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先勇
慧芬是麻省威士礼女子大学毕业的。她和我结了婚这些年经常还是有意无意地要提醒我:她在学校里晚上下餐厅时,一径是穿着晚礼服的。她在厨房里洗蔬菜的当儿,尤其爱讲她在威士礼时代出风头的事儿。她说她那时候的行头虽然比不上李彤,可是比起张嘉行和雷芷苓来,又略胜了一筹。她们四个人都是上海贵族中学中西女中的同班同学。四个人的家世都差不多地显赫,其中却以李彤家里最有钱,李彤的父亲官做得最大。那时她们在上海开舞会,总爱到李彤家虹桥路那幢别墅去。一来那幢德国式的别墅宽大堂皇,花园里两个大理石的喷水泉,在露天里跳舞,泉水映着灯光,景致十分华丽;二来李彤是独生女,她的父母从小把她捧在掌上长大的,每次宴会,她母亲都替她治备得周到异常,吃的,玩的,布满了一园子。
慧芬说一九四六年她们一同出国的那天,不约而同地都穿上了一袭红旗袍,四个人站在一块儿,宛如一片红霞,把上海的龙华机场都照亮了,她们互相看看,忍不住都笑弯了腰。李彤说她们是“四强”——二次大战后中美英俄同被列为“四强”。李彤自称是“中国”,她说她的旗袍红得最艳。没有人愿意当“俄国”,俄国女人又粗又大,而且那时上海还有许多白俄女人是操贱业的。李彤硬派张嘉行是“俄国”,因为张嘉行的块头最大。张嘉行很不乐意,上了飞机还在跟李彤斗嘴。机场里全是她们四人的亲戚朋友,有百把人,当她们踏上飞机回头挥手告别的当儿,机场里飞满了手帕,不停地向她们招摇,像一大群蝴蝶似的。她四个人那时全部是十七八岁,毫不懂得离情别意,李彤的母亲搂着李彤哭得十分伤心,连她父亲也在揩眼睛,可是李彤戴着一副很俏皮的吊梢太阳眼镜,咧着嘴一径笑嘻嘻的。一上了飞机,四个人就叽里呱啦谈个没了起来,飞机上有许多外国人,都看着她们四个周身穿着红通通的中国女孩儿点头微笑。慧芬说那时她们着实得意,好像真是代表“四强”飞往纽约开世界大会似的。
开始的时候,她们在威士礼的风头算是出足了。慧芬总爱告诉我周末约她出去玩的男孩子如何如何之多,尤其当我不太逢迎她的时候,她就要数给我听,某某人曾经追过她,某某人对她又如何如何,经常提醒我她当年的风华。我不太爱听她那些轶事,有时心里难免捻酸,可是当我看到慧芬那一双细白的手掌在厨房里让肥皂水泡得脱了皮时,我对她不禁格外地怜惜起来。慧芬到底是大家小姐,脾气难免娇贵些,可是她和我结婚以后,家里的杂役苦差,她都操劳得十分奋勇,使得我又不禁对她敬服三分。慧芬说在威士礼时她们虽然各有千秋,可是和李彤比起来,却都矮了一截。李彤一到威士礼,连那些美国的富家女都让她压倒了。威士礼是一个以衣相人的地方。李彤的衣裳多而别致,偏偏她又会装饰,一天一套,在学校里晃来晃去,着实惹目。有些美国人看见她一身绫罗绸缎,问她是不是中国的皇帝公主。不多久,她便成了威士礼的名人,被选为“五月皇后”。来约她出游的男孩子,难以数计。李彤自以为长得漂亮,对男孩子傲慢异常。有一个念哈佛法学院叫王珏的男学生,人品学问都是第一流,对李彤万分倾心,可是李彤表面总是淡淡的,王珏失了望便不去找她了。慧芬说她知道李彤心里是喜欢王珏的,可是李彤装腔装惯了,一下子不愿迁就,所以才没有和王珏好起来。慧芬说她敢打赌李彤一定难过了好一阵子,只是李彤嘴硬,不肯承认罢了。
