这个圈儿是不是也是这个意思?

张义追上三表舅,揪着袖襟把他从木牛背上硬拽下来,连珠炮似地问道:转来转去有什么用?不转圈儿行不行?平绅和货品刚刚好行不行?踏踏实实过日子行不行?

老头儿落地太猛,一个趔趄,差点扭了脚腕,两眼冒火,大声斥道,你个瓷锤二愣子!还是没懂——不是圈儿,是旋儿,螺旋的旋儿,环环转,层层高——必须转起来,越快越稳,停下来就出事儿!克里马擦滚一边去,不要妨碍老子吃花酒。

看来求人不如求己,答案还得自己悟。张义叹了口气,就近登上一辆流马车,漫无目的地出发,随便逛逛、看看。

咔嚓咔嚓——登——

流马蹦蹦跳跳一路前行,张义不知去何处,面前的动戏也极不称心——又臭又长,一盏茶时间都在展示一种陀螺状的东西,用途不明,可能就是陀螺,但也可能是厕筹,一直没放出布绢说明,所以不能确定。他寻思是不是该买票下车,正举棋不定,一声低吼从旁座传来,吓了他一个激灵——嚯!好东西,买它!

张义扭头,见邻坐大哥一边嚷,一边出神,络腮胡掩不住狂喜。大哥面前的动戏皮影是一个面如狐狈的男子,手托一个白底青花瓷瓶,前贴黄绢,上面分明写着“胭脂”两个大字。

“大哥,这是要送人呐?”张义话痨病又犯了,忍不住搭话打听。

“自用。”

“咋用?”张义抬起屁股,往远挪了挪。

“不知道,先买了再说。”

“不买不行?”

大哥鄙夷地嗤了一声,“人生苦短,过日子是不能将就的,何况邻里都买了,连坊吏刘老爹都买了——不像你个瓜怂,不识货。”他拽了拽动戏一隅的透明悬丝,叮铃一声,面前动戏画面跳转,变成色样图谱,道道条纹均与实物胭脂对应,深深浅浅,明明灭灭,竟有一百多个之多!

“你觉得石榴红和绛红哪个好?”大哥嘬着手指扭头问张义。

“全部都一样。”张义看得眼珠子发涨,只得如实答道。

“啧,咋能一样?瞧,桃红偏亮,朱砂红正,牡丹红似鸡血,殷红里有蓝调,朱瑾色泛荧光,还有赭色,像不像烂番茄?这几色最好看,我都有。”大哥说得头头是道,让人无可辩驳。

一百多色的胭脂,浑身都是脸也用不完呀!张义又凑过去一些,想找出大哥提到的那几色,可满屏红彤彤,看到第三行就已晕得不行,只得停下,用力揉眼。吱!他自己面前动戏晃了一晃,竟跳出一张凸面蛤蟆琉璃镜皮影,两枚圆鼓鼓的透明镜片中间掐了金丝夹,据旁边布绢文字所说,此镜夹在鼻上,挡在眼前,可加强目力十倍。

张义脸色一沉,哗啦起身,买票下了车。很明显,“度君心意”又没猜中张义的心思——世道繁杂,人已经够糊涂了,看那么清楚干啥?他才不要!

刚落地,褡裢里嗡嗡震了三震,他连忙掏出来,躲进一条背巷,压低声音对着眼球恭敬回道,“天后,草民在。”

“怎么闹哄哄的,你在外头?”

“回天后,是。”张义环顾一圈,“长安城真好,草民没事儿就出去转转。”

“你觉得哪里好?”

“哪里都好,就是人怪怪的。”张义心里咯噔一声,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子,这破嘴又忘了把门儿!

眼球里,天后悠悠问道,“你说平绅?”

“是。”张义不敢欺瞒。

“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不知无用之用。”天后打哑谜似的回了一句,转开了话头,“你那边怎么有唱曲儿的声音?”

“草民在平康坊南墙外。”

“平康坊啊……”眼球里的声音意味深长。

“不,不,草民不打算去那里,只是正好路过。”

“都说平康坊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萃集京都侠少。什么时候你引我微服去瞧瞧。”

张义脸上一臊,脱口而出,“这,这是风俗之地,女子不能去的。”

“凭什么?”她语透不快,“女子就该处处受制,困于规训,委曲求全,像你娘?”她咄咄逼问道。

娘……张义一怔。娘十六岁就嫁给爹,连生七女,换回枕下一封休书,幸好发现腹中胎动,后来生下自己才得以留在家。爹和奶奶嫌不够,要继续生子,但她的身子早已灯枯油尽,生九弟时难产,服了几丸长安大夫配的神药,没救活,一尸两命。想到这,张义眼圈一红,心中郁闷激荡,一下子冲开了话匣:“不该像我娘,她苦啊!娘去时草民才八岁,模样有些模糊,不过草民记得很清楚,娘生性温柔良善,操持一大家子事务,从早忙到黑,对子女细心照拂,还教了我不少为人的道理。草民因为娘的事立志学医,爹不准,强要我考功名、发大财。我就偷偷搞了本《黄帝内经》自学,略会一点皮毛——”他慌忙刹住,恨不得咬断这条多言的贱舌头。

所幸天后没放心上,只饶有兴趣地追问娘的事情,“她竟读过书?教了你什么?”

