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楼上歌舞昼夜不息

美人楼上歌舞昼夜不息

首页卡牌对战墨魂内测更新时间:2024-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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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夜宴

一弯冷月静静悬在大漠上空,将清冷的辉光洒落大地。远处祁连山的影子灰冷如铁线白描,风凌厉地劲吹着、入夜的大漠上寒冷彻骨,然而敦煌城里却是另一番景象。不同于中原尚有宵禁、丝绸古道上这一重镇,到了晚上反而分外繁华。各处的商队在此歇脚,将带来的货物金钱大肆挥洒在酒楼歌苑里,莺啼燕语、灯红酒绿,一片歌舞升平。

高城望断,暝色入高楼。美人楼上歌舞,昼夜不息。

虽然白日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敦煌城主竟似没事人一样,照样做长夜之饮,击盏高歌,左拥右抱。霍青雷奉命去追捕二公子连城,尚未返回,其余城中文武官员、看着高座上大笑狂饮的公子舒夜,个个面有踌躇之色,却嗫嚅不敢言。

公子实在是一个可怕的人物,多年来他铁腕管束着敦煌这一丝路重镇,生活奢侈,对来往客商征收高额赋税,性情也多变阴枭,私下也有将领商贾口出怨言。但公子舒夜同时也是英明的城主,十年来厉兵秣马,整顿敦煌政务军务,修建水渠商驿,并带领神武军多次击退回纥吐蕃等虎视眈眈的西域国家挑衅,因此在丝绸之路上建立了威望。

如今一介黄口小儿从帝都单身归来,便说要取而代之,那岂不是笑谈?

只是敦煌毕竟名义上臣服于大胤,帝都旨意已下,而公子舒夜今日校场上拒不接旨,又动用神武军擒拿亲兄弟,事情已难善了,又不知城主将如何应对这次的局面?

这边一曲《兰陵王》刚结束,那边霍青雷入内,附耳轻声禀告。原来二公子连城已经被拿下,但三千铁甲中伤亡甚重,竟阵亡数十人,还有上百人需修养数日。

“伤了上百人么?到底不曾让我完全失望……可光凭着这点本事、要夺去敦煌还是不够啊!”公子舒夜忽地大笑起来,执着犀角筷敲击着银盘,高歌,“将军谈笑弯弓,秦王一怒击缶。天下谁与付吴钩?遍示群雄束手!昔时寇,尽王侯,空弦断翎何所求?”

歌声激越,宛如银河天流,无始无终。一座悚动,不知公子此刻内心喜怒,均执杯沉默。白衣公子居于高位,旁若无人地击盏高歌,怀中美人惊悚不知所为,僵硬着笑颜。

“公子。”只有霍青雷不惧,低声禀告,“属下已请二公子入府,该如何处置?”

“今年府库里的一百车金珠,是否打点完毕?”座上公子舒夜停下了手,霍然发问,却绕过了那个棘手的问题,侧头问一边司库的臣子,眼色冷肃。这是敦煌府里每年不成文的规矩了,每到年底将近,城主都要从府库里抽出十分之三的财物、收入自己府邸——而这笔数目庞大的金钱,竟没有人知道流向了何处。

公子舒夜以奢华享乐扬名于西域,很多商贾和百姓都猜测着、这些钱被他拿去充入了私囊,用在了莺巢那个秘密销金窟里。于是民间对敦煌城主腹诽的更多。

那个臣子原本就忐忑,此刻连忙滚落座位,俯身回答:“早就打点完毕!”

“那好,如往年那样放到府邸的后院里去,五日后有人来取。”公子舒夜吩咐下去,那一笔折合敦煌一年赋税三分之一的巨资、在他说来竟似无关痛痒。

司库官员诺诺而退,霍青雷也不问公子私自调用库房赋税挪去了哪里,只是继续低声询问:“如何处置二公子连城?”他加重了“二公子”三字,希望公子念在血脉份上、能对这个唯一的弟弟网开一面。

“关到瑶华楼里去罢,和绿姬那个疯女人一起。”公子舒夜握着金杯,双眉却紧蹙,眉一字一字,“既然他在帝都什么都没有学到,那么,就由我来亲自教导他!我自己来教这个白痴!我就不信他一辈子都这样!”

“公子?”霍青雷一惊,不明白公子如此的失望和愤怒由何而来——难道,公子是希望连城二公子更冷酷、更强硬、更有手腕?他是期待着自己的弟弟从帝都返回后,凭着本事从他手里夺去敦煌的控制权?

公子舒夜在高座上拥着美女高歌饮酒,放浪不羁。然而城主内心的真正想法、又有几个人能明白?

夜越发深了,高座上的白衣贵公子醉得不轻,兴致却越发高了。用犀角筷子敲着金杯瓷器,大声唱歌,催促着舞姬随着他的曲子跳,狎昵放荡,不堪入目。

旁边的文武官员已经坐不住,纷纷起身告退,公子舒夜看也不看,拂袖令他们退下。

子夜时分,满座的宾客里,只剩下霍青雷,在下首默默地看着高歌狂饮的城主——看着他大笑,起舞,断断续续唱着自制的曲子。歌哭相接中,即使敦厚如他、也感觉到了一种积压多年的绝望和激愤。

他忽然想起了白日里尚未说完的往事——最后,星圣女为什么没有和公子一起逃出大光明宫?公子说,在他沿着绝壁攀爬,试图离开昆仑绝顶的时候,那个少女在崖下张开银弓,一连射了十三箭!最后一箭,将他钉在了绝壁之上。

这到底是为什么?然而,他不敢问。如若公子不说,这样的问题,永远不会有人敢问。

“你还没走?”似乎终于尽兴了,耳边的歌声停了下来,公子舒夜大醉,踉跄地扶着舞姬往内室走,忽地看到了满座狼藉中按剑而坐的霍青雷。

“公子醉得厉害了,末将怕有什么意外。”霍青雷老老实实回答。

公子舒夜大笑起来,伸出手,用力拍拍心腹爱将的肩膀:“好好好,你居然没有被绿姬那个女人拉拢过去。是个男人!不然,你应该磨好了你的剑,趁着我大醉一剑砍下我人头来!——不过,你以为我真的醉了么?”满身酒渍的贵公子拍着霍青雷的肩,忽地轻声问,眼里的神色却亮如妖鬼,看得人悚然心惊。

“我这一生,只敢在一个人面前喝醉……什么叫做刎颈之交,你知道么?因为只有他要*我,死在他手里我都认了。”公子舒夜一手扶着舞姬,一手在自己脖子上比了一下,踉跄大笑,“大好头颅,只送知己!——这便是刎颈之交!”

外面的月色很好,恍惚中如同满地水银。霍青雷隐隐有种不祥的感觉,公子这样的话语,似乎已在回顾他的一生。

“是墨香?”他终于忍不住,接了一句。

公子舒夜身子一震,停下了脚步、抬头望着庭外冷霜一般的月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许久,他的声音有些迷惘,喃喃:“墨香?那是应剑而来的假名罢了……我都不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就把他当成了兄弟……”

霍青雷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他知道公子很少有这样的倾诉机会。

公子舒夜抬起头,看着半空的冷月,喃喃:“也就是这样的月夜啊……整个昆仑之巅到处流满了血!连和沙曼华逃走的时候,我都没有落下他。我告诉他那条秘道的位置,想让他和我们一起逃走——结果……呵呵,在九月初九的深夜,我没有等到沙曼华,却看到无数中原武林高手忽然间涌现在大光明宫里!那些人就是从那条秘道里下来的!”

霍青雷失声低呼——从那条秘道里下来的?那么就是说……

公子舒夜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多年后沉淀下来的、深不见底的沉郁:“不知道为何,那些中原武林人见人就*、却独独不和我交手——后来,我才知道,墨香叮嘱过他们不要*我。他不是什么无名奴隶,竟是中原武林派来明教总坛的卧底!我和他出生入死五年,竟从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那个时候,我是不是比连城更愚蠢呢?”

中原武林应该至今记得那一夜:七大门派突袭昆仑光明顶,修罗场*手全军覆没,连教王都受了重伤——而前去的七大门派高手,竟也无一生还。公子舒夜回顾着着血战往事,语气也转为萧瑟:“那一战之后,中原武林一派萧条,而魔教也一蹶不振。双方都偃旗息鼓,培养新的精锐。”

就在那样混乱的*戮之夜,十八岁的他怔怔地站在后山那一条秘道上,眼里充满了绝望——他知道所爱的女子再也不会和他一起回归故乡了……沙曼华满身是血的*出人群,看到了他。那种眼神……他至今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百口莫辨。那一刹他只想死了——或许死了才能证明他并不是墨香的同党,并不是中原派来的卧底?

公子舒夜叹息着,眼神慢慢变冷:“我万念俱灰,墨香拉着发怔的我,奔上了绝壁上那一条被称为‘天梯’的秘道。沙曼华愤恨不已、在崖下一连射了十三箭,被一一墨香挡开。但最后一箭,终于把我钉在绝壁之上,连我怀中那缕发丝,都在箭气中射得寸断、碎裂入血肉!——如果不是穿着天蚕衣护身,我当即便该死了。”

说到这里,公子舒夜抬起手按在胸口正中的伤口上,仿佛那处又剧烈疼痛起来。

“那时候我看到墨香一边攀爬,一边用剑削砍着天梯上可供落脚的隐秘木桩——我惊怖欲死:他竟是要断了这唯一的通路,让那些中原武林精英也死在昆仑绝顶!他被那些中原武林作为棋子和死间使用,一朝得了机会、却要翻过来葬送所有棋手!”公子舒夜的声音有些颤抖,忽然不说话了。显然当日的情形,依旧让他惊心动魄。

霍青雷亦听得变了脸色,却克制着自己不出一言。

公子舒夜用力按着自己胸口那处旧伤,仿佛那寸断的青丝依然蜿蜒在他胸臆的血脉里,纠缠着他的灵魂,让他无法呼吸。过了许久,舞姬在入夜的寒气里瑟瑟发抖,公子舒夜抱住了美人,脸上有一种茫然的情绪:“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却看见墨香背着我、在万仞冰川上手脚并用地爬着。他的手上和脸上全是血口子,筋疲力尽……是他救了我。”

他的兄弟出卖了他。但在他伤重垂死的时候,却不肯丢下他独自逃生。墨香背着他从大光明宫逃出来,翻过雪山,穿越大漠……好几次他们都濒临绝境,墨香却始终不肯放下他不管,把仅有的食物都留给他,任他怎么辱骂也不肯离去,在大漠上找不到水源的时候,甚至割开手腕用自己的血来给他解渴!九死一生的东归路上,他又被墨香救了多少次?回到敦煌后,因为担心重伤归去的他会再度受到继母的毒害,墨香隐身于旁暗中保护、又替他挫败了多少次暗*和阴谋?

他曾有过那样深切的求死之心,却因老父垂死的嘱托而暂缓:连城尚未成人,高氏一族守护敦煌多年、在没有合适继承人出现之前,他不能就此而不顾。

他对墨香也有过刻骨的仇恨憎恶,却终于还是崩溃在对方如此执着的守护和救赎之下。

“他说他当我是兄弟。但是他又说,他不得不出卖我。他只是一枚棋子,他的所有都掌握在那些棋手的手里。”公子舒夜忽地低头笑起来了,眼里忽然有了泪光,“那时候我原本恨极了他,但经过那样九死一生的一路,我终究原谅了他。”

“我明白墨香作为一枚棋子的苦衷——以他当时的地位身份,如此做法、已是最大程度上竭尽全力维护了我。这些年来,我依然当他是兄弟。”公子舒夜霍然回头看着霍青雷:“所以,如果有一日你‘不得不’离弃我,我必然也会原谅你。”

“公子!”霍青雷一惊,立刻单膝跪下,“属下绝不背叛公子!”

“无需发誓不背叛我……你要发誓不背叛敦煌。”公子舒夜的眼神重新冷醒,扶着舞姬往莺巢走去,喃喃,“你不仅仅只是高氏的家臣,更是敦煌的将军——你只要守护着这座城就是,不管它的主人是谁。”

霍青雷怔住,越发觉得公子语意不祥。然而公子舒夜已经扶着美人走远了。

一路走,满身酒气的公子忽然又高声长歌起来:“……从来成败一杯中。当时谁家女,顾盼有相逢。中间留连意,画楼几万重。十步*一人,慷慨在秦宫。泠泠不肯弹,翩跹影惊鸿。奈何江山生倥偬,知己生死两峥嵘。宝刀歌哭弹指梦,云雨纵横覆手空。凭栏无语言,低昂漫三弄:问英雄、谁是英雄?”

高城上灯火通明,歌舞不绝。而城外寒风沙海里,却也有人唱着歌。

篝火噼噼啪啪地烧着,火舌一跳一跳,颤颤地映着人的脸。歌声也是颤颤的,领唱的是个十岁的卷发孩子,穿着白衣,跪在火前唱着波斯语的歌:“天地是飘摇的逆旅,昼夜是光阴的门户。多少帝王和荣华,在不多时又匆匆离去——来如流水,逝如风。”

孩子背后站着头戴金叶饰主教冠的圣女沙曼华,她穿着白色长袍,领口和前襟有一条深色宽边。身后所有明教的教徒均白衣白冠,袖手站立,面色悲戚地听着那个男孩用波斯语唱着古老的歌谣。这个少年伽亚是歌者,用歌声传播着明尊的教义,而此刻,是在为死难的教徒祈祷。

少年歌者遥望着远处灯火不息的高城,继续唱:“人说天宇是个覆盆,我们匍匐着在此生死。明尊是我慈父,领我同归彼岸乐土——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来兮,何所终!”

沙曼华静静听着少年伽亚的歌声,忽然间也有泪水滑落。她向着火堆跪倒,所有明教教徒跟随着圣女一起匍匐下去,跟着齐唱:“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来兮,何所终!”

生命消逝,也不过如此吧?愿明尊保佑那些死去的教徒,都将去往彼岸乐土。

“圣女,你会为我们报仇的,是么?”少年伽亚膝行着上前,亲吻沙曼华的脚尖,抬起眼睛期待的看着至高无上的圣女。

她茫然的俯视着那个孩子,那双棕色的眼睛里居然聚集了如此多的仇恨和黑暗,让她不寒而栗。*了那个敦煌城主?她甚至无法回答教徒的话——一念及昨日城头交手的那个人,她脑子里就有隐约莫名的痛,令她无法呼吸。

“是的,星圣女定然会一箭击破敦煌,带领我们东去中原!”替她回答的是旁边的长老妙水。伽亚欢喜地连着亲吻圣女的脚,歌唱:“醒来呀,这敦煌城!太阳驱散了黑夜,暗夜从半空里逃遁。灿烂的金箭,射中了敦煌的高瓴;银弓金箭的圣女,带领我们东去!”

所有教徒都围着火堆跪下,虔诚地望着星圣女,跟随着伽亚诵唱诗篇。

然而,她却木然,只觉脑中的痛越发剧烈,几乎不能呼吸。长老妙水一直在一边关注着圣女的脸色,看到此刻她摇摇欲坠的表情,立刻将她远远地拉到了一边。老妇的脸色是关切而慈爱的——沙曼华从苗疆拜月教来到昆仑之时不过十岁,她便担当起了师傅的职责,一直将这个小圣女当作自己的女儿,关爱无比。

沙曼华颓然坐倒在沙丘之上,捧着自己的头,忽然间压抑不住地叫了起来:“长老,我脑子里究竟怎么回事?那三根钉子……三根钉子把什么都钉住了!我想不起来……”

“是因为想不起以前所以心里疑虑,不敢下手,是么?”妙水眼里有怜悯的光——十年前那场变乱中、这个孩子吃了多少苦啊!到了如今,即使金针封脑了还一样痛苦么?老妇叹了口气:“我知道,圣女一直对金针封脑之事耿耿于怀。”

“慈父为何要封住我的记忆?”沙曼华茫然问。

妙水脸色沉重,微微叹息了一声:“是圣女祈求慈父为你金针封脑的。”

“什么?”沙曼华霍然一惊,抬头,“我求慈父?我想要忘记什么?”

“忘记高舒夜出卖你——忘记你曾为了他背叛明尊——忘记因为一念之差带给教里多大的灾难。”沙漠里入夜寒冷彻骨,妙水的话语吐出来便凝结了寒气,老妇人眼里也有冷光,将往事直截了当的说出来,最后道,“你当年一连十三箭将舒夜钉在绝壁之上,回来便整整两年无法握弓——你跪在玉座下,祈求教王用金针替你封脑。慈父爱你,便答允了你。”

沙曼华茫然抬起头来,颅脑似要裂开。真的?真的是这样的么?

她只觉妙水说的字字句句都宛如一颗钉子,钉在内心深处,将什么坚硬的壁垒钉裂了一个口子——她忽然烦躁起来,不顾一切的把手伸向脑后,想拔出那三颗金针!

“住手!”妙水出手阻止,厉喝,“你自己乱动金针,拔出之时便是破颅之时!”

顿了顿,老妇看着面色苍白的星圣女,慈爱地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可奈何:“莫要心急——教王说过,如果你无法胜任这次任务,便令月圣女接替你。我已派人去回纥通知月圣女,她不日将带领人马来敦煌支援。”

“二姐姐……”听到那个名字,眼前浮现出月圣女那张刚毅绝决的脸,沙曼华蓦然安静下来,“她也要来了?我真是没用啊,要劳动二姐从回纥赶来。”

月圣女梅霓雅,回纥的公主和教母,要带着修罗场黑衣*手们向着敦煌而来了么?

七、鼎剑候

一直到公子舒夜回莺巢,霍青雷才回头向着拘禁二公子连城的地方走去。

考虑到他毕竟是城主的弟弟,又是帝都来的贵客,霍青雷只是点了他气海和双手穴道,并不对其镣铐加身。那个葛衫少年眼里依旧有不屈服的倔强,然而听说要带他前去母亲生前住过的瑶华楼时,便安静地站了起来,跟在霍青雷后面。

在接近那座幽闭小楼的时候,又听到了绿姬在里面的祝诵之声,声音低哑诡异。十年来,这个被幽禁的女子每夜都在楼里用巫术诅咒着城主,想要为主母复仇。

霍青雷听到那不似人声的咒语,忽然间打了个寒颤。旁边的连城二公子在进楼前忽然双膝跪倒在台阶上,对着黑洞洞的门里磕了三个头,眼神变得悲痛而仇恨。门内的墙壁上,悬挂着老城主传下的那一套盔甲。

他离开这座小楼已经十年。十年前,十一岁的他看着披头散发的母亲被神武军从里面拖出来,白绫紧紧绞着她的脖子。绿姬抱着他,捂住他的眼睛不让看,可他还是看到了:母亲原本艳丽雍容的脸上一片青紫,眼睛圆瞪,口舌间都是血。

而重伤初愈的长兄舒夜,就这样坐在软榻上冷冷看着,吩咐军士将被缢死的瑶华夫人放入棺木,等上两天,好和垂死的老城主一起下葬。

他挣脱了绿姬的手,冲过去撕咬着长兄,却被无数军士拉开。

新的敦煌城主冷冷看着这个十一岁的弟弟,忽然抬起手做了个手势——周围一片利刃出鞘的声音。然而公子舒夜只是摇了摇头,似是极疲倦地摆手:“不*。送入帝都去。”

十一岁的他,就这样被送离了故土,远赴帝都长安,做了一个人质。

他看到过其他属国质子在帝都的遭遇:度日如年、如履薄冰,因为如若两国局势一有什么变动,那些质子的人头便要被放到金盘上被送回故土。而他那个阴枭多变的长兄高舒夜,心里只怕所谋者也大吧?一旦舒夜不甘于只做敦煌城主,稍有异动,他在帝都便是人头不保。

若不是在帝都遇到贵人相助,十年来替他周旋一切、教导他提携他,他早该成了帝都激烈权力斗争中的牺牲品,罔论十年后还能带着帝都旨意返回故土。想着往昔种种,他眼睛里不由自主露出了深切的仇恨。

“你这种眼神是什么意思?”猛然间,旁边霍青雷冷笑起来,似是压不住多年的义愤,“公子对你够好了!不然十年前就该把你和你母亲一起*了,以绝后患!”

