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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方的天已经擦了黑,被青红砖瓦上的片片残雪一照,却又莫名显出两分光亮。
郁棠戴着兜帽,怀里揣着个小包袱,小心翼翼地跨过满地残垣断壁,七拐八绕地进入了一条小巷。
小巷幽深,白日里都黯然无光,两名老妪佝偻地倚在墙角下,一面捂着腿上的伤口闷声呻.吟,一面迭迭念叨着‘不知镇北王的大军何时才会赶到’。
郁棠听进耳中神思微动,一时不察脚下,被地上的半截残肢绊得一个踉跄,怀中包袱落地,咕噜噜滚出几件晃眼的金器。她慌忙俯身将金器拾起,不敢再走神,只是又将兜帽的薄纱向下扯了扯,这才快行几步,三长两短地扣响了小巷尽头的木门。
紧合的门板很快压开一道缝隙,郁棠凑上门前,将小包袱顺着缝隙塞了进去,不多时,三个系好的黄色药包便被人自门内扔了出来,门板随之欲合。
“等等。”
郁棠急忙抬手挡住门头,她压低了声音,“我们前日明明说好的,十件金器六包药,你这数量不对。”
门内的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缝隙渐宽,露出一双灰败的眼睛来,“就只有这三包了,你若是要,就速速带走;若是不要,就将药还给我,再麻溜拿着你的金器离开。”
城内战乱多日,药品与粮食都远比金器要珍贵,郁棠也是几番辗转才探得了这以金器换药物的门路。
她气得咬牙,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松了紧按门头的手,由着那两扇薄薄的木门‘啪’地一声在她眼前合上。
巷口隐约起了些*动,郁棠不敢再耽搁,抱紧药包,顺着原路返回了藏身的庙宇。
***
那庙年久失修,郁棠离开不过一时半刻,横梁下方的草垛就已经被雪水浸了个透彻,孔嬷嬷无知无觉地蜷缩在其中,从头到脚都是一片伤重病笃的枯木之色。
她二人唯恐露了踪迹,因此也不敢明晃晃地生火取暖,郁棠将盛水的破碗紧紧圈在手中,直至碗中雪水在她体温的包拢下不再冰凉,这才小心翼翼地启了孔嬷嬷的口,将药丸与水一并送了进去。
“……公主?”
孔嬷嬷颤动着睁开双眼,感觉外间天光昏暗,下意识关切郁棠道:“公主饿了吧?栗桃那丫头怎的也不传膳?”她神志昏聩,一时也未能意识到二人早已不在宫中,“嬷嬷去小厨房煮完甜粥给小主子吃。”
郁棠摇了摇头,“我不饿,嬷嬷且安心。”说罢将散开的药包重新系好,妥帖地藏在木板之下,“嬷嬷身上还有伤呢,好生歇着吧。”
时下是永安二十四年,半月之前,镇抚疆东的东宁王借公主出降之际,联同边境的戛斯部落起兵造反,可谁曾想东宁大军的铁蹄堪堪踏破皇都,戛斯王阿加布便背盟败约,亲自率兵,自后方悄无声息地屠了东宁王的宁州城。
宁州与皇都相距甚远,阿加布又有意拦着消息,东宁王同他那两个儿子尚且还在野心勃勃地做着独享天下的美梦,却不知自己的安身之地早已遭了屠戮。
只是可怜了郁棠,做了十八年不受宠的小公主,不久前又被迫成为了东宁世子的世子妃,结果棋子的日子没过两天,转眼又被这场动乱催成了注定殒命的弃子。
戛斯骑兵*入王府的那日,出降的送亲仪仗也恰巧浑然无知地入了宁州城。孔嬷嬷与栗桃都是她从宫里带出来的亲近人,彼时仪仗大乱,栗桃不顾她的阻拦,直接换了公主的服侍混淆视听,孔嬷嬷则带着她趁机逃去了相反的方向。
二人一路躲藏,终于到了这约定好的破庙落脚,可一连等了两日,栗桃却依旧不得踪迹。
孔嬷嬷喝过药后又沉沉睡去,郁棠解下自己的棉袍盖在她身上,单手支着下巴,默默盘算着今后的路。
东宁王妃的头颅还血淋淋地挂在城门上,戛斯人显然没有什么留活口的打算。更何况阿加布若真想留她一命,在戛斯重骑巡城的那日便必定会先去寻找‘郁棠公主’,而非如今日这般,于大街小巷之中贴满她这‘东宁世子妃’的画像。
眼下唯一的生路,便只有寻个隐蔽的地方,耐心等待着镇北援军的到来。可她们当日逃的匆忙,自奁箱中带出的金器也在今日尽数为孔嬷嬷换了药,现下自己手中除去几个珠钗手镯之外便再无长物,只这丁点儿的东西,在这战乱时局之中,也不知能支撑她们藏上多久。
思及此,郁棠叹息一声,端着接水的破碗出了庙门。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豆大的水珠摇摇坠于檐角之上,时不时落下两滴,郁棠接了半碗水,正要提步返回,耳中却不期然地听到些旁的动静。
啪嗒——
她一个激灵,悄声攀到院墙之上,就见一队人马迎面而来,领头的戛斯兵一身银灰甲胄,身后两步则跟着一个瘦小男子,那男子生的贼眉鼠眼,正点头哈腰地谄媚解释道:
“军爷放心吧,小人曾经见过世子妃耳后的红痣,方才来换药的那位姑娘虽以薄纱覆面,可她的耳后恰巧也有一枚血红小痣,那定然就是告示上的世子妃!烦请军爷看在小人报信有功的份上,能给小人一家老小留条活……哎哟!”
话未说完,人就已经被后方的兵卒一把推倒在了地上。
庙门很快被人踢踹得咚咚作响,门外喊*阵阵,郁棠浑身冰冷,她回头看看那一眼便可望到头的破庙,再瞧瞧庙中昏睡的孔嬷嬷,掌心一攥,当机立断地爬向了墙角的破洞。
她在宫里一向没什么地位,孔嬷嬷与栗桃于她而言早就如亲人一般珍重,况且嬷嬷已经为她受了刀伤,她救不了栗桃,至少要保孔嬷嬷一条性命。
小巷的巷口有条通向护城河的狭小河渠,此番她若能顺利跳入那河渠之中,说不定就能躲过戛斯骑兵的追捕,成功地活下来。
想到这里,郁棠将心一横,手脚并用地钻出地洞,之后便兔子似的撒腿向外跑了起来。
她并未刻意放轻动作,没跑几步便惹得了队伍最末兵卒的注意,领头的一声令下,银白刀刃直指青冥,全部人马不过转眼便被她带离了破庙。
……
长街寂静,一轮匝月探出头来,俏生生地挂在清冷的夜空中。
郁棠一个趔趄,脚下的雪地很快染了红,她咬牙拔出小腿上的红尾短镖,继续向着巷口的岔路跑。
风雪入喉,凛风呼啸,郁棠脸颊生疼,口中也謦欬不断,然心头却在此刻悖谬地生出些反常又浓烈的畅快来。
她自出生起便被困在了那四方的宫墙里,战战兢兢地长到十八岁,一朝离开皇城,却也只是从一个谲诡牢笼步入了另一个艰顿囹圄。
她从未如今日这般放肆又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好似天地之间再没什么人与事能够困住她。
她恣意又自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必再谨小慎微地与那名义上的父兄相处,不必再身不由己地被梏于那幽深的院墙。
她可以完成阿娘的遗愿,翛然地,随心地,毫无顾虑地去那广袤的天地里好好地瞧一瞧。
[阿棠啊——]
病恹恹的阿娘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顶。
[若是有机会,我的阿棠一定要出宫去。]
郁棠双眸滚烫,小腿与后肩的灼痛令她冷汗涔涔,迫近的喊*之声一如饥鹰饿虎凶狠鸣吠,可天边的圆月却是那样的近而温柔。
再跑快些……
再跑快些!
眼见河渠就在身前,郁棠咬紧牙关。
若是再跑快些,她就能——
圆月倏地一晃,第三支红尾短镖不偏不倚地穿胸而过,郁棠脚下一软,整个人被那强劲的力道带着向前踉跄了几步,重重摔在了雪地里。
她是受惯了欺凌的,从前的每一次都能撑着手臂重新站起,唯独这一次,指尖之下是砭骨的寒霜,她逞自挺了几次身,却无论如何都爬不起来。
六合辉耀渐渐散去,郎朗穹顶被四面八方涌来的黑暗挤压成一条又窄又小的缝隙,遍地的乱琼碎玉就此着了艳色,郁棠动动手指,到底还是落下两滴泪。
明明就只差了几步……
灿亮的半月眼徐徐闭合,沉重的身躯却渐渐变得轻盈起来。她终究还是死了,魂魄化为一缕清烟随风而起,亲眼看着合该在千里之外的镇北王季路元劈风斩雪纵马而来,再满目惶遽地摔下马去。
这人该是未至此处时便已受了伤,右手始终以一个奇怪的弧度死死卷着缰绳,这一下又摔的极重,本就染着血污的袍子裹了一层黢黑的泥水,愈加显得他狼狈不堪。
能让季路元陷入此等厄境的情状寥寥无几,毕竟这人为世子时便已凭着一副金昭玉粹的灼灼之姿与灵心慧性的超众才华饮誉京城,不及而立又承袭郡王,成为柄政疆北的显贵霸主,就连五尺之童都知,镇北王向来从容矜重,气度脾性甚至胜如天家皇子。
然此时此刻,他却顶着如此颠仆困顿的模样茫然自失,郁棠看在眼里一阵恍惚,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有一次她不知被谁推进了池塘里,季世子也是这般满身偃蹇又不顾一切地跳下去救她。
过往种种如走马观花一般掠过脑海,光影渐暗,最终定格在季路元与她诀别的那个离宫的夜晚。
他当时同她说了什么来着?
对,他说让她耐心等等,他一定会回来带她离开。
可惜他后来短暂归京,二人连面都不曾见,他便又回了封地。
再后来,永安帝下旨,将她指婚给了东宁世子……
紧追而来的戛斯兵很快被屠了个干净,长街复又沉寂,季路元面色惨白,颤抖着将她的尸体搂进了怀里。
“阿棠。”
他放低了声音喊她,茫然又怔忪地不停擦拭着她颊边的血迹。
“你别睡,我来带你走了。”
……
残雪被风吹的飘起,郁棠轻轻叹了口气。
她曾满怀期冀地等过他,然抚今追昔,修短随化,她二人却似乎总是在错过。
“季路元。”
郁棠张开双臂,已无实形的双手虚虚探过了季路元的肩膀。
冷风过境,一颗泪珠囫囵落在她唇边,继而徐徐下滑,最终砸在了雪地上。
“我走不了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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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插段广告(= ̄ω ̄=),预收《冉冉入我怀(重生)》,文案如下:
【钓系公主 X 板直暗卫,替身文学 男二上位】
*
长公主祁冉冉,天之娇女,容色倾城,可惜是个恋爱脑。
她逼着自己的皇帝弟弟一纸诏书,将太傅俞觉行召为驸马,岂料婚后数载才知,太傅愿作驸马,不过就是将自己当作了他念念不忘的白月光的替身。
一朝重生,祁冉冉大彻大悟,天下男儿千千万,就算她只喜欢俞觉行这一款,但她贵为公主,找个同款亦非难事,何必执着于那捂不热的人形狗东西。
祁冉冉看着身边那位与太傅有六分相似的暗卫统领喻长风,若有所思地勾了勾唇角……
昏黯寝殿内,暗香浮动中,祁冉冉唇边带笑,纤白玉足踩上喻长风肩头甲胄,转盼流光,语调轻软:
“喻统领,往后这保护本宫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
喻长风作为‘已死’的戴罪世子,掩身份挎长刀,就此成为了宫中的暗卫统领。
他被强行拖拽出世家公子的锦绣窝,性子也被磨得一如那柄利刃般锋锐冷硬。长刃本易折,谁知某一日,这柄利刃却意外被缚于一条水红的绕指柔。
初入宫时,喻长风想,待到查清真相,报了家仇,他便孤身赴死,以祭城中无辜冤魂。
后来,他披盔戴甲,打了胜仗,袭承郡王,声势浩大地迎了祁冉冉出降。
*
俞觉行惯于凝视祁冉冉,透过她明丽的五官怀念着自己心底的那个人。
这习惯延续数年,只是不知从何时起,他恍然发现,那曾让他念念不忘的白月光渐渐模糊,祁冉冉的脸反倒愈发地清晰起来。
然而紧接着,他又发现,御花园中匆匆一瞥,那被喻长风裹着袍子盖着脑袋,抱在怀中的娇弱女子,招摇晃荡的嫩白足踝间,似乎有一道同祁冉冉一样的暗红胎记……
*
2 ☪ 栖雀
◎重生◎
耳边是一阵嘈杂的鸟鸣,郁棠皱皱眉头,极其乏顿地睁开了眼。
几乎在她睁眼的同时,守在榻旁的孔嬷嬷便伸手探向了她的额间,“谢天谢地神佛保佑,我的小主子总算是醒了。”
孔嬷嬷走到桌边倒了一盏热茶,又扬声喊了外间传膳热药,转头发现郁棠已经半坐起身,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呆愣愣地靠在床头,便又赶忙放下茶盏,取来翘头上的外衫,面色急慌地披到她身上。
“怎的就这么直接坐起来了?公主才退了高热,当心再受了凉。”
“……嬷嬷?”