“她说,天下之人应兼相爱,强不执弱,众不,众不劫……”张义结巴起来。

“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眼球里传出一声哂笑,“墨翟之言,倒让她放心里去了。”

“对,对!就是这几句,常挂在嘴边。”张义心中一晃,脑中娘的模糊形象和眼球里的声音合在一处,仿佛娘又活过来了,他鼻子一酸,不禁嚅嗫念了一声:“娘。”

“你……”天后有些讶异,很快恢复平静,冷冷道:“我跟你娘可不一样——她心里想着一套,身上却做另一套,一生纠结,不得善果。人要活好,必得身心合一,要么放弃执念,要么放手一搏。趋利避害,顺势而为,懂吗?”

“顺势而为,三表舅也是这么说的。”

“我跟他更不一样!顺势而为,不是放任自流,随心所欲,而要权衡大局,因势利导。邹凤炽这老东西……你不知道……他……”天后的声音似被什么干扰,断断续续,被滋啦声淹没。她轻叹一声,待杂音消退,才又开腔:“长安人最爱面食——臊子面酸爽,蘸水面劲道,锅盔馍耐嚼,白吉饼香甜,好吃,顶饥,但不能治病。有病该吃药,吃‘万灵丹’怎么行?”

天后的话颠三倒四,呓语一般,但“万灵丹”三字却清清楚楚落进张义的耳朵。他猛打了个寒战——天后在暗示,娘当年服下的长安神药是“万灵丹”?这玩意儿是七十八哥的“长生堂”医馆独门秘药,一钱银子一丸,号称可医疑难杂症,长吃益寿延年,其实就是面疙瘩加白糖,怪不得没用!

那可是八年前的事,就是说,三表舅他们至少已在长安城经营了八年……

“他们到底——”张义想再问。

“言尽于此。再说下去,‘慧眼’要聒噪了。”

“可这样下去,”张义心里堵得难受,不吐不快,舌头根本不听使唤,“一个富庶昌盛,却满地盗诈狂徒的长安城,是天后想要的?我娘常说‘人要兼相爱’,竟真错了吗?”

眼球里一阵沉默,半晌,天后悠悠开口:“人之爱,非常复杂,需要天时、地利的加持,更需要一些人的牺牲来成全。如有必要,没什么不可以牺牲。你太像弘儿,单纯,桀骜,有胸怀,却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这样下去会犯大错。”她突然提高了声音,一字一句道:“别人都说,我母子不合,是我鸩*我儿——你信吗?”

“不信。”张义不假思索,“哪有不疼儿的娘!”

“的确,我没来得及动手。他是忧思过盛积劳成疾,肺痨发作。你不要学他——万事要按我说的办,懂吗?”

没,来,得,及,言下之意……张义心里咯噔一沉,又想起她刚说的“一些人的牺牲”,难道……

天后轻哼了一声,“今天就到这,以后你常陪我聊聊。”

“是。”

“赐你的玉玦戴着吗?”

“草民收着呢。”

“收着作甚?戴着,沐浴更衣都不要离身,记下了吗?”

“记下了。”

“你有空多读书,看看《春秋》,学学微言大义。你娘教你为人的道理,那我便也教一教——好好读那本书,烂熟于心,下次我来考。”

“……是。”

“慧眼”是长安城的劫,没人躲得过!

它随时可能凌空长鸣,发出铁铲刮锅似的刺耳噪音,不分昼夜,搅扰四处,令人无法安枕,浑身鸡皮倒竖。它高居百丈佛顶,视野开阔,常人无法企及,就算租一架木鸢盘旋靠近,也不能奈何——它并无实形,木鸢疾驰靠近,只能穿透,无法触碰,而且还会被它死死瞪住,直到驾鸢之人精神恍惚,失控坠落为止。所以,没人能逃脱它的逼视,也没人能关掉它,只能等它叫累了,自己停下。

“慧眼”聒噪起来,城内每个角落都不能幸免,经常一嚷一个时辰。这时候,百姓也必须扯着嗓子说话,不然绝听不见,久之蔚然成风,长安人养出一副宽音大嗓,世代传承。城里的老汉、老婆子耳背得早,说话时爱胡打岔。倒无妨,人本来就只听自己想听、爱听的东西,耳背不耳背都一样。