高连城霍然回头,瞪着这个长兄的附庸爪牙,怒斥:“这个奴才,居然敢这样对我说话?不许辱及我母亲!你不过是我们高氏一个家臣!”

霍青雷冷笑:“你母亲?我告诉你,要*你母亲的,是老城主!——你知不知道你那个好母亲做了什么?她在公子十三岁的时候,居然勾结明教妖孽想将他置于死地,在公子千辛万苦回来后,她又一次次谋害——老城主知情后,就派人在自己去世前缢死了那个女人,才敢放心闭眼。”

“胡说!”连城因为震惊而提高了声音,怒斥,“胡说,我母亲从来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踩死!她怎么会*舒夜?怎么会?”

霍青雷铁青着脸,拼着把家丑揭穿,“你去问问侍卫老刘,去问问张嬷嬷!府里老人们哪一个不知道!不过是为了高氏的面子,对外只说夫人暴卒罢了。公子对你也算仁至义尽了!换了别人,能容你活到今日?”

连城瞪着眼睛看霍青雷,只是不信,连连倒退:“我母亲不会*人……不会*人……她信佛,她从来不*生!不信你问绿姬。”

倒退中,靴跟碰上了门槛,连城猛地一个踉跄。然而有人从门里扶住了他。

绿衣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门口,站在幽暗的阴影里扶住了少主人:“不错。二公子,夫人是个好人,她爱你至极,为你所谋更是尤恐未尽。”顿了顿,黑影里的绿姬注视着莺巢里的灯火,咬牙低声:“偏偏,有个人却挡了你一世的荣华富贵——夫人怎生容得他!”

连城霍然呆住,看着暗影里露出侧脸的女子——这是绿姨?童年时那个抱着他到处走,看西番人吞刀吐火、看商队驼铃,看长河落日的绿姨?十年不见,眼前这张刚过三十的女人的脸,竟然变得这般苍老可怕。他陡然觉得一阵陌生。

霍青雷凝视着绿姬日渐苍老怨毒的脸,眼睛里的光芒也转为沉痛。

“绿儿,何苦。”他忍不住再度开口劝说青梅竹马的女子,“你看,二公子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昔日的恩怨也就不要再提了——毕竟是骨肉啊!城主不会为难二公子,照样的同享富贵。我去求城主允许、娶你过门,大家好好的在敦煌生活下去,这不好么?”

那样诚恳朴实的话,从这个手握重兵的将军嘴里说出来,带着让人不得不相信的力量。

连城脸色依然苍白,似乎还未相信母亲昔年曾设计陷害了长兄。然而绿姬冷冷看着霍青雷,忽地笑了笑:“好啊,如果你担保高舒夜不加害小公子,我就嫁给你。”

“好!”霍青雷喜极,脱口答允,忍不住便上前一步拉住了绿姬的手。

绿姬微微挣扎了一下,便侧头向暗影里。女子的双手枯瘦如柴,冷而潮,神经质的不停颤抖着。然而隔了十年终于握住了这双手,霍青雷悲欣交集,久久不愿放开。

却没看到、侧头向着暗影里,女子眼里蓦然簌簌落下一行泪水。

深秋的敦煌城,重新又陷入了一贯的繁华和喧嚣。

驼队进进出出,各国商贾鱼贯而入,觐见城主,逢十抽一的高额赋税让他们暗自腹诽,却只有无奈地拿了盖过玉玺的过关文书出敦煌去,盼望到了目的地能卖出更好的价钱来。

公子舒夜依旧是这一方的生*予夺的帝王,决定着古道上这一重镇的一切。他依旧如往常那样奢侈放浪,却同时也将城中的政务军务安排的井井有条。没有人敢破坏这如铁一般的秩序,更没有人敢问:前几日归来的二公子连城、如今又如何了?

瑶华楼里却是渐渐有了人气,不似以往死寂阴沉。

应该是取得了城主的认可,这几日霍青雷往瑶华楼里来得明显多了起来,脸上带着喜色。绿姬的神色却只是淡淡的,偶尔也顺着他说一会儿话,眼神却躲闪。霍青雷却很容易便满足,生怕她幽禁多年对外界不熟,喜滋滋地带着绿姬去四处看,内外不避忌。二公子整日在楼里叫着要见长兄,可公子舒夜醉醺醺的扶着舞姬过来了,连城对着这个飞扬跋扈的哥哥、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只是瞪着他看。

一连几日便这么过去了,仿佛城中开始结起了薄冰的坎儿井,表面上死水无波,底下却有暗流汹涌、急待破冰而出。

第四日上,霍青雷陪着绿姬吃了早膳,照旧去后院检视。

然而一入那个花木扶疏的巨大庭院,却发觉那停着的一百车金铢一夜之间无影无踪。他倒抽一口冷气,却并不太意外——十年来,每年十月初十,公子都吩咐下人把这笔巨大的财宝放在后院里,然后过了五天,月中之夜,这些车子就会秘密地消失。谁都不知去了何方。

然而,今日不过是十月十四,竟然这些车子就走了?为何比往年都提前了一天?

他有些担忧地想去请示城主,却意外地在莺巢外被挡住,侍卫尽管认得他、却依然坚决地说城主吩咐今日不见任何客人,也不许任何人进入莺巢一步。

霍青雷闷闷地回来,绿姬殷勤询问,他便说了今日的异常。绿姬笑着说他多心,公子在那个销金窟里风流快活几天不见人、也不是什么希罕事情。然而笑的时候,仿佛心里沉吟着什么,女子的眼神陡然掠过了狠厉的光,执起了酒壶殷勤劝酒。

那酒劲儿好大,霍青雷只喝了三杯,便觉得浑浑噩噩,不知不觉一头栽倒在桌上。

绿姬探头看了看里面,发现连城没有惊觉,便小心翼翼地从霍青雷腰间解下了令牌和一串钥匙,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软泥来,将钥匙印了上去,逐一取模后,立刻将钥匙放回了霍青雷怀里。一切不过片刻间就做完了,绿姬看着醉酒的霍青雷笑了笑,眼神复杂——果然不出她所料:公子舒夜难对付、可他属下的这个愣头青,却是容易摆平。

她迅捷地做着这一切,忽地苦笑:如果小霍不是高舒夜的心腹该多好……这样,她也不用如此对他。然而世事逼人,到了如今境地,她若不抢先动手、连城便要被高舒夜*了!

这几年她虽然蛰伏于敦煌城中,行动不得自由,可私下里却心细如发,打听着整个城中一举一动。她隐约猜到公子舒夜之所以如此肆无忌惮,稳坐敦煌多年,大约是因为在朝廷中有势力相助——那每年一百车金铢的去处便是个哑谜。公子舒夜在大胤朝廷上,必有同党。

然而,她没有料到帝都的势力插手得如此之快。连城拿着圣旨返回敦煌才不到十日,帝都的人便跟着来了!

公子舒夜不*连城,或许还是顾忌着圣旨的力量。而如今,帝都那个神秘人来到了敦煌,只怕公子舒夜得了臂助,便要即刻翻脸了罢?——她必须尽快想出方法来!不然少主就要死在高舒夜手里了。

连城是瑶华夫人留下的唯一血脉,她怎可坐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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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的销金窟里,美人个个花容失色,看着公子舒夜一把掀翻酒席,厉声叫骂。

坐在对面的黑衣男子却是动也不动,看着一堆金杯玉盏砸碎在地上,嘴角噙着一丝饶有兴趣的微笑,斜觑着发怒的敦煌城主。手里小刀剔着指甲,意态悠闲。他头戴玉冠,身穿黑底龙纹的箭袖长袍,做工精致,竟然是王侯一级的服饰。

若是帝都长安的百姓,一看那袭黑底龙纹的袍子,便知道那是谁了——鼎剑候!

在大胤的四王之乱中,这位年轻候爷起于草莽,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了庞大的财力、组织起了一支军队,拥兵战于乱世。以“拥护皇上、清除内乱”为口号平定了天下,诛灭了四名作乱的藩王。内乱平息后,朝廷王室衰微,鼎剑候便成了大胤当今皇帝最信任的人,特允他可在玄衣上织龙纹,以示恩宠。连帝都那些高高在上的宗室子女,都以能结交上这位平民出身的年轻王侯、称其一声“爷”为荣。而这位候爷封号为“鼎剑”,据说人如其名、也是手眼通天,上至九鼎至尊、下至刀剑江湖,都能呼风唤雨。

这一次几大正教联合上书、请求朝廷下令剿灭明教,他便在其中起了决定性作用。

然而此刻,这位只手便能翻云覆雨的人物、却秘密离开了帝都,悄然出现在遥远敦煌城的秘密销金窟里,坐在那儿听凭别人厉叱怒骂。左顾右盼中,忽地看到了桌上那个碧玉小瓶子,不由眉头一皱,收入了袖中:“怎么还在吃这种东西?想死就去死的干脆点!我没收了。”

公子舒夜却正暴跳如雷,完全失去了平日里超然冷澈的气度,正对着那心不在焉的人怒骂:“墨香你十年来他妈的都做了些什么?每年收我那么多钱,却送回给我这样一个白痴!”

仿佛怒到了极处,忽然间他一反手、一道寒光便掠了出去——公子要*人!美姬吓得失声大叫,铮然金铁交击中,承影剑架在了来客颈外一尺处。

黑衣的鼎剑候手里多了一柄墨色的长剑,在瞬间封住了公子舒夜的那一剑。

“啧啧,毕竟是你弟弟,怎么能骂白痴呢?”鼎剑候有些惫懒地笑起来,手腕转动,剑身不停轻震,在一瞬间挡住了七剑,一边尚自有余力曼声回答,“虽然…他在我们看起来的确很白痴……白痴得就像……”

最后一剑。火星迸射。执剑相交的两名男子各退了三步,竟是不分伯仲。

“白痴得就像十年前的你!”鼎剑候喘了一口气,恶狠狠扔下一句话来,“所以你看他不顺眼是吧?”

公子舒夜同样狠狠逼视着对方,然而那句话如同利剑一般刺中了他,竟不能答。半晌,他愤然将承影剑往地上一扔,怒:“这样的人,怎么能当敦煌城主!我当你是兄弟,才对你予取予求、把连城托付给你照顾——可你竟把他教成了一个白痴!”

“我干吗要把他教成合格的城主?”鼎剑候懒懒道,看着同伴,“敦煌的城主,是你。”

公子舒夜仿佛要说什么,终究沉默。片刻,终于只是挥了挥手,令那些美姬退下,方才转过身来低声问:“今日不过十月十四,你竟亲自来取那一百车金铢?你轻易离不得帝都,忽然赶来,莫不是那边政局有变?”

“谁希罕那一百车金铢?政局有变我还敢跑出来?”鼎剑候在墨色的长剑上弹了一下,听着佩剑发出的长吟,目光忽地变得雪亮,“我知道她来了。我要抢在你去见她之前来敦煌。”

“你怎么知道她来了?”根本不问那个“她”是谁,公子舒夜失惊。

“我怎么不知道……”鼎剑候的眼光从剑上挪开,落在敦煌城主脸上,“我是墨香,你是高舒夜。我们是兄弟,有什么事情瞒得过我?——你忽然间写信,要我从帝都遣返连城,我就知道必然有变。那时候,你已料到明教总坛会派出沙曼华前来敦煌了吧?”

公子舒夜没有回答,转过头去看着庭外的玉树金莲,执拗地沉默着。

“不关你的事。早就说好了,你负责中原,我负责西域。”他冷涩地回答,“我每年给你巨万资金供你组织军队、疏通朝廷上下,你只管在帝都掌控政局、照顾连城——敦煌的事,不用你插手。”

“怎么不用我插手!他妈的难道我就眼睁睁看着你去死么?”一直惫懒的鼎剑候忽然暴怒起来,一剑将整排白玉栏杆砍的粉碎。鼎剑候在咆哮,拿出那个碧玉的瓶子在他面前晃:“十年了,你还在吃这种药?醒醒罢!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十年前你就想死在她手里,十年后还是一样!所以你急着招连城回来,急着去送死!是不是?”

“是。那又怎样?”仿佛被一连串的怒斥逼到无法回避,公子舒夜忽地粲然一笑,坦然承认,“我觉得生无可欢,不如就死。反正人生一世、我算是什么都经历过了。”

鼎剑候呆住,看着外表依然年轻英俊、却处处透出颓废死气的同伴。

十年来他一直在兵权和战乱中斡旋、极力向前奔走,还是第一次停下脚步、看到了同伴眼里的死气。自从十年前在昆仑绝顶上失去了沙曼华,这个人的内心便开始消沉了吧?而敦煌这个故乡也没有给他足够的温暖:父亲、母亲、弟弟……生命中所有最重要的人都叛离他而去,只遗下他一人在这样穷奢极欲的销金窟内、醉生梦死地靠着幻境来麻痹自己。

——这些年来虽然坐拥敦煌、富可敌国,可舒夜的心、原来已经被侵蚀得那般厉害。

鼎剑候看着生死之交,忽地微微叹了口气。

十年未见了……经历了那般被人当作棋子的噩梦,九死一生地返回敦煌后,两个修罗场出身的少年最终决定成为主宰棋局的棋手。他们订立了攻守同盟,从此天各一方。十年来,一个掌控着丝路咽喉,积累庞大的财力;而另一个则在中原乱世中拥兵而起,左右时局。

他们已然默契地合作了十年,渐渐将这个天下都收入彀中。大胤经过内乱后,诸位藩王一起伏诛,然而王室元气也由此大伤,地方割据渐起,多不听帝都旨令。他以平民之身而封候,更拥兵左右了时局。景帝病入膏肓,懦弱无能,被他操纵于股掌之上,他之一言,几已可以决定新王废立。这个天下,已经没有什么是他们要不到、作不到的。

然而,就在这个当儿上,舒夜说:他不干了?

锦衣玉带的鼎剑候颓然坐入椅上,定定看了敦煌城主半晌,忽地低声:“老实跟你说,景帝那老头活不过年底了,我在帝都选了一支衰微的宗室,准备拥为新君——那孩子天生痴呆,不过八岁,只得一个姐姐,内无臂助外无强援,已认我为亚父……待得摄政几年,各方面再稳妥一些了,便可取而代之。到时候,天下还不是我们的?”

那样大逆不道的谋反之语,在这个黑衣王侯嘴里说来,却如同平常寒暄。

公子舒夜眉头挑了一下,淡然:“帝都的事,不必和我说,你自己拿主意就是——你一向看得准、出手快、下手狠。这局棋,你定然是能左右的。”

“这是我们一起下的棋!你忘了那时候我们在敦煌城下的盟约么?”鼎剑候一拍扶手,愤然,“我们一起做皇帝!我做正皇帝,你做副皇帝——倒过来也行!”

听得那样的话,公子舒夜只是倦极的摇摇头:“错了。我那时候和你定约,只是希望能联手做好两件事:一、灭除明教;二、处置好连城。第一件事,今年你已做到:帝都下令普天下灭除明教、只怕得你之力最多。第二件事……”白衣公子忽地长长叹了口气,苦笑:“连城如今二十一岁,已经是这样的白痴了……夫复何言。你我之约,也已经到头。”

鼎剑候双眉一轩,终于强自缓了口气,先不正面回答,只是道:“你以为帝都下令灭除明教,只为我的个人恩怨?——灭明教,只为打击回纥在中原的势力。最近几年回纥国势大盛,咄咄逼人。而回纥商人与中原贸易频繁、多借着当地的明教摩尼庙作为落脚行馆,将大宗财物寄放在此间,年终便源源不断送入回纥。明教为回纥国教,传入中原后教徒之多、已经超出朝廷所能容忍的程度——所以帝都大乱平定后、便要借着灭除明教,把回纥势力打压下去!这是大势所趋。”

公子舒夜霍然回头看着侃侃而谈的同伴:那样冷锐的眼角眉梢、隐约间有支配天地的魄力。鼎剑候继续道:“说实话,我并不恨明教,虽然修罗场里那段日子的确生不如死。可你不知道我去修罗场之前、在那些武林正派手里受了多少比这更厉害的苦!大胤朝廷上下、宫廷内外,比那更残酷龌龊的事又少得了多少?……你因失了沙曼华,才恨明教入骨——其实,你恨的应该是我。”

“你以为我不恨你么?”公子舒夜冷睨了那人一眼,忽地低声。

鼎剑候刹那间愣住,这样冰冷的语气仿佛一根钉子准确地从心脏里穿过去、钉死了他。

“做了十五年的兄弟,我怎么会不了解你?”公子舒夜低头抚摩着白玉栏杆,淡然,“你真的会让我做正皇帝?向来你都不甘于人下,非要自己操纵局面;若被人所用、则视为奇耻大辱,报复手段酷烈——在中原武林是如此,在昆仑是如此,在帝都更是如此!”

鼎剑候喉头动了一下,似乎想开口回答,却终自无声。

“我和你本来就不同,我若当年能和沙曼华平安偕老,大约根本不会想着要逃出修罗场。而你鸿鹄志远,只怕非要探求能力所达到的尽头。”公子舒夜脸色青白,有一种长年声色犬马沉积下的疲惫,声音平静而锋利,“你终有一天会容不下我。而我不想死在你手里。”

“胡说!”鼎剑候终于按捺不住,破口大骂,“他妈的你少自作聪明!”

“那么你为什么要把连城教导成这样的人!”公子舒夜霍然回头,眼里神色亮如妖鬼,极其可怕,“难道你不是觉得这样的人、更适合成为你的‘盟友’?连城在帝都十年,事事听你教诲,视你如父如师,单纯听话——你要的,是这样的盟友吧?”

鼎剑候看着公子舒夜,眼神也变了,似乎开始不认识这个同生共死过的朋友。

“不过没关系……连城这样的脾气,因有你照拂着,或许还能平安长久些。”公子舒夜长长吸了口气,冷笑,“我送他入长安,一是免得留他在身边需时时提防,二来,也是因为有他在你身边当人质,你握着这张牌,至少十年内便不会轻易和我翻脸。”

那几句话平静而锋利,如同利剑一寸寸切过来,鼎剑候的脸色慢慢变了,却说不出一句话,手指用力绞在一起,眼神似是看不到底。

“你便是如此想的?”许久,鼎剑候缓缓开口,“你思谋的,也算深远。”

公子舒夜微微一笑:“彼此。”

初冬天气冷如冰,清晨的空气中居然隐约有了极细的流霜飞舞而下,挂在莺巢的一株株琼花玉树上,金色的琉璃瓦在霜气里闪着灿烂的金光,极尽奢华。鼎剑候默然凝视了敦煌城主半晌,将那只碧玉瓶子收入手心,拂衣起身,淡淡然:“告辞。”

公子舒夜一点头:“不送。”

黑衣的鼎剑候从莺巢那条秘道里匆匆离去,穿过一重重软罗轻纱、莺啼燕叱。依稀间,竟似回到了十几年前昆仑雪域的乐园之中——他们曾经一起躲在破棉絮里取暖,一起在修罗场生死界斩下对手的头颅,一起联手行刺、震慑西域诸国,一起留连在天国乐土,一起叛出光明顶、一路穿越雪山大漠回到敦煌……

十五年了。并肩战于乱世,从一枚棋子到操控天下的棋手,无数生死荣辱如风般呼啸而过——到最后、那样同生共死过来的兄弟,竟然依然心计重重、相视如陌路?鼎剑候眼里忽然有泪水渐涌,心潮澎湃之下、即使狠厉决断如他、依然忍不住止步,回头看向迷楼叠翠中的那一袭白衣。就这样别了么?他的生死兄弟!

清晨沙风带着冷气、卷起漆黑的长发,敦煌城主倚栏而立,并不曾回头,只是将栏杆拍遍了,忽地长歌:“……奈何江山生倥偬,死生知己两峥嵘。宝刀歌哭弹指梦,云雨纵横覆手空。凭栏无语言,低昂漫三弄:问英雄、谁是英雄?”