开了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沙哑得厉害,郁棠咳嗽两声,一时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茫然。
外间天色尚明,此处却因着朝向西南,黄昏时分的光照不进来,早早染上了一片暮色。
郁棠昏惑的视线就在这片灰蒙蒙的暗淡中越过孔嬷嬷举着小汤匙的手,落在了不远处那扇朱红的双交四椀菱花窗上。
此时此刻,一只圆圆胖胖的小肥啾就停在窗边,脖颈高昂,正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这是宫里养的鸟儿,白日里总是栖在御花园最西侧的鸟雀笼,只有申酉交替之时才会被宫人放出来,寻个偏僻的地方敞敞嗓子。
正儿八经的主子们瞧着这圆滚滚的小家伙或许还会觉着新鲜,郁棠对此却是见惯司空的。原因无二,她在宫中的居所栖雀阁与这豢养飞禽的鸟雀笼仅仅只有一刻步辇的距离,与三宫相距甚远又朝向不佳,白日里都少得光照,着实不算是个舒适的住处。
这地方早先原本是用来供一些品阶低下又不受宠的妃嫔居住的,只是当今天子的后宫并不充盈,因此才常年空置着。直至永安十九年,郁棠的生母徐婕妤因病去世,先皇后怜她无人照拂,便将她从冷宫里接了出来,安置在了这栖雀阁里。
——显然,眼下她就处在自己的寝殿之中。
阖眼前的种种宛然在目,郁棠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难道在宁州时她并没有死,而是被人施救之后又送回了宫里?
——不,不对。
郁棠怔怔扬眸,“嬷嬷身上的伤……”
她瞧瞧孔嬷嬷如常的面色,再看看自己纤毫无损的小腿与心口,红尾短镖穿入身体时的疼痛尚且铭肌镂骨,她若真的是被人从宁州施救后再送回宫中,绝无可能如当下这般好端端地坐在榻上。
孔嬷嬷不知她心中所想,见郁棠神色怔愣,还当她是惊魂未定,于是便出言怜慰道:“是嬷嬷没用,是嬷嬷没能及时发现那食盒里的蹊跷,这才让我的小主子遭了惊吓。”
她心疼地顺了顺郁棠颊边的碎发,“嬷嬷的伤不要紧,不过十板子,嬷嬷的身子骨还受得住。至于团绒……”
孔嬷嬷叹了一口气,“栗果也已经将它的皮毛尸骨偷偷埋起来了,这或许就是那小东西的命,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小主子便将心放宽些,只盼它来世能投胎做个人,生在个大富大贵的好人家。”
当今天子永安帝有三子两女,皇长子郁肃璋为先皇后独子;二皇子郁肃琰与五皇子郁肃琮为继后辛氏之子;三公主郁璟仪为陈贵妃之女;郁棠排在第四,生母即是那位甫一入宫便被送进冷宫的徐婕妤。
孔嬷嬷口中的团绒即是三公主郁璟仪送她的猫,郁棠偷偷养了大半年,对它极为上心,眼瞅着小家伙就要这么蹑足潜踪地长到一岁,不想某一日间,却被郁肃璋的人因为几条晒*小银鱼发现了端倪。
郁肃璋很快派人带走了猫,一个时辰之后,又亲自提着个食盒来了栖雀阁。
他笑的和煦,遣退了周围伺候的人,将食盒递到了郁棠手中。
郁棠毫无防备地掀开盖子,下一刻就被那雪白炖盅旁沾着血迹的黄色皮毛吓的叫出声来。
夸嚓——
食盒落地,炖盅随之摔的粉碎,裹着油星子的死白肉块连同金黄的汤汁洒了一地,令人泛呕的浓重腥气张牙舞爪地向她袭来。
郁棠猛地抬手捂住了嘴。
郁肃璋自始至终都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饮着一盏刚沏好的新茶,他气定神闲,直至欣赏够了郁棠的骇惧,这才放下茶盏缓缓起身,走到郁棠眼前,轻声细语地问她道:
“阿棠,抬起头来告诉大皇兄,我从前对你说过什么?”
郁棠神色惶惶地扬起脖颈,她生了一双俏丽的月牙眼,眼睑下至瞳仁黑亮,端的一派纯粹的无辜与憨稚。偏生眼尾微微上挑,唇珠红而饱满,那份稚里便又添了两分娇,风姿楚楚的惹人怜爱。
“嗯?”
郁肃璋又问了一次,“大皇兄从前对你说过什么?”
郁棠眼睫颤动,“不,不可对大皇兄之外的人和物过于在心。”
“记得就好。”郁肃璋笑起来。
“这次不怪你,是那该死的猫儿扰了你的心神,今番大皇兄已经替你分离了那猫儿的皮毛与身骨,春寒料峭,你便用这皮毛亲自为大皇兄缝制一副护手吧。”
他微垂下颈,阴恻恻的半张脸沉在暗影里,勾着乖戾弧度的薄唇几乎要贴上郁棠的耳侧。
“我的好阿棠,如此可好啊?”
……
那一日,栖雀阁所有的宫人都因着‘伺候主子不当’而领了板子,郁棠自己也因为受到惊吓生了高热,一病就是五日。
团绒的死给她带来了太深的伤情与惶悸,她记得清楚,这事发生在永安二十一年的季春。
思绪至此,郁棠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
无比真切的疼痛惹得她‘嘶’了一声,倘若眼前的一切并非是她濒死之际的一场梦境,那么,当下之状便只剩了唯一一个诡诞不经却又合情合理的解释。
——自己确实死在了宁州,而后又重生回到了三年前。
郁棠怔怔回神,看看身前的孔嬷嬷,再听听外间栗桃与栗果行走间发出的响动,眼睛一眨,突然掉下了两滴泪。
这真的是永安二十一年,嬷嬷还活着,栗桃与栗果也还好好地待在她身边,与东宁世子的赐婚圣旨尚且未下,一切的一切都还有转圜的可能。
孔嬷嬷‘哎呦’了一声,“我的小主子怎的还对自己动上手了?你看看,都哭了,这是掐疼了吧?”
郁棠含着两汪泪笑了起来,“不疼的嬷嬷,我只是……”
话未说完,栗桃已经端着药从外间走了进来。
她撩了帘子,却没即刻进入寝屋,反倒慢下步伐,让孔嬷嬷能就此瞧见紧跟在她身后的两个宫婢。
“主子,大殿下派人来给您送东西了。”
郁肃璋的人不经通传便直接入殿,这事放在从前压根儿算不得什么,可是今时今日,郁棠才因为团绒的死生了场大病,孔嬷嬷心里有气,见状便抬高声音,指桑骂槐地斥责了一句:
“栗桃,你究竟懂不懂规矩?主子不曾通传,你竟也敢直接撩了帘进来?这要是给其他宫的主子们瞧见了,还当是公主殿下没好好教过你分寸体统,凭白丢了咱们宫里的人!”
这话说的不客气,两个婢子对视一眼,齐齐跪了下去,“公主殿下恕罪。”
郁棠别过头去抹掉眼泪,“何事?”
年纪稍长的婢子将手中的乌木长盘端举过头顶,语气恭敬道:
“这是大殿下命奴婢们送来的衣裙,殿下前些日子新得了两株成色极好的珊瑚,又闻公主已经退了热,遂请您五日后穿着此裙前去柳庭苑共赏。殿下还说了,请公主将护手缝制好,届时一并带过去。”
郁棠一时未答,她还记得前世时,自己因为想保全团绒的皮毛,便借病躲了这场邀约,谁知却被眼线报给了郁肃璋,害得掩埋尸骨的栗果被打发去了浣衣局受罚,她自己也被设计送去了京郊的避暑山庄静养思过,直至中元祭典才重新得了自由。
一旁的栗桃跼蹐地看了郁棠一眼,郁肃璋向来怪诞乖谬,此番邀了郁棠赴宴,不知是又想了什么法子要来折腾人。
室内陷入寂静,半晌之后,郁棠才点了点头,淡淡道:
“知道了,东西放那儿吧。”
……
待到两个婢子完全退出寝殿,栗果才从外殿急匆匆地跑进来,“公主……”
栗桃心急意慌地上前一步,接过话头道:“公主真的要去吗?您的身子才刚好些,万一此番……”
她突然噤声,谨慎地给栗果使了个眼色,待到后者合上栏窗后才压低了声音继续道:
“万一此番大殿下再如前几日那般作弄您,那该如何是好?况且团绒的皮毛早就埋了,难道还要再挖出来吗?不如咱们想个因由,暂且先回绝了大殿下的邀约吧。”
郁棠摇了摇头,“他既专程派了人来传话,便容不得我不去,这珊瑚左右都是要赏的,何必还要白费那些拖延的功夫。更何况……”
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垂首小口地饮了一勺碗中的药。
更何况她不仅要保全栗果,也正需要一个恰当的机会,亲自在郁肃璋的面前演上一场戏。
3 ☪ 焚毁
◎果然是前世不曾见到的季路元◎
夜色浓重,郁棠躺在床榻之中,细细回想着前世的种种。
前世之时,虽说直至永安二十四年她才正式离宫出降,但那场让她最终走向弃子结局的赐婚却发生在永安二十一年的中秋宫宴上。只是那一年的隆冬,太后驾崩,国丧三载,因此这场厘降之礼才被推迟到了三年后。
圣旨一旦下了便再难收回,眼下她当务之急,便是先要躲过与东宁世子的婚事。
可虽说东宁王是乱臣贼子不假,然三年前的今日,这位曾经同皇帝一起打天下的郡王也只是浅浅地显出了些得意忘形的自大与倨傲,并未露出什么犯上作乱的迹象与野心。
她虽为公主,却并不得当今天子的宠爱,若是在无任何实质性证据的前提下,贸贸然以‘东宁王勾结外蕃起兵造反’的由头求援于永安帝,达不成目的不说,保不齐还会弄巧成拙,得个谣诼重臣的罪名。
直接控举东宁王这条路行不通,佯装病弱拖延赐婚,苟且留在宫中仍是一条死路。
郁肃璋将在今载孟秋获封太子,这人对她的占有欲不若寻常,她现下之所以尚能自全,不过是因为郁肃璋还忌惮着继后辛氏与二皇子郁肃琰,行事略有收敛罢了。一旦他得了东宫之位,心下再无顾虑,届时,她便必定逃不过被郁肃璋囚在掌中亵|玩辱|弄的下场。
与其对立的辛氏与郁肃琰又均非善类,与之结盟不亚于与虎谋皮,且不说自己是否有能力助郁肃琰登上太子之位,只要东宁王的手中一日握有兵权,那不论在永安帝或是辛氏眼中,她便都是那颗用以挟制东宁王的唯一可用的棋子。
为今之计,她只有在中秋宫宴到来之前,先一步带着自己的人躲出宫去,待到太后永逝,嫁娶暂搁,她再顺时而动,或是谋求盟友,或者搜寻证据,以阻止那场悖逆之乱。
——而四个月后的中元祭祀,恰好能够为她提供一个离宫的契机。
郁棠清楚记得,这一年的祭祀典礼上发生了一桩怪事。
且说当日,文武百官自万顺华门入郊庙,永安帝亲登祭坛,郁肃璋与郁肃琰分立两侧,焚香敬拜之礼堪堪行过三巡,就见那祭坛旁侧摆放莲花灯的盛水圆柱之中,竟是蓦地凭空漂浮上来了一个密封的檀木匣。
檀木匣中内置一盖有荆虹圣印的虎皮手翰,上书曰:
二载宦合闽,月桂堂何有。
圣君体皇极,胤子生别离。
镇纸须金虎,西瞻少迟留。
南纪非工部,祸福仍相悬。
取其首字,得【二月圣胤,镇西南祸】。
自去年开春,西南便频发天灾,此处居坤位,属土,依照五行相生相克之说,巽位之木可克之,而巽卦恰好对应二月春令。
这手翰所述并无悖论,且确有部分之事已然应验,加之荆虹圣印无法作假,司天监便当即呈言,为保天下安泰,永安帝不妨依照手翰之说,派一位在二月出生的皇子前往西南,以彰镇守之效用。
而在永安帝的三个皇子之中,只有二皇子郁肃琰生在二月。
经此一事,郁肃琰奉旨西行,尽管不过两月便又设法归宫,但彼时郁肃璋已经被永安帝封了太子,郁肃琰虽为继后嫡生又颇得圣心,却就此与东宫储位失之交臂。
郁棠从不信什么鬼神异象之说,事发之后,她曾趁着无人之际前去瞧过,那浮出檀木匣的圆柱边缘沾有一些亮晶晶的固渍,郁棠拈了一些轻轻研弄,那点固渍便黏黏糊糊地化在了她的指间。
——是一些凝固了的蜜糖糖浆。
她当即了然,这檀木匣必然是郁肃璋提前固封放在圆柱里的,木匣一开始虽会沉在水底,可只要他在祭祀之日暗暗向内注入糖浆,匣子便会缓缓漂浮起来。
……
回忆至此,郁棠敛下眉眼,无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耳垂。
郁肃璋的准备并未纰漏,三个皇子中确实只有郁肃琰对得上那手翰里的要求。
可这人却忘了,她的诞辰较之郁肃琰只晚了一个月。
这是目前于她而言的最佳良机,花纹相同的虎皮难寻,将其上的‘二’改为‘三’却要相对容易且不易被人察觉。
只要她找机会将手翰上暗喻的人改成自己,到了那时,一旦木匣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启封,即便郁肃璋心有不甘欲要阻挠,但辛氏为了保她儿子的太子之位,也定然会出手帮她一把。
这事从谋划到执行都需隐秘,绝不可被外人所知。
尤其不能被郁肃璋的人察觉。
半合的栏窗透进几缕凉风,吹的窗边烛火晃动。
郁棠突然扬声喊了人。
“栗桃。”
她抬手撩开里层纱帐,“你明日去库房里随意挑选一副护手,花色与团绒的颜色相近便可。”
栗桃原本还揉着眼睛满目困顿,冷不防听见她的话,一张脸登时忧虑地皱了起来。
“公主这样做是否过于冒险了?万一被大殿下发现了端倪,那咱们……”
“无妨,我有法子应对。”
郁棠放松身体,向后靠在了软枕上。
“还有,你再准备个精致的木匣,连着护手一并交给冬禧,旁的话不要多说,只告诉她将匣子保管好,五日后同我一起去见大殿下。”
冬禧原本是郁璟仪身边伺候的丫头,极擅烹煮药膳,郁棠当年初出冷宫时常常梦魇,太医说她气血亏虚,郁璟仪便让冬禧留在了她宫里,变着法儿地给她进补。
她前世便知郁肃璋必定在自己身边安了人,因此三智五猜地将伺候的奴才们筛了个遍,但凡存疑的都一律打发到了外殿去。
如此至纤至悉,却是从未怀疑过冬禧。
直至她出降那日,冬禧凑上前来告诉她不必忧虑,太子殿下不多时便会想个法子将她再次接回宫中,她这才知道,原来冬禧才是郁肃璋安插在她身边最大的眼线。
栗桃应了一声,“奴婢都记下了,时候不早了,主子快安寝吧。”
她上前细心地替郁棠掖了掖被角,临抽手时反被郁棠握住了手腕,于是又疑惑地问了一句,“主子还有什么吩咐吗?”
