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卢燕马上满93岁了,
还在舞台上演戏。
今年9月,她再次在舞台剧《德龄与慈禧》中扮演慈禧一角,
巡演北京、上海两地。
《德龄与慈禧》剧照
她1927年1月出生于北京,
是梅兰芳先生的干女儿,
是杜月笙的女儿杜美如的闺蜜。
她20岁赴美,31岁为人妻母、事业有成后,
中途改行,勇闯好莱坞,
是第一个在中国土生土长的好莱坞华人女演员,
也是奥斯卡奖的第一位华人评委。
美国前总统里根称她为“好莱坞的中国明珠”,
影帝马龙·白兰度钦点她和自己演对手戏,
意大利电影大师贝托鲁奇称赞她的表演不温不火、恰到好处。
1957年美国电视剧《枪战英豪》剧照
她最先发现了李安的导演才华,
在好莱坞引荐了巩俐、陈冲、邬君梅、章子怡……
她帮助中央电视台首次采访奥斯卡颁奖礼,
帮助上海国际电影节首次邀请国际评委,
几十年来,她亲自采访好莱坞一众明星,
给国内的观众介绍西方电影,
有人说,没有卢燕,
华语影坛的繁荣可能要延后二十年。
2018年,卢燕获亚洲世界电影节颁发的终生成就奖,摄影:Michael Tran
70岁后,她依旧日日磨练自己,
背剧本、锻炼身体,随时准备登台,
年纪愈长愈活跃,
在多部电影、电视剧、舞台剧中演出、客串:
《乾隆王朝》《如梦之梦》《摘金奇缘》……
《如梦之梦》剧照(摄影:李晏)
《摘金奇缘》剧照
借《德龄与慈禧》巡演的机会,
我们面对面采访了卢燕,
93岁高龄的她精神矍铄,思路清晰,
“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什么作品,
希望未来还能继续有机会在舞台上演戏。”
自述 卢燕 撰文、编辑 石鸣
卢燕的状态好得和她的年龄几乎不相称。93岁的人,能熟练地使用电脑、iPad。前一天晚上演出结束后,和年轻演员一起庆功到夜里十二点才躺下,第二天早上八点就起床开始工作。
看书看字不需要老花眼镜,吃东西不需要忌口,饿了吃蛋糕,热了吃冰棍。两年前,她还重新考了驾照——加州的法律规定,每隔几年驾照就要更新一次。
“不过现在我开车不多了,”她笑道,自觉反应速度在变慢,“最近两年尤为明显。”演戏对她来说,有点像和时间赛跑。她要争取在自己脑子还记得住词、腿还站得住的时候多上台,尽量弥补自己在年轻时错过的机会——她错过的是太多了!
1960年代的卢燕,初相见时,是让白先勇都怔住的美人,“净扮的鸭蛋脸,水秀的眼睛”,活脱脱一个玉卿嫂,白先勇感叹,“没料到想象的人物竟在眼前。”
然而,1960年代的好莱坞,没有华人的地位。卢燕是在黄柳霜(1905—1961)日薄西山之时被好莱坞注意到的,他们的影片中总是需要一些东方角色来跑龙套,却绝不愿意让中国人唱主角。黄柳霜已是移民第三代,从1919年踏入好莱坞到1961年去世,参演影片60多部,绝大部分仍然是演配角。
身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卢燕尽自己所能,在好莱坞取得了彼时华人女演员所能取得的最大突破。在各种美国电影、电视剧里辗转演了三年小角色之后,1960年,她终于有机会主演了抗战题材的黑白片电影《山路》,成为第一位在好莱坞电影里有对白的华人女主角。
业界对她进行了极大的肯定,说她的演技“从容,自然,可爱,生动,使人改变了过去对中国女性的陈旧观念”。然而美国观众却并不买账,他们对在大银幕上看一个黑白的中国抗战故事并不感兴趣,影片票房不如人意。
《山路》剧照