问英雄,谁是英雄?鼎剑候喃喃重复,准备离去,忽地,抬头望天。

高楼上歌姬见客人离去,正要上来为公子更衣,却见天空中忽然有电光一闪,正中迷楼琉璃屋顶,喀喇喇一声裂响!

在所有人的惊呼中、公子舒夜如同飞鹤般掠出,在琉璃屋顶上一掠即回,手指间夹了一支金色的箭。箭上缚着一张帛书:“昆仑大光明宫星圣女沙曼华、致意敦煌城主高舒夜座下”。

那是一封战书。约定三日后的正午时分,在敦煌城外的祁连山顶、一决死战。

如若她侥幸赢了,他便要打开敦煌城门、让明教东去中原;如若她败了,便立刻领着教民返回昆仑光明顶总坛,再不踏足中原。

信写的很短,他却怔怔看了多时,嘴角浮出了一丝笑意。

终于是来了。毕竟还算侥幸——在轰走了墨香那家伙后、才收到了这封信。不然那人见了这封信、一插手,只怕他安排好的一切就要大乱了。

公子舒夜也不去寻笔墨纸砚,只是将手指在剑锋上割破了,就着血写下两个字:如约。

然后扣起食指、屈指在金箭末尾一弹,那一道金色的闪电便沿着来时的轨迹、呼啸着穿过重重高楼和玉树,一闪不见。

那头,送客的舞姬转过头来时,那位神秘的来客也已经消失了踪影。

八、梅霓雅

敦煌城外,一顶顶帐篷在沙海里撑起,那些帐篷都向着居中的一顶金色帐子围拢。

中间的金帐里,数百名教徒围住了一个女子,匍匐在地,神色虔诚而欢喜。连自恃甚高的长老妙水都恭恭敬敬地随侍在侧,听着那个褐发女子的命令。

那个女子是个西域胡姬,年纪已过三旬,有着蜜色的肌肤和深蓝的眼睛,虽然容貌不见得美丽,可那高爽的额角和决断的眼神、却隐约有男人也不可企及的魄力——那便是从回纥日夜兼程赶来的月圣女梅霓雅。也是明教中仅次于教王的权力人物、回纥的公主和教母。

旁边一名黑衣人递交上了一支金箭,上面写着战书的回复。

“哦,果然不出所料、高舒夜还是应战了。真是奇怪,为何还要提前到日出时分?这下非要令父汗的大军冒着危险、白日里急速赶来不可了。”千里穿越沙海奔赴敦煌,梅霓雅眼里居然没有丝毫的风尘困顿之色,只是冷定地问左右,“星圣女还没醒么?”

那些衣衫褴褛的教民还没来得及回答,帐子里影子一动、如疾风闪电般一掠而回。那名黑衣人单膝下跪,朗声回答:“尚未。”

那是和月圣女梅霓雅一起前来的十二名黑衣刀客之一,据说那些在回纥担任可汗贴身侍卫的黑衣客、都是出自昆仑光明顶的修罗场,是十年前那一场浩劫后教中重新培养出的精英,个个技艺惊人。而月圣女梅霓雅、则是这一群被驯服的兽的主人。

“哦,看来金针对她的脑部有很大影响啊。”梅霓雅微微蹙眉,看着手下带回的那一支金箭,喃喃,“不然我不过对她小小施行了一个术法,怎么会至今还没醒来?”

长老妙水小心翼翼地躬身,忧心忡忡:“月圣女,前日星圣女和敦煌城主已交手一轮,处于下风——属下以此判断星圣女无力带领教徒穿越敦煌,必须要劳动月圣女前来。只是……属下很担心,这次祁连山的决斗,星圣女只怕依然不是高舒夜对手。”

“这小妮子做事向来一塌糊涂!”梅霓雅不置可否地冷笑:“倒真是可笑……那家伙的武艺还是沙曼华教的,十几年后徒弟反而超出了师傅?”

长老妙水默然,低声回答:“月圣女应该知道、当年一箭射穿高舒夜胸口之后,星圣女足足有两年未能握弓,武学荒废。此消彼长,也是自然的。”

梅霓雅继续冷笑,眼睛里有一种蔑视,她扬起了浓眉:“那小妮子,什么事情都做不好!难怪教王一开始就有命:若沙曼华不足以击破敦煌带领教徒东去,那么事情就交由我来全局负责——我心中已有计划,你大可放心。”

“是。”长老妙水畏惧于月圣女的口吻,只好低首听命。

这边黑衣*手重新入帐,单膝下跪:“禀告月圣女,星圣女即将醒转。”

“好!”梅霓雅一拍案几,立刻起身,“带我去看,快些!”

长老惊讶于月圣女的急切,迟疑着要不要跟过去看看。然而,在她撩开沙曼华休息的那个帐子门帘的时候,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将醒不醒的沙曼华被月圣女拉了起来,靠坐在帐子中心的木柱上,神色茫然。而月圣女梅霓雅神色肃穆,碧蓝色的眼睛里浮动着妖异的光芒,注视着尚未真正醒转的沙曼华,嘴里喃喃轻声说着什么,声音绵长而诡异。

妙水稍一细听、便觉得神智一阵模糊。

——摄心术!月圣女居然在对星圣女施行着摄心术!

长老妙水的眼睛因为震惊而睁大,几乎脱口惊呼,然而她终于忍住了。一直等到梅霓雅将摄心术施完,让将醒不醒的沙曼华继续睡去,她才吐了口气。

月圣女转过头看到了长老震惊的表情,嘴角却泛起了一丝笑意:“怎么?很惊讶?”

妙水不敢对视她冷锐的目光,连忙低下头去:“不敢。月圣女所做,必有道理。”

“妙水,你越老倒是越会说话了。”梅霓雅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将沙曼华放回褥子里,低头拨开她的眼皮看了看,点点头,“我对她施行摄心术,也是为了让她弃除杂念,可以全力对付高舒夜。你说,这是不是一个好法子?”

妙水一震,不敢回答。

梅霓雅站了起来,叹了口气:“你道三妹败落是因为技不如人?当日高舒夜负她、她怒极了连射十三箭——以她的箭术,若不是心中不忍、又如何会十三箭还射不中那人心口?十年前怒极攻心之时尤如此,十年后、我怕这个傻妮子更是连弓都拿不起来了。”

老妇讷讷不发一言,心下暗惊:执掌光明界的三圣女只是名义上的姐妹,虽然在昆仑绝顶一起长大,相互之间却少有往来、甚至钩心斗角不断。然而没有想到,月圣女梅霓雅对这个最小的妹妹、却比自己这个曾亲手带大她的人更了解。

梅霓雅凝视着沉睡中的沙曼华,眼神凌厉:“不要再手软啊,沙曼华!十年前因为你的轻信、让光明顶流满了鲜血——十年后,我令你一见到那人的面、不要听他的任何狡辩之词,只管拿起银弓金箭、直射他心口!”

沙曼华仿佛在做着什么噩梦,身子轻轻挣扎,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却说不出话来。

妙水伏地听命,顿了顿,终于忍不住轻声提问:“若是万一星圣女输了呢?如何对拜月教交代啊。”

梅霓雅冷然:“输了也就算了——她只要能牵制住高舒夜一日,便已足够。拜月教不足顾虑:我教在中原受到围剿、他们作为盟友却在南疆袖手旁观!我教和拜月教已然交恶,不必投鼠忌器。”

那样漠然冷酷的话语、让长老妙水不自禁全身一震,低下了头去。她知道、月圣女是完全把孤苦无依的星圣女当成了一枚可弃的棋子了!

仿佛也觉得自己语气太过凌厉,梅霓雅微微一笑,补充了一句:“当然,能活着回来更好,毕竟培养星圣女、教中也费了很大心力。所以三日后,由你陪着星圣女去祁连山——等决斗完后再陪她赶上我们的队伍!”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又有一名黑衣刀客单膝跪倒在帐外,手里托着一卷羊皮纸,禀告:“月圣女,敦煌城内有密信书卷送到!”

叱咤方遒的梅霓雅,一听到那个消息眉间居然喜动颜色,霍然长身而起:“快送上来!”

柔软的羊皮在案上一寸寸展开,旁边的长老妙水蓦然脱口惊呼:“天,这是……敦煌的城防布兵图!”梅霓雅大笑起来,神色欣喜,手指点着羊皮卷上画着的密密麻麻的图形:“真是天助我也,在这个时候,给我们送上了这样一份厚礼。”

长老妙水吃惊地看着月圣女,“是谁?”

梅霓雅点头,微笑起来:“绿姬。那个高舒夜忽视了的女人。她本是回纥人,为饥寒所迫,被卖入敦煌高氏府上为奴。但后来瑶华夫人疼爱她、那小妮子也把夫人当母亲看。后来,瑶华夫人为了除去世子高舒夜、入了我教,信奉了明尊。”

长老妙水恍然大悟:“原来当年我教掳走高舒夜,便是为此?”

“是啊。”月圣女冷笑点头,“原本是要*了他的,偏偏教王觉得他资质出众、便留下他做了修罗场的*手。结果惹来多少麻烦……本来我们掳去高舒夜,瑶华夫人便可立连城为世子,这样敦煌城也便是我们明教的一个分舵了——偏偏高舒夜在昆仑呆了十年,居然逃回来了!所有的部署一下子被弄得乱七八糟。”

说着当年的事,月圣女梅霓雅不禁咬牙:“瑶华夫人被缢死后,绿姬和总坛失去了联系——外无援助、内无同党,只好蛰伏起来。她视瑶华夫人如母,因此恨公子舒夜入骨,时刻不忘反噬。主动联系总坛,说愿意为*死公子舒夜尽力。可那时候总坛元气大伤,根本无力再顾上敦煌这边的事情,也只好任由那小子当上了敦煌城主。”

手指点在羊皮地图上,那里、密密麻麻的底图上用朱笔圈出的,便是各处城门、水渠和兵营分布。月圣女梅霓雅赞许地点头:“难为她忍了那么久……这次终于抓到机会,把最重要的东西送了过来。”声音顿了顿,梅霓雅一扬头:“三日后,我们便直穿敦煌东去!”

长老妙水仿佛被月圣女眼里的光芒镇住,片刻后才低低道:“既便公子舒夜离开了敦煌、我们又有地图,可敦煌驻守着十万神武军——我们如何带着这么多教徒东去?”

梅霓雅微微笑了起来,眼里有锐利的光:“神武军号称十万、实际兵力不过五万有余——而我从父王那里、要来了五万骁骑。出其不意的突袭,对付敦煌足足有余。”

“什么?”长老妙水这一次再也压不住地脱口惊呼出来,“圣女你……你调动了回纥军队攻打敦煌?”——虽然梅霓雅是回纥可汗的长女、明教在回纥的教母,但若说要调动如此庞大的军队、为明教东去中原开路,也匪夷所思。

将手上的羊皮卷收起,梅霓雅冷笑,气势夺人:“回纥如今已经是西域霸主,而中原大胤王朝内乱丛生、国力衰微,还要灭明教、*伤我国商旅教民无数——我父王早已窥测敦煌多年,苦于没有合适机会将其一举收入囊中、以便彻底控制这条丝路——如今有了这么好的机会,哪里肯错过?”

白发苍苍的长老这一回是彻底呆住了,看着月圣女。

从霍青雷那里偷印了模子、打出钥匙开启秘柜之后,所有能找到的情报都已经秘密送出去了:水文分布图,敦煌城防图,城中兵营分布图,甚至敦煌内府的详图——都被她送到了城外明教的手上。月圣女梅霓雅派使者告诉她,在公子舒夜前去祁连山赴约决斗的时候,她便会带着明教人马进入敦煌——待*了公子舒夜,连城到时候便可坐上城主的位置!

只为那样的许诺,她窃取了情报、力图和梅霓雅里应外合,一举拿下敦煌。

然而此刻,绿姬坐在昏暗的瑶华楼里,却对着手上最后一枚银色的小钥匙发呆——这枚钥匙究竟是开启哪个柜子的?所有其余的钥匙,都一一使用过了,那些柜子里装着不同的军机秘密,只有剩下这一枚、她完全不知道对应何方的秘柜。

按这一串钥匙排列的顺序、这枚银色小钥匙应该是最近才被霍青雷串到腰绳上去的——可究竟是开哪个柜子的?绿姬细长双眉紧蹙着,百思不得其解。

忽然身后传来轻微的叹气声和脚步声,她连忙收起钥匙,转身看着踱步来去的葛衫少年。被软禁在这里好几天,高连城没有了当日刚来到敦煌的那种锐气和煞气,仿佛被消磨了锋芒一样、每日在瑶华楼里踱步来去,心事重重地叹气,似乎心里也有什么在天人交战。

“少主,为什么总是叹气?”终于忍不住,绿姬安慰,“放心,很快你就能出去了。”

然而高连城只是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眼神却是茫然的,开口问了一句:“绿姨……当年我母亲…我母亲真的是要*舒夜?”

“是。”绿姬坦然回答,“夫人一心为你、自然容不得他。”

高连城的眼神剧烈波动了一下,忽然有些烦躁地转过头去,低声:“为什么?我又不想当城主!你们为什么非要*舒夜?”

绿姬诧异地看着高连城,显然不明白这个少年为何这般死脑筋:“夫人是为你好啊!谁不想当敦煌城主、安享荣华?掌握了敦煌,就控制了丝路、控制了中原和西域的命脉!——夫人只得你一个孩子,自然盼着你能得到一切。”

“那也不能*我亲哥哥啊!”高连城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你们把舒夜掳到昆仑去当奴隶、又在伤重的时候刺*他?——你们怎么连这种事都做得出?”

一个耳光重重落到了他脸上,将他的话语打断。

葛衫少年定定看着动手打他的绿姬,似是不可思议——从小到大,绿姨还是第一次打他!

“在帝都做了十年人质,你还不明白么?”绿姬嘶声力竭地叫了起来,眼神充满了失望和愤怒,“你还不明白夫人的苦心?就算不先下手对付舒夜,以他那样的脾气,也不会放过你——夫人只是不想让你吃亏!所以她用尽了全力、要把你推到最安全的高处去!”

高连城捧着脸,讷讷地看着绿姬扭曲的脸,觉得心里冷了一半。

“你怎么还不明白啊……”绿姬看着眼神单纯明亮的少年,忽然忍不住哭了起来,“在帝都做了十年人质,你还不明白?不是你*他、就是他*你!怎能容情半分?夫人费尽心力立了你为世子,可老城主念念不忘舒夜、在莺巢的金柜里留下了手谕,说,如果舒夜有一日能回到敦煌、世子的位置就依然归他所有——夫人怎能不千方百计置他于死地?”

高连城脸色煞白,沉默半晌,忽地喃喃:“原来他这般对我、也算公平。”

“生于帝王富贵之家,从来没有什么兄弟可言——因为权柄只得一个,手却有好几双。”绿姬抬起眼睛,眼里是阴冷绝决的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高舒夜这般对你、真的也算自然——所以,今日你若要*他,也是理所应当。”

她的手抬起,指着壁上那一套盔甲——这是历任敦煌城主的家传宝甲,上一任老城主死后一直放在瑶华楼里。她微笑:“不出两日,你便可以穿上这套盔甲、君临敦煌。”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高连城半晌不语,忽地喃喃,“那……你为报答母亲的知遇之恩,不顾一切一心为我——这又算什么?”

绿姬猛然呆住,无法回答这个相悖的事实。

“其实,绿姨你是一个忠义的好人。”高连城苦笑了一下,踉跄而出。她想追出去、告诉公子两日后布置后的*局,然而仿佛猛然间想起了什么、顿住了脚步。手指握紧了那一枚银色的小钥匙,脱口喃喃:“对了……还有一个地方!莺巢的金柜!”

莺巢的金柜密函——那个历任城主用来存放遗嘱手谕的地方。

莺巢里依旧弥漫着奢靡的醉生梦死的气息。歌舞才歇,绝色美人一拥而上,簇拥在居中的年轻城主身侧,莺啼燕叱、巧笑承欢,满目春光无限。然而铺了雪豹皮软榻上,那人却依旧神游物外般的漠然,丝毫不理睬周围的众多美人、眼睛茫然地看着外头,瞳孔微微扩大。

——公子今日又服药了吧?

美人们见惯了这样的情况,在心里暗自嘀咕,却不敢说出来。只是小心翼翼地簇拥在周围,等待着公子点人侍寝。

外头今日换上了和阗白玉雕刻的琼花,一树树如雪般美丽绰约。树下无数佳丽嘻笑追逐,林间珍禽走兽徜徉出没,连檐下的沟渠里、都浸满了南海出的明珠——不枉了他这些年来的布置,每次药力发作的时候,一眼看去,这个莺巢居然和当年昆仑大光明宫的乐园依稀一样……每次,只有通过幻觉,才能见到她罢?

“沙曼华……”陷入药力中的人陡然脱口喃喃呼唤,伸出手去,却是触摸到了身侧一名美姬的脸,捧在手心里看着,眼神恍惚,“沙曼华,是你么?还是、还是我又做梦了?”

那名被点中的美姬脸上露出了庆幸的笑,回击着其余女子嫉恨艳慕的眼神,嘴里却是按照惯例、轻柔地回答着最稳妥的话:“是我……我回来了。”

一边说,她一边温柔地贴过身去,周围其余美姬静静地退了下去。

“你真的回来了?……让我抱抱你。”公子舒夜喃喃,忽然一把将那名美姬拉入怀里,用力抱紧。那个怀抱如同铁般冰冷坚固,痛得她几乎叫了起来。然而刹那间、公子舒夜猛然一把推开了她,定定看着,摇头:“不是你……不是你。你是不肯回来见我的……除非为了*我!”

美姬从未遇到这样反常的情况,骤然呆住,惊惧交加地看着城主忽然仰头大笑。

“你是来*我的!沙曼华!”显然是在药性中迷失了,公子舒夜踉跄走过来,用双臂圈定了美姬,只是神情恍惚地喃喃,“我等了你好久啊……久到你要是再不来、我就要撑不下去。所有人都离弃了我:墨香出卖我、你痛恨我,弟弟仇视我,父亲死了……继母她不择手段要置我于死地!十年了……我受够了。”

美姬在他怀中瑟瑟发抖。城主说出的每一句秘密、似乎都是一把利剑架在了她脖子上——她知道公子的脾气,所以只恨自己为何长了一双耳朵、要听到这般不可告人的机密!