郁棠看着栗桃鲜活的面容,脑子里浮现出前世她穿着公主的常服,视死如归地甩开自己拉着她的手时的哭泣模样,轻轻摇了摇头。
“没什么,尚衣监过几日约摸着会派人来,你届时选些自己喜欢的料子,与嬷嬷和栗果一起添上几身春衣。”
“公主还有闲心想着奴婢的衣裳呢?”栗桃满面愁容地叹了口气,“奴婢都恨不得自己变成公主的模样,代替您去赴约了。”
她边说边替郁棠放下帷帐,“奴婢要是能替公主受这些罪就好了,奴婢不要新衣裳,只要公主健健康康的,哪怕奴婢……”
“好了,不许再往下说了。”郁棠打断她,“栗桃,咱们都会好好活下去的。”
她神色郑重,一句话似乎寻常的宽慰,又似是认真的起誓。
“这次一定会的。”
***
五日很快过去,第六日的黄昏,郁棠如期带着冬禧应了约。
已是春三月末,宫墙两侧的垂柳开始抽芽,本朝并不设男女大防,因此二人便顺着宫婢的指引,一路登上了南三所西边的柳庭苑。
这苑阁三面环湖,四周以竹帘遮挡,阁中摆一火炉,炉中燃着雪炭,虽是临水而建,其间温度却比屋内还要高上一些。
郁肃璋彼时已经入座,正颇为懒散地斜倚在软塌上饮酒,他今日只穿了一件浓绿的罩衫,玉带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黑发半散,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不成体统的任情恣性。
此刻瞧见郁棠,便撑着小臂半支起身来,挥开周围的婢子,如同逗弄玩宠似的冲着她招了招手,笑谑道:
“阿棠,过来。”
郁棠站在原地未动,她恭敬行礼,摈斥的视线扫过郁肃璋袒露的胸口,继而又落到栏凳右侧的男子身上。
那是一个与周遭酒肉声色格格不入,且可以称得上赏心悦目的背影。银线镶边的扣带系着劲窄的腰,羊脂涅白的玉冠束着墨黑的发,骨节分明的手点在赤色的珊瑚上,一红一白交相映衬,抢眼的惹人注目。
郁棠心下讶然,这人莫不是……
灼灼月华浸染花窗,皎皎明月垂垂低绮,谪仙徐徐转过身来。
——果然是季路元。
敛在袖中的右手蓦地颤了一下,唇角溘然生热,仿佛还能感觉到前世大雪长街,季路元落在自己唇边那滴滚烫的泪。
郁棠一时百感交集,情不自禁地弯起唇角,对着季路元露出个粲然的笑容来。
莫名得了一笑的季世子似是一顿,却是转眼收敛了神色,拱手回了礼。
他端着个恭而有教的架势,面上虽温煦醇和,姿态却疏离冷漠,仿佛二人之间并没有什么旁的情谊,仅仅只是个看着眼熟的点头之交。
郁棠被他出人意料的冰冷态度惹得一愣,然还不待她细想,那厢的郁肃璋已经不悦地‘啧’了一声。
“瞧什么呢?这是昨日才返回京中的镇北季世子。怎么,阿棠不记得了?”
“记得的。”
郁棠收回视线,转身从冬禧手中接过木匣,掀开匣盖,逊顺地呈在郁肃璋眼前。
“护手我已经做好了,今番特地为大皇兄送来。”
“做好了?呈上来看看。”郁肃璋顿时来了精神,囫囵起身离了软塌。
他眼中带着些兴趣盎然的笑意,勾起的嘴角却在瞧见护手的那一刻倏地沉了下来。
匣子里确实摆放着一副制作精巧的护手,只是使用的材料却并非是团绒的皮毛,且那护手正中还不知被何人染上了一大片墨汁,明晃晃地极为刺眼。
郁肃璋沉下面色,“阿棠,你……”
郁棠顺着他的视线探颈瞧了一眼,颇为诧异地‘啊’了一声,像是堪堪才发现似的,
“这护手怎的……”
她顿了顿,不悦地颦起了眉,随即回过头去,不轻不重地斥责冬禧道:
“冬禧,你这丫头怎么回事?绿豆大的差事交给你也办不好。原本好好的一副护手,偏生被你染了墨汁,毁得不成样子,凭白惹得大皇兄晦气。”
说罢不待郁肃璋反应,两步走到阁中火炉旁,执起护手触上火焰,就这么任由它烧了起来。
她沉着眸子,直到那护手烧的面目全非,再瞧不清原本的花色式样,这才松了手指,毁尸灭迹一般地将东西扔进了炉子里。
火舌凶猛,顺势舔舐上纤白指尖。
季路元看在眼里,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作者有话说:
檀木的密度是0.89-1.04g/cm3,水的密度是1g/cm3,通过加入适当剂量的糖浆来改变水的密度,直到木匣可以浮起来。
4 ☪ 药罐
◎是一瓶治疗烧伤的上好擦药◎
淡淡的皮肉烧灼气味很快蔓延开来,郁棠神色不变,甚至还能弯着眼睛,冲着郁肃璋露出个乖巧的笑容来。
“大皇兄,是阿棠管教下人不利,还望大皇兄莫要动怒。”
她将烧伤的右手掩进衣袖里,语气无辜又谦恭,
“也请大皇兄饶过冬禧,稍稍给些教训,小惩大诫便是了。”
清亮的月牙眼里盛着些显而易见的心虚与卖乖,如同一只向来戒备心极重的猫儿,难得仰面露出了软乎乎的肚皮,即使其中心机一眼便能被人瞧出,却也舍不得予以责备。
……
阁中一时寂静,唯有雪炭燃烧之声噼啪作响。
半晌之后,郁肃璋才气极反笑道:“好,阿棠,你真是好样的。”
他转转手上扳指,阴鸷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郁棠,话却是对着跪在地上的冬禧说的。
“冬禧办事不利,但看在公主为你求情的份上,拉下去廷杖二十吧。”
郁棠笑容渐淡,一脸平静地躬身颔首,“阿棠谢过大皇兄。”
***
阴云遮月,一场筹备多日的珊瑚赏宴就此败兴而止。
冬禧被人拖下去打板子,郁棠则先一步坐上了回栖雀阁的步辇,她面色如常,只在行到御花园时突然扬声喊了停。
“本公主想在此处赏赏夜景,你们无需陪同,回去叫栗桃带着那件草绿丝绦的银灰斗篷来见我。”
她撂下句吩咐,之后便自己提着灯笼,径直走向了御花园的最深处。
天青的裙摆合着沉稳的步伐在半空中划出个小小的旋儿,郁棠眉眼镇静,端的是一派的气定神闲。直至穿过一片树林,视线之中再瞧不见任何宫人的影子,她才终于敢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双腿一软,如同被人抽了筋骨似的,囫囵坐到了柔软的草地上。
与郁肃璋正面对峙时产生的惶惧此刻才得以发散出来,郁棠浑身冰凉,脖颈连着脊骨的位置早已生了一层薄汗,衣衫湿涔涔地贴在身上,经风一吹,冷的她直打颤。
手上的烧伤尤在突突地泛着疼,五个指尖无一例外地全都起了烫伤的肿疱,郁棠‘嘶’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走到湖边,将红肿的指尖伸进了冰凉的湖水里。
初触水时又是一阵尖锐的疼痛,然不多时,那点针扎似的疼便渐渐褪去,只留下些麻木的钝感。郁棠卸下力气,思绪放空,手指无意识地点了点平静的湖面。
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季路元,思及他方才冷漠的态度,复又缓缓皱起眉来。
季路元出身不低,母亲是平卢县主,父亲原本是老平卢郡王麾下的一名将军,同时也是当年随永安帝一起打天下的先行之臣。
后来老郡王病逝,永安帝继天立极,季大将军因有军功傍身,便顺理成章地承袭了岳丈的郡王之位,得封镇北王。
季路元作为镇北王唯一的子嗣,按理说应当受尽荣宠,可永安帝即位之后,有传言说镇北王生了叛逆之心,永安帝遂以陪护太后为由,将镇北王妃召入宫中陪侍久住,每十日才允许王妃出宫与镇北王见上一面,以恩宠之名,行牵制之举。
季路元正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出生的。
他幼年时始终住在宫里,与皇子公主们一起承翰林掌院教谕,舞勺之年王妃辞世,季世子离开宫闱,随镇北王返回平卢;待到永安十七年,镇北王也溘然病逝,三年孝期一满,永安帝便以怜他失孤离索为由,将季路元再次召返回京。
他无视季路元冠岁在即,理应返回封地承袭郡王,反倒不痛不痒地赐了季世子一个鸿胪寺少卿的闲职,就此将他困在了京中。
明眼人都瞧得出这看似宽厚的天子恩德下藏的是什么心思,正因如此,纵使季路元自小便顶着个显赫世子的头衔,可他寄居宫中的那几年,却也是同郁棠一般不得恩遇。
湖面之上水波荡漾,化作涟漪一圈圈向外散开。
她自诩与季路元交情不浅,况且这人前世时还亲手为她落了葬,可今日一见,季世子对她甚为冷淡,似乎早就将她忘了。
那他前世为何又会……
咚——
一硬质小物倏地破风而来,又准又重地砸上了她的后脑。
!
郁棠猛地回神,原本松弛的神思骤然绷紧,身躯一抖脚下一滑,竟是朝着湖面直直扑了去。身后的树影随之晃动,似有一人藏在其中,欲要闪身而出拉她一把。
然下一刻,郁棠却眼疾手快地攥住了湖旁的一丛灌木,口中‘哎呦’一声,颇为丢脸地仰面摔在了草地上。
已经踏出阴影的长靴遂又极快地收了回去,夜风拂过,摇曳枝头不过转瞬便恢复静止。
那罪魁祸首的硬质小物则咕噜噜地滚到了她脚边,结结实实摔了一跤的郁小公主一面揉着后脑坐起身来,一面敛目定睛去瞧,发现那竟是一个极为精致的青玉圆罐。
“咦?”
她捡起圆罐握在手中,甫一拔开盖子,一股清甜的草木药香便已扑鼻而来。
——是一瓶治疗烧伤的上好擦药。
郁棠一愣,急匆匆站起身来。
“是谁?谁躲在那里?”
四下寂静,自是无人会回答,郁棠提起灯笼,壮着胆子向前走了几步。
嗒—
嗒—
绣鞋踩上堆叠落叶,层云渐散,月光透过林梢洒下一片银白,郁棠心跳如擂鼓,眼瞅着就要迈入那片阴影中去——
“主子?主子!”