不久李彤家里便出了事,国内战事爆发了,李彤一家人从上海逃难出来,乘太平轮到台湾,轮船中途出了事,李彤的父母罹了难,家当也全淹没了。李彤得到消息时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她不肯吃东西,医生把她绑起来,天天打葡萄糖和盐水针。李彤出院后沉默了好一阵子,直到毕业时,她才恢复了往日的谈笑。可是她们一致都觉得李彤却变得不讨人喜欢了。况且那个时候,每个人的家里都遭到战乱的打击,大家因此没有心情再去出风头,只好用功读书起来。慧芬提到她在威士礼的时代,总要冠上:当我是Sophomore的时候。后两年,她是不大要提的。
我亲自看到李彤,还是在我和慧芬的婚宴上。我和慧芬是在波士顿认识的,我那时在麻省理工学院念书,慧芬在纽约做事,她常到波城来探亲。可是慧芬却坚持要在纽约举行婚礼,并且以常住纽约为结婚条件之一。她说她的老朋友都在纽约做事,只有住在纽约才不觉得居住在外国。我们的招待会在Long Island的新居举行,只邀了我们两人要好的朋友。慧芬卸了新娘礼服出来便把李彤、张嘉行和雷芷苓拉到我跟前正式介绍一番。其实她不必介绍我已经觉得跟她们熟得不能再熟了。慧芬老早在我跟前把她们从头到脚不知形容了多少遍。见面以后,张嘉行和雷芷苓还差不了哪里去,张胖雷瘦,都是神气十足的女孩子。至于李彤的模样儿我却觉得慧芬过分低估了些。李彤不仅自以为漂亮,她着实美得惊人。像一轮骤从海里跳出来的太阳,周身一道道的光芒扎得人眼睛发疼的。李彤的身材十分高挑,五官轮廓都异常飞扬显突,一双炯炯露光的眼睛,一闪便把人罩住了,她那一头大鬈蓬松的乌发,有三分之二掠过左额,堆泻到肩上来,左边平着耳际却插着一枚碎钻镶成的大蜘蛛,蜘蛛的四对足紧紧蟠在鬓发上,一个鼓圆的身子却高高地飞翘起来。李彤那天穿着一袭银白底子飘满了枫叶的闪光缎子旗袍,那些枫叶全有巴掌大,红得像一球球火焰一般。女人看女人到底不太准确,我不禁猜疑慧芬不愿夸赞李彤的模样,恐怕心里也有几分不服。我那位十分美丽的新娘和李彤站在一起却被李彤那片艳光很专横地盖过去了。那天逢着自己的喜事,又遇见慧芬那些漂亮的朋友,心中感到特别喜悦。
“原来就是你把我们的牌搭子拆散了,我来和你算账!”
李彤见了我,把我狠狠地打量了几下笑着说道。李彤笑起来的样子很奇特,下巴翘起,左边嘴角挑得老高,一双眼皮儿却倏地挂了下来,好像把世人都要从她的眼睛里撵出去似的。慧芬告诉过我,她们四个女孩子在纽约做事时,合住在一间四房一厅的公寓里,下了班常聚在一起搓麻将,她们自称是四强俱乐部。慧芬搬出后,那三个也各自散开,另外搬了家。
“那么让我加入你们的四强俱乐部交些会费好不好?”我向李彤她们微微地欠了一下身笑着说道。我的麻将和扑克都是在美国学的,这里的朋友聚在一起总爱成个牌局,所以我的牌艺也跟着通练了。三个女孩听见我这样说,都笑了起来说道:
“欢迎!欢迎!幸亏你会打牌,要不然我们便不准黄慧芬嫁给你了。我们当初约好,不会打牌的男士,我们的会员是不许嫁的。”
“我早已打听清楚你们的规矩了。”我说,“连你们四强的国籍我都记牢了。李彤是‘中国’对吗?”
“还提这个呢?”李彤嚷着答道,“我这个‘中国’逢打必输,输得一塌糊涂。碰见这几个专和小牌的人,我只有吃败仗的份。你去问问张嘉行,我的薪水倒有一半是替她赚的呢!”
“自己牌不行,就不要乱赖别人!”张嘉行说道。
“李彤顶没有Sportsmanship。”雷芷苓说。
“陈寅,”李彤凑近我指着张嘉行她们说道,“我先给你一个警告:和这几个人打牌——包括你的新娘子在内——千万不要做大牌。她们都是小和大王,我这个人打牌要就和辣子,要不就宁愿不和牌!”