1961年,马龙·白兰度自导自演《独眼龙》时,因为欣赏卢燕“自然纯朴”的表演风格,钦点她和自己演对手戏。没想到,后期剪辑的时候,卢燕的戏份被一删再删。120分钟的电影面世后,卢燕只剩两个镜头,50分钟的电视版播出时,卢燕的镜头被删至全无。
1960年代中后期,卢燕开始把演艺事业的重心转回国内,并且大放异彩。《董夫人》(1970)助她赢得第一个金马影后,美国作家亨利·米勒看过影片后评论,“她的表演,集美丽、魅力、华贵、庄严于一身。”
邵逸夫邀请她首次出演了慈禧,此后,她先后四次扮演这个角色,成为这个历史人物最经典的诠释者。
在美国,卢燕把工作重心放在了中美文化交流上。
电影《音乐之声》、动画片《米老鼠和唐老鸭》是经过她的推动引进国内的。《拾玉镯》、《武家坡》、《打渔*家》、《牡丹亭》等京剧折子戏的英文版是她翻译出版的。
她的母亲是京剧第一代女老生,比孟小冬资历更深,是与余叔岩、言菊朋相提并论的人物。梅兰芳的女儿梅葆玥学女老生,便是请卢燕的母亲开蒙。卢燕和母亲在洛杉矶创建了“洛杉矶京剧社”,去大学里示范演出,一做就是28年。
1959年,她加入了好莱坞电影工会,1960年代,被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协会吸收为会员,有了对奥斯卡评选的投票权,成为华人第一人。1994年,她晋身奥斯卡金像奖终身评委。
卢燕和巩俐,中间为美国作家芭芭拉·罗宾逊
她还记得第一次看巩俐的戏是《菊豆》,“很可惜,这出戏当时(在美国)没有人代言,没有人宣传,假使那个时候她能出现的话,这个金像奖一定是她的。”
1982年,她在纽约大学看到了李安的学生作业,非常欣赏,在好莱坞一再推荐。“可是怎么推荐都没有用,那个时候好莱坞不重视华人。”看到《喜宴》的剧本时她非常喜欢,当时剧本还没有得奖,卢燕跟李安说,这个戏只要你拍,我就愿意来演,不要片酬。
“那个时候没有人理我,只有你理我。现在大家都围着我转。”成名之后,李安这样对卢燕说。这是他的肺腑之言。
卢燕与李安
但卢燕不愿意居功。“其实我没有做什么实质性贡献。他们都是有才华的人,他们的成功是自己创造出来的。我只是在他们还没有成功的时候就看到了他们。”
奥斯卡评委一事她也努力澄清。“我只是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协会的会员,凡是会员都是奥斯卡评委,只要做到三个十年活跃在电影行业,就能获得终身投票权。我入会的时候也就3000多人,现在有8000多人。奥斯卡评选有分工分组,我只是其中很小的一支力量。”
她最投入的是演戏,而她对待演戏的敬业程度令人难以想象。2009年,她参演王全安的电影《团圆》,有一个场景需要她身处冰水,当时天气已经很冷,82岁的她二话不说,一直待在冰水里泡着,直到这场戏拍完。
电影《团圆》剧照
2014年12月底,她参演大陆版舞台剧《如梦之梦》。这个戏以时间长著称,演出长达8小时。彩排时一天要排将近十二个小时,从早上开始,排到半夜11点多,88岁的卢燕全程待命。正式演出开始后,她连演三天。
《德龄与慈禧》在大陆首演时是2008年,那时卢燕已经82岁,表演之兢兢业业已经令观众折服。谁也没想到11年后,还能见到93岁的她一如既往地在台上诠释这个角色。
陈可辛说,他更喜欢叫卢燕的英文名”Lisa“,而不是”卢燕老师“,”因为她经常为了演戏到处飞,充满活力。她数十年来对华语电影和华人艺术的热情和贡献,是我们所有华人艺术工作者的榜样。”
82岁时在《德龄与慈禧》中演慈禧(摄影:李晏)
以下为卢燕的自述:
我本名卢燕香,是从唐诗里来的,“卢家少妇郁金香,海燕双栖玳瑁梁”,是我母亲请一位清末民初的诗人樊增祥起的名。这位诗人是当时的大才子,特别迷梅兰芳先生的戏,我出生前他在梅家当诗文家教,帮梅兰芳先生修改戏文曲词。
我从小就喜欢京剧,想当一个京剧演员。我父亲是京剧票友,我母亲是当时的“坤伶须生泰斗”李桂芬,是第一代女老生,曾经名满京华。
我妈妈是一位很了不起的表演演说家。怎么说呢?我今天在台上一出台,就能够表现出一个人物的个性,这和我妈妈很有关系。
我从小就受到她的训练,得过很多演讲的奖杯。每次学校有演讲比赛,我在家里把演讲稿写完,她给我改,然后叫我一遍一遍地给她念,给她做,她就改正我的读音,语言的速度或者表现,还要改正我的姿势。
后排左一为卢燕,前排中间为卢燕母亲李桂芬
梅家寄居九年
因为抗战爆发,我6岁时随父母南下上海避难。后来战事吃紧,卢家人都撤到重庆去了,我的父亲身体不好无法成行,我们一家便留在上海。可是没有多少时候我父亲就故去了,只剩下我和我母亲两个人,那是1937年,我11岁。
我的母亲跟梅兰芳夫人福芝芳是金兰之友,情同姐妹。她邀请我的母亲带着我,到他们家去跟他们一起生活,并且认我做了干女儿。这样一住,就是抗战八年,加上胜利以后住了一年,我在梅家一共住了九年。
梅博士我称为“继爹”,梅夫人我就跟着葆玖(梅兰芳的小儿子)他们一块儿叫“香妈”。我的父亲早逝,梅兰芳先生对我影响很大。
他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严父,而是一个很慈祥的父亲,是个非常可爱的人。我对继爹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爱国的情怀,做人的方正。他常常说,假使有一个人到你家里来,你察觉到他有需要了,不要等他开口请求,就去帮助他。
那段时光,正好是梅先生为表达抗日之心,蓄须明志、赋闲在家的时候。他见我一遍一遍听他的唱片,对京剧昆曲着迷,就主动教我学戏。
我14岁第一次登台,演出二本《虹霓关》,身段怎么做,台上怎么走位,都是梅先生一笔一笔教我的。
记得那次是在上海的黄金大戏院演出,葆玖也是第一次登台。那时他8岁,梅先生和梅太太决定说要看看他是不是能够承继衣钵,给他安排了一出戏,登台去演,由我的母亲教给他唱,唱的是《三娘教子》里头的小倚哥。
他们看了演出之后,就觉得葆玖将来应该学戏,我不应该学。因为我在台上的表现不行。我记得演完了戏下来的时候,我问继爹,我今天演得怎么样啊?他说,嗯,都做了,都对,就没到家。
梅葆玖和卢燕
梨园梦碎,曲线救国
我母亲跟我说,你的嗓子条件不好,也不机灵,往后你就在学校好好地念书就好了。
我上的是教会学校,我母亲叫我住校,所以只有在礼拜六礼拜天回家看一看,而且早早就得返校。教会学校的校长是外国人,所以我的英文就学得比较好。
中学毕业以后,我考入了上海交通大学。那时交大的理工科是最好的,管理系也是最好的,有铁道管理、实业管理、财务管理,我念的是财务管理,就是现在最风行的MBA。
我的演艺之路可以说是从交大开始的。我参加了学校的话剧团,一年公演两次。我在《雷雨》里扮演四凤,很轰动。1947年,我因为随家人赴美离开了学校,若不是这样,我还会参加《原野》的演出,扮演女主角金子。
念惠中中学时演现代话剧,左起:王琴琴、殷维良、卢燕
除了话剧团的演戏外,学校其他活动我都没时间参加,因为我是工读生,要去外面兼职。尽管那时学校学费不高,住宿也不用花钱,可零用钱还是要靠自己挣的。