公子舒夜的眼神忽然空洞下去,不知是不是因为药力的原因、瞳孔扩撒开去,他猛然拉住了美姬,将她拥入怀中,喃喃:“十年来,酒色无味、权势嚼蜡,兄弟陌路,亲情凉薄……这个世上…除了死、还有什么可以渴望?我等了你很久。”

胸口的旧伤在酒力和药力中灼热起来,那被金箭射碎在他心肺的青丝仿佛又活过来了,蜿蜒着在血肉内,生长着、蔓延着,纠缠他的身体和魂魄、十年来竟不曾放松分毫。

他用颤抖的手将那个美姬拥入怀里,埋首在她发间喃喃自语。忽然间仿佛疯了一般、将她按倒在软榻上,一把扯开她的衣服,猛烈地动作着、仿佛要把这个女子融入自己的身体:“我等了你很久……来*我吧,沙曼华。”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

焚香、沐浴、更衣。在拿起那一把承影的时候,公子舒夜的眼神凝聚起来,手指平平掠过剑锋,一滴血顺着雪亮的锋芒滚到了剑尖上、凝聚。这把剑,还是和墨香十五年前在昆仑大光明宫里当*手时、教王赐给他们的奖赏。

是最后一次用它了吧?他长长叹了口气,将剑佩在身侧,令姬人束发。同时传令备马、准备干粮和饮水——明日便是和沙曼华的决战之期,而祁连山距离敦煌三百里,他必须提前一日出发。

昨夜侍寝的那个美姬惴惴不安地捧着镜子跪在一边,不停偷窥他的脸色。

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吧?不然这个女子不会如此不安。公子舒夜皱了皱眉,极力回想,然而脑子里一片恍惚。反正是有人听了不该听的话,就该让她闭嘴——他下意识地便抽剑往那个美姬颈间掠去,众位姬妾惊呼一片,那个美姬尖叫着往后退,镜子摔裂在地上,美丽的脸因为惊惧而扭曲。

“罢了。”长剑割破颈脉的一刹,公子舒夜忽然叹气,将承影摔落在地上——反正也已经是要去赴死的人了,还在意这一点秘密不成?他挥手令那一群受了惊吓的姬妾各自回去呆着,自顾自的整衣起身、最后一次检视身侧所有东西,便欲举步外出。

目光停留在那个金柜上,公子舒夜神色变了变,仿佛终有什么难了之事。许久,他走到窗边,从案上提起一支紫毫蘸饱了墨,迅速写了几行字,仿佛有无数话未曾说,公子舒夜急速写着,眼里有难以抑止的激动光芒。但尚未成书,陡然又抓起揉做一团,扔到了一边。

手里抓着笔,却仿佛有千斤重,任凭心中山呼海啸、竟不能书一字。

最终,他在雪白的云版纸上缓缓只写了两句话,便搁笔。打开金柜,将最后一张信笺放到了那一叠信上,凝视了半晌,重重关上了柜门。拾起长剑,头也不回地离去。

外面静悄悄的,所有姬妾侍从都被他摒退了,大漠初冬的阳光淡淡照在金色的琉璃瓦上,辉煌灿烂,莺巢里万树琼花绽放,一树树如冰雕玉琢,美丽华贵不可方物。那是他镇守敦煌十年,倾尽心力布置的奢华销金窟。

“哈哈哈哈!”公子舒夜陡然在空无一人的莺巢里仰头大笑起来,拂袖离去。白衣侧帽,只牵了一匹白马从侧门悄然而出,不曾惊动一个人。他穿过那些玉树琼花、雕梁画栋,扬长而去,不曾回头看上一眼,仿佛那些富贵奢华在他身后如尘土般簌簌而落。

霍青雷今日没有去瑶华楼。不知道为何,这个直爽粗鲁的汉子内心隐隐不安,似是觉得出了什么大事。他摸索着腰间的一串钥匙,看到了最新串进去的那枚银色小钥匙——这是那一日在莺巢,看到二公子连城返回敦煌之时、公子舒夜交给他的东西。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记住一定要把这件东西交给新的敦煌城主。”

一想起当日公子说的这句话,霍青雷只觉心底有冷气冒上来,腾地跳起来,向莺巢奔去——高舒夜……高舒夜!你又想捣什么鬼?说出这边不吉利的鬼话来!

他一路走来,午后的莺巢里居然空空荡荡,所有佳丽都躲在了自己的闺阁里,不敢出来——应该是得到了公子的命令罢?霍青雷是城主心腹爱将,不受拘束、便直闯金屋密室,大声叫着高舒夜的名字。然而里面竟也是空无一人。

城主喜做长夜之饮,往往日中才起。可如今人却去了哪里?

他有些踌躇地张望了一番,准备退出,然而在拉上门时、脚尖忽然踢到了角落里的一个纸团。霍青雷展开那张揉皱的纸,只看得一眼,脸色忽然大变。

“高舒夜你这个混帐!”他大叫一声,直震得四壁簌簌,跳起来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莺巢终于又安静了下来。装饰着金箔明珠的窗口,美姬们探头好奇的观望,然而多年来的调教让她们养成了不问任何事情、只听从公子吩咐的习惯,只是看了一眼、便回到了各自华丽的阁楼里,继续弹琴歌唱、打发漫长的时光去了。

这样的寂静中,一袭绿衣跟在霍青雷之后、悄无声息地飘入了金屋密室,警惕地张望。

“就是这里了……”终于发现了门后嵌入墙壁的秘密金柜,绿姬默不作声地舒了口气,拿出了那枚仿制好的银色小钥匙,“且让我看看、到底高舒夜在这里还留了什么伏手?”

明日日出之时,待得高舒夜远离敦煌、月圣女便要带领明教进入敦煌——霍青雷如果追着高舒夜而去,城里失去大将、更是守备空虚,简直可一鼓拿下。只是……刚才霍青雷在地上又拣到了什么?只看得一眼便那样失态?

绿姬心里有重重的疑虑,然而依然小心翼翼地用银色钥匙插入了锁孔,咔哒一声,打开了那个历代敦煌城主存放最机密物件的金柜。

“连城二弟如晤”——一打开金柜,柜门内侧赫然刻着这样几个金色的字!

绿姬脱口低低惊呼出来,不可思议地看着柜门内刻着的字——那分明是公子舒夜的字迹!他、他一早就料到了连城会来打开这道金柜?这是他留给连城的信?

金柜里,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堆白玉管子,飘出笔墨的清香。

玉管上雕刻着隶书的“墨”字,底下有一个小小的印记,做工细致、竟似大内御用之物。绿姬用颤抖的手抽出一根白玉管,每一根白玉管里,都有一页薄薄的书信,按照日期先后被码放在金柜里。

最早的一根,是景帝龙熙八年——正是老城主去世、连城被送往长安帝都的那一年。

“谨尊君之嘱托。敦煌路远,勿念。与君今生为兄弟,刎颈沥血而已。今以幼弟相托,必不相负。连城在彼吾当保其平安,潜心教以文武谋略之道,以成大器。”

一支支玉管整整齐齐排在那儿,报告着敦煌质子高连城在长安的种种事情:何时学艺、何时习武,何时学习兵法谋略……每月一封,十年来竟从无间断。

最后的一根,是半个月前寄来的——正是连城从长安返回敦煌的那一天。

“依君之意,已令连城携旨返回敦煌。君何打算?竟真欲让位于彼耶?蠢之甚矣!生于帝王富贵之家,虽亲兄弟亦如世仇。君多年来施恩于彼,不知其日夜欲斩君首级以报母仇乎?我速来敦煌,少等。”

最后一根玉管后面,是一本厚厚的册子,翻开来、竟是一本杂记。应该是公子舒夜镇守敦煌十年的间隙里陆续写下,详细记录了丝路上西域诸国的强弱动向、诸王性格弱点;以及城中政务管理得失、神武军诸将品性。一一提及何人可用、何人需留意、何人又需及早处理——事无巨细,竟是整整一本军政细则提要。

最后一页墨迹尤新:“敦煌为丝路要冲、东西命脉。大胤衰微后,诸国皆虎视眈眈,尤以回纥为甚。十年来为兄为保一方平安,已然竭尽全力,今重任落于弟肩矣。霍青雷自幼为高氏家臣,勇武率直,深孚众望,弟若以其为兄之旧臣而见疑、则无异于自断臂膀。可令其与绿姬成婚,示恩于彼,完其心愿之余亦可收为己用。诸事繁杂,不及一一细述。望善视百姓,珍重自身。兄去矣。”

绿姬怔怔看着,忽然间似失了神智,不敢相信般地怔怔看着这些书信:“一定是假的……是假的!一定是高舒夜那个家伙伪造来骗连城的!”许久,女人忽尖利地大叫起来,发疯一样将所有玉管摔到地上,用脚踩踏。

玉管摔落后,金柜内侧现出了另外两件东西:象征敦煌城主身份的黑豹紫金冠和玉玺。那两件东西静静摆放在锦缎之上,似是等待着新的主人来取。

黑豹紫金冠下压着一张雪笺,墨迹未干,上面只得两句:

“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他生未了因。”

狂躁不安的绿姬猛地安静下来了,静静凝视着这两句诗,忽然间眼里滑下泪来。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而这里的每一封信、都将她内心执拗地偏信的那个说法击得粉碎。她错了么?这些年来,她一直错了么?一直在权欲中争夺,继承了失去夫人的偏执的她、竟然还不如连城那个孩子看得真切。

明日,敦煌便要迎来前所未有的灾难了吧?她居然为了一己之私、将整个敦煌出卖!如果连城那孩子知道他的绿姨、做下了这等事来,他还会当这个回纥控制下的傀儡城主么?

她呆呆看着满地的玉管,眼神激烈地转变着。许久,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忽地拿着信笺、站起身向瑶华楼跑去。

敦煌城口,守城的士兵诧异地看着一反常态的将军,纷纷回答没有看到城主。霍青雷一想便知公子舒夜定然便装从侧门而出,当下掉头策马狂奔。

他在茫茫大漠里追着,奔得不辨方位,从日中一直追到了日落。风沙呼啸着刮到脸上来,他已经追出城外一百里,却没有看到一个人。

“高舒夜!你这他妈的蠢材!”他猛然大叫起来,目眦欲裂,忽然跳下马将头撞在沙丘上,失声痛哭,手心里那一张揉皱的纸被握得浸满汗水,“你到底要去做什么?就这样一声不响把整个敦煌扔了么?以为老子会听那个黄口小儿的命令?”

霍青雷下马四顾,不知公子去了何处。他却不知他所追出的方向、和公子舒夜所去正好相反,如何追得上?这个粗鲁汉子却锲而不舍,上马正准备继续追出时,忽然惊住了——

一百里外,居然隐约有黄尘腾起!在离敦煌三百里开外处、竟有一支大军奔袭而来,马衔枚、人静默,在沙风中悄无声息。看方位,竟是绕过了嘉峪关、从弱水和居延海过来的。那条路,是敦煌去回纥牙帐的必经之地。

——回纥要向敦煌出兵?!

那一瞬间,仿佛有冷电沿着神武军统帅的脊椎蔓延。他再也来不及想别的,霍然回身狂奔向百里外的敦煌城。

墨香·大漠荒颜(下)

九、祁连

朝阳要跃出天际的时候,长老妙水站在祁连山下,目送着白狮驮着星圣女走上雪峰去。

想到此去星圣女或许再也无法生还,老妇眼里也有不忍的光。想多嘱咐一些什么,却遇到了沙曼华空洞茫然的眼神,她霍然一惊——星圣女已经被月圣女施了慑魂术,这个咒术不到一箭射*高舒夜、只怕是无法解开。

沙曼华幼时从苗疆来到昆仑,孤苦无依,便是她半师半母地一手带大。对沙曼华、她心里也是有着一份特殊疼爱的,因此此刻止不住地担心:这一次,若星圣女失败倒也罢了、因为高舒夜必然不忍心对昔日恋人下手;可若万一真的赢了、*了高舒夜,不知又是何等情状!——只怕,不止像当年两年无法握弓而已吧?

教中三圣女里,月圣女梅霓雅野心最大、手段最刚毅,背后又有极大的靠山,是故力图排挤他人把持教派上下,十年来已经渐渐将日圣女苏萨珊打压下去,剩下所虑便是这个拜月教神女出身的沙曼华——梅霓雅这一次将失去拜月教背景的星圣女作为棋子,虽是得了教王指令、只怕更多也是为了铲除异己考虑吧?所谓明尊子民,原来也不过如此。

长老妙水打了个寒颤,忽然间对于教中种种有了说不出的疲倦。

沙曼华带着白狮飞光,消失在祁连绝顶的冰雪中。东方的朝阳升起来,雪山上到处是一片刺眼的金光。长老妙水眯起了眼睛,忽然觉得眼里有点刺痛。此时她看到一点黑影从西而来,跳丸般掠过冰川河谷、直奔绝顶而去——

应该是敦煌城主高舒夜准时赶到了吧?

祁连去敦煌三百余里,如约战在日出之时、他非得连夜赶来不可。也不知道公子舒夜出于什么样打算、竟要把决战提前这半日。逼得月圣女梅霓雅不得不临时下令、让蛰伏居延海的军队冒着危险昨天白日里行军、赶去敦煌。

今日日出之时,这边决战的同时、月圣女带领明教教徒和回纥军队也该开始攻城了罢?

西域霸主回纥终于忍耐不住,要向中原的大胤王朝开战了。而明教……他们为之付出生命和灵魂的明教,说到底、只不过是诸国争霸逐鹿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长老妙水笑了起来,白发在冰风中飘萧,眼神黯淡——人各为己,毫不容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罢了,只是可惜了沙曼华这个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丫头。那个单纯宁静、毫无野心的少女,就这样被各方势力撕扯着、拿来殉葬。一想到此处,老妇心里就隐隐作痛,一瞬间、几乎有了不顾一切去将雪峰上可怜女子带走,就此远走高飞、离开江湖的念头。

一念之间,那个影子在冰川上几个跳跃、已到了山腰。忽然长老认清了来人,眼神一凛、脱口惊呼了出来:“什么!来的……不是舒夜?”

白狮跃上祁连绝顶之时,红日一跳、恰恰从沙漠尽头升起。雪峰晶莹剔透、染了微微的红光,那种凛然烈艳、竟叫人不敢逼视。

沙曼华的眼睛却是空洞的,丝毫不回避地直视着冰上日光,漠无表情。她静静坐在白狮上,任雪山天风吹起她的长发,手里抓着银色的弓和金色的箭。箭尖在日光中反射着一点冷冷的光,有一种不祥的锐意。

风吹起,积雪纷纷扬扬落下。就在积雪扬起的一刹、她闻声辨位,猛然回首,一箭射去!

轻微的裂帛声,一角黑衣从飞雪中飘落。来人显然没有料到尚未正式开战、刚一照面就被如此袭击,一连在半空中换了几次身形,才堪堪避过了那一箭、飘落在一根冰柱上。黑衣来客的靴子踩着那根冰柱不过手指粗细,却居然不曾断裂。

黑衣男子远道而来,点足于冰川之上,一眼看到了雪中张弓射箭的女子,眼神便凝了一凝,脸色瞬间有些复杂。十年了……和舒夜一起离开昆仑光明顶已经那么久,以前那个十几岁的明丽少女已然成长了很多,唯独执箭时那般冷厉凝聚的眼神,却是丝毫未变。

“沙曼华!”他叫了一声,看着她转过脸来——他期待着她的惊讶表情。

然而回应他的,依然是一支呼啸而来的金色利箭!

沙曼华脸上毫无表情,一眼看到黑衣男子掠上了冰川,想也不想地搭箭弓上,随着他的身形移动一连串地射出箭来。在他半空身形变换、旧力已尽新力未发的时候,那一支支金色利箭便呼啸着飞来、意图将他的动作钉死在空气里!

“我不是高舒夜——我是墨香!你不认识了么?”落到地上时,他手里已经抓了七支箭,而肩上也已经多了一道血痕。黑衣男子震惊于沙曼华脸上漠然的表情,举手大呼:“先别发箭!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非常重要的事……听我说,先别发箭!”

白衣沙曼华似乎根本没听见来人的话、手指微微一动,这次居然同时有五支金箭出现在她的指间!沙曼华坐在白狮背上,身形一动不动,眼神也凝聚起来。然而她的指尖却在不停微微移动、调整着五支金箭的箭羽,转动箭尖,锁定了雪地上那个黑衣男子的方位。

“天罗箭?”墨香见过这种手势,知道厉害、一惊之下立刻拔剑掠起。就在他身形一动的刹那、那五支金箭几乎是一瞬间呼啸而至——如金色的天罗地网迎头罩下,分别封锁了他可能移动的所有方位!

墨香再也顾不上说什么,立刻挥剑格挡。只是一刹,“叮叮叮”五声急响,黑色的蛟龙忽然从金色罗网里挣脱。墨香滚了一身的雪,伤口的血在地上划出殷红的可怖痕迹。

在脱出罗网的刹那,他以手按地,挺身跳起,却立刻继续厉声喝止:“别放箭!先听我说!十年前勾结七大门派出卖明教的人是我,而不是舒夜!——我是中原武林的卧底,我出卖了兄弟!不关舒夜的事!你错怪他了!”

白狮飞跃在冰峰上,在对方说出那么一段急促的话时、沙曼华屈指拉弓,已经射出了无数道箭气。她脸上毫无表情,睫毛却不易为人觉察地微微颤抖着,眼神是极力挣扎着的。然而仿佛被看不见的引线操纵着,她凝视着墨香的身形,手上却丝毫不缓地一箭箭射出。

墨香几乎是拼着性命、才抢说了那一番话。然而令他震惊的是、对面那个白衣圣女的脸上居然没有丝毫的表情——沙曼华怎么会这样?她根本不在乎舒夜是不是背叛?她只是听从教王的命令来*一切和明教为敌的人?她对于明教竟有如此忠心?

原来他所想的一切都错了。

他一开始就没有把那番刺耳之言当真。多年的兄弟、他深知高舒夜的性格,又怎么会轻易被那几句话冷了心肠?——他知道高舒夜是极力想赶他离开,于是借口退出,半路上便拦截了信鸽上的那封战书。“如约”两字赫然在目——从十多年前开始,在沙曼华面前、那个小子就毫无还手之力!他怎可让他径自来送死?

他来不及多想,便擅自改动了上面决战的时间、提前代替舒夜来到祁连山。他本想尽力化解开十年前那一场误会——那是他曾经欠高舒夜的一笔债,为了偿还这笔债,他不惜以身犯险。然而,沙曼华居然毫不动容?

“高舒夜啊高舒夜,看来等一会儿你赴约的时候,是死定了。”墨香喘着气、从雪地上站起,看着三丈外面无表情继续凝神发箭的女子,仿似下定了什么决心,忽地冷笑起来,“好啊!既然她无情,你何必有意!我替你*了这个女人便是!你一心想死在她箭下,可若哪里也找不到她,你便不死了是不是?”

冷笑中,昔年修罗场第一的*手猛然腾起,手中黑色长剑划出了一道凌厉的寒芒,弧形展开,瞬间将射来的六道箭气全数拦截!在力道相击的一瞬间,沙曼华微微一震,虽然脸上依旧漠无表情,然而眼神里却有了一瞬欣慰的神色。她的手继续勾着弓弦,凝聚气劲,然而手指间已经在微微发抖,似乎内心有什么在天人交战,极力挣扎。

兔起鹄落,只是一眨眼之间、两人便交换了无数招。墨香的黑衣上已经有六处见血,其中两处深入见骨;然而沙曼华似也已经力竭,虽然脸上依旧呆了面具似的漠然、却气息平匍起来——只是仿佛被某种奇异的力量支持着,丝毫不顾身上伤痛疲惫、依然对他连下*手。

风雪中墨香看不清楚她的眼神——随着决斗的越来越激烈,沙曼华虽然面无表情,眼里的挣扎苦痛却已到了极限。在她漆黑的发隙里,三枚金针没入处、已经渗出了细密的血丝。

又是一轮交锋。两道气劲对撞,积雪猛烈地飞扬起来,湮没了两人的视线。

就在视线受阻的一瞬,墨香欺近了一丈——他曾是西域最出色的*手,只在一瞬间便做出了判断:箭法利在远袭,必须尽快拉到近身搏击的距离,才能扭转当前的劣势。

墨香从积雪中冲出的刹那,白狮仿佛察觉了他的意图、也同时往后跃去。后跃中,狮背上的白衣少女身子忽然一震、眉间闪过了一丝血气,在风雪中忽地弃了银弓,双手交叉胸前如抱满月,缓缓作出了一个虚空拉弓的姿式。

“月冰疾风箭!”墨香身在半空,看得这般弃弓的姿式,骇然低呼。

那是集中了体内所有真气,凝成一支虚幻的箭气,一击之后,全身便力竭,故此这一击也力求务必格*对手于一刹——他从未想过沙曼华居然奋不顾身到了如此的境地!星圣女,真是要置他于死地?

那一箭无形无质,穿破了空气呼啸而来。他身在半空根本无法躲避,他忽然一声长笑、手中墨魂对准了白狮上的女子,急电般掷出——那是逆着无形箭气的另外一箭!

“快躲呀!”在射出那一箭后,沙曼华立刻委顿。然而射出最后一箭而力竭的她,却似乎清醒过来了,钉入脑中的金针仿佛受到了某种压迫力、急速涌出了血丝。仿佛忽然认出了对手是谁,沙曼华惊惧万分地惊呼:“墨香,快躲!”

就在她发出惊呼的一刹那、脑后的黑发中迸射出三道血丝。金针反跳而出,没入白雪!