慧芬和其他两个女孩子都一致抗议,一齐向李彤攻击。李彤却微昂着首,倔强地笑着,不肯输嘴。她发鬓上那枚蜘蛛闪得晶光乱转,很是生动。我看见这几个漂亮的女孩子互相争吵,非常感到兴味。
“我也是专喜和大牌的。”我觉得李彤在三个女孩子的围攻下显得有点孤单,便附和她说道。
“是吗?是吗?”李彤亢奋地叫了起来,伸出手跟我重重地握了一下,“这下我可找到对手了!过几天我们来较量较量。”
那天的招待会上,只见到李彤一个人的身影穿来插去,她那一身的红叶子全在熊熊地燃烧着一般,十分地惹目。我那些单身的男朋友好像遭那些火头扫中了似的,都显得有些不安起来。我以前在大学的同房朋友周大庆那晚曾经向我几次打听李彤。
我和慧芬度完蜜月回到纽约以后,周大庆打电话给我要请我们去Central Park的Tavern on the Green去吃饭跳舞,他要我替他约李彤做他的舞伴。周大庆在学校喜欢过几个女孩子,可是一次也没有成功。他的人品很好,长得也端正,却不大会应付女孩们。他每次爱上一个人都十分认真,因此受过不少挫折。我知道他又喜欢上李彤了。我去和慧芬商量时,慧芬却说关于李彤的事情我最好不要管,李彤太过任性。我知道周大庆是个非常诚实的人,所以一定央求慧芬去帮他约李彤出来。
我们去把李彤接到了Central Park,她穿了一袭云红纱的晚礼服,相当潇洒,可是她那枚大蜘蛛不知怎地却爬到了她的肩膀的发尾上来,甩荡甩荡的,好像吊在蛛丝上一般,十分刺目。周大庆早在Tavern on the Green里等我们。他新理了头发,耳际上两条发线修得十分整齐。他看见我们时立刻站了起来,脸上笑得有点僵硬,还像在大学里站在女生宿舍门口等候舞伴那么紧张。我们坐定后,周大庆打开了桌子上一个金纸包的玻璃盒,里面盛着一朵紫色的大蝴蝶兰。周大庆说那是给李彤的礼物。李彤垂下眼皮笑了起来,拈起那朵蝴蝶兰别在她腰际的飘带上。周大庆替我们叫了香槟,李彤却把侍者唤来换了一杯Manhattan。
“我最讨厌香槟了,”李彤说道,“像喝水似的。”
“Manhattan是很烈的酒呢!”周大庆看见李彤一口便将手中那杯酒喝掉一半,脸上带着忧虑的神情向李彤说道。
“就是这个顶合我的胃口。”李彤说道,几下便把一杯Manhattan喝尽了,然后用手将杯子里那枚红樱桃撮了起来塞到嘴里去。有一个侍者走过来,李彤用夹在手指上那截香烟指指空杯说道:
“再来一杯Manhattan。”
李彤一面喝酒,一面同我大谈她在Yonkers赌马的事情。她说她守不住财,总是先赢后输。她问我会不会扑克,我说很精通。李彤便伸出手来隔着台子和我重重握了一下,然后对慧芬说道:
“黄慧芬,你的先生真可爱,把他让给我算了,我和他可以合开一家赌场。”
我们都笑了起来。周大庆笑得有点局促,他什么赌博都不会。李彤坐下来后一直不大理睬他,他有几次插进嘴来想转开话题,都遭李彤挡住了。
“那么你把他拿去吧。”慧芬推着我的肩膀笑着说道。李彤立了起来拉着我的手走到舞池里,头靠在我肩上和我跳起舞来。舞池是露天的,周围悬着许多琥珀色的柱灯,照在李彤的鬓发及衣服上十分好看。
“周大庆很喜欢你呢,李彤。”我在李彤耳边说道,周大庆和慧芬也下到了舞池里来。
“哦,是吗?”李彤抬起头来笑道,“叫他先学会了赌钱再来追我吧!”
“他的人很好。”我说。
“不会赌钱的人再好也没用。”李彤伏在我肩上又笑了起来。
一餐饭下来,李彤已喝掉了五六杯酒,李彤每叫一杯,周大庆便望着她讪讪地笑着。
“怎么?你舍不得请我喝酒是不是?”李彤突然转过头来对周大庆道,她的两颧已经泛起了酒晕,嘴角笑得高高地挑起,周大庆窘住了,赶快嗫嚅地辩说道:
“不是的,我是怕这个酒太凶了。”
“告诉你吧,没有喝够酒,我是没劲陪你跳舞的。”说着李彤朝侍者弹了一下手指又要了一杯Manhattan。喝完以后,她便立起身来邀周大庆去跳舞。乐队正在奏着一支“恰恰”,几个南美人敲打得十分热闹。
“我不大会跳恰恰。”周大庆迟疑地立起身来说。
“我来教你。”李彤径自走进了舞池,周大庆跟了她进去。
李彤的身子一摆便合上了那支“恰恰”激烈狂乱的拍子。她的舞跳得十分奔放自如,周大庆跟不上她,显得有点笨拙。起先李彤还将就着周大庆的步子,跳了一会儿,她便十分忘形地自己舞动起来。她的身子忽起忽落,愈转圈子愈大,步子愈踏愈颠踬,那一阵“恰恰”的旋律好像一流狂风,吹得李彤的长发飘带一起扬起,她发上那枚晶光四射的大蜘蛛衔住她的发尾横飞起来。她飘带上那朵蝴蝶兰被她抖落了,像一团紫绣球似的滚到地上,遭她踩得稀烂。李彤仰起头,垂着眼,眉头皱起,身子急切地左右摆动,好像一条受魔笛制住了的眼镜蛇,不由己在痛苦地舞动着,舞得要解体了一般。几个乐师愈敲愈起劲,奏到高潮一齐大声喝唱起来。别的舞客都停了下来,看着李彤,只有周大庆还在勉强地跟随着她。一曲舞罢,乐师们和别的舞客都朝李彤鼓掌喝彩起来,李彤朝乐师们挥了一挥手,回到了座位,她脸上挂满汗珠,一绺头发覆到脸上来了。周大庆一脸紫胀,不停地在用手帕揩汗。李彤一坐下便叫侍者要酒来。慧芬拍了一拍李彤的手背止住她道:
“李彤,你再喝就要醉了。”李彤双手按住慧芬的脖子笑道:
“黄慧芬,我的好黄慧芬,今晚你不要阻拦我好不好?你不知道我现在多么开心,我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
李彤指着她的胸口嚷着,她眼睛里射出来的光芒好像烧得发黑了一般。她又喝了两杯Manhattan才肯离开,走出舞厅时,她的步子都不稳了。门口有个黑人侍者替她开门,她抽出一张十元美金给那个侍者摇摇晃晃地说道:
“你们这儿的Manhattan全世界数第一!”