九月九,重阳日,天上悬挂两枚红日,照出地上人影四只。长安热闹非凡,登高,饮酒,插茱萸,共祝佳节——

人们顶着毒日,攀上城内所有可爬的柱子,立在顶上,晒焦后,再满饮菊花酒续命。大街小巷里,贩夫走卒身着黑宽袍,鬼鬼祟祟兜售茱萸袋,见人就堵,流氓一样拉开衣襟,露出内侧满当当的袋子,低声问——要不?这些人都是无证经营,卖得便宜,但大部分是废旧袜子改的。也没啥,茱萸本味辛辣,有*虫祛毒之效,旧袜之毒并不能为患,最多熏得人发昏。就这样,长安百姓们庆祝闹腾一天后,随着双日沉西山迅速入了梦乡。

吱,吱,吱——

子时夜半,睡梦正酣,“慧眼”又开始怪叫了!

张义烦躁翻身,刚想抽出枕下棉絮堵住耳朵,被角却被人一把掀开,是三表舅。

“出事了,快,跟我走。”老头儿急得直跺脚,看来事态严重,“几个狂狷之徒正和圣人密谋废后!”

废后?张义一个打挺跳身弹起,顾不得穿衣,抓起眼球,急急禀告了天后。

眼球那边竟异常平静,“走老路,来三清殿汇合。”

“圣人他们在清思殿,故意躲在偏殿,想必是为——”

“我知道。你们来吧。”她匆匆结束了对话。

二人只得依言乘上牛车,命令车夫加鞭快赶,一路亮出令牌进玄武门,入大明宫,到达三清殿门口。老牛被粗棒狂轰,累得气喘吁吁,粗牛皮上几道青紫棍痕让人惊心,但没办法,事关重大,快来不及了——北斗太极宫的七星勺柄正指丑时,最多两个时辰便要早朝,逆臣在朝堂之上递了废后的折子,此事就再无逆转余地。众目睽睽,众口纷纭,言出九鼎,落地生根,加之还有不少逆臣早心怀叵测,必定在堂上附和——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跟着宫女吧嗒、吧嗒进了三清殿后苑,却见空荡荡的厅堂上,天后身着一袭金丝朱红宽袖罗裙,盘坐在一只小泥煤炉前,盯着炉中枯绿色火苗发呆。

“天后!”三表舅疾步上前,边走边嚷,连礼数都不顾了。

天后一抖,像被人猛从梦中叫醒一样,扭头看向快步走来的二人,“先候着吧,粥还没煮好。”她竟叹了口气。

张义以为听错了,惶惑打量泥炉,深嗅一下,空气里果然弥漫着甜润米香,“天后这是?”

“胭脂米世间罕有,生于南海悬崖峭壁,有补元益精奇效,但绝不能与川弓同服,二者相克,化生剧毒,体弱者服之立毙,康健者也要扒层皮,需万分小心。我刚忙剥胭脂米,裂了三枚指甲才凑足半碗,加了无根太白雪水,还要文火再熬一个时辰,不停添沉香木,调整火候——宫人都打发开了,我须得亲自盯着。”

“一个时辰?”三表舅蚂蟥一样弓起背,蹦起三尺高,急不择言嚷道,“没时间了呀!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煮粥?”

天后抬头一扫,眼色如冰棱。

“草民,草民知错。”老头儿赶忙拱手作揖,压住嗓门,“可,几名宰相爷正跟圣人商议折子呢,他们说……”三表舅脸上一抽,“他们说,天后暗中扶持恶徒,搞得满城乌烟瘴气,还有篡位谋权之意,必须废后,*之而警世人,还长安城一个清净。”

“*?”天后眼中一闪,“圣人的意思?”

“不,不是。是刘仪芝刘大人的意思,他认为您……有谋夺李唐江山之心。圣人不同意,说废了就好。几人也是因为这一点争议不下,折子迟迟没完成。”

“哦。”天后眼神一松,给火里添了块沉香木,“废后,又是废后,郭子仪那次,说我在后宫行压胜之术;这次,是与恶徒勾结祸乱长安、谋权夺位。全都是莫须有之罪——他们就这么恨我吗?刘仪芝在我‘北门学士’里最受器重,居然暗藏二心。你那枚‘慧眼’可靠吗?会不会听错?”她问道。

“绝不会!”三表舅拍着胸脯,“‘慧眼’不仅能听音,还可读心,绝无半分差池。当年象雄靠它立国,驯得万民忠信温良,又建苯教,靠‘慧眼’传经,对外称之为‘意伏藏’,最后也因丢失‘慧眼’才被吐蕃……总之,它绝不会出错。草民靠它为流马车上的‘行商动戏’添了‘度君心意’功能,三个月就把生意利钱翻了几十番。”

“哎呀,原来是它!”张义恍然大悟,大嘴咧咧,愣愣插言,“我说流马车咋能提前布局动戏呢!还以为是啥人暗中观察。不过它好像也没多准,经常猜错我的心思,推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出来。”

“乱七八糟?”三表舅嗤了一声,“‘慧眼’能耦接人的心念,任何细碎思绪,但凡出现,哪怕火花一闪,都能被读到,为其所用。怎么可能出错?它比你更了解你自己。要说乱七八糟,定是你心里太乱。”

张义后脊发凉,“长安百姓都会被‘慧眼’读心吗?”