那一声惊怖的叫声传入耳中,墨香心头一惊、出手便缓了一缓。

那一刹、他只觉风雪仿佛穿透了他的肺腑,冷入骨髓。鲜血在雪中迸射开来,凝固成触目惊心的图案。依稀中,他看到对面的女子也从白狮上跌落,委顿于雪中。

终于……还是没能*了她么?墨香苦笑着想,神智却渐渐恍惚。

“墨香,墨香…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么?”耳边忽然听到熟悉而久违的声音,他费力地转过头,看到沙曼华在雪地上挣扎着向他爬过来,脸上血泪交织,隐隐露出狂喜,和片刻前那样漠然的脸色截然不同。

方才,难道是被控制了神智么?——他想起了教中秘法,霍然明白过来。

没来由的觉得一阵释然,他不由微笑起来,重重点了点头:“我为了说这一句话…连命都押上了,还会…是假的么?”那样短促的一句话,却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然而他必须要说……必须要说!十年了,他如果不对着沙曼华说出真像,便是永远欠了一笔债。

听到那样的回答,泪水从那张熟悉的素颜上长划而下,凝成冰珠。那把墨香剑插在沙曼华左肩上,脑后针孔里的血汩汩涌出——但那个女子却毫不觉得痛苦,脸上焕发出了欢欣而舒展的笑,仿佛一株冰上怒放的雪莲。

真的……真的很美啊。连大胤后宫都没有与之比拟的笑颜吧?难怪舒夜那小子十几年来癫了一样的惦记着……墨香怔怔看着那个女子,忽然叹了口气。

他捂着胸口,终于支持不住,重重摔倒在积雪里。

长老妙水奔上绝顶的时候,疾风暴雨般的一轮交手已经结束。

看到了倒在雪中的黑衣来客,老妇的眼神忽然因为震惊而凝聚——是墨香?竟然是墨香?代替高舒夜来赴约的、居然是那个十年前同时失踪的墨香!离开大光明宫后久已销声匿迹的墨香、竟然代替舒夜前来赴约!

昔年生死相许的两位少年挚友,今日竟然热血犹在么?

黑衣来客倒在了自己的血里,似是陷入了半昏迷的境地;而那把墨香剑、却插在了星圣女身上。竟是这样两败俱伤的结局?

长老妙水从袖中抽出金色的软鞭,缓步走向*戮过后的战场。

“长老,别*他!”沙曼华此刻尚自清醒,一见教中长老上了山顶、立刻惊呼起来,挣扎着摸到了那把银弓、撑着站了起来,挡在墨香面前,“他是舒夜的朋友,你不能*他!”

长老妙水看着这个自己亲手带大的圣女,忽然叹了口气——依然是这样的脾气啊……这个从苗疆来的最小的圣女、对于爱恨一直都是如此单纯。她并不信仰明尊,也不信奉月神,她只听从自己内心得意愿,只要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便不考虑其它。就如她只知道眼前这人是舒夜的朋友、却不在意他的任何其他身份。

而群狼撕鹿,这样的人、在如此的世间里注定是被牺牲的吧?即便是所谓明尊的子民,其实不过也是一群嗜好权力和鲜血的恶徒罢了!

那一瞬间,老妇心里一痛,忽然间觉得多年来的信仰轰然倒塌。

“好,好。我不*他……”长老妙水长长叹息着,松开了手,上去扶住那个摇摇欲坠的女子,“你快坐下,可怜的孩子,你的血流得太多了。”

沙曼华却不肯坐下,眼睛执着地看着远处敦煌得方向。血不停从她颅脑中沁出,然而随着血液的流逝、记忆却在激烈的挣扎中逐步恢复。她遥望着敦煌,梦呓般轻轻道:“不……我要看着他来。舒夜他、他就要来了,是不是?”说到这里,她只觉全身微微颤抖。

十年飘忽如一梦。梦醒之时宛如隔世,却不知道相见还能说些什么。

或者,此后干脆离开明教、跟了他去敦煌?十年前她便应该跟了他去,然而阴差阳错地、她却一箭射穿了他胸口。此后天涯相隔。如今虽然迟了十年,但以后的岁月想必还有很长吧?那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她每一念及、就觉得无法呼吸。

长老妙水看着她苍白的脸上陡然泛起嫣红,忽地叹了口气——已经想起来了么?什么金针封脑、什么摄心术,最终都还是败给了人心强大的念力啊。在痛苦挣扎中射出那一箭后,星圣女终于将一切该记起来的都记起来了吧?然而……如今却是这样的局面……

看着日头慢慢移到正中,老妇忽然吐出了一句话,将沙曼华所有幻梦击碎:“高舒夜如果是来赴约了、那么如今月圣女也应该已经带着五万回纥人马,将敦煌灭了罢?”

沙曼华浑身一震,想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深意,脸上刹那褪尽了血色。

原来是这样!二姐姐用慑魂术控制自己、将舒夜引来祁连就是因为这样?!梅霓雅她要急袭敦煌,将这个丝路要冲收入回纥手中!所以,她用自己当作棋子、将舒夜调离了敦煌!

她急急转身,在雪山顶上举目望去,果然看到极远处腾起了漫天黄尘,似乎有大股人马在来回驰骋。

“月圣女此次计划极为机密、连我也是临时才得知她要借兵回纥攻打敦煌。可她千算万算、一定没想到墨香会代替高舒夜来赴约。”仿佛有些感慨,老妇长长叹了口气,“这一下,我也不知道舒夜还来不来赴约?来了,又会如何?还是不要来的好罢?或许他已经觉察了回纥的异动、所以让人代替赴约而自己留在了敦煌?”

沙曼华忽然全身一震:如果舒夜来赴约,看到墨香被自己重伤、敦煌又落入了明教和回纥手中,他会不会……会不会觉得她是故意引他入彀?如果明教和回纥灭了敦煌,毁了他的故土、烧了他的家园——如此不共戴天之仇,他们还有什么余地、可以再度相见?

十年前、他被出卖,含冤莫白;十年后、却是她被当作棋子!命运狰狞的利爪始终紧扼这他们的咽喉,始终不曾给了他们半分机会!

她不敢再想下去,脱口惊呼起来,用手捂住了头,浑身发抖。

“可怜的孩子……” 看到女子恐惧的脸,老妇眼里也充满了悲悯,发出了无可奈何的叹息,“教王他们不过当你是一枚棋子啊……连我也不过是一枚棋子。那些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人,只顾自己争夺,谁会顾及棋子的感受?” 沙曼华身子不停颤抖,说不出一句话。血不停从伤口中涌出,结成冰,她感觉自己神智都慢慢恍惚起来。然而她努力地睁着眼睛,看着祁连山下的来路。舒夜……不要来,不要来!但愿你察觉了梅霓雅的计划、并未离开敦煌!

老妇抚摩着她的长发,爱怜地看着这个自己带大的孩子:“沙曼华,你太天真了……那些机心权谋、你一辈子都看不穿啊。我一手把你带大,却眼睁睁看着你一次次受苦。唉……你这样的孩子、根本不应该置身江湖和天下纷争。”

顿了顿,长老沉吟着,仿佛在下某种重大的决心,嘴里却问出了这样的话:“梅霓雅下令:一旦决战完了、便要我带你回去——你还要回去么?沙曼华?”

虽然神智逐渐模糊,可星圣女依旧蓦然一震,微弱地挣扎着、极力摇头表示反对。

“那么,可怜的孩子、我带着你回你的故乡去,好么?”长老望着东南方的天际,喃喃,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明尊渡世,怎么会是这种渡法呢?不该是这样…这一切不该是这样的。我实在也厌倦了做一枚棋子……这把老骨头,就埋到岭南的瘴气中算了。”

沙曼华眼里蓦地闪过了一道光,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有力气回答。神智慢慢从她身体里离去,她的眼睛却一直注视着皑皑雪山下的苍茫大漠,模糊的视线里、忽然看到山下极远处一个淡淡的影子,如风般掠来。即便是多年未见,她依然一眼认了出来。

他来了?他终归还是中了梅霓雅的调虎离山之计,离开敦煌来祁连山了!

——那么,敦煌,要万劫不复了罢?他们之间、再也没有再见面的余地了。泪水从她眼角长划而落,滴滴凝成冰珠,她绝望地看着那个越来越近的影子,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神智在慢慢消失,一阵急怒攻心、一口血吐在了白衣上。

“他来了!”雪峰上、长老妙水也看见了那个影子,蓦然低声惊呼,“我们走!”

白狮低低吼了一声,跃过来驮起了陷入昏迷的主人,如跳丸般消失在冰川后。

――――

十、兄弟

太阳高悬于冰峰之上,冰雪璀璨晶莹。四围风雪呼啸,祁连绝顶上居然没有一个人。而雪中纵横交错的足迹、断裂一地的冰,无不显示着片刻前这里刚有过怎样的生死拼*。

白衣来客是以风一样的速度掠上雪峰的,在一眼看到峰顶景象的时候、却仿佛化成了岩石。一行兽类的足印混杂在人的足迹中、向着东方远去;而冰雪上满是结了冰的血,黑衣男子脸朝下匍匐在血和雪里,一动不动。恍然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看着远处还没有消失的白狮影子,他立刻就像拔脚追出,然而脚绊到了地上黑衣人的身体,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追上去的企图,跪倒在雪地里扶起了重伤的人。

“墨香!墨香!”公子舒夜一把抓起那个雪地里的黑衣人。那个人的胸口上血肉模糊,仿佛有利箭对穿而过。看着这个本该回到长安的、却出现在这个雪山顶上的人,他失去理智地破口大骂起来:“你这只疯狗!他妈的又多管闲事!”

来不及多想,他伸手到墨香衣服夹层里摸索着,从狼藉血污中抽出了一片碎裂的金色布帛——映着朝阳,居然有一种透明的光芒。公子舒夜忽然间长长松了一口气。天蚕衣!

那是修罗场当年发给最优秀的*手的护身软甲,用昆仑雪山上的冰蚕丝混和了密银织成,可以让*手们在刺*中保证自身的安全——在十年前逃出光明顶那一夜,也就是那一件天蚕衣,救了他的命。

那家伙是穿着这件软甲来的……原来、还不算笨到家。

清理伤口、取药、止血、包扎,用冰块来暂缓胸口过于激烈的血流。一度心脉停顿了,他便孤注一掷地将手放在断裂的肋骨上,用力按压,一直到胸腔里的那颗心脏重新跳动。虽然长久没有做过这些事了,但这种本能依然烙印在他灵魂里,处理严重伤势的手法熟极而流。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甚至无暇抬起头来、去看白狮离去的那个方向;或者,看看三百里开外敦煌城头上腾起的黄尘。除了咬紧牙关和死亡争夺着挚友的生命,他不顾上别的——就像十年前墨香一次次将他从死亡边缘带回一样。

包扎完毕后,他虽然想立刻带墨香回敦煌治疗,却不敢移动他的身体。因为多年的经验让他明白这样严重的伤势、既便是高手也需要绝对的静止。他抬手按住墨香后心的几处大穴,将真气源源不断输入体内、护住他微弱的心脉。

他只是没有料到、如今已经成为“鼎剑候”的墨香,还会作出这样的事情来——这些年来分别处于帝都和敦煌,两人身份日渐显赫,身处的境地却也越发险恶。习惯了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他,也已经渐渐失去了当年那份肝胆相照的刎颈热血,内心猜疑渐生。

前日在莺巢对墨香说的那番话、虽是为了激他走而故意冷言相向,然而,那些疑问、难道他平日心里就从未出现过么?或许,墨香对自己也不是没动过猜疑的念头吧?可在看到他即将赴这个死亡之约的时候,那个曾经出卖过他、也救过他的挚友,却毅然跨前一步、挡在了他的身前,代他受了这支鸣镝响箭。

这一箭、已将所有撕裂东西的都弥补回来……

日头从祁连雪山顶上缓缓向西移动,影子从一点开始慢慢拖长。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看到墨香的手指动了一下,内息转强。果然不愧是修罗场里当年的第一*手, 这个千锤百炼过的身体、即便是受了这样的重伤还复原的如此之快? “……”墨香身子往前一冲、用手撑着雪地,吐出一口淤血。失去血色嘴唇开阖着,焦急地要说什么却终归没有力气,只好先安静下来,暗自调动全身血脉积攒力气。

“不要说话!”公子舒夜发觉了他的意图,一掌按在他后心,怒斥,“快推血过宫,自己调息,这样我才好把你弄下山去看医生!”

“别管我!”墨香却忽然拼了全部力气,大叫了一声。血随着他不惜一切的怒吼喷溅出来,星星点点满地,黑衣的鼎剑候咆哮起来:“回敦煌!快回敦煌!我听妙水说,回纥大军今日要突袭,咳咳……你若不赶快回去……”

公子舒夜霍然一惊,回头看向百里外的东南方——那里,黄尘漫天、战云密布!这样的声势,绝不是区区明教可以做到的。回纥突袭敦煌?回纥今日真的突袭敦煌了?

他再也忍耐不住,从雪地上直跳起来,凝望东方。

“别管我,快、快回敦煌!”黑衣上染满了血迹,冰渣子簌簌掉落,然而墨香的语气却是斩钉截铁的,“从日出到现在,已经、已经快一天了……我怕敦煌…落入回纥手里。这分明是调虎离山…妈的,我们、我们居然都中计了……”

公子舒夜微微发抖。极目望去、东南方的战云密布,隐约显露出战争的激烈和残酷。

回纥的狼子野心、他十年来无日无夜不在枕戈待旦地提防。然而只因沙曼华……只因那个女人的忽然出现,令他忽然发了狂一般把一切都抛下,落入了对方的计算。可墨香……那个身经百战、权倾天下的鼎剑候,居然也同时昏了头?

“敦煌、咳咳,敦煌守军不过五万……但看对方声势,绝不在神武军之下。猝然发难,而军中无帅群龙无首……我怕、我怕敦煌就要……”墨香只在绝顶上俯瞰远处的黄尘,断断续续催促,忽然间急速做了一个动作,似乎将什么东西吞了下去,“咳咳,丝路要冲若落入回纥手里,中原局势就不受控制了……你别管我,赶快回去……”

“你这样的伤势,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公子舒夜霍然回头,眉间也是烦乱已极,厉声,“你这个疯子!为了权势不要命了么?我带你回去!”

墨香忽地笑起来,停息了片刻,想了想,又说了一句话:“她被带往南方苗疆去了。不快点,就追不上了。”

公子舒夜一惊,呆住。鼎剑候脸上也有感慨的表情,用手撑住雪地,慢慢站起来,带着满襟的鲜血,抬手指了指南方,又指了指东南的敦煌:“你要去哪一边?咳咳,还是……留下来?必须快些作出决定,没有时间了!”

夕阳红如血,将冰峰映照的晶莹剔透。绝顶之上,两名同生共死过来的挚友默然相对。

远处战云密布、烽火连天,已经到了刻不容发的地步。不远处,是那袭再度逝去的梦里华衣,他毕生的至爱。而眼前,却是为自己赴约、伤重垂危的朋友——要去哪一边?一边是多年的夙愿和梦想、一边是生死与共的兄弟,而另一边、却是在烈烈战火中燃烧的故乡和家园!孰轻孰重?孰取孰舍?

雪地上尤自有血点点泼洒,结了冰、宛如一朵朵火红的曼珠沙华开在雪峰之上,凄厉而诡异,暗示着不祥的结局——沙曼华……沙曼华!

我又一次在近在咫尺的距离内、错过了你。

那一瞬间、公子舒夜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看不见的巨掌捏紧,透不出一口气来。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重量忽然如此突兀切实地压下来,几乎要将他的心智和脊梁压碎。无数声音在心里呼啸、挣扎、怒吼,那样激烈的争夺在刹那间几乎把他的心撕裂开来。

然而他的眼睛自从第一眼看到,就无法从远处的黄沙战火上移开。虽然看不见战况、可那些哭喊奔逃的百姓和奋勇血战的军队,却是历历浮凸在了面前。那般重压之下,他嘴里说不出话、却是向敦煌的方向不知不觉地移出了一步。那是他一生中最艰难的一步。

“哈哈哈……”墨香在这一刹大笑起来,瞳孔扩散,情绪异样地高扬起来,“世事艰难啊,舒夜!你今日可知?莫怨我当年对你不起。”

然后他转头看着脸色苍白的公子舒夜,眼里有一种奇异的笑,坦荡而澄澈:“这回好了,当年累你受了一箭、我今日还你一箭;我那时出卖了你一次,你今日也扔下我一次——总算扯平了!我们回敦煌去罢!”

黑衣的鼎剑候以手按地,跃下了冰川——那样迅捷的动作,几乎看不出是一个重伤的人所能做的。怎么……怎么墨香他一瞬间还能爆发出如此精力?这样严重的伤,即便是武林高手、也无法举步吧?难道他这几年来又练成了什么功夫、能短时间内恢复自己的体能?

在公子舒夜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时,鼎剑候已经奔向了山脚他来时骑的那匹黑色骏马,翻身而上,对他大声招呼:“快走,回敦煌去!迟了、我们又要准备打一场收复战了!”

来不及多想,公子舒夜飞身掠上自己那匹大宛名马,冲下山去。

一黑一白两骑如闪电般,冲向远处战云密布的敦煌。

大宛的夜照玉狮子马和天山的乌电骓,都是万里挑一的名马,日行千里。此刻并肩驰骋在酷热的大漠里,宛如疾风闪电。

黑衣的鼎剑候在疾驰中一直没有说话,紧紧握着马缰将身子贴在马背上,神智似乎有些恍惚,脸上居然没有露出重伤的痛苦之色。几个时辰后、敦煌在望,鼎剑候才仿佛缓过了神,从马背上直起身来,不动声色地探手摸了摸伤口,摸了一手的血。然而他脸上依然没有显露出丝毫的苦痛,从怀中摸出一物、再吞咽了几颗,便只管尽力策马前奔。

旁边公子舒夜的眼睛定定盯着前方滚滚黄尘,瞬也不瞬,剑眉蹙起、恨不能一步跨到敦煌城下。

沙风烈烈,吹得他睁不开眼睛。那匹夜照玉狮子马被他催着一路狂奔,半日内从祁连急奔三百多里,此刻也已经累得口吐白沫。风沙中传来血的腥味,耳边也依稀听得到刀兵相接的刺耳声音,急奔中,公子舒夜发觉地上的死人越来越多,已经是入了战圈。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敦煌城外十里,全成了战场。

刚掠入战场的边缘,看到层层叠叠的兵甲和如林的云梯、投石机、火炮,公子舒夜就倒抽了一口冷气——为了这一场突袭,回纥至少出动了五万人吧?

自己不在,霍青雷那家伙仓卒之间、能指挥神武军抵挡住这样的进攻么?

刚一想到此、他的目光落到敦煌城头上,就看到回纥的三面大纛已然矗立在上、猎猎飘扬!一名全副戎装的回纥番将按刀站在大纛下,带着铁盔、穿着短铁铠甲,威风凛凛。那,赫然是几年前被他击退过的回纥大将额图罕!额图罕身边站着的,却是回纥公主、明教的月圣女梅霓雅——这绝对是一场深思熟虑的进攻,回纥是决意要对大胤王朝动兵了!

那一瞬间公子舒夜几乎失声惊呼出来——不过一日、敦煌城已经被攻陷了?

“舒夜!”失神的刹那,他听到墨香唤自己。黑衣的同伴脸色苍白、额头渗着细密的汗珠,却不出声地抬手、指了指城头,再比了一个“*”的姿式。

联手刺*额图罕?公子舒夜在马上微微一怔,看着墨香。他们两人虽然出身修罗场,昔年纵横西域、也曾联手行刺过诸国王室,但如这般直入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却依然是从未冒过之险!墨香重伤在身、居然还敢提出这般大胆的建议?

“十年来你养尊处优、到底还行不行啊?或是不敢?”墨香勒马,躲避着乱兵,忽地大笑起来,“如果不敢、这次我来‘明*’,你做‘暗刺’便是!”

自从修罗场一起当*手开始,他们两人联手行刺时向来一明一暗,配合得天衣无缝。明处之人冒的风险极大,要吸引住对方全部的注意和武力;而趁这个机会、暗中的真正刺*者便能将目标一举格*。

“他妈的见鬼去吧!”一语相激、仿佛一碗烈酒直灌下去,敦煌城主扬声大笑起来,胸中腾地有火焰燃起,眼里有多少年未见的豪情和*气,“纵横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明*’这么出风头的事情,哪里轮得到你小子来做!”