当时我在报纸上看到大光明电影院招“译意风(earphone)小姐”,一天工作两个小时,在电影放映的时候现场把英语片的对白翻译成国语。我非常喜欢电影,就去考了,一考就考上了。
这个工作其实不是很容易的,电影都是战前留下来的,也没有剧本,也没有字幕,什么都没有,事先看一遍之后,就要去戏院里头翻译。
一共有四位“译意风小姐”,各自负责不同的场次,每做四天休息一天。有早上10点场、下午14点场、17点场、晚上21点场。我做的大多是傍晚或者晚上那场,因为早上要念书。
四个人里我年纪最小,其他人都30多岁了,其中有一位张小姐,后来我才知道是张爱玲的姑姑。
解放前的上海大光明电影院
电影院里同一部片子,一放就是半个月、一个月。每天都是翻译同样的戏,所以我就有机会去研究,这个镜头是怎么摆的,这个人物表演的分寸是怎么样的。
在翻译的时候我也很过瘾,因为我可以演很多很多的角色。我工作起来不像别的小姐们,她们只是做一个翻译的工作,把意思讲明白了就可以了,我坐在那个黑房子里头翻译的时候,就像演独角戏。
电影里的人物要是哭了,我也哭了,要是笑了,我也真的笑了。而且男的声音低一点,女的声音高一点,好像真的是剧中人在那说话了。弄到后来,有些人来买票,专门指定说“我要买卢小姐(做翻译那场)的票”。
这是我从事的第一份职业,也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工作。可惜后来因为出国,就没有再继续做下去,很不舍得这个工作。
右起:卢燕大女儿、卢燕母亲、卢燕
异国他乡,艰难求生存
1947年,我和家人初到美国,落脚在夏威夷。因为生活的问题,我没有能继续完成我的大学学业,四处打工贴补家用。
我在美国的头一个工作是当记者,那个时候在檀香山,本地的报馆只雇了一个人来写稿,我的文笔很好,反应很快,国际新闻、当地新闻、社会新闻,全是我写,一个礼拜出一张,四个版面。
我写过杜鲁门和麦克阿瑟在中途岛会面,商量作战方针。宋美龄第一次访美,征求美国各界的合作,我也去采访她了。飞机落在军事基地里,外头的人都不能进,我是记者身份,可以进。给她献花、照相,她可能还诧异,觉得应该是有身份的人来接她的,怎么一个小丫头跑来献花、照相。
我还做过小学教师、化验员、播音员、解说员……后来我找到一份跟我的财务管理专业有关系的工作,在夏威夷最大的一家医院——皇后医院做出纳。
我算学很好,不用calculator(计算器),可以直接心算,做事情又很负责任。院长对我很欣赏,四年里,我从一个小小的出纳员升为查账员,最后升到预算主管,等于是整个医院的第三把交椅,所有的预算,我不签名是不行的。
卢燕和大女儿、二女儿
那个时候,生活也解决了,事业也有了,家庭也有了,还有了三个孩子。但是我每天去上班,坐在那儿和数字打交道,觉得很枯燥,很不快乐。我还是想念做演员的感觉。
有一天,我看到报纸上说,好莱坞有一个戏要来檀香山拍外景,招群众演员。我很兴奋,立刻就去报名了。
报名的人很多,我被选中了。副导演叫我第二天到剧组来报到,还特别要求穿上泳衣,早上五点半就来。我当时还以为是自己身材好所以被选中,高兴得不得了。
第二天,副导演带着我和另一个穿着泳衣的男孩来到海边,要求我们两人坐下不要动,说完就走了。我就这样在海边坐了一天,至于好莱坞的人怎么拍戏,完全没看到。
后来片子上映,我满心欢喜地去电影院看,满银幕地找自己。终于在一场戏里,我看到了远方的两个小点儿,我只是其中一个。
年过三十,进军好莱坞
1956年,因为我的丈夫工作变动,我们全家搬到了洛杉矶。
离好莱坞更近之后,我越发不能忘记我的演员梦,平时老念叨“要是”我做了演员多好。