回到家中慧芬埋怨了我一阵说:
“我叫你不要管李彤的事,她那么任性,我真替周大庆过意不去。”
我和慧芬在纽约头一两年过得像曼哈顿的地下车那么闹忙那么急促。白天我们都上班,晚上一到家,便被慧芬那班朋友撮了出去。周末的两天,总有盛宴,日程常常一两个月前已经排定。张嘉行和雷芷苓都有了固定的男友。张的是一个姓王的医生,雷的是一个叫江腾的工程师。他们都爱打牌,大家见面,不是麻将便是扑克。两对恋人的恋爱时间,倒有泰半是在牌桌上消磨过去的。李彤一直没有固定的对象,她的男伴经常掉换。李彤对于麻将失去了兴趣,她说麻将太温吞。有一个星期六,李彤提议去赌马,于是我们一行八人便到了Yonkers跑马场。李彤的男伴是个叫邓茂昌的中年男人,邓是从香港来的,在第五街上开了一个相当体面的中国古玩店。李彤说邓是个跑马专家,十押九中。那天的太阳很大,四个女孩子都戴了阔边遮阳帽,李彤穿了一条紫红色的短裤子,白衬衫的领子高高倒翻起来,很是好看。
马场子里挤满了人,除了邓茂昌外,我们都不谙赛马的窍门。他非常热心,跑上跑下替我们打听消息,然后很带权威地指挥我们你押这一匹、押那一匹。头一、二场,我们都赢了三、四十块。到第三场时邓茂昌说有一匹叫Lucky的马一定中标,要我们下大注,可是李彤却不听他的指示说道:
“我偏不要这一匹,我要自己选。”
“李彤,你听我这次话好不好?Lucky一定中彩的。”邓茂昌焦急地劝说李彤,手里捏着一大沓我们给他下注的钞票。李彤翻着赛马名单指给邓茂昌道:
“我要买Bold Lad。”
“Lucky一定会赢钱的,李彤。”邓茂昌说。
“我要买Bold Lad,他的名字好玩,你替我下五十块。”
“李彤,那是一匹坏马啊!”邓茂昌叫道。
“那样你就替我下一百块。”李彤把一沓钞票塞到邓茂昌手里,邓茂昌还要和李彤争辩,张嘉行向邓茂昌说道:
“反正她一个月赚一千多,你让她输输吧。”
“怎么见得我一定会输?”李彤扬起头向张嘉行冷笑道,“你们专赶热门,我偏要走冷门!”
那一场一起步,Lucky果然便冲到了前面,两三圈就已经超过别的马一大段了,张嘉行、雷芷苓和慧芬三个人都兴奋得跳了起来。李彤押的那匹Bold Lad却一直落在后面。李彤把帽子摘了下来,在空中拼命摇着,大声喊道:
“Come on, my boy! Come on! ”
李彤蹦着喊着,满面胀得通红,声音都嘶哑了,可是她那匹马仍旧没有起色,遥遥落在后面。那一场下来,Lucky中了头彩,我们每人都赢了一大笔,只有李彤一个人却输掉了。下几场,李彤乱押一阵,专挑名字古怪的冷马下注。赛完后,我和慧芬赢得最多,两人一共赢了五百多元,而李彤一个人却输掉了四百多。慧芬很高兴,她提议我们请吃晚饭,大家一同开到百老汇上一家中国酒馆去叫一大桌酒席。席间邓茂昌一直在谈他在香港赌马的经验,张嘉行她们听得很感兴味,不停地向他请教。李彤却指着邓茂昌道:
“今天就是你穷捣蛋,害得我输了那么多。”
“要是你听我的话就不会输了。”邓茂昌笑着答道。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李彤放下筷子朝着邓茂昌道,她那露光的眼睛闪得好像要跳出来了似的。
“好啦,好啦,下次我们去赌马,我不参加意见好不好……”邓茂昌赔笑说道。
“谁要下次跟你去赌马?”李彤斩断了邓茂昌的话冷冷说道,“要去,我一个人不会去?”