长笑声中,公子舒夜策马冲入了战团。剑光如闪电连续腾起,所到之处无不披靡。然而万军之中,三尺青锋毕竟有限,一连斩了十余人后,他干脆收了剑,劈手从一名步卒手里夺下一柄近一丈长、六十斤重的斩马刀来,挥手便是雷霆一击!

“那小子被激出*气来了啊……真可怕。”站在原地的墨香有点惊骇地喃喃自语,看着白衣公子挥舞着巨大的斩马刀冲入敌阵——这样庞大笨重的武器、和高舒夜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气质是格格不入的,乍一看上去有点可笑。然而当每一击都取去数人的性命,血花飞溅的时候,没有人再顾得上去想别的,只是骇然奔逃,如沃汤泼雪。

那边回纥军队悚然奔逃,连城上的大将额图罕也被惊动、向下看了过来。墨香方待跟上去,可胸口剧烈的刺痛让他差点握不住剑,连忙探手入怀,又拿出了那个小瓶子,看也不看地将里面的药丸悉数倒入了口中。

他的眼神转瞬又有些恍惚,然而只是过了一瞬,疼痛仿佛便减弱下去。墨香一声低喝,*了一个回纥番兵,立时手脚麻利地将那士兵身上紫羊皮战袄和铁盔剥了下来,穿到了自己身上。他拍了乌电骓一下,通人意的宝马立刻长嘶一声,夹在乱兵中冲向城门。

还不到城下,马背上的人已经消失了。谁都没有留意这个士兵去了何处——墨香就像一滴水一般融入了战场,瞬间消失无痕。

“高舒夜!是高舒夜!”城头上的梅霓雅看到了战阵的混乱,一眼认出了那个白衣巨剑的男子,脱口惊呼起来,“来的是他?!难道他竟*了沙曼华?”

额图罕站在外城上,正指挥着军队将云梯搭上内城的城墙,却被城上纷纷泼落的滚油浇伤了大片士兵——内城竟攻得这般艰难。

事先得了军机地图,猝然而发、夺取外城不过用了两个时辰。而城主不在更让军心溃散,竟连霍青雷都无法控制局面。然而刚退入内城、混乱中,忽见敦煌城主全副盔甲地出现在城头,一边大喝*敌,一边一连三箭射倒了回纥的三面大纛!将士轰动,军心瞬间为之大振。溃退中的神武军在城主带领下重返城头,守住了各处据点。

公子舒夜——这本就是西域丝路上传说般的人物。有他在,敦煌便是一座铁城。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如今回纥出动的兵力不过五万,此次要攻下敦煌靠的是智谋奇袭,而如今居然陷入苦战、却是大大的不利。

额图罕正为久攻内城不下而头痛,暗自抱怨公主情报有误。此刻听得梅霓雅惊呼,不由吃惊:“公主,你说此人是高舒夜?”他霍然转身、皮鞭一指内城上甲胄鲜明的白袍年轻人:“那么如今、在内城指挥战事的又是谁?”

“一定是高连城。”月圣女的眼色阴郁下去,暗自咬牙——倒真是小瞧了这个刚从帝都归来的质子,她怎么都没料到这个愣头青居然在敦煌城破之时、穿了高舒夜上阵时用的盔甲,一下子跳到了城头上来!那些乱做一团的守军远远看到城主出现在军中,也不辨真假,一下子士气大振,形势居然就此逆转。

从正午打到晚上,内城久攻不下。那个冒牌城主用兵之出色、居然不在公子舒夜之下,回纥大军一连串的攻击都被他一一击退。守军交替上前放箭压阵、巨石滚木不断落下,一切在那个冒牌城主指挥下紧紧有序,将内城守得铁桶一般。

“左右弓箭手,给我攒射!”眼看那白衣公子挥动巨剑、所向披靡,额图罕想起了几年前败于此人手下的恨事,恶声发令。鞭梢点处、飞蝗般的长箭呼啸而去,几乎将那个人影湮没。然而一轮攒射过后,周围回纥士兵纷纷倒下,那一袭白衣却反而往前移动了一丈。那样沉重的斩马刀挥舞在手里,居然迅捷地织起了一道光幕来。

“奶奶的,就不信射不死你!”额图罕只觉怒意直泛上来,厉声下令: “再给我射!看他有三头六臂不成?”听得这般吩咐梅霓雅不由皱眉,高舒夜是一定要*的,可额图罕这般不顾敌我混杂、只顾开箭,也是甚为过分。 又一轮箭雨过去,白衣上赫然多了斑斑点点的血迹,然而公子舒夜已然*到了城下,傲然仰头。那样清冽而充满*意的眼神,让城上坐拥大军的额图罕不禁一凛。公子舒夜拖着斩马刀来到城下,气息平匍,忽地将刀一扔、手一按城墙,便如一羽白鹤般凌空掠起。

——竟然敢这样跃高于万军之中?真的是走投无路、非要冲入内城去了吧?

无论怎样的高手、在半空中便无法再借力,这样跃出无异于将全身空门大露,只等底下千万军士来射。额图罕一惊,忽地哈哈大笑起来,用尽全力挥鞭下令四军:“攒射!统统的给我射!把他射成一只刺猬!”

梅霓雅皱了皱眉头,忽地觉得有点不对:高舒夜出身修罗场,对于搏击刺*一道堪称绝代高手,怎会如此孤注一掷?

然而额图罕却大笑着,连声下令:“拿弓来!拿弓来!看我射下这小子!”

旁边立时有一名军士应声上前,低头恭谨地捧上了一张玄铁长弓。额图罕站在大纛下,张弓搭箭。正要射去的时候、忽然觉得心里凭空一冷——就在这个刹那、黑色的短匕首无声无息剜入了他的心脏。快而准、直透三重铁甲!

动手的是那名献弓的士兵。头盔上的护颊遮住了他的脸,看上去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然而此刻一击得手,他扬头冷睨、眼神却亮得如同寒星。

“墨香?!”月圣女在一刹那认出了这名久已不知下落的*手,震惊不已。失踪了十年的修罗场第一*手、居然出现在敦煌城头!她见多了激变,此刻脱口便唤:“十二黑衣、全力捕*!”她身侧十二名黑衣刀客立时发动,向着城头的刺客包围过去。

就在这兔起鹄落的一瞬间,那边万箭齐发、却已然射落了那袭白衣!带血的白衣向着城下如林的刀兵中急坠,底下士兵们发了一声喊、便齐齐聚过去。然而墨香不管不顾,却径自掠向城头,夺过一张弓、急速射出一枝箭去!

“舒夜,快!”他一声大喝,箭射向虚空。半空中箭杆喀喇一声折断,然而借着那一踩之势,原本力竭的身影再度硬生生拔高了三尺,手指一搭城头便跃了上来。同时,那一袭浴血而出的白衣飘坠于地,上面已经千疮百孔。

“好险。差点成刺猬。”墨香喘着气,着看底下如林的弓箭,笑,“金蝉脱壳。亏你反应得快、半空就把衣服脱了。”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脱衣,倒还是第一次。”只剩里衣的高舒夜同样微微喘着气,回答。那样万军中一路*下来,身上已经有了多处箭伤,然而他只是应合着同伴的调侃——从来都是这样……在多年来的联手行动里,越是危险的关头,他们便越是平静和放松。

“糟糕,是修罗场新培养出的十二黑衣。”看着那一列逼过来的黑衣人,墨香迅速判断了一下,“算是我们的晚辈了——可二对十二,打不过。”

公子舒夜提剑和墨香背向而立,怒:“打不过,那就快逃!”

墨香用眼睛迅速丈量好了方位,急速低声:“离内城城门三十丈。需连过十二人,我们一人负责六个。有把握没?”

公子舒夜冷笑:“我们哪次出手时有过把握?”

一语未毕,仿佛心有灵犀般、两人同时扑出。墨魂和承影划出了凌厉的弧度,分取左右两路。同样修罗场出身的十二黑衣拔刀拦截,彼此的那些招式、居然都是相互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然而,这些后辈们怎么会是同行前辈的对手?墨香和舒夜大笑起来,联剑出手,恍然间竟似回到了当年一起*了监场妙风的时候。

月圣女梅霓雅看着一黑一白两道闪电掠去,十二黑衣难撄其锋芒、纷纷被击退。她连忙厉声下令放箭,然而她虽为公主、却无兵权,周围士卒一时间竟不敢动。

墨香和舒夜一旦联手、这世间没有什么能挡住吧?

在*退最后一名黑衣*手的时候,他们已经冲到了内城下。公子舒夜对城上的敦煌守军大喝开门、然而一抬头,却看到了城头上那个甲胄鲜明的白袍少将。他的眼神骤然一变。

——连城?竟是连城穿了自己的盔甲、带兵守住了内城!

那一瞬间他心里忽地有了极其复杂的感觉,不知道是欣慰、抑或绝望。他一直期待着这个二弟能独挡一面,如今发现连城果然有这样的才能时、却惊觉自己被重新逼入绝境。

“墨香……你算漏了一点,”微微苦笑着,公子舒夜击退了几个逼上来的回纥士兵,和墨香再度背向而立,说话间已然有些气喘,“什么三十丈啊……有连城在,这个内城我是死也进不去的。这回怎么办?再一起梯云纵掠上内城去?这回可真的要成活靶子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背后的墨香许久没有回答。公子舒夜忍不住回身,忽地觉得自己背上温热一片。反手摸去,竟然摸了一手的血!

“墨香?墨香!”他大骇,转身去扶住那个眼神开始溃散的同伴,一扶之下,又是满手的血——那件黑衣上已然浸满了血,然而被黑色压住了、竟是一直不显。墨香勉力拄剑,不让自己倒下,然而脸色却是从未有过的苍白。方才一连串的激斗,实在是耗尽了他的体力,他再也装不下去了。

“连城!开门!”公子舒夜终于忍不住对着城上的兄弟大喊起来,声音里带着惊惧,“快开门!我求求你,快开门!我可以不入城,但你要让墨香他进去!”

那是他桀骜半生、第一次出口哀求。然而,城头上那个穿着盔甲的人却掉头离去了。

面对着身后逼过来的回纥大军,公子舒夜只觉心里一点点地冷透。他再也顾不上别的,将墨香推在身后,拔剑回头对着那缓缓围上来的回纥士兵。外城上,月圣女在冷笑,看着走投无路、被迫返身回到天罗地网中的两个人。

那样的情况下,他心知已然无幸。然而有什么比救墨香的命更重要?再也顾不上保守什么秘密,公子舒夜忽然间豁出去了,一边不停挥剑*掉逼过来的敌人,一边大喊:“连城你听着!城下这人、就是帝都十年来照顾你的人!便是鼎剑候!你快开门、快开门啊!”

不停的有士兵逼过来,不停的砍*。血溅了他一脸,他却拼了命大喊,不敢停下手。

“什么呀……”耳边有人喃喃,忽然间腰中便是一紧、他下意识挥剑砍去,看到的却是墨香苍白无血色的脸,他的同伴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把他拉从乱兵中拉回来,指给他看:“内城的门已经开了……你、你还鬼叫什么呀……”

穿着他的盔甲、连城站在打开的城门后,看着他、嘴唇动了动。

公子舒夜又惊又喜、再也来不及多想,便扶着墨香掠入了门中。身后回纥士兵跟着涌进来,然而门内带兵的霍青雷显然早有防备,一边急令关门、一边两旁埋伏的刀斧手便一拥而上,将那些回纥番兵*于当地。

“公子,你可算回来了!” 霍青雷只得空说这么一句话,便继续带着士兵堵城门去了。 公子舒夜扶着墨香站在内城里,生死逆转之下、感觉恍如隔世。几步之外,全副戎装的高连城站在那里,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来。公子舒夜喘息着,微微点头:“二弟,我知道你恨我入骨。放心,这次你有本事守住敦煌、这套盔甲穿上了就不用再脱下来!——只要你照顾好鼎剑候、要我退出敦煌回到外头乱兵里去都可以。”

连城嘴巴动了动,还是没说出话来。忽然间,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低声唤:“大哥!”

那一句爆发的哽咽宛如惊雷击下,让出生入死毫不改色的敦煌城主都呆在了当地。他看到连城踉跄着冲过来,一把握住他的手、语不成声地叫着他大哥。那一瞬间公子舒夜觉得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记忆中,二弟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叫过自己大哥罢?

“大哥!大哥。”刚指挥大军连番血战、守住敦煌的年轻将领,此刻忽地像孩子一样哭出声来,“我都知道了……绿姨、绿姨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公子舒夜震惊地看着二弟,看着他从怀里拿出的那张信笺,上面有着斑斑墨迹: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他生未了因。

“我想去找你回来的…可你不在,回纥又忽然来袭……我、我只好穿了你的盔甲去上阵,”连城眼里是湿润的,完全不掩饰内心的激动和痛悔,胡乱解下自己身上的戎装,“还给你!我不是想夺城主的位置!我只是…只是怕敦煌落入回纥手里……”

——那一个瞬间,公子舒夜看着孩子般痛哭的二弟,忽然间百感交集。

真是个傻孩子啊……毕竟有着*母之仇,可在看到那些信笺之后、就如此毅然决然地放下了多年的积怨?就算不论私怨、此刻他开城将自己迎入,同时也是放弃了成为敦煌城主的权力!那个傻孩子……

“现在…你知道,我、我为什么要把他…教成这样了吧?”墨香的眼神溃散开来,因为身上的伤痛而面目抽搐,却慢慢笑了起来,断断续续,“只有这样的人……才可能和你、和你重新做回兄弟……我、我……”

然而话未说完,公子舒夜只觉肩臂间忽然一沉、墨香浸满了血的身体猝然压了下来。一个扁平的碧玉瓶子从失去知觉的人手里掉落,瓶子里已经空了——极乐丹!墨香服用的、居然是那瓶从莺巢顺手拿走的极乐丹!

正是靠了这种迷幻药的药力来麻痹身体、缓解痛苦,重伤的人才撑到了现在。

“墨香!墨香!”

―――

十一、归去来

长河落日,狼烟滚滚。三日后朔方、酒泉等地援军陆续到来,回纥大军自行解去,只留下一地辎重尸体狼藉。然而趁着战乱,大光明宫东来的明教教徒、却成功地在月圣女梅霓雅的带领下绕外城而过,去往中原。待得战局平定,已然追之不及。

收回外城后,敦煌城主一边写下奏章、将此事告知大胤王朝,一边着手整理残局。

这一场混乱过去,惊惶的仆婢们才发现绿姬自缢于瑶华楼上,留下了一封书信,说:既然城主对二公子有恩、她便不能为主母复仇。而将敦煌出卖给回纥,亦无颜再见霍青雷,故以死相谢。只求城主日后善视幼弟。

公子舒夜见信,久久不语,命人将绿姬安葬于老城主夫妇坟冢之旁。

少年时就和绿姬认识、他知道她原本也是聪颖善良的人。然而权势和阴谋扭曲这个女子的灵魂——而这个女人一生的阴狭恶毒,说到底、只不过来自于对昔年恩人的忠义。但最后,她毕竟不曾毁了那些玉管书信,而选择了把真像告诉了连城——只看在她这一举动上,他便原谅了所有。然而她竟还是寻了一死。

此战过后,敦煌城慢慢恢复了以往的秩序。可大胤王朝风雨飘摇、明教此番又穿城东去,只怕从此中原无论在朝堂上还是武林中,都不会安稳了吧?

时局严峻、只不过在敦煌修养了三日,鼎剑候便马不停蹄地秘密东归。

敦煌城外黄沙漫天,斜阳将两人的剪影拖得很长。一骑侍卫由候爷的谋士长孙斯远带领着,在远处等待王侯话别完毕。古道又西风,帝都人归去,风沙中驻足一叙别情的又有几人?

“别婆婆妈妈了,我回帝都后一定小心就是。”黑衣的鼎剑候有些不耐,翻身上了乌电骓,忽地笑,“以后别再乱吃那种药了,死小子!我离开修罗场后半年内就戒掉了,你却越来越沉迷。这次刚一见你的时候、那种活死人的样子可吓了我一跳。”

送别的白衣公子微微一笑,只是道:“你这次一口气吃了一整瓶,回去也要再戒一次了。”

鼎剑候在马上看着同伴的脸,忽然间有些忧心——怎么又变成了那种消沉颓丧的气息?仿佛绝世利剑出鞘一斩、便又立即回到了鞘中,此刻舒夜的表情是如此疲倦而淡漠,完全没有了几日前纵横沙场、令千军辟易的凌厉锋芒。那样的苍白、阴郁而沉默,仿佛又成了莺巢里那个醉生梦死的奢靡城主。

尤自记得舒夜说出“生无可欢,不如就死”那句话时候的表情,他不禁悚然。

鼎剑候忽然间重新从马背上翻了下来,重重拍了拍公子舒夜的肩膀,抬起手来,指着南方苍黄的天际:“待得大局定后,就去苗疆找她吧!我知道你不愿做皇帝,人各有志,我不勉强你。”

黄沙簌簌吹到脸上,公子舒夜抬起头来极目看着南方,眼里却有一种宿命般的苦笑——十几年了,与她一次又一次地擦肩而过。命运、似乎没有给过他们两人半分的机会。情义自古难兼顾。自从在祁连山顶上面对着种种取舍、向敦煌方向迈出那一步后,他就再度失去了沙曼华——那是他在这个浮华冷漠的世上、内心存留着的唯一梦想。却脆弱得触手即碎。

他不自禁地做了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将手按在胸口正中,蹙起了眉头。

时隔多年,那一处的伤痛依然刻骨铭心——仿佛那一缕被射碎在他血肉里的秀发,蜿蜒着在他血脉里蔓延生长开来,将他整个身心包围,令他日夜不忘。然而,那一缕秀发的主人,如今又在这苍天下的何处?

鼎剑候看着他默然的表情,用力拍着自己的胸口,保证:“放心,一定会找得到的!等我搞定了帝都那边的局面,便下令普天之下帮你一起找。”

公子舒夜只是一笑:“还没当上皇帝呢,就想着假公济私?”

“天子无私事。”黑衣的鼎剑候蓦然大笑起来,眉间睥睨,忽地顿住了笑声,“即使你找不到她,你还有兄弟!——别说什么生无可欢的屁话!生无可欢?生无可欢为什么你那时候还在那儿拼命*敌?你还不想死,是不是!”

公子舒夜微微一怔,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沙曼华是他的梦想,帝都权势则是墨香的霸图。也许人的一生里、追逐的是梦想和霸图——而在那之上,却依然还有别的东西,比如:兄弟、和故土。那是他生命里永难放下的重负。有时候、人们偏偏只是因为这样的重负而极力奔走。

白衣公子忽地振眉朗笑,回身离去:“好,回帝都自己小心,我等着你做皇帝!”

鼎剑候策马归去,扬起一路黄尘。公子舒夜看着那一骑在侍卫的护送下离去,便缓缓转过身去、安步当车,在如血的斜阳中负手独自归去。

敦煌城外的战场上,依然狼藉着满地尸体,苍鹰盘旋着叼食死人的血肉。砂风呼啸,卷起几个小小的旋风,仿佛那些新死去的灵魂出了壳、在原地盘旋起舞。远远的有几个影子孑孑穿行在沙场里,埋葬着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回纥士兵。

风沙过耳,他仿佛听到远处有人在唱一首曲子:“人说天宇是个覆盆,我们匍匐着在此生死。明尊是我慈父,领我同归彼岸乐土——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来兮,何所终!”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来兮何所终!彼岸,是否真有乐土?