不远处的白石桥上却突然传来了栗桃的呼喊,桥的另一侧站了两个宫人,孔嬷嬷面色焦急,正要快步跑过来接应她。
嬷嬷前些日子才挨了郁肃璋的罚,疾跑于她而言着实不算件易事。
郁棠脚下一停,犹豫半晌,到底还是将那小圆罐收入袖中,就此停在了阴影的边缘。
……
待到她彻底离开此处,隐藏在林中的人才终于松出了一口气。
他眸色深沉地凝视着郁棠远去的背影,直至目送着她安妥踏上石桥,这才阒然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另一个方向。
***
回程的步辇行的飞快,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主仆几人就已经踏进了栖雀阁的后殿。
冬禧彼时已经被郁肃璋遣人送了回来,正衰惫地蜷在自己的卧榻上,同屋的婢子替她简单上了些药,看着她后腰处那皮开肉绽的惨状,不由地惧怕道:
“大殿下下手也太狠了,怎的……”
她话未说完,却见门口的帘子不知被谁自外挑了开。
六角的宫灯在廊头投下一束光,金线云纹的绣鞋款款迈过门槛,郁棠就这么搭着栗桃的小臂,缓而矜贵地踏进了屋子里。
丝丝冷风顺着撩起的帘子灌进来,轻飘飘地拂过她发冠上繁复的明珠翠羽,郁棠站在堂中,笋尖似的指慢条斯理地拢着个攒金丝的镶宝手炉,精致的眉眼冷而疏淡,难得显出些令人不敢直视的皇家威严来。
“都退下。”
几个宫婢对视一眼,齐齐跪下行礼,又惶惶颔首退了出去。
冬禧挣扎着欲要起身,“见过公主殿下,奴婢……”
“你有伤在身,不必起来。”郁棠按下她的肩头,极为亲和似的,坐到了紧挨她床榻的交椅上。
“本公主此时前来,只是想简单同你说几句话。”
她接过栗桃奉上的茶,二指执着茶盖,轻轻扣了扣白瓷的茶盏。
“冬禧,平日里那些丫头都是怎么在背地里议论本公主的?说来听听。”
这话问的直白,冬禧不知她此举何意,只得衣衫不整地趴在床榻上,颇为狼狈地仰视着这位印象里一向软弱又好脾气的小公主。
她心中七上八下,嘴上含糊其辞道:“奴婢们都说公主生的玉貌花容,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不对。”
郁棠摇头吹了吹盏中茶梗,
“再说。”
冬禧不自觉地舔了舔干裂的下唇,“奴婢们……奴婢们说公主是个和善性子,向来不会打骂我们这些下人。”
“还是不对。”
郁棠看她一眼,潋滟的眸子里含了点要笑不笑的凉意。
“冬禧,事不过三,你若再说不出个让本公主满意的答案,那便做好准备,再挨上一顿板子。”
冬禧迟疑片刻,咬了咬牙道:
“奴婢们都说公主连个正儿八经的封号都没有,是宫里最不受宠的主子,旁的宫里都是风水轮流转,再不济地,一年到头也总有几天风光的日子,唯独咱们宫里当差的,始终屈于人下,每每在外都要矮上别人一头。”
郁棠垂首,小小辍饮了一口盏中清茶,“这才对。”
她将茶盏递给栗桃,
“今日你这顿板子是如何挨的,无需本公主明说,想必你心里也当明白,可本公主即使再不受宠,那也还是主子,尤其是……”
她顿了顿,待到冬禧面色惨白地霍然抬起头,这才慢悠悠地补上了后半句。
“尤其是在你真正的主子那里。”
冬禧匆遽辩解,“公主您误会了,奴婢没有……”
“冬禧。”
郁棠打断她,
“多余的话本公主不想听,我只希望你能清楚地明白一件事,行监视之事的婢子可以有许多个,被监视的公主却只有一个。今日你也体验过了,哪怕大殿下再肯定你的功劳,但倘若本公主执意想让你死,左不过也就是几句话的事。”
独属于少女的稚嫩眉眼裹了层冷冷的淡然,此刻漫不经心地笑一笑,竟也有了几分令人胆颤的凌厉。
“但你该觉得庆幸,我还并不想让你死。大皇兄将你送来是花了心思的,我体谅他辛劳,不愿让他为此再费上一番功夫。况且你来栖雀阁当值的这几年,在侍奉上也算尽心尽力。”
她意有所指,
“你说,作为一颗明明将要沦为弃子,却又有机会可以自救的棋子,此时应当如何做?”
“……”
冬禧的额前冒下几滴冷汗,片刻之后才道:“奴婢明白了。”
“明白就好。”
郁棠笑起来,“你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我且问你,今次我为何要设计在大皇兄面前给你教训?”
冬禧攥了攥被角,“公主失了团绒,心中郁结,原本不想赴宴,只是奴婢知道大殿下忧心公主近况,遂搬出殿下的名头委婉地劝了几句,谁知却惹了公主不痛快。”
郁棠点了点头,“我再问你,我此番在大殿下那里受了通折腾,又因为团绒的死倍感伤怀,接下来的几日都不会安安分分地待在栖雀阁里了。你说我会去哪里?又做了什么?”
“公主她,她去了韶合公主的寝殿,至于做了什么,韶合公主向来不喜奴婢们在旁伺候,因此奴婢也无法探知。”
韶合即是郁璟仪的封号,这也确实是郁棠会做的事,她在宫里没什么交好的人,唯独和郁璟仪关系亲近。
郁棠满意地站起身来,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冬禧的肩头。
“我知你还有个妹子在尚食局里当差,不日我便会请韶合公主将她要到身边伺候。今后这栖雀阁中若是泄出半分我的消息,不论这消息是谁传出去的,我都会将这笔账算在你头上。”
她莞尔一笑,恩威并施似的,又从袖中取出个青釉的小瓷瓶递了过去。
“回头让人给你用这瓶药,伤会好的快些。”
冬禧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多谢公主赏赐。”
作者有话说:
季路元的记录日记:今日天气阴,我差点把老婆一罐子打进湖里,是我的错,是我没掌握好力道,老婆对不起(跪地忏悔.jpg)
5 ☪ 纵火
◎“我要亲手烧了郁肃璋的柳庭苑。”◎
同一时刻,南三所以东的水榭楼阁中,季路元正坐着小窗边,徐徐饮着一盏热茶。
晚间突然落了雨,他出宫不便,因此便依着郁肃璋的安排,临时宿在了远离内廷的鹿溪院。
此时此刻,谪仙似的季世子半散着发,正襟危坐在一片烟雨朦胧的雾气之中,玉雕一般的精致侧脸掩在一团墨染的鸦黑里,只露出个挺直的鼻梁和轮廓分明的下巴,冷白的二指拢着茶碗,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扣着,整个人瞧上去沉心静气,一副超然物外的自怡模样。
屋顶值守的季十九轻手轻脚地拿起一片瓦,又小心翼翼地低头朝里瞧了瞧,随后便挤眉弄眼地同身旁的季十一咬起了耳朵。
“哥,你看见了吧,世子爷心情不佳,怕是此番殷勤没献成,反倒讨了人家姑娘的嫌。”
“……”
季十一瞥他一眼,偏过头去没应声。
季十一与季十九是一对亲生兄弟,多年前被平卢县主从乱坟岗里捡回来,悉心教养后放在了季路元身边,权当做他的近卫。
季十九见自家哥哥不答话,又伸手扯了一把他的袖子,“你别不信啊,晚间在柳庭苑外时,世子爷就神色凝重地让我回来取了一罐烧伤药。我自觉脚程不慢,可紧赶慢赶地揣着药跑回去,没得到夸赞不说,反倒还挨了世子的一顿骂。”
他半掩住嘴,愈加压低了声音。
“世子爷问我是不是午膳吃得太多了,短短的十几里路竟会用了整整半刻钟的功夫!你说世子爷还讲不讲道理,宫里守卫这么多,路程又不算近,我却只用了半刻钟,若是换成旁人来做这差事,怕是一刻钟的功夫都回不……”
咻——
他话未说完,一颗盐渍梅子已经穿过掀开的屋瓦,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他的脑门上。
“哎呦!”
季十九即刻噤声,抬手捂住了脑袋。
房中的季路元已经又执起了一颗梅子,像在掂量自己手劲似的夹在指间来回晃了晃,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特制的暗红果肉,半晌之后才开口道:
“十九,滚下来。”
季十九做了个哭脸,单手搭上檐角,灵活地跃入屋内。
“世子。”
季路元撩着眼皮看他一眼,“疼吗?”
季十九顶着额间明晃晃的红印子,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不疼。”
季路元皱眉,“不疼?”
季十九犹豫片刻,“其实有些疼。”
季路元的眉头皱得更深,“有些疼?”
季十九支支吾吾,“疼,不疼,的吧,世子您觉得呢?”
“……”
“行了。”季路元烦躁地挥了挥手,“滚上去。”
季十九:“……是,世子。”
他应了一句,一只脚堪堪迈过围栏,又被季路元开口唤了住。
“郑颂年那边情况如何?”
郑颂年是礼部尚书郑大人的独子,在朝中任翰林编修一职,与其父私下里都归属于郁肃璋一派。
季十九从怀中掏出个长方小簿,“我在郑颂年的书斋里盯了几日,正如世子一开始所预料的那般,郁肃璋确实打算将那事交给郑颂年去做,工部与礼部这几日已经开始遣人私下去走动了。”
“你继续盯着,别露了什么踪迹。”季路元嗤笑一声,“郁肃璋的胃口倒真是不小,他……”
季世子说着,口中却蓦地一顿,思及不久前郁棠在郁肃璋处的所作所为,原本轻讽的面色迅即冷了下来。
他幼时随父离宫,虽然已经竭尽所能地安插人手关照郁棠,可当年他走的仓促,加之彼时鞭长不及,自己心中也清楚明了,仅凭着那点安排便想要护着郁棠万事周全,其难度不亚于压雪求油。
然徐婕妤到底是个聪明人,冷宫又算是个变相的避世之所,多年不见,他始终以为郁棠处境尚可,但今番二人于柳庭苑中久别重逢,郁棠展现出的决绝却是直至此刻都令他心有余悸。
自己不在宫中的这几年,郁棠究竟遭遇了什么?
廊下烛火随风摇曳,于塘边投下一束淡淡的红,那红一如跃动焰心,火光扑闪,辗转点燃了季路元眸中阴鸷放恣的怒愤。
“十九,”季路元突然开口,“取一套便于行动的常服给我。”
季十九依言取来衣物,“世子要出去吗?去做什么?”
季路元‘嗯’了一声,轻描淡写道:“去放火。”
他说这话时嗓音柔缓,语气较之方才的两句训斥简直是天渊之别,季十九听进耳中却是倏地一抖,寒毛卓竖般缩了缩脖子。
房顶的季十一翻进堂中,“世子今番入京始终藏锋敛锷,眼见所谋之事即成,实在不宜冒险。您想烧哪里?还是让属下去吧。”
“不必,我有分寸。”
季路元勾唇笑笑,潋滟的桃花眼里含着些不加掩饰的晦暗狠戾。
“我要亲手烧了郁肃璋那混账的柳庭苑。”
*
夜色浓重,南三所西角却遽然亮起火光。
内侍通传之声喧喧嚷嚷,宫人们行色惶惶地汲水灭火,季路元披着外袍站在人群之中,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灼伤的右手藏进了袖子里。
他拈拈指腹,创处便应时泛起了些尖锐的刺痛,季世子眼睫低垂,想到郁棠那个怕疼的娇气性子,再扬眸看看不远处陷入火海的四角亭台,顿时觉得这口气出的还不够。
他该直接烧了那混账的寝殿才是。
郁肃璋身边的公公江禄海远远地瞧见他,急忙小跑着上前同他问安,“世子爷,您怎的也出来了?”
季路元闻声回头,满目清寒不过转瞬便卸得干干净净。
他笑的温和,“我原本已经要入寝了,只是突然听见动静,便想着出来瞧瞧。江公公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江禄海连连摆手,“世子爷说这话可就是折煞奴才了,时下走水的源头还未寻到,这地方乱着呢,您还是快回去安歇吧,万一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您,奴才可就没法儿向大殿下交代了。”
“好。”季路元也不过于执著,他言罢要走,余光瞥见江禄海烧焦的衣衫下摆,又极为亲和地补了一句,“公公也当心些,伤到自己就不好了。”
江禄海受宠若惊地躬下身子,一连道了几声‘是’,又说了好些漂亮话,这才毕恭毕敬地将季路元送离了柳庭苑。
***
另一边,郁棠拾办妥了冬禧,正坐在后殿处理自己手上的烧伤。
她将右手递给孔嬷嬷,左手握着那来历不明的青玉圆罐,眉眼低垂,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今夜知道她烧伤的人并不多,宫人们不会如此快地将消息递给郁璟仪,郁肃璋又绝无可能用这样的法子给她送药,如此看来,方才那藏在林中的人,八成就是季路元。
只是这人送药就送药,哪怕不愿露面,将药罐轻轻扔到她身边便是,为何要打她?
想起来就觉得后脑还有些疼,郁棠琢磨不透各中缘由,索性疑惑开口道:
“嬷嬷,倘若有一个人无缘无故地偷袭你,但这偷袭却并未对你造成任何伤害,其目的反倒还利于你。他这样做的原因会是什么?”
孔嬷嬷闻言,脸上当即显出些忧虑,“怎的突然这样问?有人欺负我的小主子了吗?”
郁棠摇了摇头,“没有人欺负我,我……”
她倏地一顿,本想说她已经长大了,哪里还会如小时候一般随意任人欺辱,话到嘴边却又觉得过于伤感,因此便及时改口道:
“我只是,只是在戏文里听过这样的桥段,一时有些好奇罢了。”
孔嬷嬷收了桌上的药瓶,“又是偷袭又是利于?能做出如此相悖之事的人,依嬷嬷看啊,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站在一旁的栗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郁棠也弯着眼睛笑了笑,“或许吧。”
殿内凝重的气氛伴着笑声渐渐散去,栗果端来一碗安神汤,“主子方才可真威风,依奴婢看呀,您就是平日里待他们过于和善了,就连冬禧……”
小丫头拧着眉头,忿忿不平地拍了一把案几,“冬禧可真是个吃里爬外的好手!主子平日里对她那样仁厚,她倒好,转头就将您卖得一干二净!公主,这事需要奴婢去禀告韶合公主吗?”