邓茂昌没有再答话,一径望着李彤尴尬地赔着笑脸,我们也觉得不自然起来,那顿饭大家都没有吃舒服。
在纽约的第三个年头,慧芬患了严重的失眠症。医生说是她神经过于紧张的缘故,然而我却认为是我们在纽约的生活太不正常损害到她的健康。没有等到慧芬同意,我便向公司请调,到纽约州北部Buffalo的分公司去当工程师。搬出纽约的时候,慧芬嘴里虽然不说,心中是极不愿意的。张嘉行却打电话来责备我说,把她们的黄慧芬拐跑了。在Buffalo住了六年,我们只回到纽约两次。一次是因为雷芷苓和江腾结婚,另一次却是赴张嘉行和王医生的婚礼。两次婚礼上都碰到李彤。张嘉行结婚,李彤替她做伴娘。李彤消瘦了不少,可是在人堆子里,还是那么突出,那么扎眼。招待会是在王医生Central Park West上的大公寓里举行的,王医生的社交很广,与会的人很多,两个大厅都挤得满满的,李彤从人堆里闪到我跟前要我陪她出去走走,她把我拉到慧芬身边笑着说道:
“黄慧芬,把你先生借给我一下行不行?”
“你拿去吧,我不要他了。”慧芬笑道。
“当心李彤把你丈夫拐跑了。”雷芷苓笑道。
“那么正好,我便不必回Buffalo去了。”慧芬笑着说。
我和李彤走进Central Park的时候,李彤对我说道:
“屋子里人多得要命,闷得我气都透不过来了。老实告诉你吧,陈寅,我是要你出来陪我去喝杯酒去。张嘉行从来不干好事,只预备了香槟,谁要喝那个。”
我们走到Tavern on the Green的酒吧间,我替李彤要了一杯Manhattan,我自己要了一杯威士忌。李彤喝着酒和我聊了起来。她说她又换了工作,原来的公司把她的薪水加到一千五一个月,她不干,因为她和她的主任吵了一架。现在的薪水升高,她升成了服装设计部门的副主任,不过她不喜欢她的老板,恐怕也做不长。我问她是不是还住在Village里,她说已经搬了三次家了。谈笑间,李彤已经喝下去三杯Manhattan。
“慢点喝,李彤,”我笑着对她说道,“别又像在这里跳舞那天晚上那样喝醉喽!”
“亏你还记得,”李彤仰起头大笑起来,“那天晚上恐怕我真的有点醉了,一定把你那个朋友周大庆吓了一跳。”
“他倒没有吓着,不过他后来一直说你是他看过最漂亮的女孩子。”
“是吗?”李彤笑道,“我想起来了,前两个月我在Macy's门口还碰见他,他陪他太太去买东西。他给了我他的新地址,说要请我到他家去玩。”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我说。
“他确实很好,每年他都寄张圣诞卡给我,上面写着:祝你快乐。”李彤说着又笑了起来,“他很有意思,可惜就是不会赌钱。”
我问李彤还去不去赌马,李彤一听到赛马劲道又来了,她将半杯酒一口喝光,拍我的手背嚷道:
“我来告诉你:上星期我一个人去Yonkers押了一匹叫Gallant Knight的马。爆出了冷门!独得了四百五。陈寅,这就算是我一生最得意的一件事了。你还记得邓茂昌呀,那个跑马专家滚回香港结婚去了。没有那个家伙在这里瞎纠缠,我赌马的运气从此好转,每押必中。”
李彤说着笑得前俯后仰,一叠声叫酒保替她添酒。我们喝着聊着,外面的天都暗了下来,李彤站起来笑道:
“走吧,回头慧芬以为我真是把她的丈夫抢走了。”
在Buffalo的第二年,我们便有了莉莉。莉莉五岁进幼稚园的时候,慧芬警告我说:如果我再在Buffalo呆住下去,她便一个人带莉莉回纽约,仍旧去上班。她说她宁愿回纽约失眠去。我也发觉在Buffalo的生活虽然有规律,可是这种沉闷无聊的生活对我们也是非常不健康的。于是我们全家又搬回纽约,在Long Island上买了一幢新屋。慧芬决定搬进新房子的第一个周末大宴宾客,把我们的老朋友又一齐请来。那天请了张嘉行和雷芷苓两对夫妇,李彤是一个人来的,此外还有王医生带来的几个朋友,慧芬为了这次宴客准备了三天三夜,弄了一桌子十几样中国菜。吃完饭成牌局的时候,慧芬要张嘉行、雷芷苓和李彤四个人凑成一桌麻将,她说要重温她们“四强俱乐部”时代的情趣,可是李彤打了四圈便和扑克牌这一桌的一位男客对调了。她说她几年都没有碰过麻将,张子都忘掉了。为了使慧芬安心玩牌,我没有加入牌局,替她两边招呼着。当大家玩定了以后,我便到内厅以男客为主的扑克牌桌去看牌。可是我到那儿时,却没有看到李彤。男客们说李彤要求暂退出几盘,离开了桌子。我在屋内找了一轮都没有寻见她,当我打开连着客厅那间纱廊的门时,却看见李彤在里面,靠在一张乘凉的藤摇椅上睡着了。