“那倒没有。”三表舅一脸惋惜,对张义,更对天后详细解释道:“人心念想可比口中话语多了亿万倍。读全城之心耗费巨大,我们供养不起,目前只能读取狭小空间内的心念,比如流马车厢、佛塔内部,或者宣政、紫宸、延英、麟德等几殿,再大就不行了。另外,也可以指定具体的人来细读——但有些人心读不出,原因不明。无妨,待‘慧眼’神力被全面激发后就好了。所以,咱得加紧呐。”

天后像全未听见一样,默默又抓起根沉香木,添进炉腔,轻瑶团扇送了股细风,火苗噼啪,高出寸许,由豆青转成品绿色。她停下忙活,命三表舅从头又细说一遍清思殿内情景,包括几人的细微思绪。一炷香后,粥成了,她垫着厚帕子取下砂锅,小心盛进黑陶瓦罐,置入金丝蟠螭锦盒,起身,带着二人赶赴清思殿。

到了清思殿,天后命守门太监不要通报,径直入内。

“臣妾听说陛下深夜操劳,实在担忧,便叫了医师来候着。”她一边说,一边将锦盒请放在圣人的案几正中。

圣人脸色铁青,左右闪避,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也没吭声。

天后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转瞬变成愠怒,旋过身,横眉斥责几名三品大员:“你们也是!明知陛下有头风之症,还要劳他连夜议政,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等明天上朝?累坏圣人的身子,你们担待得起?”

“媚娘,不要怪他们,是朕——”

“陛下现在感觉如何?头不痛吧?”天后根本不给他说话机会,几步上前,满目皆是关怀之色,“看臣妾带了什么。”她掀开锦盒,取下烫手的黑陶盖子,一阵异香扑进鼻子——瓦罐里是一碗粉糯的胭脂米粥。

“这是……”

“胭脂米补气凝神,用太白雪顶化水慢熬,入口即化,唇齿留香,陛下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圣人又惧又愧,软了下来,往事历历入心。当年,她不过是个小小五品才人,照顾久病先帝时,亲手熬粥,耐心喂服,温柔贤淑,让还是皇子的自己一见难忘,竟生了爱慕私情。缘起一碗胭脂米粥,后来相互扶持,合力打破无数次困顿凶险……圣人满舀一勺粥,送入口中,细细品味,甘甜米香令人神醉。低头连喝十口,圣人默默放下碗勺,对一屋子老臣摆手道:“你们走吧。”

天后并不追问,看旁人走远,莞尔一笑道:“粥好喝吗?”

“好喝。”

“那是因为,里面是我对陛下的情义。”她顿了顿,柔声又道:“你我是君臣,也是夫妻。请陛下相信,我无论做什么,都绝无半分害你之心。”

“是吗。”圣人不置可否。

“陛下不信?”

“你贪财慕势,暗结私党,祸乱长安——那些糟事,竟以为朕不知道?还敢说无心害朕?”

“我的心意,”天后躬身一拜,飞袖盈盈,丹红罗裙上金丝折返万道烛光,映得她熠熠生辉,使观者目眩神迷,“旁人不解,陛下怎会看不清?”

这件石榴裙……圣人被光彩摄了心魂,恍惚间,脑中浮现出当年媚娘写的那首《如意娘》: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诗中情意溢于言表,绝不会有假。

“无论如何,莫再玩火——闹得太过,朕想保你,群臣、百姓也绝不会答应。”圣人长叹了口气,瘫在雕龙木椅上,似乎疲惫极了。

“是。”天后暗笑轻道:“夜深了,陛下趁早朝前这点时间歇一歇吧。”

“你也去吧。”圣人痴望着天后背影,突然轻喊了一声:“媚娘。”

“什么?”天后转身,青髻上的珍珠步摇叮铃作响。

“这么些年,朕的头发全白了,脸上全是褶子,你怎么不老呢?还是当年那个模样。”

“陛下说笑了,人哪有不老的。”天后笑得眼弯起来,像两枚初生的月牙,“臣妾不过是深得陛下厚爱福荫,不被生计琐事劳累,老得慢一点罢了。”说罢,她又作万福,走出了殿门。

“夜长梦多,得抓紧了。”刚出门,天后立刻沉声交待三表舅,“明日派捉钱令史找你商议。”她略一沉吟,“刚刚清思殿内一共五名大员,刘仪芝已在‘北门学士’之列,你与其他四位走动走动,再加一个他的兄长懿芝,按老规矩打点,都加进来,再放话出去,我要在他六人中秘选二人,晋升仆射之位,统管群相。”

“好个二桃*三士,天后英明!”三表舅立即会意,思忖一刻,小心道:“天后,除了逆臣之事,佛塔那边也有些问题——草民费劲心力经营几月,才刚卖出去一成,情势不容——”

“因为太贵?”