郁棠捏着小汤匙,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弄着碗中的汤汁,“冬禧今日哪里是怕我,她怕的是事败之后大皇兄的惩罚,其他人又没有这样的把柄,我不得宠也是事实,若是待他们过于苛刻,保不齐还会使得其心生怨恨,等着机会算计我一遭。”
她抬眼看向栗果,“还有,这话今夜说过就算了,明日出了这扇门,便再不许提起,尤其是在外殿,更要时刻谨记与冬禧同从前一般相处,别让人觉出异样来。”
“……奴婢知道了。”栗果闷闷应了一声,“那韶合公主那边?”
“不急,日后我寻个机会亲自同她说,璟仪若是知道了这事,一准会教训冬禧,动静小了还好,倘使闹大了,怕是会惊扰到贵妃娘娘。”
陈贵妃是永安帝潜龙时便有的侧室,却是入宫后才有了郁璟仪这唯一的女儿,她母家的势力近几年来日渐衰颓,偏生自己还是个远愁近虑的性子,身子骨又弱,一年四季的汤药不离口。
郁棠出身冷宫,近来又被郁肃璋虎视眈眈地惦记着,在陈贵妃眼中完全就是个既晦气又会招惹事端的不祥人,因此她平日里惯不赞同郁璟仪过分插手郁棠的事。
“贵妃娘娘的生辰快到了,别惹得她不痛快。”
她边说边叹了口气,才明朗了些的眉眼复又蔫蔫地耷拉下来。
孔嬷嬷赶忙出声打圆场,“时候也不早了,小主子安寝吧,嬷嬷去给小主子……”
“公主——”
外殿的太监小安子突然来报,
“外朝传来消息,说柳庭苑走水了。”
作者有话说:
季.假装好脾气的狂躁小仙男.路元
6 ☪ 夜探
◎“他们回来了,抱紧我。”◎
“走水了?”
郁棠原本已经脱鞋上了榻,听见这话又登时坐起身来。
“现今情况如何了?有人伤亡吗?”
小安子隔着殿门回道:“无人伤亡,只是临近千秋节,这事又惊动了陛下,皇后娘娘遂下了懿旨,让各宫都自查火源,不许再出乱子,且殿中至少要备足五个水袋,以防万一。”
永安帝向来奉信天道鬼神,眼见节庆在即,宫中却突起大火,确实是犯了永安帝的忌讳。
可是柳庭苑三面环湖,怎么会无缘无故地烧起来?
郁棠若有所思,不自觉地抬手去捏自己的耳垂,冷不防触及到指尖伤口,又疼得‘嘶’了一声。
孔嬷嬷赶忙上前来捧她的手,“小主子还有伤呢,当心些。”
郁棠抬脸心虚笑笑,面上是一派懵懂的天真憨状,心思却已经在肚子里千回百转地绕了一圈。
眼下虽不知这火因何而起,于她而言却也算歪打正着,是个难得的机会……
“知道了,内殿嬷嬷会查,你明日带着人将外殿查一遍,将东西都备好就是了,下去吧。”
她扬声打发了小安子,又随口编了个理由将孔嬷嬷与栗果也支了出去,直到殿中再无旁人,这才一改自若地囫囵起身,对着栗桃低声道:
“栗桃,马上拿一套宫女的衣服给我,替我瞒着嬷嬷,我要出去一趟。”
***
那封致使郁肃琰在夺嫡之战中彻底落败的虎皮手翰非同寻常,郁棠还记得,前世祭典那日天光昏暗,手翰之上的汉隶小字却真如天降神迹一般,自始至终都隐隐散发着莹白的光。
她若想修改这封手翰上的内容,首先便是要寻得那能写出发光字迹的特殊墨条。
前世事发半载之后,她曾借着要为郁肃璋好好作一幅画来恭贺其坐上东宫之位的由头,委婉地问过郁肃璋,是否有什么名贵的墨条能让自己一用。
郁肃璋彼时只道底下人在外有个书斋,会定期往宫里送一些稀罕的笔墨纸砚,她若是有兴趣,大可改日亲自去柳亭苑的藏书室里挑一挑。
只是在此之后,郁肃琰那厢又生了些动作,郁肃璋疲于应对,便将这事浑忘了。
夜静更深,郁棠溶了一小块胭脂,在左脸点画几个暗红的胎记,继而又换上宫女的服侍,趁着禁卫交接之际,穿过御花园一路向外,偷偷溜去了南三所。
此时此刻,柳亭苑的大火才堪堪被扑灭,南三所周遭仍是乱腾腾的一片凌杂,宫女太监们个个脸上都沾着灰,正三三两两地聚做一团,依照着江禄海的安排顺次返殿。
郁棠随时制宜,将自己的脸也抹花了些,装作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混了进去。
她跟在队伍的最后,姿态畏葸地躬身垂首,行至岔路时默不作声地慢下步伐,趁人不察,顺势拐入了旁侧的幽静小道。
藏书室处在柳庭苑的西北角,平日里本就少有人烟,更何况今下所有的宫仆侍卫都被遣出去灭火,郁棠一路疾行,沿途硬是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这等凝寂之境放在当下显得既合理又不合理,郁棠略感不安,进入藏书室后便快手快脚地翻找了几个隐蔽的木箱柜阁。
然而贵重的墨条寻到许多,自己想要的那方却始终觅取不得,眼见时辰过去不少,再待下去恐有变故,郁棠咬咬下唇,只得将东西速速归于原位,依着原路往回赶。
皓月当空,拱形的内门被月光拉成了一道黢黑的阴影,沉而阴森地笼罩着脚下的蜿蜒小路,湖泊花丛枝丫斜出,与那团阴影交相融合,乍一瞧上去竟如凶猛异兽一般张牙舞爪,无端令人生出些惧怯。
等等。
她脚下停顿,看着那细长的树梢柳枝随风而开,不过眨眼之间,竟是蓦地显现出三四个不甚规整的甲胄形状。
——那是宫中禁卫才会穿的甲胄。
有人过来了。
郁棠一惊,慌忙躲进了花丛里,然明亮月光却如作弄一般地照出她的影子,明晃晃地将其投在了身前纵横交错的小道上。
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那团黑影是个人形,郁棠手忙脚乱地扯弄着身前花草,可但凡她一动,影子便也跟着动,眼见禁卫就要拐过岔路迎面而来,她心下一横,干脆深吸一口气,当机立断地潜入了紧挨花丛的湖泊里。
几乎在她沉入水中的同时,郁肃璋阴恻恻的嗓音便不甚清晰地传了过来。
“仔细查过了吗?”
“回殿下的话,已经查过了,藏书室中的机关无殊,里面的东西也一样都没少。”
郁肃璋怫然拧眉,“今夜这火来的怪异,难保不是有人刻意为之,想要趁乱探一探我的底。”
他顿了顿,“其他地方呢?”
为首的禁卫垂颈拱手,“正殿和其余的几个偏殿属下也都带着人搜过了,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身后的江禄海取来袍子披在他身上,“或许真是殿下多虑了呢?近来天干物燥,柳庭苑虽说临水而建,可阁中常年燃着炉子,殿下今日又饮了不少的酒,阁中酒气一足,自然起火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
远处适时传来几声报更的梆子响,江禄海又道:“这事已经传到了皇后娘娘的耳朵里,陛下怕是明日便会召见殿下问个明白。依奴才看,殿下不如早些回去休息,将精神养足了,届时才好应对陛下。”
这话说得倒是在理,储君之位将定,继后辛氏和郁肃琰愈发虎视眈眈,今番柳庭苑无故走水,辛氏必定会不依不饶地借题发挥,他后面还有的烦。
郁肃璋转转手上扳指,漫不经意地哂笑一声,“那毒妇也就只能在这些小事上做做文章了。”
面上神色却是很快沉了下去。
四下一时阒然,郁肃璋阴着一张脸不说话,周围人便也噤若寒蝉,像被施了定身咒似的站在原地。
在场众人均是一派四大皆空地默然不动,唯独藏在水里的郁棠一脸难熬地紧颦眉头,偷偷吐出了两个小泡泡。
她心下灼急,一面盼望着岸上的郁肃璋能够速速离去,别再在这无帘无瓦的花园里小家子气的逞强甩脸子;
一面又忧心忡忡地想,倘若郁肃璋一直不走,自己又着实憋不下去了,是该就这么直接淹死了一了百了,还是干脆上岸,能屈能伸地抱着她大皇兄的小腿痛哭狡辩。
啪嗒——
尤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南边的偏殿却倏地掉下一小块琉璃瓦,瓦片破碎之声顿如招引讯号,几个禁卫对视一眼,应时便抽出长刃赶了过去,郁肃璋也一甩衣袖,大步离了此处。
郁棠趁此机会攀住岸边灌木,劫后余生一般地露出头来,放肆地呼了几口气。
水压带来的窒息之感惹得她眼冒金星,然还不待视线完全清明,她却又险些被那不知何时站在岸边的蒙面人影吓的叫出声来。
!!!
一只手颇有先见之明地捂住了她的嘴,就此将那声惊叫盖了个完全;另一只手顺势握住她的右臂,只轻轻一提,转眼便将郁棠整个人从湖里带了出来。
哗啦——
破水之声登时响彻夜空,本已走远的郁肃璋脚下一顿,当即咒骂一声,黑着一张脸快速奔来。
“他们回来了,抱紧我。”
来人也不多做停留,单手解了外袍将郁棠草草一裹,而后便揽住她的腰,足下一跃,转瞬融进了黑暗里。
四下渐起火光,气急败坏的郁肃璋又调来一队禁卫,将柳庭苑全全围了个紧,郁棠被来人搂在怀里,与他肩挨肩脸对脸地藏在林梢之间,耳中听着树底下时不时传来的兵刃碰撞之声,一颗心紧张地快要跳出来。
她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许多,偏生一身衣物早已湿透,裹着的那件外袍又着实单薄,此刻被风一吹,便如披了一床湿淋淋的被子坐在冰窖里,直冻得她身寒体颤,难以抑制地想打喷嚏。
一名禁卫举着火把来到树下,装模作样地来回拍打着茂密花丛,余光瞥见草地深处一只不知谁遗落的金耳环,便贼头贼脑地收了刀刃,愈加往里走了走。
这禁卫该是不久前才偷摸吃了酒,身上还留有一股酒气,那酒气随着他的靠近飘摇直上,狡猾又不容抗拒地钻进郁棠的鼻子里,惹得郁小公主面容愁皱,不得不轻轻摇了摇来人的衣袖。
来人察觉到她的动作,不明所以地低下头来,就此撞上了郁棠灼灼的视线。
繁茂林梢遮挡了大半的月光,些疏漏下的几抹月色却仿佛都落进了她的眸子里。润盈盈的半月眼浅浅弯出个乖巧的弧度,黑亮亮的瞳仁中波光潋滟,真如湖面之上那轮水中月般俏丽非常。
来人呼吸一紧,顿时感觉自己的心跳得有些快。
郁棠无知无觉地与他四目相对,衣袖下的冰凉手指似有若无地擦过吞咽的温热喉结,上移举至他眼前,又慢又缓地比出了一串手势。
这是他们幼年时自创的交流手势,郁棠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季路元,我想打喷嚏。】
自以为伪装得极好却又冷不防被人识破了身份的季世子身形一震,如同受到天大的惊吓似的,先她一步咳出声来。
作者有话说:
郁棠:得,这一章全白干。
7 ☪ 移祸
◎“我去外面等你,换好衣服就出来。”◎
“他们在上面!”
“来人,抓刺客——”
喊*之声顿如平地起雷,郁棠终于得以痛快地打出两个喷嚏,随即便被季路元盖住脑袋,抗大包一般地夹在怀里,飞速掠下了梢头。
“拿弓箭来!”
郁肃璋自身后禁卫手中取来箭弩,张弓满弦,眉眼之间一片狠辣的决绝。
咻——
黑羽的利箭接二连三破风而来,郁棠伸手攀住季路元的肩膀,露出脑袋,语速极快地为他指路,
“往西南方向走,石子路的尽头是郁肃琮的煦暖阁。”
五皇子郁肃琮,年纪不大,混账事*却不少,生平唯二的兴致便是搜寻一些伶人美姬,养在自己的偏殿里日日享乐。
对于这个不成器的幺子,辛氏一开始也是打过骂过教养过,但奈何郁肃琮始终怙终不悛,辛氏计无复之,到头来也只能三令五申地告诫他,玩乐归玩乐,切记行事莫要太过荒唐,尤其莫要因此被郁肃璋抓住什么把柄。
时下太后凤体违和,永安帝三日前便下旨禁了宫中歌舞,郁棠却尤记得前世今时,郁肃琮不甘寂寞,遂从宫外寻了好些民间的妓子,偷偷藏在了煦暖阁中。
“郁肃琮的殿里有把柄在,他不会让郁肃璋轻易进去的,况且……”
季路元猛地跃起,极为利落地攀上南边的飞檐殿角,“我明白了,你藏回去。”
况且辛氏与郁肃璋一向对立,现而今,郁肃璋前脚才因着柳庭苑走水,给辛氏送上了一个自己的错处,后脚便以寻找刺客为由,意图搜查郁肃琮的煦暖阁。
这事怎么看怎么像是郁肃璋试图扳回一城而假意寻的幌子,且不说当下尚无除郁肃璋麾下之外的人发现季路元与郁棠这两个‘刺客’,就算真有人证实了刺客的存在,谁又能保证这刺客不是郁肃璋一手安排,好借此演上一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戏码?