纱廊里的光线暗淡,只点着一盏昏黄的吊灯。李彤半仰着面,头却差不多歪跌到右肩上来了。她的两只手挂在扶手上,几根修长的手指好像脱了节一般,十分软疲地悬着。她那一袭绛红的长裙,差不多拖跌在地上,在灯光下,颜色陈暗,好像裹着一张褪了色的旧绒毯似的。她的头发似乎留长了许多,覆过她的左面,大绺大绺地堆在胸前,插在她发上的那枚大蜘蛛,一团银光十分生猛地伏在她的腮上。我从来没有看到李彤这样疲惫过,无论在什么场合,她给我的印象总是那么佻 ,那么不驯,好像永远不肯睡倒下去似的。我的脚步声把她惊醒了,她倏地坐了起来,掠着头发,打了一个呵欠说道:
“是你吗,陈寅?”
“你睡着了,李彤。”我说。
“就是说呀,刚才在牌桌上有点累,退了下来,想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想不到却睡了过去——你来得正好,替我弄杯酒来好吗?”
我去和了一杯威士忌苏打拿到纱廊给她,李彤吞了一大口,叹了一下说道:
“喔唷,凉得真舒服。我刚才在牌桌上的手气别扭极了。一晚上也没拿着一副像样的牌。你知道打Show hand没有好牌多么泄气。我的耐性愈来愈坏,玩扑克也觉得没什么劲道了。”
客厅里面慧芬、张嘉行、雷芷苓三个人不停地谈笑着。张嘉行的嗓门很大,每隔一会儿便听见她的笑声压倒众人爆开起来。扑克牌那一桌也很热闹,清脆的筹码,丁丁当当地滚跌着。
“大概张大姊又在摸清一色了。”李彤摇了一摇头笑道。李彤看上去又消瘦了些,两腮微微地削了下去,可是她那一双露光的眼睛,还是闪烁得那么厉害。
“再替我去弄杯酒来好吗?”李彤把空杯子递给我说道。
我又去和了一杯威士忌拿给她。正当我们在纱廊里讲话的当儿,我那个五岁大的小女儿莉莉却探着头跑了进来。她穿了一身白色的绒睡袍,头上扎了一个天蓝的冲天结,一张胖嘟嘟的圆脸,又红又白,看着实在叫人疼怜。莉莉是我的宠儿,每天晚上总要和我亲一下才肯去睡觉。我弯下身去,莉莉踮起脚来和我亲了一下响吻。
“不和auntie亲一下吗?”李彤笑着对莉莉说道。莉莉跑过去扳下李彤的脖子,在李彤额上重重地亲了一下。李彤把莉莉抱到膝上对我说道:
“像足了黄慧芬,长大了也是个美人儿。”
“这是什么,auntie? ”莉莉抚弄着李彤手上戴着的一枚钻戒问道。
“这是石头。”李彤笑着说。
“我要。”莉莉娇声嚷道。
“那就给你。”李彤说着就把手上那枚钻戒卸了下来,套在莉莉的大拇指上。莉莉举起她肥胖的小手,把那枚钻戒舞得闪闪发光。
“那么贵重的东西不要让她玩丢了。”我止住李彤道。
“我真的送给莉莉的,”李彤抬起头满面认真地对我说道,然后俯下身在莉莉脸上亲了一下说道,“Good girl,给你做陪嫁,将来嫁个好女婿好吗?去,去,拿去给你爸爸替你收着。”
莉莉笑吟吟地把那枚钻戒拿给我,便跳蹦蹦去睡觉了。李彤指着我手上的大钻戒说道:
“那是我出国时我妈给我当陪嫁的。”
“你那么喜欢莉莉,给你做干女儿算了。”我说道。
“罢了,罢了,”李彤立起身来,嘴角又笑得高高地挑了起来说道,“莉莉有黄慧芬那么个好妈妈还要我干什么?你看看,我也是个做母亲的人吗?我们进去吧,我已经输了好些筹码,这下去捞本去。”
这次我们回到纽约来,很少看到李彤。我们有牌局,她也不大来参加了。有人说她在跟一个美国人谈恋爱,也有人却说她和一个南美洲的商人弄得很不清楚。一天,我和慧芬开车下城,正当我们转入河边公路时,有一辆庞大金色的敞篷林肯,和我们的车子擦身而过,超前飞快驶去,里面有一个人大声喊道:
“黄——慧——芬!”
