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的某一天,和朋友闲聊。他问我,有没有出版个人对联集子。很惭愧,我从论坛时代起,就开始较大规模地写联,但从未系统地整理过自己的作品,一是因为懒,二是因为差。直到前段时间,论坛又可以登录了,我才开始翻找自己的旧时联作。
在搜集整理前些年的联作时,我发现,有一个结构几乎雷同的句式,在我的笔下反复出现。这个句式有三个特点:
一、平起平收的七言句;
二、多被用在下联的结句;
三、第二字是“从”字,第五字是动词。
这么说还是不直观,不如直接举例子。先看我这三个联:
稻草人(咏物)
乌飞不为喜,兔走不为悲,作春秋守望之,剩此形骸空自许;
雀伺犹在田,鼠潜犹在野,以稼穑艰难甚,故从风雨哽无言。
统万城(风物)
统万邦其宣威武,斯阜遗上帝长鞭,直指混茫堪镇者;
锥一寸以鉴存亡,有光照蒸民枯骨,转从烜赫觉怆然。
梅兰芳(人物)
梅派小诸侯,允借凤冠看浊世;
梨园佳子弟,怕从鹤发说孤臣。
另外,还有风物联《超然台》的“闲从花草认孤寒”、《福州鼓山》的“多从泉壑洗尘劳”、《益阳裴公亭》的“应从草木识高寒”、《石钟山》的“来从清浊认江湖”,咏物联《柠檬香皂》的“何从尘垢笑皮囊”、《兰》的“允从素墨拟孤贞”,人物联《仓央嘉措》的“合从寂寞蜕诗名”,哀挽联《挽胡老夫人》的“剩从鹤驾泣熊丸”,以及杂题联《为通济公司捐赠抗疫物资题》的“愿从滴水济时艰”、《清流》的“又从秋水作空弹”,等等。
的确被自己惊到了。现在有一个问题:我自己都无意识地写出这样类似的句式,不知道当代其他联友会不会也有类似的情况呢?我就浏览了一下几位联友的论坛年度联集,发现也有。另外,由于工作原因,我这几年在编辑排版《甘棠选粹》,以及《对联中国年度选辑》,所以手头积攒不少当代联友作品。鉴于此,我就从这个对联作品资料库里检索,同时,还浏览了对联中国、白藏阁、不二联门、采薇联社等几个较为活跃的对联公众号,希望能更全面地了解一下这类句式的出现频率。以下是据不完全统计的结果(这里需要说明一下:虽然这次调查仅仅选取联作的下结,但这种句式,几乎已经涵盖对联的各个门类):
美国支教中国西部教师丁大卫(贾雪梅)
平生以恤贫支教为怀,只此纯笃一心,已足杏坛昭木铎;
吾侪处困顿浇漓之世,敢共孤寒八百,遥从君子坐春风。
岭南学派(贾雪梅)
自朱、陆式矜天下,渐徇外、渐近禅,至其时儒道濒危,亟待方塘来活水;
仰陈、湛派衍岭南,倡立心、倡体物,看异日风云变局,还从粤海听先声。
大明湖(李晓娴)
湖名让杭颍惠扬之胜,偏兹柳雨荷烟,犹向江南争一席;
风物恰琴尊诗酒其宜,许我凌波横桨,来从历下补三人。
贺破茧成蝶生日(李晓娴)
望湘中佳气浮扬,媛女初成,还以芙蓉当卧处;
正岭外乱云飞渡,新词欲寄,却从烟雨想来时。
南京鸡鸣寺(苏俊)
古寺吊南朝,我佛无言,且向石头看虎踞;
神州哀大夜,斯民未醒,空从山脚听鸡鸣。
雷峰塔(毛竹)
断桥雨欲重来,恐湖滨梵唱无情,因作烟波留客棹;
夕照山须更上,循劫后浮屠所指,教从云翳晤斜阳。
蝴蝶(毛竹)
历千载制于性制于行,莽莽众生涯,必有舍身求蜕变;
寄双飞惟以茔惟以梦,花花斯世界,何从举翅返逍遥?