“不,底十层宅价不高,跟敦义、永安几个偏坊差不多,比皇城边几坊便宜。自活水也通了,飞流茅厕也加上了,甚至允许偶尔用一用‘登云梯’,可还是卖不动。当初选的位置风水不好。该拆了永兴坊才是——”

“永兴坊?天子脚下,重臣官邸,你还真敢想。”天后讥道:“长安又名斗城,与太极宫一样,依北斗格局而建,取意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方。佛塔位于勺弓,乃帝车盖弓所在,这风水还不好?”

“我也觉得不是风水,而是因为不方便。”张义操着手,大头背脊背,胡乱插言。

“你知道个啥!”三表舅瞪眼喝止。

天后斜乜老头儿一眼,“年轻人心思活络,话多点无妨。且让他说来听听。”

张义鼓了口气,碎碎念起来:“佛塔么,位于长安东南角、曲江池边,风景不错,但四周空荡荡的,远不如中央几坊繁华。其他倒还好说,我觉得,最大的问题是上学堂不方便。长安城里像样的学堂都在永兴、崇仁几个富贵坊,次一点的,也要沿朱雀大街兴建,方便乘木牛流马车抵达。佛塔兴建之初,将青龙、敦化几坊迁了个干净,连学堂也不留,那周围子弟要上哪里念书啊?不管想入仕途还是成平绅,都得念书、考秀才不是?当年草民若是能上学堂,好好读书,也不至——”他忙不迭闭嘴,挠头嘿嘿一笑。

“依你说,如何是好?”天后看着张义,目光灼灼,看来非常赞同。

沉吟片刻,张义开口道:“小时候村里常搭戏台,草民最爱听一出《左慈戏曹》,里头说,术士左慈拿铜盆装水,人在汉地,却钓来了远在吴洲松江的鲈鱼——空水盆,突然就来了几只鲈鱼,活蹦乱跳的。”

“这是隔空取物之术。”天后也听过。

“草民斗胆猜测,会不会是隔空映相之法?跟‘行商动戏’有点儿像。咋说呢,咱能不能,把学堂也变成这样——不必出门,在家中受教?”张义的声音不大,却见天后和三表舅相视而笑,双双点头。

七日后,“天上学堂”横空出世。

三表舅本想命名为天权学堂,因为位列北斗第四的“天权星”乃是文曲星君所在,主管文运科考,寓意甚好,但非常可惜,“天权”与“天泉”同音,而后者早被西市胡姬酒肆的一种高粱烧酒占了,如今再用,一来,意思不对,二来,怕那个西域娘们儿在外头胡说八道,蹭名号,诓说学堂冠自家酒名,自己有份子,借机卖酒。

“天上”也挺好,够直白,好懂,毕竟识字的人不多,雅俗本难共赏——百姓都熟悉高粱酒,但没几个知道文曲星跟天权星是啥关系,而且学堂确实也不在地上,而是悬浮在佛塔前方的高空里。

说是学堂,但其实无厅无堂,无桌无椅,连学生也看不见,只有一块十丈见方的大铜板,用腕粗铁索悬吊在半空中。铜板上涂了墨黑色料,见光不返,不知是何材质;下方一丈远处,另起铁索吊了一部乌黑铁匣子,中空,内置一个半透丝绢布卷轴,一端固定,一端展开,上面隐约镂刻着些文字和画幅。摇动连接卷轴的木柄,绢布卷轴滚动,展开的一段布幅轮转,上面字与和画就随之变化——的确跟‘行商动戏’挺像。

但远不止——“天上学堂”厉害得多!铜板下方的黑铁匣子就是玄妙法门——铁匣没装下板,向外探出一束乌漆丝簇,丝簇底部直连一根粗铜线,从匣底一直延伸到地上,钻进佛脚处一个地洞里。天上学堂开课铃响,伴随着滋滋啦啦的响动,条条青白电蛇从地洞里蹿出,沿铜线传导上来,打中黑匣底部的丝簇,激发出更加明亮耀眼的鹅黄光,照亮铁匣里展开的布幅,将上面字画的影子投射出来,放大百倍,不偏不倚落在铜板上。

好一个隔空映相的“天上学堂”。

必须注意,从地洞拉到空中黑匣的那根粗铜线是万万不能碰的——它是电母下凡走的道,人若挡了,必五内俱焚,当场化作一块焦炭。电母的怨气大家都是知道的——在神话传说里,她原本是个寡妇,为满足婆婆吃肉的想法,切了自己手股上的肉来炖。婆婆牙口不好,咬不动,就骂骂咧咧请来雷公把她劈死了!雷公突然反应过来,有点后悔,就奏明玉皇把寡妇封为电母,专门负责照明。所以世间打雷前都要先闪电,避免老花眼的雷公又犯错。

电母真能照万物、鉴黑白、勘贤愚?