须臾间煦暖阁已近在眼前,季路元搂着郁棠闪身藏入偏殿狭道,郁肃璋只慢一步,就这么被闻声而来的郁肃琮的人拦在了正殿门外。
两方人马当即对峙殿前,郁肃琮拎着个酒壶醉醺醺地走出来,面上神色溃散,一副不甚清醒的酩酊模样,口中却言辞犀利,极尽所能地阴阳怪气。
前殿氛围一时剑拔弩张,季路元趁机自后殿遁出,带着郁棠回到了鹿溪院。
季十一彼时已经煮好了姜茶,连同一套干净的袄裙一并放在了桌子上,季十九守在殿外,瞧着季路元与郁棠回来了,便颇有眼色地攀上屋顶,自顾自寻了个看戏的好位置,暗戳戳地掀开了一片瓦。
“十九。”
季路元的声音冷冰冰地传上来,“你倒不如直接下来,坐到我身旁听我们讲话。”
“……世子您说笑了。”季十九讪脸道:“我这就走,马上走。”
他足下一点,话音尚且未落,人就已经悄无声息地离了屋顶。
郁棠被这动静惹得抬头去瞧,季路元则乘隙抬手,一把将桌上的梅肉罐子推到了暗处看不见的角落里。
他藏完了东西,这才镇定地敛袖倒出一碗姜茶,提壶的瞬间想到郁棠惯常的口味,便又随手向里扔了一小块红糖,抵着碗壁将茶推了过去。
“别瞧了,先把姜茶喝了。”
郁棠应了一声,收回视线,乖乖将碗捧了起来。
姜茶滚烫,郁棠的吃相又淘得紧,她被那澄黄的汤汁辣得‘嘶’声不停,殷红的舌|半吐半露地搭在细白的齿列上,莹润的脸生了一层薄薄的汗,一颗汗珠自额角滑落,要掉不掉地衔在了精致的下巴尖。
季路元看在眼里手指微蜷,强自压下了想亲手抹去那滴汗的勃发冲动。
殿中一时寂静,半晌之后,郁棠才放下空了的茶碗,率先开口道:“季路元,你为何害怕我认出你?”
她总觉得季世子此番回京,行为举止都过于反常古怪。不论是柳庭苑中的久别重逢,还是御花园里的偷摸送药,再或是方才的及时搭救,他明明每每都出手帮了她,却又好似极为害怕她体察出他的善意。
郁棠向前倾了倾身,语气有些急,“先前郁肃璋在场便也罢了,可你明知方才我就算认出你了,也断然不会……”
“我知道。”
季路元倒是没想过她会先问这个,他打断郁棠,骨节分明的二指曲起扣在桌面上,不急不徐地敲动两下,颇为直白地反客为主道:
“那你呢?”
远山似的澄澈眉眼泰然端静,季世子面色平和,投过来的视线里却满是沉而锐利的探查。
“你又为何会穿着宫女的服饰夜探柳庭苑?”
郁棠被他措不及防的反问惹得一愣,“我,我自然是有原因的。”
季世子‘嗯’了一声,“我也有原因。”
郁棠不满颦眉,“什么原因能让你如此凑巧地出现在柳庭苑?今夜的走水同你有关吗?”
季路元看她一眼,“什么原因能让你孤身犯险潜入藏书室?你想去里面找些什么?”
郁棠:“……”
她抿了抿嘴,沉默片刻后才道:“君子不强人所难,你若不想说,我不问就是了。”
言下之意是你季路元也莫要再继续追问我了。
季世子从善如流地止了话头,拿起桌上的袄裙递给她,“换身干净的衣裳,我让十一送你回去。”
“送我回去?现在吗?”
郁棠这下更为诧异,郁肃璋方才没能抓到人,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都必定不会罢休,为求稳妥,她最好还是等到明日众皇子面圣之时再回自己的宫里去。
这样直白又浅显的道理,她懂,季路元必然也懂,这人今夜既然已经蹚了这趟浑水,何必还要赶在这关键的节骨眼上,冒着不必要的风险送她回去?
“鹿溪院这么大,你就不能寻个空房间让我待一夜吗?”
“自然,”
季世子顿了顿,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窗外圆月,薄唇嗡动,淡淡道:
“不能。”
“……”
郁棠被他气得咳嗽,急忙抬了袖子掩住嘴。
“我去外面等你,换好衣服就出来。”
季路元放下茶盏,无视她语塞的目光起身离开,提袍向外走时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退回两步补了一句,
“动作快些,别磨蹭。”
郁棠对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嘴上倒是柔顺应道:“知道了。”
她快手快脚地换好衣裙,临行前又看了季路元一眼,瞧见这人一脸漠然地没什么反应,便低下头去撇了撇嘴,自顾自道了声谢,默默离开了鹿溪院。
……
天空又落了雨,丝丝缕缕,连绵打在屋檐上。
直至郁棠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季路元才皱起眉头,对着迎面而来的季十九沉沉道:“马上寻个路子安排泽兰进宫,想法子将她送到郁棠身边去,越快越好。”
季十九应了一声,随后又犹犹豫豫地抬起右臂,“世子,方才公主在时你不让我进来,现在时辰马上就要到了。”他边说边掀开手上的乌木食盒,露出其中盛着药汁的青花瓷碗,“这药,这药还拿去热吗?”
药汁早已凉透,像是融了这索寞夜色一般黢黑苦涩,季路元垂下眼睫,神色晦暗地伸手接过了药碗。
窗外落雨愈急,滴滴答答地响个不停。
“不必了。”
季路元将药一饮而尽,继而又自矮柜里取出一条锁链,面无表情地牢牢绑住了自己的一双腕子。
“十九,出去锁门吧。”
***
回栖雀阁时一路通畅,孔嬷嬷焦急地候在内殿里,冷不防窥见郁棠湿着头发从窗户爬进来,登时便抖着手要去扶她。
“我的小主子哟,您去哪里了啊?”
郁棠摘下头顶落叶,弯着眼睛笑了笑,随口胡扯道:“殿里憋闷,我出去抓了几条鱼来玩。”
“抓,抓鱼?”孔嬷嬷一噎,“怎的,怎的就能去……”
“哎哟嬷嬷,我的好嬷嬷,”
郁棠耍赖似的打断她,双手攀住她的手臂,带着人往榻边走,“我好冷啊,又冷又饿,我想沐浴,我还想喝嬷嬷亲手煮的热腾腾的甜粥。”
孔嬷嬷果然轻易被她转移了注意力,“好好好,嬷嬷这就去给我的小主子熬甜粥。”
她一面应着,一面从柜子里取出一套干净的寝衣,“嬷嬷先伺候我的小主子换了衣裳,你啊,惯是个拖延性子,嬷嬷若是不看着,这衣裳还不知要换到何时去。”
郁棠顺着孔嬷嬷的摆弄套进一只袖子,听见这话便是一怔,“嗯?我平日里做事很拖拉吗?”
栗果笑着上前搭手,“是也不是,公主在正儿八经的大事上向来果断,小事上却总是要人催促着才行,自小便是如此的呀。”
自小便是如此……
郁棠愣了愣,突然就想起了方才在鹿溪院时季路元的那句催促。
孔嬷嬷伺候她换好衣裳,这才转身往外走,行到门前时又停下脚步,半是嘱咐半是苛责地叮咛栗桃道:“咱们内殿里本就人少,我已经老了,你又比栗果年长,往后都要靠你看好公主才行。公主胡闹,你也跟着胡闹吗?还有那窗子,你瞧瞧,外边都下雨了,你也不赶紧着……”
栗桃接收到郁棠递来的视线,忙不迭地顺从颔首,连拉带哄地将孔嬷嬷送了出去。
8 ☪ 出宫
郁肃璋果然因着柳庭苑一事挨了责骂。
郁璟仪带着消息赶来栖雀阁时,郁棠才堪堪起身下了榻,她昨夜睡的不甚安稳,先是梦见自己幼时溺水险些丧命,季路元奋不顾身地将她救起,事后又难得严厉地教她潜泳泅水,她乞怜不成,只得咬牙浸在冰冷的池水中,尤自笨拙地划动着手脚。
好不容易游到对侧攀上岸边,胸口的位置却是倏地一疼,一只红尾短镖不偏不倚地自她心口穿过,‘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梦里的那个她当即颓然倒地,梦境之外的郁棠却是头一次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认认真真地端详起了那枚夺走她性命的红尾短镖。
鲜艳的尾羽纹路齐整,梭形的镖头处似乎还有个不甚清晰的四方图案,郁棠之前从未怀疑过当日那队戛斯兵的身份,直至昨夜意外瞧见了郁肃璋射出的箭矢,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短镖与利箭竟是莫名地有些雷同之感,不似外族之物,反倒更像是宫中卫所里做出来的东西。
难道那时要*她的是宫里的人?
可她前世自始至终都无甚依傍,东宁王对于这桩赐婚也并不看重,若宫中真有人想要她的性命,大可以趁着赶路奔波之际悄然动手,之后再随意寻个病逝的因由报回京中交差了事,何必还要等她抵达宁州,担着失败的风险再行筹谋?
难不成……
“阿棠,你在听我说话吗?”
郁璟仪见她沉默不语,伸出手来贴了贴她的额头,“怎的在发愣,不舒服吗?”
郁棠回过神来,浅笑着攥住了郁璟仪的手掌,“没有不舒服,我听着呢,你说大皇兄今早挨了父皇的骂。”
“啧啧啧,那只是其一,大皇兄此次可不仅仅是挨了骂这么简单。”
郁璟仪回握住她的手,颇为愉悦地勾了勾唇角,“我听说方才问责之时,除了二皇兄和五弟之外,你那离宫数年的青梅竹马,镇北世子季路元也在场。”
她意味深长地拍了一把郁棠的小臂,随手拈了颗桌上特制的盐渍梅子放入口中。
“今早在文华殿,柳庭苑走水一事原本已经快要在大皇兄的辩解之下就此揭过了,偏生你那季世子却在父皇斥骂之时,扶危持颠似的站了出来,一口一个‘臣惭愧,臣有罪,臣不该陪着大殿下无度饮酒却不加以劝止,还请陛下莫要再责怪大殿下,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
郁璟仪说到此处,煞有介事地感叹了一句,
“啧,多年不见,季路元这厮果然还是同小时候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笑面虎。若不是他看似揽罪,实则话里话外地一再强调大皇兄放肆酗酒,父皇也不会大发雷霆,一怒之下又添了惩……嘶,你怎么总爱吃这样怪味道的梅子啊。”
入口的梅肉咸涩非常,很快酸皱了郁璟仪的一张脸,她颦着眉头将梅子吐出来,缓了好一会儿才又换上一副幸灾乐祸的口吻继续道:
“我可真是为大皇兄感到难过呀,你说他那样一个看重颜面的人,怎么就当着二皇兄和五弟的面领了责罚,被父皇禁足了七日呢。”
“……你说大皇兄被禁足了?”
郁棠原本还看好戏瞧热闹一般意兴盎然地半靠在软椅上,冷不防听见这话,即刻便坐起身来。
“这禁足从何时开始?旨意可下了?还会有变动吗?”
郁璟仪摇了摇头,“父皇的口谕半个时辰前便送去了南三所,禁足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至于何时开始,约摸着不是今日就是明日吧。”
她抬眼与郁棠对视,“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
郁棠踌躇缄口,扬眸瞥了一眼窗外。
昨日夜探柳庭苑并非一无所获,她虽未能寻得墨条,却在角落的箱匣封口上发现了‘如意书斋’的字样。
她对朝堂局势并不十分了解,可在她的记忆里,礼部尚书郑大人虽在立太子一事上向来都持中立态度,但前世祭祀典礼一过,郁肃琰彻底失去先机,郑大人便坦然显了底,极力拥护推举着郁肃璋上位。
面上平心持正的郑大人显然就是郁肃璋的人,而其独子郑颂年,私底下貌似就经营着一家书斋。
郁棠心下微动,“璟仪,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她郑重其事地提壶为郁璟仪倒了一盏茶,“我想趁这个机会偷偷出宫一趟。”
……
翌日一早,郁棠便带着栗桃,端着个要小住的架势,行若无事地去了郁璟仪的晏和殿。
第三日,阖宫上下骤起流言,说韶合公主突生梦魇,几度心神不宁,遂打算派几个小宫女出宫为她供奉海灯。
郁璟仪惯是个不受拘束的放恣性子,私下里偷偷遣人出宫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要不闹出什么乱子,辛氏对此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四日,身体恢复大半的冬禧带了一件天水碧色的披风主动去了晏和殿伺候,且还依循着往日的方式,偷偷向郁肃璋的人递了一封‘郁棠公主留宿晏和殿’的密信。
同时并举地,晏和殿的大宫女青竹领命出宫,她戴着纱帽,将手中的出宫令牌交给城门校尉,待到察验通过,车辕上的小福子便一扬马鞭,驾着马车缓缓驶出了宫门。
微风过境,吹的车窗簌簌作响。
郁棠穿着寻常服侍端坐其中,低眉敛目,缓缓抬手压住了被风吹起的车帘。
……
马车出午门,沿着正阳大街一路向南,青竹取出一枚精巧的令牌呈给郁棠,语气恭敬道:
“公主,我们主子说了,此番您若是遇到什么自己解决不了的困局,将令牌拿出来自保即可,无需顾虑着贵妃娘娘尤自逞强,出了什么事,主子自会想法子替您兜着。”
言罢又微偏过身,露出身后的青雨,
“青雨您也眼熟,她人机灵,又会些拳脚功夫,让她跟着您,凡事也好有个照应。一日后奴婢们会再来此处候着公主,还望公主万事小心。”
郁棠将令牌收入袖中,“回去替我谢谢璟仪。”
说话间马车已经驶至街角,郁棠扯扯头上纱帽,提裙下了马车。
***
郑颂年的书斋就开在正阳大街的街尾,牌匾上‘如意书斋’四个大字银钩虿尾,门脸儿瞧着不大,规规矩矩一个四方的小铺子,前堂一分为二,左边摆着一张四尺长桌,右边不甚规整的放置着几张红木的小圆几,几上茶叶茶具无一不备,准备得周到又齐全。
两侧后方则分别有一通往二层的楼梯,乍一瞧上去没什么异样,可左侧楼梯入口的木门却关的严丝合缝,郁棠与青雨一前一后进入书斋,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木门上的黄铜大锁,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
“掌柜。”
她轻声开口,声音不大不小,唤得掌柜抬起头来。
此刻正是午间,书斋里来来往往的客人不少,郁棠袅袅亭亭立于其中,虽以薄纱覆面,然身姿绰约,柳眉星目,一把细腰纤而玲珑,甫一出声便吸引了不少目光。
青雨轻咳一声,上前一步,自然地替她挡住了周遭大部分的端视。
主仆二人一具揣着个办正事的心思,谁都没能注意到,就在这片或好奇或窥测的打量之中,躲在角落的季十九双目圆睁,极为诧异地瞧了郁棠好几遍。
“她怎么来了?”