“至景帝十八年,秋,回纥额图罕将步骑五万,袭敦煌。克外城,其将崩矣。以职守长公子舒夜失所踪,次弟连城贯兄甲胄,跃呼*敌,守将霍青雷随之。人以公子归,群情振奋,终克狄夷。敦煌遂安。时人大贤之,公子连城之名播于西域。”

——《胤书·列传·公子舒夜》

那一场血战,最后落在史册里的、只是这样寥寥几句话。

两个月后,帝都里传出了有刺客入宫行刺的谣言,疑为明教余孽作乱,朝野对明教围剿更为严厉。来自总坛的月圣女接任了教主、带领中原魔教余党转入地下暗自活动,消声匿迹。龙熙十八年十二月初三,胤景帝薨,无子。鼎剑候扶南安王世子梵继位,改元太兴,是为武泰帝。武泰帝年幼,故令亚父鼎剑候摄政。

太兴初年六月,西域初定。敦煌城主高舒夜上表请辞一切爵位,不等帝都恩准便挂冠而去,不知所终。大胤朝廷下旨令其弟连城荫袭,继任敦煌城主兼安西节度使,加封西宁王。封霍青雷为神武将军。

曾经是丝路上传奇的公子舒夜从此消失了,有人说他去了帝都、有人说他去了南疆,甚至有人说他泛舟去了海外……丝路依旧繁华,各国商旅来往频繁,将这个大漠荒颜的故事带向四面八方,包括当年公子舒夜自制的那首曲子,也被传唱在风里——

“将军谈笑弯弓,秦王一怒击缶。

 “天下谁与付吴钩?遍示群雄束手。

“昔时寇,尽王侯,空弦断翎何所求?

“铁马秋风人去后,书剑寂寥枉凝眸。

“昔有朝歌夜弦之高楼,上有倾城倾国之舞袖,“燕赵少年游侠儿,横行须就金樽酒,“金樽酒,弃尽愁!

“愁尽弃,新曲且莫唱别离。

“当时谁家女,顾盼有相逢?中间留连意,画楼几万重。

“十步*一人,慷慨在秦宫。泠泠不肯弹,翩跹影惊鸿。

“奈何江山生倥偬,死生知己两峥嵘。

“宝刀歌哭弹指梦,云雨纵横覆手空。

“凭栏无语言,低昂漫三弄:问英雄、谁是英雄?”

「完」

注:

1.此文为东方幻想武侠网络游戏《墨香》的配套小说2.欲知更多《墨香》事,敬请访问《墨香》官方网站:http://www.moxiang.com.cn2.架空的小说,请不要将年代背景对号入座。

3.文中那首《三叠》,作者为:天下有雪

4.最后那一段古文,江姐帮偶改的

5.下一篇《帝都赋》为其姊妹篇。

墨香·帝都赋(上)

一、帝都

帝都的月色是空朦的,照着三重禁城里的楼阁深宫。

明明空中没有一丝暮云雾气、那一轮玉盘却仿佛拢了一层薄纱般,朦胧绰约,似近实远。就如一个绝色的女子、终于羞涩地从深闺中走出,却非要隔了一层面纱对着人微笑——这样的美丽、带着远在天边的琢磨不透的神秘。

——就像此刻颐馨长公主的笑靥。

景和宫的高台上月华如洗,花气轻红,侍女和宦官小心翼翼地退开三丈、站在下首等待传唤。婆娑的树影下摆着一张酒席,金杯玉盏、九菜十八碟,极尽奢华——毕竟是帝都,便是宫里的一次随兴小酌、也有不可不遵的规矩。

月桂的影子投在白皙如玉的脸上,将那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都遮掩了。当今武泰帝的姐姐、颐馨长公主执着银壶坐在侧首,将琼浆斟满了、奉给居中南面而坐的男子,嘴角含着笑:“今晚的月色真好啊,是不是?候爷?”

居中的男子身形高大挺拔,穿着织了龙纹的玄色衣服,在树荫里看不到面目,就连一双眼睛似乎也没有任何光芒——颐馨长公主的那番话,他似乎听不到半句。递过来的酒杯放入他手中,然而他的手掌似乎没有丝毫力气、玉盏啪的一声跌在他衣襟上,滚落地上砸得粉碎。

酒水溅了他半身,可那人依旧是木然地坐在阴影中,一动不动。

“你看你,手也不能动、脚也不能动,连喝一杯酒都弄成这样……”颐馨长公主娇笑着,掏出一块丝绢擦拭着溅上男子脸颊的酒水,轻轻磨娑,娇嗔,“可怜啊,半点都不象当年那个起兵乱世、诛*四王匡扶皇室的鼎剑候呢。”

居中坐着的那个黑衣男子依旧没有半丝反应,只是木然地看着前方。

“妹妹也真是有趣,明明知道他什么都听不见了,还这般逗他?”坐在颐馨长公主对面的女子有着不同于中原汉人的碧色眼眸,蓦然笑起来,“早知如此,当日夺宫之变时,何必下那么烈的毒把他变成废人呢?还剔了手筋脚筋,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偏偏妹妹却又心软、留着不*。”

“姊姊莫笑奴家了……奴家见过的风浪太多,已经是惊弓之鸟,哪里敢大意半分?”颐馨长公主微笑着重新斟满了玉杯,“鼎剑候是何等人?不止你们明教、甚至我们夏氏的大胤国都差点落到他手里!若不是我曲意逢迎、隐忍多年,如何能得来机会和姊姊坐在此处喝酒赏月?不把他弄成这个样子,我卧榻之上、又怎能安心?”

明教三圣女之一的月圣女梅霓雅在帝都大内的高台上,看着对面娇怯怯坐着的大胤长公主,微微笑起来——果然是个狠厉的女子,足堪为自己的搭档。

当年她带领教徒从昆仑东来、穿过敦煌来到长安,就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政治漩涡中。中原大胤朝要灭明教,其中原因、原本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其中牵扯到了方方面面。这样混乱的局面中,她看见了唯一可以合作的同盟者:当时还是宗室远支的颐馨帝夏雱——那个被鼎剑候一手操纵的两姐弟中的长姐。

没有人知道这两个各怀心思的女子、是如何在这样混乱险恶之极的政局中歃血为盟、走到一起来的——更没有人知道、一年多前魔教冒死行刺景帝、并不是为了报灭教之仇,而是为了让八岁的宗室之子夏梵早日登上帝位!

那是明教、甚或是回纥国与大胤夏氏姐弟开始合作的第一步。

景帝架崩后,鼎剑候扶持七岁的孩童登上了王位,是为武泰帝。武泰帝唯一的姐姐夏雱,被封为颐馨长公主,入住景和殿,把持内宫、成为事实上的国母。而被年幼武泰帝称为“亚父”的鼎剑候权倾天下,出入宫闱更毫无避忌——朝野多有传言,说颐馨长公主为了保住幼弟的帝位,早已委身于摄政的鼎剑候。

然而谁也不知道,那个看似纤细的傀儡长公主、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分化了鼎剑候麾下的几名得力干将,甚至连他的心腹属下、智囊长孙斯远都已投入夏氏姐弟门下。从敦煌秘密返回后,鼎剑候重新染上了药瘾,而这一次却无论如何戒除都无法成功——因为他的贴身侍从已被长孙斯远买通,将极乐丸暗自掺合在摄政王的日常饮食中。

在某一日摄政王药瘾发作、失去反抗力时,政变发动了。

禁城大门紧闭,宫闱之内只是短短半日变易了主——销声匿迹的明教同时发难、把持了内宫上下,将*和大内侍卫全数控制。而当夜留宿于景和殿的鼎剑候,从颐馨长公主房里出来后便成了一个活死人。

天明后,如往日一样列队上朝的那些文武百官,居然没有个人看得出、此刻坐在孩童皇帝身侧摄政的鼎剑候,已经成为新的傀儡。夏氏姐弟暗中已夺回了大权,然而顾忌着分布于天下的效忠于鼎剑候的军队,极力掩饰着政变的消息,而依旧让这个傀儡坐在原位、借他之手继续一步步铲除着反对势力。

听得长公主如此说,梅霓雅嘴角却露出一丝锋利的笑意,注视着木无反应的鼎剑候:“留着他终究是个祸患。何不早日解决?莫非妹妹衾枕承欢多年,舍不得了?”

“舍不得?呵呵……姐姐真是说笑了。”颐馨长公主掩嘴微笑起来,转头看着月圣女,眼色忽地沉静下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忠于鼎剑候的人还没死绝呢,中原的军队十有六七效忠于他,万一激起哗变可是大大不妙。别的不说,敦煌城中手握十万大军的高连城、不就是出自鼎剑候门下?”

说起敦煌,梅霓雅手指不易觉察地握紧了,点头:“不错,高连城英明勇武,用兵不在其兄舒夜之下,的确是个心腹大患——父汗连年出击、都被他挡了回去。”

颐馨长公主微笑着喝了一杯酒:“高连城也罢了——多亏你父汗围攻敦煌,此刻西域吃紧,他就算知道了、也还不顾得帝都这边。”

梅霓雅诧异:“那你怕什么?”

“斯远死活都不肯让我*了他……大约还念着旧情。”颐馨长公主放下酒杯,忽地笑了笑,若有所思,“我也不好和他撕破脸——毕竟用得着他的地方还多着。”

梅霓雅似乎有些不解,扬眉:“也真是奇怪,当日拜倒在妹妹石榴裙下、不惜叛了主公的是他;夺宫之变里献计献策、一举定江山的也是他——妹妹你还许了事成之后便下嫁,将大胤江山与他共享。他还有什么顾虑,要顾惜鼎剑候性命?”

“斯远说留着鼎剑候,可以一步步吸引散布各地的余党前来,便于一网打尽。其实我想,他大约是心里有愧吧?”颐馨长公主微微摇头,“他跟了鼎剑候那么多年,毕竟有情分在——他若是斩钉截铁的要置其于死地,反而有点说不过去。”

梅霓雅颔首,沉吟:“论家世、长孙一族是你们大胤名门巨族;论才智,也是个难得的人才——妹妹嫁了他也算得人,将他牢牢攥在手心里,将来复兴大胤也少不得他。”

提起那个未婚夫,颐馨长公主眼神有些复杂,正待说什么,那黑沉沉的禁宫里,猛然闪过几道雪亮的光!——是谁?居然闯入了层层把守,防卫森严的禁宫?

“十二黑衣何在?”月圣女梅霓雅悚然动容,回首呵斥。

然而话音未落,一物忽地从高台下扔了上来,滚落在宴席前。

月明如水,赫然映出一个须发皆张的人头!

“阿七?”梅霓雅脱口惊呼出来,认出了是属下十二黑衣中的一人,手一按腰侧,束腰软剑已弹了出来。

“妖女,拿命来!”刺客一声低喝,电光随着人头激射上来。然而月圣女梅霓雅摆腰掠起,一丈长的软剑层层展开,转瞬将整个高台笼罩在剑影之下。刺客经过方才一轮搏*,显然已经有些不支,此刻只勉力抵挡,无法向鼎剑候那边进得一步,只能嘶声力竭地唤:“候爷!候爷!我们来救你了!”

然而,那个玄衣龙纹的男子端坐在月桂树下,木无表情。

那个刺客还待拼命,梅霓雅的软剑已经如灵蛇般缠住了他的脖子,剑尖抵在凸出的喉结上。然而那个刺客居然毫不畏惧,拼着性命不要一般、向宴席旁的鼎剑候扑去!

“候爷!你怎么了?我们来——”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软剑锋利的边缘已经削断了来人的咽喉,人头滚落在宴席上,血喷洒了鼎剑候一身,然而他依然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一般,木然坐在那里,直直看着前方。

“真糟糕……又弄坏了一桌酒席。”颐馨长公主叹了口气,伸出戴着长甲套的手勾起那颗人头,看了看,扔到了鼎剑候怀里,“你看,多忠心热血的属下啊……是探丸郎吧?可惜,你中了梅霓雅的摄心术,不管他的血有多热、你都已经感觉不到了吧?”

那颗人头滚落在衣襟上,睁大的眼睛正好对准了他,然而鼎剑候的眼睛却是无神的。

仿佛想起了什么,颐馨长公主眼神却有些犹豫:“可我…总觉得不放心。朝廷上虽然没有人敢再反对我们了,各地的驻军也暂时被稳住,不曾进京哗变。可江湖上那些人却一批批的来!也不知道当初鼎剑候给了他们什么好处,如今他们这般舍命。”

梅霓雅站在高台上,凭栏看着底下重重的宫殿,其中,不知道埋伏着多少明教人马和大内高手。今晚来的那一批刺客、也已经被全数歼灭在这些阴影中了吧?可不知道下一批、又什么时候会来。

梅霓雅冷哼一声,长眉一挑:“中原武林也实在太不识抬举了,敢和官家作对?”

“大胤兵荒马乱了这么些年,无君无父、强者为王,官家的威信早没剩多少了。当年鼎剑候起于江湖草莽,结识不少武林中人。那些江湖人义气为重、哪怕什么王法?”颐馨长公主有些苦笑地摇摇头,“将来奉你们明教为国教时、大约还会遇到更大麻烦吧?”

明教月圣女低低笑了一声:“长公主是要明教出手,替你除去鼎剑候的江湖势力么?”

颐馨长公主注视着杯中的美酒,一字字道:“‘探丸郎’一日不除,我一日不得安睡!”

长安探丸郎,原本是直属鼎剑候的*手组织。当年鼎剑候听从智囊公孙斯远建议、从长安城的落魄寒微少年中招集武功出众者,恩威并施地培养出了一批*手,以对付与他作对朝上官宦、阵前大将。每次行动前,那些少年*手便探丸作分工:探得红丸者*武官,黑丸者*文官,白丸者则负责联络和收敛尸体——乱世中,“探丸郎”这个称号悚动一时,在中原的威慑力不下于西域诸国听到“修罗场”之时。

夺宫之变后,颐馨长公主和明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了禁宫上下,将鼎剑候掳为阶下囚。秘密倒戈的智囊公孙斯远、更用计引来探丸郎中排位前十者、由明教派出高手一一歼灭——一场血战后探丸郎剩余人马突围而去,便和深宫中的鼎剑候失去了联络。

朝廷也不是没有派人去追查,然而中原武林人多为鼎剑候故交、虽不好明着和朝廷作对,可暗中支持包庇却是少不了的。是以那个由鼎剑候一手培养的*手组织,一离帝都、就消失在茫茫江湖之间。

虽然遭到狙击后元气大伤、群龙无首,可这群长安少年郎依然以惊人的忠诚和毅力,坚持不懈地一次次冲击内宫、试图将主人救回。而夏氏扶植的朝廷势力、也时常遭到刺*,一时间让大内*和明教都极为被动。

“妹妹想来已有了妙计?”梅霓雅试探地问了一句,一直不知道这个看似弱不胜衣的娇怯怯公主心里、转着什么念头。

颐馨长公主没有回答,只是又倒了一杯酒、递到那个已经木无反应的王侯嘴边,看着那个傀儡听话地喝下,扯出丝绢替鼎剑候擦了擦嘴角,忽地回头对着梅霓雅粲然一笑:“我已让斯远去了南疆、把公子舒夜寻回帝都来。”

“公子舒夜?”这一惊非同小可,既便决断沉稳如月圣女都变了脸色,“那个修罗场第一*手、鼎剑候的刎颈之交?你疯了?居然去找高舒夜?现下幸亏他不知所终,如他在、你我今日大计哪里能成——你居然想把他找回帝都?这不是开门揖盗么?”

颐馨长公主纤细的手指拿着丝绢,轻轻笑了笑:“是啊……如果不是你认出了鼎剑候就是墨香,我怎么也想不到、远在西域的那个敦煌城主,居然是鼎剑候的至交。这一步棋子、可算埋的深。真不知道、这样埋着的棋子,还有多少?”

梅霓雅有些不解:“那你为何……”

“我不抢先派人去找公子舒夜,难道还等着那些鼎剑候余党先找到他?”颐馨长公主蓦地冷笑起来,“那些余党们群龙无首、只缺一个领袖登高一呼——与其让人勾结外盗*上门,还不如开门揖盗来的大方些吧?我派斯远去埋伏在他身侧,将他引回了帝都,然后……”

琉璃错金的长甲套勾起了方才那个刺客的头颅,秀美纤弱的长公主笑了起来:“然后,等着看吧……我要把那些不怕死的家伙一网打尽!”

颐馨长公主站了起来,手捧满杯美酒,看着梅霓雅微笑了起来:“待得天下重归夏氏手中,我必立明教为大胤国教、普天下建摩尼寺六百四十座,同时割敦煌以西十二州于回纥,姊姊为西域中原两地教母,天下无不奉若生佛。”

梅霓雅接过酒一饮而尽:“但愿如妹子所言!”

月桂树下,大胤长公主和回纥教母相视而笑,一个娇弱文静、一个明丽爽朗。然而这两双纤纤玉手里、却掌握着扭转乾坤颠覆时局的力量!

那是什么样一个乱世?当所有王室男丁都在内乱中自相残*殆尽、当大胤夏氏一脉只剩下一对孤儿,那个原本只会在深闺中待嫁的贵族女子竭尽了全力,终于将几乎被谋夺的国政保全。

两人还要继续说什么,忽然台下传来了脚步声,黑夜里一行明黄色的宫灯飘了过来,引路的宫娥身后是一座锦绣的肩舆,上面一个妇人怀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孩童,神色惶惑:“禀公主,皇上半夜醒来忽地不停哭叫,说要见公主。臣妾无法,只好……”

“阿姐,阿姐!”不等那妇人说完,那个孩童忽地哭喊起来,扑入了颐馨长公主怀中,“我怕!它们又来了……那些白色的小鬼、又在我床上跳舞了!”

颐馨长公主看着痴痴傻傻的弟弟,眼里那一点冷锐睥睨瞬间消失了,换上的是由衷的疼爱,连忙抱着小皇帝轻声哄:“小梵,小梵,不要怕,那些鬼早就跑了。啊?”

“它们没跑……我每夜都见到它们!阿姐,它们…它们从地下爬出来,在我床上唱歌跳舞,踩我……我、我要死了……”年幼的武泰帝哇地大哭起来,语无伦次,“阿姐,阿姐,你不要*亚父啊……我好怕……亚父很好,你不要*他……”

颐馨长公主,摇了摇头,无声地叹了口气——她的幼弟作为夏氏唯一的血脉、却自幼体弱多病。长到了七岁、智力却依旧停留在两三岁小孩的水平。而那一日、在亲眼见到姐姐猝然发动血腥政变后,年幼的皇帝更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从此开始夜不能寐,幻觉连翩。

那一次夺宫之变里、鼎剑候“正好”毒瘾发作,无法自控,然后接着中了她下在酒里的毒,失去了反抗能力——然而他的随身的侍从却不顾一切地战斗、没有一个人肯投降。直到最后一刻,那些忠心的侍从明知无望、居然纷纷服毒自尽。

那一夜过后,整个景和宫内外,栏杆上、墙壁上、屋顶、台阶,全部溅满了血,犹如屠场。阿梵当场就被吓得大哭起来,怎么也劝不住,神智更加痴傻了。

后来,为了对外掩饰这场政变、那些尸体被就地掩埋。景和宫外那片盛开的菊花底下,只怕都是些支离的白骨了……难道,真的是那些厉鬼缠上了阿梵?

改日等外面的局势平定了,该让梅霓雅请明尊降临、驱邪辟恶吧?

颐馨长公主耐心地哄着哭叫的弟弟,将他抱到酒席边上,让弟弟看着端坐在桌边的鼎剑候:“喏,亚父在这里呀!好好的,姐姐怎么会*亚父呢?”

看到熟悉的脸,年幼的武泰帝止住了哭声,定定看着那张木无表情的脸,半晌忽地问:“亚父……真的活着?我觉得他死了呀……他这样子,是不是死了?”

“胡说,亚父当然是活着的,”颐馨长公主勉强笑着,急于将弟弟抱开,“亚父只是倦了了,他每日要处理很多政务的,小梵你乖乖的睡,不要打扰他。”

“不!我要和亚父睡!要亚父给我讲故事!”武泰帝却不依,又大哭起来,“有亚父在,那些白色的小鬼才不敢来……阿姐,我要和亚父睡!”