我的丈夫跟我开玩笑,他说你现在多大了,你老想着你会演戏。要不你去试试吧,试试以后如果不成功,你就没有遗憾了。
我的母亲那会儿也没有再阻止我了,她说你既然这么喜欢,那就去试一试,孩子我帮你带。
在好莱坞想入行,必须先拿一个学位,有一个专门的训练,于是,1956年,我进入加州帕萨迪纳戏剧学院进修。那是一个很出名的学校,1940、1950年代出了很多有名的明星和导演,我是那个学校招收的第一个中国人。
我的丈夫其实觉得我是不会成功的,因为那时候我都已经31岁了。他说好莱坞的美女成云,你那么老了再开始,我想机会不大。
1958年,我从戏剧学院毕业,成为那一期最优秀的毕业生,在毕业公演时担任主演,学校请来了当时的百老汇名角杰瑞·阿度为我搭戏。
1958年《中国娃娃》剧照
我们的毕业大戏,挑选了一部东方题材的剧本《八月茶室》,全日语演出。我不会日语,怎么办?刚好有个来自日本的朋友,我让她用日语把台词说一遍,我录下来,回去之后再揣摩,就这样完成了这个戏。
公演了七天,场场爆满,当时美国最著名的女影星玛丽·毕克馥也来观看了演出。谢幕的时候,还有日裔观众跑上来拉着我的手,连声说我演得很好,说我的日语“有东京味儿”。
不过事后我回想,觉得这可能算不上表扬。我的角色是一个日本艺伎,艺伎出自京都,京都腔跟东京的口音是不同的。因此这次经历反而提醒了我,演人物一定要仔细研究出处。不能扮演英国绅士却说着曼彻斯特的口音,在美国,波士顿、纽约、加州各地的口音也完全不同。
1962年《死马骑手》剧照
因为这出戏的成功,我被校长推荐到了好莱坞,给他的一个老校友的电影试镜。那是我接到的第一个好莱坞角色,在电影《飞虎娇娃》里扮演一个东方酒吧女郎。
导演一开始不肯用我,说我看上去不像一个酒吧女郎。我回去换了衣服,重新打扮,导演还是不肯让我试戏。我想了想,很诚恳地跟他说:我现在刚毕业,校长介绍我来,我只认识你一个人,如果我没有一个工作,就拿不到演员证,就不能再找其他的工作,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试一试?
导演终于答应了,一试,觉得挺好,就把这个角色给了我。演完以后导演对我说,你很有天分,你的前途会很光明。
陈冲、卢燕和Russell Wong(李连杰的师弟)
不卑不亢,为华人抗争
那个时候我在好莱坞,做事非常认真卖力。从来不迟到,给我的台词,我背得滚瓜烂熟,要是导演有什么要求,我也可以临时改变,满足他的要求。
而且,轮到我的戏份时,常常拍一条就过了,很给制片人省钱,所以他们给我起了一个外号,叫做“One Take Lisa”,卢燕一条过。这个名声传出去,只要有东方人的角色,人家就要找Lisa Lu。
初到美国时,我已经察觉到美国人和华人圈子之间的隔阂。但是等我真正走向美国的银幕和荧屏时,我才意识到这种文化认识上的差异有多严重。
1962年美国电视剧《Cheyenne》
那个时候,美国跟中国没有交往,美国的剧作家不了解中国人,所以他们写出来的中国角色,都是他们看到的中国城里头开饭馆的,开洗衣房的,或者是历史上的华人劳工,在西部修铁路的。他们没有见过有知识的中国人。
我在好莱坞,常常被导演要求按照他们理解的那种程式去表演——低眉顺眼、扭捏作态,完全不顾是否符合真实。
我觉得一直以来因为缺少沟通的桥梁,才使得这种认识的分歧愈来愈大。所以每次被要求如此表演的时候,我都会找机会向导演提出,“真实的中国人不是这样的形象”。提的次数多了,导演也会慢慢接受我的建议。
《安娜与国王》剧照