火焰山(毛竹)
寒暑劫灰深,湮佚彤云,岂止阿房绝黍稷;
河山焦釜久,解悬沧海,请从兜率借芭蕉。
挽贝聿铭先生(毛竹)
百龄生跨鹤心,不待假年添海屋;
九域失雕龙手,为从来日造泉台。
沈阳故宫(毛竹)
龙潜震夙,虎视疮痍,十九载金鸾对峙燕京,岂止黔苍归左衽;
鸿雪膏脂,虫沙骸骨,百二关铁马余哀鲋辙,试从丹碧说南迁。
武大落樱(毛竹)
春雨叠愁深,蹊径湖波,同以落红湮蛰气;
楚山经劫久,人踪树影,各从化碧启驹光。
汤飞凡(刘新才)
术至专遍闻人道,比华佗扁鹊重生,一去如何,定有声名传橘井;
心之死不可自医,想贾谊屈原孤愤,千年已矣,犹从涕泪识湘流。
上面这十二联是历届甘棠奖最佳联手的一些作品。以下全程高能(篇幅所限,仅摘出涉及主题的下联结句,句末标注作者和标题。按对联类别分,排名不分先后):
大家是不是感到有点触目惊心了。这还仅仅是我手头上掌握的资料,大家还创作的其它我没看到的,使用这种句式的肯定还会有。另外,当代联友作品很多都无意识地写出这种句式,那么古人的联作会不会也有类似情况呢?带着这个疑问,我把手头的《楹联丛话》《对联话》《古今联语汇选》《古今对联名作选粹》四种的电子版又作了一次检索,结果果然很可观(前面只选十人十联,以年庚排序,后面的只选涉案句子,随机排列):
题广州粤秀山郑仙祠(清·方浚颐,1815—1888)
秦有郑仙、汉有安仙,史传强区分,终以龙门为信笔;
生于东海、游于南海,烟霞遍踪迹,独从羊石辟清都。
杭州府署(清·薛时雨,1818—1885)
为政戒贪。贪利贪、贪名亦贪,勿骛声华忘政事;
养廉惟俭。俭己俭、俭人非俭,还从宽大保廉隅。
赠蒯士香(清·俞樾,1821—1907)
溯转战申息间,军前部曲,万里封侯,白发坡仙,犹坐冷泉判公牍;
忆同登甲辰榜,都下宴游,卅年成世,黄花魏国,长从老圃看秋容。
挽左锡九(清·王闿运,1833—1916)
名节厉孤贞,知风裁晚更嵚崎,每谈时局惊眉宇;
屠苏谁共饮,念弱子早承矜赏,相从泉路话心期。
题林处士巢居阁(清·林鹤年,1846—1901)
公去几何年,留存半角闲亭,权与寒梅成眷属;
我来数千里,凭吊孤山抔土,好从明月认前身。
挽吴给谏聚垣(清·钟耘舫,1847—1911)
呼列祖列宗之灵,臣只此心、臣只此身,想大局已如斯。将万言策上时,尽可白头归老死;
痛硕果晨星之尽,吾将安仰、吾将安放,今一面无缘矣!待千秋论定后,还从青史见先生。
题新嘉坡中华商务总会(清·戴鸿慈,1853—1910)
六年时事不堪论,嗟我侨商救国无方,枉向天涯过岁月;
七载春光今又到,对兹社会新民乏策,空从海外盼升平。
题上海湖南人所营桃源隐菜馆(清·刘树屏,1857—1917)
乡味殊佳,莫恋江东饱莼菜;
人间何世?偶从海上得桃源。
南昌对河三村亭联(清·江峰青,1865—1933)
背水建亭,休对绿波吟别赋;
为花请命,愿从苍昊乞春阴。
挽高凤岐(清·孟昭常,1871—1918)
频年忧国,适然而伤其生,故是凡民所悲,岂为私交哭知己;
晚岁识公,无那赍志以殁,同有匹夫之责,还从后死作劳人。
为什么这种句式这么香呢?古人今人在创作对联时都这么爱用,是不是可以算作一种套路呢?世界上本没有套,用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是一个喜欢钻牛角尖的人,所以,就想查查比清代写对联这帮人更早的人,看看他们是不是也在用这种句式。这时候,就得靠搜韵了。搜韵是一款很好用的诗词搜索引擎,你可以选择所搜索的字在诗句中的第几个字来筛选,然后就很迅速地呈现出来:
这种句式在搜韵里有成千上万条,以上所选,仅是唐、五代和两宋时期的一小部分。
可见,这个句式从古到今都有,还横跨诗联两界,说明它的生成不是偶然的。或许是后人读了太多前人的这种句式,自己笔下就会无意识地顺手流出了。我们现在没有必要去考证这个句式究竟起于何时,也不用去想着它将终于何时。但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个句式显然已经成为一种套路了,即便古今名家都写过这样的句式,我们也不必刻意忌讳什么。一向如此,便好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是不用这样的句式,就会用别的句式,七个字的排列、修饰、节奏总共也就那几种,即使能变来变去,但万变不离其宗。这样看来,对联创作还好一些,句型比较活跃,可以灵活变通,一旦句型变了,句式自然就不会总在那里打转。
本文只是做一个粗略地统计,并不是针对什么,也不是为了说明什么。不喜勿喷。
作者:莫非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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