慧芬赶忙伸头出去,然后啧着嘴叹道:
“李彤的样子真唬人!”
李彤坐在那辆金色敞车的右前座,她转身向后,朝着我们张开双手乱招一阵。她头上系了一块黑色的大头巾,被风吹起半天高。那辆金色车子像一丸流星,一眨眼,便把她的身影牵走了。她身旁开车的那个男人,身材硕大,好像是个美国人。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看见李彤。
雷芷苓结婚的第四年才生头一个孩子,两夫妻乐得了不得。她的儿子做满月,把我们请到了她Riverdale的家里去。我们吃完饭成上牌局,打了几轮扑克,张嘉行两夫妇才来到。张嘉行一进门右手高举着一封电报,便大声喊道:
“李彤死了!李彤死了!”
“哪个李彤?”雷芷苓迎上去叫道。
“还有哪个李彤?”张嘉行不耐烦地说道。
“胡说,”雷芷苓也大声说道,“李彤前两个星期才去欧洲旅行去了。”
“你才胡说,”张嘉行把那封电报塞给雷芷苓,“你看看这封电报,中国领事馆从威尼斯打给我的。李彤在威尼斯游河跳水自*了。她没有留遗书,这里又没有她的亲人,还是警察从她皮包里翻到我的地址才通知领事馆打来这封电报,我刚才去和这边的警察局接头,打开她的公寓,几柜子的衣服——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张嘉行和雷芷苓两人都一齐争嚷着:李彤为什么死?李彤为什么死?两个人吵着声音都变得有点愤慨起来,好像李彤自*把她们两人都欺瞒了一番似的。慧芬把那封电报接了过去,却一直没有做声。
“这是怎么说?她也犯不着去死呀!”张嘉行喊道,“她赚的钱比谁都多,好好地活得不耐烦了?”
“我劝过她多少次:正正经经去嫁一个人。她却一直和我嬉皮笑脸,从来不把我的话当话听。”雷芷苓说道。
“这么多人追她,她一个也不要,怪得谁?”张嘉行说。
雷芷苓走到卧房里拿出一张照片来递给大家说道:
“我还忘记拿给你们看,上个礼拜我才接到李彤从意大利寄来的这张照片——谁料得着她会出事?”
那是一张彩色照。李彤站着,左手捞开身上一件黑大衣,很佻地叉在腰上,右手却戴了白手套做着招挥的姿势,她的下巴扬得高高的,眼睑微垂,还是笑得那么倔强,那么孤傲,她背后立着一个大斜塔,好像快要压到她头上来了似的。慧芬握着那张照片默默地端详着,我凑到她身旁,她正在看相片后面写着的几行字:
亲爱的英美苏:
这是比萨斜塔
中国
一九六〇年十月
张嘉行和雷芷苓两人还在一直争论李彤自*的原因。张嘉行说也许因为李彤被那个美国人抛掉了,雷芷苓却说也许因为她的神经有点失常。可是她们都一致结论李彤死得有点不应该。
“我晓得了,”张嘉行突然拍了一下手说道,“李彤就是不该去欧洲!中国人也去学那些美国人,一个人到欧洲乱跑一顿。这下在那儿可不真成了孤魂野鬼了?她就该留在纽约,至少有我们这几个人和她混,打打牌闹闹,她便没有工夫去死了。”
雷芷苓好像终于同意了张嘉行的说法似的,停止了争论。一时大家都沉默起来。雷芷苓和张嘉行对坐着,发起怔来,慧芬却低着头一直不停地翻弄那张照片。男客人坐在牌桌旁,有些拨弄着面前的筹码,有些默默地抽着烟。先头张嘉行和雷芷苓两人吵嚷得太厉害,这时突然静下来,客厅里的空气骤地加重了一倍似的,十分沉甸起来。正当每个人都显得有点局促不安的时候,雷芷苓的婴儿在摇篮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洪亮的婴啼冲破了渐渐浓缩的沉寂。雷芷苓惊立起来叫道:
“打牌!打牌!今天是我们宝宝的好日子,不要谈这些事了。”