那个时候,我觉得我们缺乏的是剧作家。外国人不了解中国,就难以写出深入复杂的中国女性角色。我想把《德龄与慈禧》翻译成英文,介绍到好莱坞去。
我们的演员都是很棒的演员,都受过很好的训练,不比他们差。现在有些国外电影,也喜欢用中国的当红演员,这样在中国上映的时候有号召力。
可是问题是有的时候他们剧本搞两套,一套是给美国人看的,一套是给中国人看的,在中国的版本里头有我们的明星,可是到了外国去,世界上发行的,就没有了我们的明星,都剪掉了。
我觉得这个情况很不好,我们应该要坚持一个版本。否则大家一起合作,完了等到剪辑的时候全没了,对我们的演员也很不好。
1977年10月在东京
一生中最痛心的两个失败
1970年代,我回到国内时,特别想给京剧各个流派的老先生们拍纪录片。趁他们还能演,把他们的看家戏一出出拍下来,也说一说窍门在哪儿,给后人留下一些示范。
梅先生当年拍过《生死恨》,是中国第一部彩色戏曲影片,和著名导演费穆合作,也是中国电影史上的经典之作。据我所知,梅先生为这部影片真是很费精力。那时他很红了,演普通一出戏顶多两个钟头,但为拍这个片子,一勒头就是8个钟头。那时他年龄也不轻了,可以说是辛苦万分。但他清楚,电影是可以留下来的,让后来的人欣赏。
可是我拍戏曲电影的想法,当时不能为这些老先生们接受。他们认为这是他们自个儿的艺术,不能被外人记录和传播。
我其实是自己贴钱在做这件事,可是有的人却说,这个卢燕拿我们来赚钱。
那个时候我年轻气盛,见到说服不了他们还被误会,就干脆不做了。这是一个我觉得非常痛心的失败。现在这些人都已经去世了。后来的人再学,没有这样好的老师了。假使我能再有一次机会,我会忍气吞声:不要紧,你说我什么都可以,我只要把你的艺术留下来就好了。
卢燕(摄影:郎静山)
我曾经三进西藏。1980年代的时候,外国人不了解我们,他们总说中国侵略西藏。可是我们是一个五族共和的国家,西藏本来就是我们的一份子,我就想做一个纪录片,来把这个事情澄清。
1983到1984年,我带领一支摄影队,多次深入西藏腹地,拍摄了大型系列电视纪录片《西藏:失落的王国》。
没想到的是,我拿了这些片子回到美国,要放的时候,没有一个电视台愿意放。他们愿意放的就是有争议的东西,关于西藏的风土人情、人文历史,真实的情况没有人想要了解。这大概是我做的最失败的一个项目。
不过,我并没有放弃。2006年,我又跟着CCTV一起,重返旧地,寻访20年前的人和事,拍摄了现状,继续关注西藏的发展和文化的传承。
《倾国倾城》剧照
“我非常渴望能在中国内地演戏”
说到成功,我很赧颜。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好莱坞并没有什么作品。因为在我演艺的黄金年龄,没有遇上黄金时代。从演艺的角度而言,我认为自己没有达到什么艺术高度或成就。
我很感谢邵逸夫先生将我引入华语影坛。《倾国倾城》这样的片子,给了我巨大的成就感。我就想找机会回到中国内地演戏。
我说的是国语,又是从中国内地出去的。可是也时运不齐,在我最风华正茂的年龄,一直没有人请我。
我想自己动手拍电影。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我和白先勇,还有一位导演、一位制片,四个人共同组织了一个“四傻公司”,想把白先勇的小说《玉卿嫂》拍成电影。
我们去游说一些企业商人,希望他们只负担电影制作费,剧本、导演、演职人员都不要钱,如果赚了钱再给我们,不赚钱就不给。公司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因为我们四个都是“傻子”,都不是为了赚钱,但即使这样都没有人愿意投资。
