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做学问离不开读书,而学手艺却不用读书,只需多练,这是两条学习路线,可以并行不悖,最好相互借鉴,能把学问做得更好。
苏轼读书靠背诵,像和尚念经一样,念熟了以后,把各段内容归纳为两个字,再以后归纳为一个字。他在黄州时有官无职,无事可做,每日读《尚书》。过了一段时间,有朋友来访学,他拿出一本小册子,让其随便指出一个字,他便滔滔不绝地把该字对应的整个章节背诵出来,友人惊佩极了。
王阳明是另一个套路,他反对背书,强调理解文字背后的意思,甚至理解意思也不对,而是要让那意思起作用,变化自己的心,这才是读书的目的。
一友问:“读书不记得如何?”王阳明回答说:“只要晓得,如何要记得?要晓得已是落第二义了,只要明得自家本体。若徒要记得,便不晓得;若徒要晓得,便明不得自家的本体。”(--《传习录》)
经典文字只是拿来注解我的观点的。我才不要让文字束缚住。
他说得到,也做得到,真就没写一本书,他惟一的书是他的弟子们把听课笔记汇编而成的,就是《传习录》。
王阳明对六经都不屑一顾,那可是当时读书人参加科举考试的教材,他说六经相当于鱼篓或者酒糟,或者记账簿,我们能从鱼篓里逮到鱼吗?能从酒糟里再酿出酒来吗?记账簿只是记载着财产的条目数字,不等于财产本身。书就相当于这些东西,怎能当作事实本身?读书只是一种途径,通过它,找到真相,让心起变化,才是做学问。
《五经》,圣人之学具焉。然自其已闻者而言之,其于道也,亦筌与糟粕耳。窍尝怪夫世之儒者求鱼于筌,而谓糟粕之为醪也。(--《五经臆说序 》)
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
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
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尊经阁记》)
这对我们也很有启发,我们的学习何尝不是如此,因为不理解文字背后的所指,就不敢脱离开固定的名词概念,不敢变化,想表达时就只能再拿另一段经典表述来解说,于是叠床架屋,越说越多,越说不清楚。如果真懂,可能几句大白话就说清了。
有学人回忆建国初期留学归国的清华大学某物理学教授,上课不用书本上的语言,就用大白话像聊天一样把深奥的物理学理论讲明白。达到了这个境界,也就不用备课了。可是现在有多少老师能做到这个水平呢?也有,体育老师。高中体育老师可能是最委屈的老师了,因为高考不考体育,奖金比不过其他老师,还受歧视,“因为你们不用备课”。术科确实在备课上大大少于学科的老师,因为它是由老师指导学生来做,而老师的演示也不用预习,技艺已经长在身上了。
可见,到了最后的境界,无论学科,还是术科,都是可以脱离开书本文字的。因为教师的心已经变化了。其人与物化。心能化物。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学问至矣。
他们是如何做到的?练呗。但是没有那么简单。怎么练?怎么学?
古圣先贤早就给出了经验:“未悟从师,悟后自修”。没明白时,要跟着老师学,以便入门,悟到了老师所讲的招式、或文字话语背后所指的那个真实,就可以离开老师而自己用功了。那个真实,就是变化你心的种子,不断地养育它,磨砺它,它就一直成长,直到把人心改变,脱胎换骨。比如,球类运动员的球感、游泳运动员的水感、作家的语感、拳术家的劲意。这些东西渗透进了人的身心,起用时根本不需要思考,一动就是它,绝不走板,即孔子所说的“随心所欲不逾矩”。
现在的学人却往往看不透这一点,也许是习惯,也许是过于自信,也许是无奈,想学习一门技艺时,就自己买来书刻苦研读,这样的人不少吧?这不就是在鱼篓里想发现鱼,在酒糟里想酿出酒来吗?即便把书本上的内容全记住,也不过是把自己变成了记账簿,还误以为自己拥有了财产。待到用时,才知不管用。书到用时方恨少啊,实则再多读多练也没用,因为没入门,没拿到种子,都是白用功。
那么应该怎么做呢?
未悟从师。找有经验的先行者,教自己,花点学费,这是正道。待掌握了种子,就可以离师自修了,那时再读书就不一样了,如虎添翼。
我在一本编程书上看到过一句话,说“天下没有任何一门技艺是可以通过看书而掌握的”。这书的作者可真有良知啊。还是写书时多喝了两盅。。。
附:
《尊经阁记》
明 王阳明
经,常道也。
其在于天,谓之命;
其赋于人,谓之性。
其主于身,谓之心。
心也,性也,命也,一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
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
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
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
是亲也,义也,序也,别也,信也,一也。
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
以言其阴阳消息之行焉,则谓之《易》;
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焉,则谓之《书》;
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焉,则谓之《诗》;
以言其条理节文之着焉,则谓之《礼》;
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焉,则谓之《乐》;
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辨焉,则谓之《春秋》。
是阴阳消息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辨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
夫是之谓六经。
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
是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
《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
《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
《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
《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
《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
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
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
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
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着焉,所以尊《礼》也;
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
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辨焉,所以尊《春秋》也。
盖昔者圣人之扶人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由之富家者支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忘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
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
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
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
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忘散失,至为窭人丐夫,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是?
呜呼!
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
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
侈淫辞,竞诡辩,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
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之所以为尊经也乎?
越城旧有稽山书院,在卧龙西冈,荒废久矣。
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于民,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令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又为尊经阁于其后,曰:「经正则庶民兴;
庶民兴,斯无邪慝矣。」阁成,请予一言,以谂多士,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
呜呼!
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其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矣。(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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