季十九嘟囔一句,囫囵将剥好的花生米塞进嘴里。
“不行,我要赶快去给世子爷报个信。”
……
那厢的季十九匆匆而出,这厢的书斋掌柜则笑迎上来,“不知二位客人想买点什么?”
青雨道:“家中老人过寿,想买些墨条,为老太太亲笔写上一副万寿图。”
掌柜应了一声,引着二人进入内堂,他从亮格柜中取出几方上好的墨条,一一摆在郁棠眼前。
“这些都是近几日才来的佳品,姑娘瞧瞧。”
郁棠执起其中一方,只瞧了一眼便又放下,“没有品质更好些的了吗?”
她颦起了眉,极为挑剔似的,
“我们家老太太的寿宴是要在锦绣楼办的,那地方水汽足,此等墨条写出的万寿图,最多不过一个时辰便会晕染开来,届时宾客齐聚,这毁了的贺礼如何上得台面?”
锦绣楼是京城之中极为出名的酒楼,四面环湖,客人需得乘船才可抵达厅堂,能在那儿操办筵席的人家非富即贵,图的就是个雅致清静。
掌柜上下打量了一番二人的穿着,“能防水防潮的墨条我这儿也有,就是价格贵些,平日里都搁在楼上的库房里。二位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取来。”
他扬声喊来跑堂,“阿荣,请两位贵客去外间饮茶。”
言罢又弯腰从柜台下取出一串钥匙,翻找出其中一把捏在指尖,转头朝着左侧的楼梯走去。
跑堂极为麻利地自外撩起门帘,垂首躬身地候着她们出来。
“两位贵客外间请——”
郁棠理理衣袖,在错身的间隙里给青雨递去个眼色,后者微微颔首,面色如常地跟在她身后离开了内堂。
9 ☪ 浪词
◎《霸道王爷俏寡妇》◎
日头西移,暮色渐至,待到穹顶尽黑,一身劲装的青雨才翻窗进了客栈二楼,从腰间掏出几条切下来的细小墨块呈给郁棠。
“公主,书斋之中符合您描述的墨条都在这儿了。”
郁棠盛来一碗清水,依次取了小墨块研磨开来,她提笔沾墨,随意在纸上写划了几笔,继而抻纸来看,不过一眼便浅浅皱起了眉。
“不对,这些都不是。”
她早该想到的,这墨条既会用于手翰的书写,那便必然不会轻易拿出来售卖。
“公主,”青雨轻声道:“要不奴婢再去一次?”
郁棠摇了摇头,“你并非是个马虎性子,东西没有便是没有,再去几次都一样。”
她顿了顿,“另一侧那间没上锁的小屋呢?瞧过了没有?”
青雨一愣,“未曾,是奴婢疏忽了。”说罢就要戴上面巾,“奴婢再去一次。”
“来不及了。”郁棠算算时辰,“你一来一回需要不少功夫,况且这墨条还需我亲自确认才行。”
她颦起眉头,不自觉地抬手去捏耳垂,“总归着时下书斋无人,青雨,你带着我一起去,届时我自己进去找,你在外接应。”
***
正阳大街白日里热闹非凡,入夜之后却成了一条又深又长的幽森暗巷,更夫手中提着梆子边走边敲,他经过两家门面,忽觉眼前闪过几道鬼魅黑影,登时便魂飞胆颤,干脆紧缩脖颈,小跑着离开了巷道。
青雨趁此机会带着郁棠跃下屋顶,动作利落地捅开了书斋的大门,“公主,奴婢就在此处候着您。”她从袖中取出一支照明的火折子递给郁棠,“楼下若是有人来,奴婢会学两声鸟叫。”
郁棠点了点头,燃起手中的火折子,提步上了楼。
二楼的布局与一楼相差无几,左侧是青雨已经探过的上锁的库房,右侧则是个挂着棉帘的长方斗室,郁棠撩起帘子,发现此处竟是一间小小的书库。
她踮起脚尖,视线自外向内地扫过一排排耸立的红木高架,隐约瞧见最里侧的架子顶端摆着几个精致的木盒,便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靠近过去。
尽管当下斗室无人,她却仍不敢放松警惕,屏着息迈过几个堆积在地的杂乱书筐,又轻手轻脚地绕过一扇七尺宽的山水屏风,眼瞅着那搁置木盒的架子就在不远的前方,余光却在此刻陡然瞥见了旁侧一抹黯淡光亮。
!
郁棠心下一惊,反应极快地藏进两排书架之间的隔断里,垂首吹熄了火折子。
“怎么了郑少爷?”
屏风之后响起一道娇媚女声,“您起身做什么啊?”
“别闹,好像有人进来了。”
被唤作‘郑少爷’的男声应了一句,“我去看一眼。”
角落的烛台伴着男子的话音徐徐移动,昏黄的光团就此转了个角度,很快便在屏风上投出了两道交缠躺卧的身影。
风姿窈窕的那个向上提了提落至腰间的薄被,略微高大的那个则起身披了袍子,草草踩上长靴,就这么一步一步朝着郁棠藏身的书架走了过来。
咚——
咚——
匆猝的心跳登时震响如擂鼓,郁棠呼吸一紧,本能向后退了两步,僵直的脊背却在此时猝不及防地贴上了一片冷硬的冰凉。
——身后是墙,她没有退路了。
眼见视线感知范围内的跃动光点愈来愈近,郁棠指尖一颤,下意识握紧了手中那没什么用的火折子……
“哎呀!郑少爷!”
远处的女声兀自猝然高呼,
“您,您快过来呀!”
郑颂年脚下一停,口中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怎么了?大呼小叫的。”
人却是提步往回走了去。
几乎就在郑颂年转身的同时,一道黑影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了郁棠身边,那黑影一手捂住她的嘴,另一手勾上她的腰,转眼便将她带离了原来的位置。
可怜郁棠早已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她双腿发软,整个人近乎脱力,眼下骤然获救,也只能没骨头似的攀住那人的手臂,被他半搂半抱地塞进了后方杂物堆积的窄小缝隙里。
窗外皎月跃过柳梢,于漆黑斗室中洒下几缕柔柔的月光,郁棠惊魂未定地喘|息两声,惶惶看向了身前人。
又是季路元。
季世子垂首睨她一眼,澄净的眸子里是一片与白日里迥然不同的冷冽的锋利,他抿着唇,脖颈连着肩胛绷成一条流畅紧实的线,如同潜伏在密林深处的敏捷的豹,从头到脚都是蓄势待发的锐意。
嘘——
季路元朝她比出个噤声的手势,高大的身躯愈发向里压了压。
郑颂年已经替女子拿开了不知从何处掉落的小虫,复又提步折返,手中举着烛台,细细探查起了郁棠最先藏身的书架隔断。
架子上的书箧被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来回挪动着,烛台的光也透过这时有时无的缝隙,忽闪忽闪地投在郁棠的眼皮上。那频密的火光一如石海哨边的传信梢灯,短急促亮,似警示又似威胁,莫名让她生出些岌岌可危的惶恐来。
郁棠受不住地张了张口,只觉自己快要被这逼仄紧窄的狭小空间惹得气短窒息。她吐纳艰难,加之内心着实紧张,恍惚间似是回到了幼时学泅水的时候,黑压压的池水铺天盖地,她睁不开眼,只得像攀着救命的浮木似的,牢牢握住身前季路元牵引的双手。
眼下这昏厥之感卷土重来,自己的手却被挤在墙壁之间抬不起来,郁棠难耐地偏了偏脖颈,退而求其次地将下巴搭在了季路元的颈窝里。
“呼——”
她吐出一口长气,感觉自己又活了。
对面的季路元却是蓦地僵硬了起来。
季世子原本还在聚精会神地关注着郑颂年的动向,可毫无征兆地,紧挨郁棠的半侧耳廓冷不防覆上了一层湿漉漉的滚烫灼息,他尚且来不及做出任何躲避,发红的耳垂就已经被那团暖热的气息濡.湿了个透彻。
偏生郑颂年还在继续往这边走,郁棠也随之受惊似的愈加往他怀里钻。柔软的温热亲密无间地紧贴着他,季路元垂了垂眼,黑漆漆的眸子里终于忍无可忍地泛上了一层晦沉的暗色。
“季……”
郁棠无知无觉地抬眼看他,轻缓的气音在瞧清他眼底汹涌的波澜时戛然而止。
咚——
咚——
平复的心跳复又速急跃动,郁棠怔了一怔,突然就像被人施了定身咒,呆呆瞠着双目,在这息息相通的距离里与季路元不明不白地对视起来。
……
咔哒!
锁头闭合的动静溘然炸响,二人一个激灵,同时从一片雾气氤氲的晦暗迷蒙中跳脱开来。
惨遭忽略的郑颂年不知何时已经打门口绕过了一圈,正哼着个不成曲的小调散诞而返,他姿态闲适,左手端着一柄雕花烛台,右手勾着一串黄铜钥匙,行走间钥串叮咚作响,惹得郁棠拧眉敛目,艰难地偏头去瞧。
很熟悉,熟悉到不久之前她似乎才堪堪见过。
视物能力较之她而言更为优秀的季路元则先一步将其认了出来,他仰头望天,难得无力地叹出一口气。
郁棠将他的叹息听进耳中,心头顿时一跳。
这钥匙该不会是……
她垂死挣扎着扬眸望向季路元,后者神色无奈,默默点了点头。
这正是二楼大门的钥匙,郑颂年锁上了斗室的门。
——他们两个天亮之前都出不去了。
***
光点愈远,郑少爷彻底安心,重又搂着女子倒在榻上滚成一团,郁棠暗自失神地呆愣许久,最终不得已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她在心底抹了两把眼泪,随即又强行乐观地劝慰自己,罢了罢了,眼下处境虽说不佳,却也并非是最坏的情况。
至少今番赶来救她的人是季路元;
至少这斗室里光线幽暗,他们二人就算需要贴在一起几个时辰,只要瞧不清彼此的神色,就不会显得太尴尬;
至少那软塌与她相距得不算近,只要她刻意想些旁的事情,便可将那不雅之声隔绝个七七八八;
至少,至少青雨和自己还没被人发现不是?
然而,还不待这点安慰完全发酵,郑颂年就好像听到她的心声似的,极其无情又残忍地,一把将她推向了更深的崩溃境地。
兴致大发的郑少爷随手从书筐里抽出一册艳|情话本,兴致盎然道:
“心肝儿,咱们来一同品品这本《霸王王爷俏寡妇》吧。”
郁棠:?