她把大家都拉回到牌桌上,恢复了刚才的牌局。可是不知怎的,这回牌风却突然转得炽旺起来,大家的注愈下愈大。张嘉行捞起袖子,大声喊着:“Show hand!Show hand! ”将面前的筹码一大堆一大堆豁珖琅推到塘子里去。雷芷苓跟着张嘉行也肆无忌惮地下起大注来。慧芬打扑克一向谨慎,可是她也受了她们感染似的,一动便将所有的筹码掷进塘子里。男客人们比较能够把持,可是由于张嘉行她们乱下注,牌风愈翻愈狂,大家守不住了,都抢着下注,满桌子花花绿绿的筹码,像浪头一般一忽儿涌向东家,一忽儿涌向西家。张嘉行和雷芷苓的先生一直在劝阻她们,可是她们两人却像一对战红了眼的斗鸡一般,把她们的先生横蛮地挡了回去,一赢了钱时便纵身趴到桌子上,很狂妄地张开手将满桌子的筹码扫到跟前,然后不停地喊叫,笑得泪水都流了出来。张嘉行的声音叫得嘶哑了,雷芷苓的个子娇小,声音也细微,可是她好像要跟张嘉行比赛似的,拼命提高嗓子,声音变得非常尖锐,十分地刺耳。输赢大了,一轮一轮下去,大家都忘了时间,等到江腾去拉开窗帘时,大家才发觉外面已经亮了。太阳升了上来,玻璃窗上一片白光,强烈的光线闪进屋内,照得大家都眯上了眼睛,张嘉行丢下牌,用手把脸掩起来。江腾叫雷芷苓去暖咖啡,我们便停止了牌局。结算下来,慧芬和我都是大输家。
我和慧芬走出屋外时,发觉昨晚原来飘了雪。街上东一块西一块,好像发了霉似的。冰泥地上,都起了一层薄薄的白绒毛,雪层不厚,掩不住那污秽的冰泥,沁出点点的黑斑来。
Riverdale附近,全是一式酱色陈旧的公寓房子。这是个星期天,住户们都在睡早觉,街上一个人也看不见,两旁的房子,上上下下,一排排的窗户全遮上了黄色的帘子,好像许多双挖去了瞳仁的大眼睛,互相空白地瞪视着。每家房子的前方都悬了一架锯齿形的救火梯,把房面切成了迷宫似的图样。梯子都积了雪,好像那一根根黑铁上,突然生出了许多白毛来。太阳升过了屋顶,照得一条街通亮,但是空气寒冽,鲜明的阳光,没有丝毫暖意。
慧芬走在我前面,她披着一件大衣,低着头,看着地,在避开街上的污雪,她的发髻松散了,垂落到大衣领上,显得有点凌乱。我忘了带手套,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仍旧觉得十分僵冷。早上的冷风,吹进眼里,很是辛辣。昨晚打牌我喝多了咖啡,喉头一直是干*。我们的车子也结了冻,试了好一会儿才发燃火。当车子开到百老汇上时,慧芬打开了车窗,寒气灌进车厢来,冷得人很不舒服。
“把窗子关起来,慧芬。”我说。
“闷得很,我要吹吹风。”慧芬说。
“把窗子关起来,好吗?”我的手握着方向盘被冷风吹得十分僵疼。慧芬扭着身子,背向着我,下巴枕在窗沿上,一直没有做声。
“关起窗子,听见没有?”我突然厉声喝道,我觉得胸口有一阵按捺不住的烦躁,被这阵冷风吹得涌了上来似的。慧芬转过身来,没有说话,默默地关上了车窗。当车子开进Times Square的当儿,我发觉慧芬坐在我旁边哭泣起来了。我侧过头去看她,她僵挺挺地坐着,脸朝着前方一动也不动,睁着一双眼睛,空茫失神地直视着,泪水一条条从她眼里淌了出来,她没有去揩拭,任其一滴滴掉落到她的胸前。我从来没有看见慧芬这样灰白这样憔悴过。她一向是个心性高强的人,轻易不肯在人前失态,即使跟我在一起,心里不如意,也不愿露于形色。可是她坐在我身旁的这一刻,我却感到有一股极深沉而又极空洞的悲哀,从她哭泣声里,一阵阵向我侵袭过来。她的两个肩膀隔不了一会儿便猛烈地抽搐一下,接着她的喉腔便响起一阵喑哑的呜咽,都是那么单调,那么平抑,没有激动,也没有起伏。顷刻间,我感到我非常能够体会慧芬那股深沉而空洞的悲哀,我觉得慧芬那份悲哀是无法用话语慰藉的,这一刻她所需要的是孤独与尊重。我掉过头去,不再去看她,将车子加足了马力,在Times Square的四十二街上快驶起来。四十二街两旁那些大戏院的霓虹灯还在亮着,可是有了阳光却黯淡多了。街上没有什么车辆,两旁的行人也十分稀少,我没有想到纽约市最热闹的一条街道,在星期日的清晨,也会变得这么空荡,这么寂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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