如何相信一个炖了自己的人?

多半不能信!敢炖了自己的人不敢炖谁?

还好,这青白电蛇的源头确实不是电母,而是佛塔地下的玄铁双轮车——每辆车上都有一个贱民,前腿弓,后腿绷,快速轮替踩踏板,皮履带拉动铁轮狂转,随着滋滋啦啦的响动,一道道白光闪起,顺两个车轮屈折流动,终合一股,沿玄铁车下的铜线流进一个大铁盒。几十两这样的玄铁车加合起来,为雄伟的天上学堂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动力。

如果非说跟电母有关,那就是铜板上的教学内容——佛塔孩童,足不出户,每日对板一坐就是一整日,目标是读通九部典籍中的《礼记》、《仪礼》和《尚书》三部,外加《孝经》和《论语》,考试前夕还会引领学童温习往年试题数遍,往往能轻松通过明经县试,为成为平绅打下坚实基础——既然没生在权贵之家,不炼金丹不坐禅,不做商贾不种田,能干啥?只能做平绅,毕竟谁不想安稳、体面地活着呢。

佛塔住户越住在高层,铜板直对自家的时间就越长,内容也越丰富,学到的东西自然越多,有时甚至还有倭国土话这样的外语课。学了这些知识的孩童绝而不俗,出口成文,尤其温良恭俭,特别能讨父母喜欢。有的学童熟读《孝经》,听闻电母之事,心生感喟,甚至磨刀霍霍向大腿,自己的大腿。当然,他们也就做做样子,没必要来真的,因为能住进来的人,都不缺肉吃,要的只是个态度。

“天上学堂”的快速成才效果引发了外面百姓的恐慌,纷纷来咨询买房,都以搬入佛塔为荣,越高层越好。随着抢夺人数增加,房价一发冲天,越涨越抢,越抢越涨,半年之内,价格不断刷新,高得令人咋舌,渐渐超出了绝大多数人的能力。

涨价势头刚有放缓迹象,长安东市一家柜坊悄咪咪改头换面,摘了木牌匾,换上金招牌,上书朱红大字——唐门金凑院。

金凑院迅速蔓延全长安,各坊都设有分号,全面推出信借服务,借钱给百姓买房。具体是这样的——以房质押,得到一纸凭证,即可换得等额纸钱,名唤“花钱”。佛塔底十层的房子一百两银子一套,没人能一次性拿出,而拿得出人又不愿住底层。这种情况下,买房者可以从金凑院借出一百两“花钱”,分三十年还,五分利,倘若中间还不起,房子便被收回,归金凑院了。

坊间传说,唐门金凑院背后是乃至朝廷背书支持,顾名思义,一清二楚,但百姓不敢多嘴胡问,谨防言出祸随,冷不丁被坊吏拖走笞二十。“花钱”这个名字也别扭得很——原本就是一种花花绿绿的纸票玩物,跟冥币阴司纸差不多,京城里公子哥儿最爱佩带赏玩,用来厌服邪魅、求祈富贵。纸票上往往画着七彩三清神祖头像,旁边写着“逢赌必赢”“千杯不醉”“小人闭嘴”“一夜巨富”之类的吉利话,现在居然可以拿来买房,奇哉!怪哉!奇了个怪哉!

总之,佛塔抢购之旅轰轰烈烈地再次启动了……

众所周知,长安人很讲究,拿见面打招呼举例——拱手作揖,不卑不亢,操高贵关中雅言问一句“吃了么”。注意,他并非真心想知道答案,不管被问者是否腹中空空,简单答句“吃了”就行,这是规矩。有些人没眼色,打招呼不分场合,比如,人家刚如厕完毕出来,问他“吃了么”,就不好答。现在种尴尬没有了——打招呼方式统一变成“借了么”,就是在问对方有没有在金凑院借钱买房,仿佛借钱是一件极其光宗耀祖的事。对方须答“借了”,这也是规矩。

不用说,金凑院的老板也是三表舅大外甥之一,排行老三,极靠前,可见潜伏长安颇有些日子,但他为人低调神秘,不喜抛头露面,极少人见过真面目。张义见过几次,论位份必须叫一声三哥。三哥非常渴望借钱给别人,登金凑院门的百姓越多,他越兴奋,而不管别人借多少,他从没短缺过钱票,坊间因此称他为“长安一借”,传来传去,以讹传讹,竟跑偏了,变成“长安一姐”,显得此人雌雄莫辨,更添传奇色彩,也有人因他在花儿街办公而称呼“长安花姐”,简直更神秘了!