才擦*眼泪顿时更凶得流了下来。
***
月落参横,郑少爷款款翻开了书页。
他吐字清晰,语调铿锵,节奏沉稳又均匀,情感鲜明而丰沛,丁点不带扭捏地朗声吟诵着那些直白又粗鄙的淫.词浪.语,一句接着一句,连绵不止,声声不息。
郁棠在心底咬牙切齿地咒骂了郑颂年一万遍,自欺欺人地闭上了眼睛,可也不知是否是因为五感缺失一感的缘故,她双目紧合,心里越是不想听,屏风之后那点调笑亲吻的暧昧动静就越是清楚地灌入她耳中。
霸道王爷不过第二回便已入了俏寡妇的房,正要霸道地掀了人家的襦裙滚上卧榻。
清晰听得全程的郁棠垂泪握拳,简直恨不得更加霸道地大步走出去亮明身份,再将这荒唐又浪荡的郑颂年霸道地一脚踹下楼去。
又过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眼见话本里的内容愈加露.骨下.流,郁棠羞臊得面红耳赤,干脆破罐子破摔地睁开眼来,用眼神示意身前尚能活动双手的季世子,直接将她捏晕了一了百了。
季路元无奈又纠结地同她对视,迟疑片刻,到底还是如她所愿那般抬起手来。
温热的指腹搭上她颈侧跳动的脉搏,却未就此捏下,而是钳着她的后颈款款下压,让她的左耳紧紧贴上了他的胸膛;
继而,五指顺势上移,又牢牢扣住了她的右耳。
至此,完全将她与那不堪入耳的荒|淫风流隔绝开来。
扑通——
扑通——
像是被小心翼翼地放入了一个密闭又坚实的屏障里,四下具是一片万籁无声的阒然,唯有耳边心跳规律沉稳,蓬勃鲜活。
郁棠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
过往的记忆顿时潮水一般地涌入脑海,前世长街大雪,她虽被季路元拥在怀里,魂魄却是漂浮在阴冷的半空中;
柳庭苑的那次亦复如是,她浑身湿透,除去入骨的凄寒之外,什么都感觉不到。
——原来他的怀抱竟是这样温暖。
清夜寂寂,编织出一片似真似幻的朦胧暗昧。
郁棠缓缓阖上双眼。
她埋头藏进季世子的怀抱里,双手艰难地挪了挪,难得放纵又顺从心意地环住了这人的腰腹。
季路元的身上带着一股浅淡的香气,似花非花似木非木,泉水般泠泠的清甜里裹着两分药材的甘苦,然那苦却并不难闻,反倒使得原本的甜变得独特起来。
郁棠抽抽鼻子,无意识地愈加靠近嗅了嗅。
——然后她就感觉自己的手背被季路元轻轻拍了一下。
这是一句意思再明显不过的,无需明说的潜台词。
季世子让她规矩些。
作者有话说:
推基友文 《将军难撩》by流光樱桃,文案如下:
【妩媚(被迫)撩人落魄贵女×冷漠腹黑大将军】
*
一道圣旨,户部尚书之女沈鸢被迫赐婚给传闻暴戾冷傲的镇北大将军卫驰。然成婚前夕,北疆大乱,卫驰率兵远征,一走便是两年。
两年后卫驰凯旋,手握重兵,神姿威峻,一跃成为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而户部尚书却因军饷贪腐一案被牵连入狱。
沈鸢从高门贵女一夕跌入深渊,成为笑柄,父亲入狱,沈府被抄,当年未完成的婚事也已无人再提。
沈鸢为替父亲洗刷冤屈,把心一横,打着未婚妻的名号住进将军府,开始对这位夫君曲意讨好……
轻纱幔帐前,沈鸢颤抖着指尖抚过男人的窄腰。
男人容颜淡漠,目光扫过腰间细白:“若觉委屈,随时可走。”
轻薄纱衣下,女子的玲珑曲线若隐若现,沈鸢强忍住指尖颤抖:“阿鸢,本就是将军的人。”
**
卫驰初见沈鸢时,她是高高在上的贵女,清眸流盼,淡雅脱俗,如天边新月皎洁明亮,不可企及。
再见时,她主动送上门来,柳腰纤细,雪肤花貌,明珠落入尘埃,卫驰自认为不是什么君子。
他自以为筹谋万全,直到他帮沈家冤屈昭雪的那一晚,沈鸢吃干抹净不告而别之时,他方知,从头到尾,都只是他一人沦陷。
他连夜策马追出城门,直将马车拦下,咬牙切齿,将她逼至马车角落:“你本就我卫驰的妻,还想去哪?”
*
10 ☪ 萤粉
◎他只盼望郁棠能再等等他◎
如同一个唐突了佳人又被当场抓包的浪荡子,郁棠的脸顿时红得要烧起来,她忙不迭地松了双手,老老实实地不敢再动。
书里的霸道王爷已经玩出了新花样,他给俏寡妇穿上一件夜光纱衣,抱着人在月光下挥汗如雨地辛勤耕耘。
郑颂年念到此处停了一停,不老实地要去亲那女子的侧颊,女子娇笑着推了他一把,问他道:
“少爷,世上真的有话本子里这样的纱衣吗?”
郑颂年鼻息粗重地回她,“有没有这样的纱衣不清楚,但少爷我在京郊的私宅却是有个类似的玩意儿。”
他似是笃定此刻斗室里再无旁人,说起话来便不甚顾忌。
“少爷我前几日新得了个稀罕东西,那东西里掺着流萤的粉末,在无光暗夜下亦可莹莹生辉。你若是喜欢,明日咱们就去宅子里,你脱了衣裳,让少爷用融了那东西的墨汁在你身上画上一画,待画作一成,你再披上薄纱,与这夜光纱衣岂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京郊的私宅……
无光暗夜下能莹莹生辉的粉末……
几个关键字不期然地落入郁棠耳中,郁小公主一个激灵,猛地睁开双眼。
难怪她在柳庭苑的藏书室和如意书斋中都寻不到那能发光的墨条,原来最终的玄妙竟是在此。
澄澈的月牙眼里即刻显出些柳暗花明的喜悦,郁棠颦起眉头,开始在心里拨弄起自己的小算盘。
现下既已有了确切的线索,那这东西她便势必要得到,可是从城内到京郊至少需要半日,青竹却是巳时便会来接她们回宫。
这个节骨眼上无功而返着实可惜,况且今次之后,她若再想出来,不仅需得郁璟仪费上一番功夫,解了禁足的郁肃璋便首先是个阻碍。
城门校尉不会在无特殊情况的前提下强行检查公主的马车,倘若她独自在外多留一日,青竹与青雨再在入城门时稍加掩饰,料想那校尉也不会发现马车中少了一人。
只是她留在宫外简单,事成之后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返回宫去却是件难事。何况她势孤力薄,就算真到了郑颂年的宅子,能不能偷偷溜进去都是个未知数,更遑论还要去寻那流萤的粉末。
除非……
郁棠骤然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望向了眼前的季路元。
被她灼灼视线盯到心里发毛的季世子:“……”
二人就这么各怀心思地四目相对,半晌之后,季世子首先支撑不住败下阵来。
他偏过头去,认命一般地叹出一口气,双手移动,引导着郁棠重新环抱住了自己的腰腹。
郁棠:……
苍天可鉴!
她真不是这个意思!
天边渐渐泛起些鱼肚白,屏风之后的郑颂年终于完事儿,揽着女子一步三晃地下了楼,季路元又屏息等了一阵,直到楼下再无动静,这才半推开窗,抱着人直接跳了下来。
二人甫一落地,季世子便立即松了手,他后退两步,像是躲避什么洪水猛兽似的与郁棠拉开了距离。
寂寂长街雾气氤氲,穹顶将明未明,滑过廊头的檐口洒下一道又细又浅的光。
那光仿佛一扇凭空开启的神异玄门,季路元穿门而过,竟也如日夜交替那般,不过转瞬便褪去了方才那副熟悉又真实的亲近模样,重又变回了柳庭苑相逢时那个矜贵又疏离的镇北季世子。
郁棠被他这措不及防的态度转变惹得一愣。
“你……”
“既是有人来接应你,那便回去吧。”
季路元打断她,他撩着眼皮,精致的眸子里含着点要露不露的苛责,凉凉瞥了一眼后方快步而来的青雨。
“我不知你此番是何目的,但下次别再如此冒险了。”
他言罢便要走,郁棠顿时着急起来,小跑着上前追赶他道:
“等等,季路元。”
季世子冷心冷肺地掉头不顾,颀长背影不见丝毫犹豫。
“季昱安!”
昱安是季路元的小字,他二人幼年朝夕相伴,郁棠从前总是这么叫他。
季世子略微迟疑,脚下步伐却依旧未停。
郁棠咬了咬牙,第三次换了称呼。
“季大人!请留步!”
一声‘季大人’,不过分熟稔又规矩有礼,更重要的是,她既公事公办地称呼他为‘大人’而非其他,那便是在提醒他,她为主他为臣,公主要臣子留步,臣子自然没有拂袖就走的道理。
季世子果然停下脚步,“做什么?”
郁棠赶忙上前扯住他的袖子,“本宫……我想请季大人帮我一个忙。”
她声若蚊蝇,脑袋也愈加耷拉下去,季路元眸光低垂,目之所见便是她乌黑的发旋和半截裸露在外的雪色脖颈。
孱白的五指死死攥着他袖口的一点衣料,食指的指尖上还留有前些日子烧伤的痕迹,上一刻明明还搬出公主的身份来压他,眼下却又像个小可怜似的,显出几分示弱的样子来。
季世子紧抿薄唇,“什么忙?”
郁棠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方才季大人也听到了,郑颂年在京郊的私宅里有能在月下发光的流萤粉末,我,我想要这粉末。”
“流萤粉末?”
季路元微皱起眉,探究的视线扫过她透着筹算的黑亮的眼。
他顺着郁棠的称呼改了自称,“公主要这东西做什么?恕臣直言,您可一向不是什么喜好搜罗稀罕玩意儿的好奇性子。”
“不是为着稀罕,是因为,因为……”
郁棠攥了攥指,将心一横。
“因为那流萤粉末原本就是我私下里赠与郑颂年的定情之物,但适才情形你也见到了,他风流成性,今夜过后,我自是不会再同他好,定情之物理应也当拿回来。”
这确实是个再合适不过的理由,情爱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忘却旧爱的法子同样因人而异。郁棠越编越顺畅,末了还装模作样地感叹一声,
“可我身为公主,送出去的东西岂有再张口要回来的道理?所以才想请季大人帮忙,带我去那私宅,将流萤粉末偷偷地取回来。”
“……”
咔嚓——
长街突生异响,季世子就这么端着一张漠然不动的脸,一把捏碎了袖中左手上的白玉戒指。
郁棠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的一抖,怔怔左右转头瞧了瞧,“季大人,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季路元粗声粗气,“臣没有!”
他闭了闭眼,尤自平复了一下情绪,而后才面色不佳地看向郁棠,拧眉道:
“公主方才是说,那流萤粉末是你,赠与郑颂年的,定情信物?”
短短的一句话,季世子却是顿了四次才得以说完,且他语速缓重,明明是个无所容心的腔调,郁棠却是硬生生从中听出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来。
她心虚至极地偷瞄了季路元一眼,随即又破罐破摔地点了点头。
“是!定情信物!”
“呵。”季路元冷笑一声,“公主当真好眼光。”
“嗐。”郁棠讪讪干笑,“怪只怪我当初年少无知,季大人教训的是。”
二人你来我往地道了个来回,继而齐齐沉默,目目相觑着陷入僵持。
眼见天光愈亮,沿街两侧的门面里已经隐约有了走动的声音,郁棠起了急,敦促似的轻轻晃了一把他的袖子。
“季大人,说了这么多,这忙你究竟帮是不帮?”
季路元一言不发,只沉着一双黑漆漆的桃花眼,神色晦暗地盯着她瞧。
“……是我强人所难了。”
郁棠抿抿下唇,“季大人见谅。”
她说罢松了五指,转身就要离开。
“臣知道了。”
几乎就在她落手的瞬间,一脸艴然的季世子才终于冷声冷气地给出了答案。
“与其放任公主不顾安危地莽撞行事,还是由臣带着公主去那座私宅更为稳妥。”
***
郁棠不能在外耽搁太久,季路元既是答应了要带她去郑颂年的京郊私宅,那动身的时辰自然是越早越好。
青雨还是不放心,“公主,季世子他……”
她面色踌躇,话里话外都带着些提醒的意思,“万一世子不小心将这事泄露出去,届时公主您与我们主子都会有麻烦的。”
郁棠摇了摇头,“你且安心,他不会的。”
当下虽尚不清楚这人为何一时一个样子,但只看他两次三番地出手相助,她便知道季路元绝对不会害她。
更何况……
灰顶棚的马车驶出城中,拐上一条通往京郊的小道,车内的郁棠弯唇笑笑,颇为乖巧地同坐在她对面的季路元道了声谢。
“季大人,多谢你的烧伤药。”
季世子双眸半阖,没承认也没否认。
他端的是个闭目养神的姿态,看似神安气定,心思却早已经飘出老远。
他虽不明白郁棠近来种种所为何求,但心下大抵也有些猜测,宫中形势艰危交困,郁棠无依无靠,苦境自然尤盛。
他算计着让郁肃璋吃了禁闭,趁此机会着手安排泽兰入宫,可他毕竟久离宫闱,又是男子之身,朝堂之上的布设搓置或许还可倍道而进,后宫之中却是鞭长不及马腹,故而需要更多的时日。
郁棠虽聪慧,却是个行动冒进的主,他担忧她的安危,又怕自己无法时时刻刻地护她周全,况且假使今次行事顺利,不日他便可如愿返回封地,以待日后承袭郡王之位。
届时他难道要带着郁棠一起走吗?
思绪至此,季世子神情渐冷,眉眼之间的戾气也愈发浓重起来。
——答案自是不能。
自己所谋之事凶险万分,前路生死未卜,他背负着一族血仇,甚至都不敢放任自己过分靠近郁棠,更枉论亲手将她拉进这场角逐的旋涡里。
他只盼望郁棠能再等等他。
若他事毕之后尚能全身而退,届时他定会履行承诺,不惜一切代价地带她走。
作者有话说:
小季:我不是吃醋,只是单纯想练练手劲
如侵立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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