《最后的贵族》剧照
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大陆逐渐开放了。我在北京看了谢晋导演的几部影片,《舞台姐妹》、《牧马人》、《芙蓉镇》,觉得他肯定欣赏白先勇的作品,于是先送他一本《白先勇小说集》。果然,谢晋一眼看中《谪仙记》,将它改编成电影剧本《最后的贵族》。
然而,《最后的贵族》的拍摄计划一拖再拖。我本来希望能够演其中的一个女主角,等到1988年9月开机的时候,我已经61岁了,不得不演女主角的母亲。
这个角色还是白先勇专门为我加的。我也很感慨,自己终于第一次在中国内地的大银幕上演了一个母亲。
我也喜欢舞台剧。最早是想演《洋麻将》,当时《洋麻将》在国外已经是很有名的一出戏了,就两个演员演,完全靠对话,非常有意思。
我到北京人艺找到英若诚,我说我翻译,你导演,然后我们两个人演。英若诚很喜欢这个戏,拿着本子找院长于是之。
于是之看后也很喜欢,但是剧本排练要6个月,我那时不可能在国内待6个月。后来于是之和朱琳演了这个戏。
李安专门为卢燕在《色,戒》中写了一场戏
刚刚改革开放的时候,我发现中国戏剧界的人只知道美国的尤金·奥尼尔,他之后的剧作家就不知道了。比如尼尔·西蒙有很多在百老汇成功的喜剧,可是中国人没有听到过。
我就挑选了一个我想演的剧本,《普来飒大饭店》,讲的是一个犹太人的故事。在美国,他们绝对不会在舞台上雇佣一个中国人去演。我把它翻译成了中文,1992年参加了“上海艺术节”。
那是我第一次在国内的舞台上演出。我在剧中分饰三角,从青年、中年一直演到老年,连演了80多场,非常过瘾。
2005年,我78岁,赖声川找我在台北版《如梦之梦》中扮演主人公顾香兰的老年阶段。其实那一次我觉得还没有做到尽善尽美,台词方面功夫还不够。很高兴的是,2014年底,大陆版《如梦之梦》再次邀请我。
我很感激。艺术家肯定是希望自己能有平台。我还发愿说,希望到90岁还能再来演,一眨眼,梦想成真了。
摄影:Sean Gallup
93岁的人生感悟
有一件很遗憾的事情,我一直以来都很喜欢武侠片,可是一直没有机会演。现在也不可能了,因为我太老了。
年轻一点的时候,我是最不顺的。我的丈夫得了癌症,十年里,天天要往医院走,要照顾病人。孩子也还小,也没有一个基础。
现在孩子们都长大了,都有自己的家庭了。我的丈夫也去世了,我的母亲也去世了,没有人需要我照顾了,我就照顾自个儿了。
2019年《德龄与慈禧》剧照
从前我的母亲说我太笨了,她不让我进演艺这一行,说我的脑子太简单了。我的性格就是从来不怀疑人,很相信人,她说,你呀,人家给你个棒槌你就当针。
她说,你要是做成一个好角的话呢,你也不能应付你的环境,但是你做不到最好,你何必去做呢?还是你的算学好,你人很诚实,你应该到银行界去做,那么日久天长,人家相信你,你就会做得很成功。
其实她错了。她觉得银行界的人“有板有眼”,但其实哪一行没有那些复杂的情况?她没有进入那一行,她不了解。
我活到93岁,我觉得只要做一个老老实实的人就好了。日子久了,别人了解到你是一个正直的人,那么任何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你自己也会无愧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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