张义第一次见到三哥是在三表舅的一个酒局上。三哥跟想象的不太一样,脸阔毛疏,眼小嘴嘟,五短身材,胸凹肚凸,如果不是在皇城边儿崇仁坊顶级酒楼,而是一街两巷里擦肩而过,这样相貌平平的人从出现到消失顶多三秒,一,二,三,噗通,泯然众人矣。如果不是身上行头扎眼,连这三秒都没有——那天,三哥身着一件方盘龙纹铜甲半袖棉袄袍,市价十两银子,顶普通百姓半年工钱,但贵得有理:一来,袄袍是西市鼎鼎大名的扶桑衣行镇店之作,材料来自北山,款式同于酋长;二来,袄上铜丝网罩都是芳龄二八的扶桑女子手工掐的,工艺复杂,十人赶工半年才能做出一件。半袖棉袄冬天穿嫌冷,夏天穿捂汗,简直不可理喻——但绝不能这样同旁人讲——他们听了非但不会认同,还要嘲讽你不懂时髦又穷得要命,口出诳语,实属嫉妒之心作祟。要不得,要不得!

酒局之上,彼时的张义还很稚嫩,不顾前后,鲁莽起身,向三哥敬了杯酒,还赞道:三哥大善人也,借钱给百姓。三哥蹙眉一愣,颧骨抖了三抖,确认张义不是反讽,才回了一句:嗤!然后将盏中之酒一饮而尽。

雾里看花,终隔一层,世事纷扰,转机出现——某日,天后下旨,亲命张义入长安最大一家金凑院作监理。三哥不敢违逆,虚与委蛇地迎他入职,还在后庭辟了个雅间供他一人使用,却不派啥实在活儿,只日日好茶供着,见面也算客气。百无聊赖,张义耐不住清闲,开始扒着门缝往外瞎看。

看久了,张义终于摸清了金凑院最大的秘密——大蛤蟆!

蛤蟆是包金贴铜实铁打的,眼鼓口阔,栩栩如生,头顶太极两仪,背刻北斗七星,足有两丈高,弯着三条肥腿蹲在前厅正中,顶天立地——上戳大梁,下抵地面,就这么硬挺挺地支棱着。每日清早,赶金凑院开张之前,伙计要将蛤蟆头转向门口方向,寓意为对外咬钱,到了晚上就转回来,头朝内,便是让它将一日咬的钱入库存妥。

金蛤蟆辟邪纳财,但绝不是祥瑞那么简单——它是金凑院真身,而奢华厅堂不过是个壳子!咬钱流程大概是这样的:有人存了一千两白银,从阔口投进金蛤蟆肚子。咕呱一声,蛤蟆打开腹底一道暗门,把这一千两银子由密道沉进地库。这时,另一个人来借一千两买房,查验妥当,咕呱,咕呱,金蛤蟆连叫两声,从尾器开口处吐出一片纸票“花钱”,上书“一千两”字样,同时在腹中炼出一千粒赤色内丹,名唤“信丸”。借钱的人拿走一千两“花钱”,交给佛塔售房小工,画押按印,买定离手,小工转头又将刚得的一千两纸票“花钱”存回蛤蟆肚里。倒腾一圈儿,一千两白银就变成了一千粒“信丸”外加一千两“花钱”。借钱,吐“花钱”,炼“信丸”,存回“花钱”,每经一轮,金蛤蟆腹中钱数就直接翻一番——因为“信丸”和“花钱”是一回事儿,面值等价,都能兑银子,只不过“信丸”得靠借钱的人慢慢还,而纸票“花钱”当下就能当银子使,中有时差,但无质差,所以能加一块儿算。妙哉!妙哉!

“信丸”生钱乃是无中生有,凭空炼化,说是炼金术也不为过!

更妙的是,借出去的纸票“花钱”能很快回头——被人存回蛤蟆肚里,然后再以同样方法借出去,如此循环,借鸡生蛋!最夸张时,蛤蟆腹中“信丸”数目翻了十余倍,真银子竟只有最初的那一笔,魑魅一般同时属于十几个人,真让人惊掉大牙——怪不得三哥喜封“长安一姐”——越借越有,越借越多,越借越富,向他借钱,其实就是给他送钱。

百姓不明就里,瞎猜三哥这人邪性,暗中养了一批青蚨怪虫,形如大知了,子母不分离。以母子血各涂在两枚钱上,一枚钱币存好,另一枚花出去还会回来,所以就有花不完的钱,即为“青蚨还钱”之说。其实纯属无稽。明眼人都看得出,金蛤蟆肚子里的钱数翻着跟头变多,根本不是归还旧钱那么简单。也有人跳出来,说蛤蟆肚子下密道连着一个九转神池,池水深处蹲着一只巨型蛤蟆王,“花钱”纸票都是它吐的。朝廷每天派暗桩盯着,一兜一兜往回捡,拿来修桥铺路,随便花,不用还。这当然是没有根据的——“花钱”纸票明明是大家伙儿一起印的,炼化“信丸”这事儿,借钱者都有份。大蛤蟆从不胡来,它又不是人。

“花钱”“信丸”“金银”……弯弯绕绕,晦涩难解,谁搞得明白?老百姓无所谓,甭管是啥,能花就行。有“长安一姐”在,大家手里都不缺钱,心思活络,不甘心居于人下,开始置换、争抢佛塔中层带窗的贵宅,将价格硬生生又推高了两倍。

金蟆生钱,得钱买房;存钱入库,钱又生钱。如是往复,有何不可?

黄土大城开始飞快生长,托金蛤蟆的福,钱票分魂有术,百姓乍富,过上以前不敢想的好日子。人们变得大胆激进,非但不疑蛤蟆从何处咬钱来,反而放开了借走更多的钱,仿佛不用还似的。

渐渐,事情却悄然起了变化。

隔门有眼,隔窗有耳,张义看得清楚——原本“越借越有,越借越富”的金蛤蟆竟然日益消瘦,精神颓靡,偶尔咕呱一声也是有气无力,吐“花钱”、炼“信丸”过程也变得慢慢吞吞,犹犹豫豫。有时,尾器一开,竟只憋出长长一声响屁,而不吐“花钱”。这模样怪眼熟,张义想起《内经》里的记载:胃嗳舌黄,脘闷肠鸣,皮萎眼凹,神昏气促——它这是食了不洁之物,中毒了。

“竟有刁民投毒?”三哥眼露狐疑。

“不是百姓。”张义却摇头。“这几日我一直暗中观察,不敢懈怠。来往金凑院的百姓没啥异常,一如既往地以房为质,画押借钱,但有几个人脸色阴沉,鬼鬼祟祟,看起来不像好东西——他们不是普通百姓,而是长安其他金凑院的管事,不来借钱,反倒端了满满一盆子‘信丸’倒进了金蛤蟆嘴里。”

“还以为你真发现啥了不得的事呢。”三哥脸上一抽,松了口气,“那些‘信丸’本就是咱折价买来的,赚差价,懂吗?”看张义一脸迷糊,三哥嗤笑道:“这么说吧,有人在别家金凑院借一百两买房,五分利,三十年还,他们就能炼出一百枚‘信丸’,对不?咱可以把这些‘信丸’买下来,匀给他们两分利,也就是说,啥也没干,咱就有了一百枚‘信丸’,里外里白捡三分利钱。金凑院间来回买卖‘信丸’的营生很正常——”三哥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蹦三尺吼道:“哎呀,闹‘奸丸’了!”

“啊,‘信丸’还能变尖?”

“咱舅没教过你吗!蛤蟆又不是凭空咬钱,是从未来倒腾钱的——来日之钱,调为今用,乃‘以时换空’法之大成!就是说,你的钱不是跟金凑院借的,而是跟未来几十年辛苦劳作的自己借的,想想吧。这事儿本来不错,但有个关键问题——若未来的你落魄了,没钱还,对应的‘信丸’就变质生毒,化作‘奸丸’。‘奸丸’长得跟‘信丸’一模一样,却根本换不回钱,空占蛤蟆肚子,导致它出入不调、往来不济,久而久之必链断而气绝!虽然咱这生意不太怕坏账,但‘奸丸’太多了也得完犊子。咱跟其他金凑分院买‘信丸’,都是一盆一盆进货,里头以‘信丸’为主,混俩仨个‘奸丸’不碍事,但他们若是胡来,随意借钱给贱民,掺和的‘奸丸’太多就日塌了!”

张义一头雾水,呆在原地,半晌绕不过来。

“你且歇着,我去跟三表舅商议对策。”三哥飞了个鄙夷白眼。

“要不我去跟天后禀明——”

“你敢!”三哥恶声打断,“管好自己的嘴,把这事儿咽到肚子里,跟谁也别提半个字,否则,到时候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北斗太极宫铮铮指向戌时二刻,天地黄昏,万物朦胧。

大明宫,清思殿内,后堂深处,二人相对案几而坐,都不说话。

案上平摊一张宣纸,两支狼毫湖笔分放两侧。

案几外的人恭敬拘谨,竟是三哥。他抬笔慢慢写道:回禀陛下,事已办妥。蛤蟆毒入肺腑,他们只能剩一招,散布奸丸,二度转嫁祸殃,除此别无他法——时间是三日后未时,金凑总院后堂。

案几之内自是圣人。他沉吟不应,半晌,以指尖蘸了下盏中茶水,在宣纸上写下四字:欲擒故纵。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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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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