颐馨长公主无法,抱着弟弟哄着,哄着哄着,不知为何眼眶就是一红,落下泪来。旁边的宫娥侍从噤若寒蝉,不敢出一声。

二、梦寻

九月已经是秋季,然而南疆一眼望去、还是那样葳蕤茂盛的浓绿。

暮色笼罩苗寨的时候,竹楼上的火塘边围坐着一家子人,气氛热闹。按照苗寨的规矩,那个远方来的白衣客人喝过了三道茶:第一杯是油茶,第二杯是苦茶,第三杯是甜茶。丝毫没有不习惯的表示,白衣客人不动声色地将五味杂陈的酒喝了下去,赢得了火塘边苗人男子叫好一片。

“舒夜,拿着。”主人家的孩子阿岩将斜支着的竹筒从火上拿开,用小刀一剖、便成了两碗喷香的米饭,递给了那个白衣人一份,自自然然地叫着客人的名字——却全然不知这个名字背后、曾经有过怎样惊天动地的过往。

鱼已经烤得焦黄,火塘旁坐着的老人斜过身子、眯着昏花的眼睛将手中某种果实碾碎了,细细撒在上面,竹楼里陡然便弥漫开了一股奇异的香味。老人用筋脉暴凸的手将鱼分成几块,夹了一份到他碗里。

然而这样热闹舒展的气氛里,公子舒夜依然心急如箭,没精力绕圈子客套,便从怀中抽出那轴画卷,跪坐在老人面前,徐徐展开,恭敬地提出了此行最重要的一个目的:“请问寨老,您见过这个人么?您知道这个人的下落么?”

老人喝着玉米酒,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看了看白衣客人,没有回答。

“我找了她很久……从西域大漠一直找到了这里,”公子舒夜知道这位异族老人是扶郎寨的寨老,同时也是苗人中的鬼师,在当地有着极高的声望,此刻恭谨的俯身请求,从怀中掏出一封金叶子,放在老人面前:“她是我妻子,我走过了千山万水、就为了找到她。您若能指点一二,我必然竭尽全力报答。”

老人眼睛霍然睁开,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只是一声厉喝:“送客!”

所有人都惊住,火塘边喝酒的男人们都面面相觑。

“阿爷!”阿岩不知道哪里出了错,哀求着叫了一声,嗫嚅,“我知道这个画上的人来过家里。舒夜是个好人,你帮帮他吧。”

“好人?你知道画上是谁?你看到银箭和金弓了么?这是拜月教里的东西,”老人咳嗽着,浑浊的眼睛里放出戒备的冷光,“竟然敢说神女是他的妻子!还试图用金子来收买我们——亵渎月神的人!你快快送走他,不然拜月教知道了,会连我们一起惩罚的!”

一听到“拜月教”三个字,所有人都噤声,连阿岩也低下头去。苗疆万里,巫蛊之道众多、大小教派林立,而拜月教却是执牛耳者,拥有无数的教徒——这个扶郎寨的苗人也大半是月神的信徒,此刻一听,立刻起了敌意。

“侍月神女?”公子舒夜怔住,然而很快就明白过来了——沙曼华在来到昆仑大光明宫之前、的确是苗疆拜月教中地位崇高的神女,为了两大教派的联盟而被派往西域的。

记忆中,沙曼华的形象总是和雪山、荒漠、古城联系在一起,他几乎已经忘了这个女子的真正身份,忘了这个葱郁浓绿的南疆才是她真正的故土。

“对,我竟忘了她是拜月教的人……”公子舒夜喃喃,忽地醒悟,“那么她是不是回了月宫?”但火塘边所有的苗人都对他冷眼相看,没有人再回答他一句话。

“走吧。”阿岩扯了扯公子舒夜的衣服,递了个眼色。走下竹楼,阿岩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原来你找的那个人是侍月神女……那谁都帮不了你了。”顿了顿,少年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他:“半年前她们来寨子里的时候,和那个神女一起的婆婆已经奄奄一息了,似乎是感染了极厉害的瘴气和巫毒——阿爷说只怕只有灵鹫山月宫里的风涯大祭司才能救她的命。那个女子就背起那个婆婆走了……”

“是去了月宫?”公子舒夜脱口,一把抓紧了阿岩,“告诉我月宫在哪里!”

阿岩站在吊脚楼的竹梯上,压低了声音和来客说话,生怕楼上的族人听了责骂:“没有人知道月宫在哪里——阿爷说,月亮是从灵鹫山背后升起的。”

“月出之处么?……”公子舒夜神色一震,扬眉,“向着东方一直走,到了天之涯、定然就能看到月宫了!”

到天之涯?少年被那样斩钉截铁的语气惊住了,带着钦佩的眼光看着这个白衣客。

“多谢你。”公子舒夜不再多说,将怀中的金叶子放入阿岩手心,便连夜上路。

阿岩忽地想起了什么,脱口惊呼起来:“别出去!舒夜,不能出寨子!”因为惊慌,他顾不得压低声音不让楼上族人听到,嘹亮清脆的嗓音忽地划破了苗寨静谧的黑夜。

公子舒夜已经掠出了十几丈,此刻诧然回头,看着少年从吊脚楼上跑下来。

阿岩跑得气喘吁吁,脸色焦急:“晚上不能出寨子!这几天外头每座山头上都有‘五蛊神’赶路——所以夜里是万万不能上路的!”

“五蛊神?”公子舒夜微微一怔,苗疆巫蛊之道横行、时时处处都有忌讳,这些他不是不知道的——可此时此刻以他的心情,实在不想再耽搁片刻。他对阿岩笑了笑,手指轻点、袖中的承影剑跳出了一尺:“没关系,无论什么蛊,都伤不到我的。”

看到客人不听劝阻,阿岩更是焦急,顿足:“你听听!仔细听听!五蛊神在夜里赶路呢!”

夜风是冷而湿的,夜里有淡淡的雾气从周围群山中飘来,游弋在寂静的苗寨里,仿佛一个个淡白色的幽灵。然而,就在着万籁俱寂的夜里,细细听去、却有细碎的簌簌声连翩响起,仿佛极远处有数不清的细小蛇虫在夜中行走。

那种铺天盖地而来的细碎声音、让人听久了心里不由生出层层寒意来。

公子舒夜眉头蹙起,问:“五蛊神是什么?和拜月教有关系么?”

听得“拜月教”三字,阿岩的神色也恭谨起来:“五蛊神是苗疆的神物啊……到了夜里,凡是月光照到的地方、山岭大地都是五蛊神的行道!它们只听从拜月教主的指令,也只有教主有驭使五蛊神的力量!——你千万不要出去、以免挡了五蛊神的路……”

“阿岩!在这儿罗嗦什么呢?”这边话没说完,几个族中壮丁已经赶来,一把拉开了少年,“阿爷让你赶快回去!半夜三更的,是五蛊神赶路的时候,惊动不得!”

少年挣扎着,却拗不过几个壮汉,被叔伯们拖着往回走去,嘴里还是一叠声的嘱咐他、千万不要在夜中离开寨子。

公子舒夜握着剑,站在一团团飘移的雾气中,并没有回答,只是对着那个苗人少年微微一笑、转身消失在夜色里。阿岩大声的叫他,白衣客人却再也没有回头,浓重的黑暗迅速地将他整个人裹入、湮灭。就如那样瞬忽地来到这个荒僻的苗寨一样、又瞬忽地消失了。

他去了哪里?是月出之处的灵鹫山么?那个天之涯……可能真的到达?

三、百鬼夜行

南疆的草木是出奇葱郁的,一踏入扶郎山麓的林间、行不得几步,头顶便没了一丝月光。脚下是软而湿的落叶土壤,藤葛垂挂纠缠着,仿佛在密林中布下重重叠叠的罗网——这种山林,除非是阿岩那种自幼生长于斯的土著、才能在暗夜里穿过重重密林赶路。

再一次劈开挡路藤葛的时候,公子舒夜终于吐出了一口气,放弃了连夜上路的想法——或许,自己真的是太心急了?然而不等他找到地方休息、等待天明上路,四野里那种诡异的簌簌声又响亮了起来。

仿佛千万微小的动物贴着地面急速爬行而来、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细碎响声。整个空旷的扶郎山麓、四处充溢了这种单调而可怖的声音!

五蛊神?难道这就是苗人口中拜月教驭使的五蛊神?

公子舒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里,试图听声辨位、然而那些铺天盖地而来的声音充斥了每一个方位,根本分不清。在他凝神不动的刹那、忽然间有冰凉的水流一掠而过,湮没了他脚背——是什么?

那一瞬间、本能让他就要拔地而起,一剑挥下。然而他还是忍住了,一动不动。

一阵阵冰冷的触感从脚背流过,源源不断,伴随着另一种诡异的咝咝声——蛇!暗夜里从四面八方山野中涌出的、竟是无数毒蛇!那些不知何处涌出的蛇汇聚成了巨大的洪流,在黑夜里急急赶路,朝着某个方向涌去。

空气中涌动着腥甜的味道,让他几欲呕吐。然而置身于巨大的蛇流中,他不敢乱动分毫,生怕自己一动、便会惊动这些夜中赶路的蛇群。全身肌肉都已经蓄满了力道,剑气弥于指尖,在一条毒蛇刚从脚背溜过、第二条尚未赶到的那一瞬间、他瞬忽飘起,半空中手指攀上了一根藤萝,身形便如一只大鸟稳稳落到了枝头。

枝叶间总算抖落了几星亮光,破开了南疆密林中令人窒息的黑暗。

然而借着那一星光亮一眼看去,公子舒夜却是倒抽了一口冷气,忙不迭的松开了手指、足尖一点树枝、再度掠起——蜘蛛!在密林的枝叶间,居然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蜘蛛!那些蜘蛛色彩斑斓、形状颜色各异,均是巨毒之物,此刻却也和那些毒蛇一样、自行成群结队地沿着枝叶爬行,朝着同一个方向匆匆而去。

再也不敢触碰任何地方,他一连用剑借力几次,才跃出了那片林海,在一颗巨大的桫椤树梢停住了脚,吐了一口气——桫椤树是一种奇异的树木,据说在这种树身侧一丈之内、没有任何毒草毒花可以生存。而显然这些暗夜里赶路的毒虫也畏惧着这种相生相克的力量、纷纷绕开了它,继续着自己的行程。

这棵桫椤树高达十多丈,远远超出了树林中其余同类,枝干如云一样铺开。

公子舒夜就坐在这棵出尘的灵木上,看着脚下那般诡异的情形出神——今夜是满月,月刚至中天,将清冷的辉光洒遍了岭南大地的苍莽群山。而在这皎洁的月光下、满山遍野的树木都在微微起伏,仿佛有微风不停吹拂。

其实,是每一棵树木的枝叶间、都有无数各类毒虫在蠕动!

他将枝叶削开了一些,让月光透入底下的密林,看着暗夜里的毒流匆匆汇聚、涌动。不知从何而来、又到何处去——然而在桫椤树上俯瞰下去,连公子舒夜这种艺高胆大的剑客、都有一种从心底冒出的寒意。

他看到了恍如梦境的景象:那些毒虫仿佛不约而同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分门别类、秩序井然。无论是蜘蛛、毒蛇还是蜈蚣蝎子,都有自己的道路,每一个都循着同类的脚步前行,不同族类之间绝不逾越半分。行路中、不时会有强壮的同类跳出,和领头毒物厮*,所以领头的毒物也在不停的更替,优胜劣汰、直至越来越强壮。

这一切都井然有序,仿佛暗夜里有无形的手在操控着一切,让这些毒虫俯首帖耳。

他忽然明白过来了——苗人所谓的五蛊神、便是这些毒虫吧?毒蛇、蜈蚣、蝎子、蛤蟆和蜘蛛,这苗疆里用来提炼蛊虫的“五毒”!这几年来行走于南疆大地,他也看到过有能人异士操控蛇虫、甚或施用异术;然而,能控制这么多毒物、进行如此大规模的迁徙,这根本超出了他以前的见闻!

是拜月教主?能有如此操控毒物力量的,在苗疆只有拜月教主了吧?

然而……这样大规模的召唤和迁徙毒物,又是为何?莫非是教中出了什么大事?

公子舒夜坐在三十丈高的桫椤树上,俯视着脚下浓荫密林,心事重重。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的一切都是那么诡异莫测,非常人所能想象。他孤身一人一剑闯入南疆,此刻真是有了沧海觅一粟的茫然。

若一切如阿岩所说,那么沙曼华来到这个扶风寨已经是半年之前、那之后她便带着明教长老妙水婆婆,骑着白狮去了灵鹫山月宫——她是拜月教的人,对苗疆一带应了如指掌,那么,现今、她应该已经到了拜月教总坛月宫了吧?而看现下这种情况,拜月教内部,应该也出现了很大的变故,才会惹得苗疆千山蛇虫横行。

不知道她如今、又是如何……

如果跟着这一群迁徙的毒虫走去,迟早也能碰到和拜月教相关的事情,进而打听到那个渺若云汉的月神之宫吧?

灵鹫山上的月色似乎分外的明澈,仿佛月神也偏爱自己的教民、将天下月华中的三分慷慨地倾泻在了山顶的月宫中。

圣湖和神庙沐浴着月色,然而一向信徒众多、彻夜祈颂不绝的月宫里,此刻却笼罩着一层死一样的寂静,空气中充满了不祥的血腥味,侧耳听去、满山遍野的咝咝声如潮水般涌来,无数的毒物汇集在月宫周围、将这个南疆圣地包围,如同一座孤城。

高高的祭坛上,伫立着一个女子的身影,披散着长发,广袖长襟,对着当空朗月举起了双手,高声祝诵着什么,每一次她声音转为尖利的时候、四野中蛰伏待命的毒物便是一阵*动不安。那女子穿着白色的长袍,上面刺绣着极端繁复的曼珠沙华的花纹,孔雀翎毛的饰边,在暗夜中灿烂夺目。

她的脸是象牙一样柔和光洁,额头很高,有着智者和神女交汇的光芒,散发出震慑人心的美丽。漆黑的发上没有任何首饰,只在左边脸颊上用金粉画了一弯极小极小的月牙儿,闪着黯淡的金色,仿佛是第三只金色的眼睛,窥探着教众的心灵。

那是苗疆至高无上的拜月教主的身份表记。

然而此刻,这张美丽的脸却因为紧张而微微扭曲。她不停的祷告着,一边抓起案上朱红色的粉末、投入到祭坛中央的石鼎中——嗤啦一声,腾起了一股淡红色的烟雾。那粉末是由金线菊、黑心莲、毒蟾卵、沾了瘴毒的菌类、再加上拜月教圣花曼珠沙华几种毒物烧灰炼成,只要一丝一毫的气味散播出去、四野毒虫无不俯首听命。

红雾散入空气、四围的毒物蓦然发出了可怖的嘶喊,相互扭打在了一起!翻翻滚滚中,终于又有五只毒虫成为各族之王,从四周向着祭坛爬了过来。

拜月教主将手伸到了神鼎上,指尖忽然滴落了一串殷红色的血珠。

那五只毒王仿佛嗅到了血的味道,一跃而起,直直投入到那滚热的神鼎中,在里面再度剧斗起来。而拜月教主只是将手伸在神鼎上方,不停将自己的鲜血注入其中,口唇开启、喃喃地祝诵着什么,脸色越发苍白得可怕。

“夷湘,你竟然不惜使用分血噬魂术、也要制我于死地?”圣湖边上,一个白衣人遥望着高台上施展蛊术的拜月教主,冷笑,“你难道不知,历代拜月教主、从来都不会比大祭司拥有更强的力量?”

月光照在湖面上,泛起万点银光,映照在白衣上。也不知是那袭白衣用什么织成,皎洁的月色被湖光一映、竟仿佛活了一样,在衣襟上流动。然而璀璨夺目的、还是那位白衣人深碧色的双目,以及额环上那一块血红色的宝石。

暗夜里,那一点光芒分外夺目、竟似震慑住了一旁蠢蠢欲动的剧毒蛇虫。

这一次月宫内乱,拜月教主与大祭司彻底决裂,相互间斗法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

他身侧重重叠叠堆满了各种各样毒蛇蜈蚣的尸体,几乎垒成了一道三尺高的墙。然而后面黑暗里,依然有无穷无尽的毒物准备着张牙舞爪扑上来——白衣祭司伸指点出,背后圣湖中死水微澜,仿佛有什么跃出了水面、让空气陡然发出了奇妙的扭曲——那是应祭司召唤而来的鬼降。似乎有无形的力量瞬忽出现、将一只跃来的毒蛤在半空化为齑粉。

“去!”就在此刻,远处高台上陡然传来了拜月教主凄厉的语声!

药物和血混和的味道还弥漫在风里,而神鼎随着那一声厉喝轰然碎裂——原本入鼎的五只毒王赫然无踪,从中腾起了一只庞然大物!那只怪物蜿蜒在半空、身长几达一丈,两只眼睛在暗夜里发出红惨惨的光,瞬忽扑近、遮蔽了他头顶上的所有月光,张开了遍布利齿的血盆大口。

“蛊王!”风涯大祭司脱口低呼了一声,按住了额心的那枚红色宝石——那是拜月教三宝之一的月魄,可以辟易一切邪魔异兽。

然而,不等他发动降头术召唤鬼降,头顶的月光陡然消失了。月光一旦消失、他的力量便滞阻了一下,湖水中的恶灵居然不曾听命涌出!

“夷湘……我将你从小带大,教给你一切、你如今竟这般恨我?”在蛊王当头扑下、一口咬住他半边肩膀的时候,风涯祭司没有丝毫痛楚的感觉,眼里深碧色慢慢凝结成冰。

他忽然长笑起来,声冷如冰,大笑声中、额环上红宝石如一道电光贯穿了蛊王的身体,那个庞大的怪兽、居然应声裂为两半!

白衣祭司风一般地从漫天下落的血雨中掠过,转瞬逼到了神坛前。

“起!”拜月教主却丝毫不惧,手指一点,周围无数的蛇虫毒物便如雨般扑了过来。然而这些普通毒物、又如何能阻挡祭司的脚步?风涯祭司如天外飞仙般掠过,手指探出、已然点住了拜月教主颈侧的血脉——然而奇怪的是她居然不避不闪,眼里也没有畏惧的光。

“夷湘,你竟敢叛我!”风涯大祭司眼里陡然闪过妖异的狠光,手指并拢,厉声。

“风涯大人!”就在那一瞬间,他听到了暗夜里有个声音急促地唤了一声。

风涯微微一惊:是沙曼华那小妮子?也真是可笑……这个昔年被送往大光明宫的神女居然自己跑回来了,可一回来、偏偏遇到了教中最大的一场内乱。

风涯大祭司冷笑,手上却片刻不停,手指微一用力、便掐断了拜月教主纤细的脖子——那一瞬间、温热的血如喷泉一般濡湿了他的手,他怜惜而轻蔑地看着这个即将失去生命的女人,叹了口气:“背叛我的人,死后只能永困湖底。”

夷湘却在笑,眼睛里充满了嘲讽。怎么?陡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想回头、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在一瞬间不能动弹了。是血咒!……是夷湘居然用自己全部的血下了咒术,在这一刹那把他困在了神坛上!

“风涯大人!”背后那个声音越发惊慌焦急了,“小心!”

他努力想解除身体的麻痹,然而这个用生命作为代价的咒术太过可怕,即便是拜月教灵力无上的大祭司、都被困住了动弹不得。在眼角的余光里,他看到了极其诡异的景象——在他身后的黑夜里,那一只被剖为两半的蛊王、竟然又重新复合了!

巨大的蛊王呼啸而来,冲向祭坛上的两人。夷湘的血似乎刺激得它发了狂,不管不顾地要将祭坛上所有人都吞噬下去!

“祭司大人!夷湘姐姐!”沙曼华从远处急奔而来,眼看已经来不及赶到,便立住了脚,引弓发箭,连珠成一线——那一瞬间、七道光华撕裂了黑夜、追逐着那条蛊王腾空的轨迹,将巨大的妖兽钉在了虚空中!

――

四、拜月教主

好长的噩梦……原来,祭司也是会做梦的么?或者只是暂时的魂不附体?恍惚中,他依然停不下思考,在虚浮的感觉中不断的自问自答。

那也是这长得看不到的岁月中、他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如果不出现意外、遇到比自己更强的术法家,拜月教的大祭司是不会老也不会死的。他们的生命远远长于一般人——许多人都奢望永生和无上的力量,然而没有人知道永生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虽然我们在苗疆至高无上,但是你要知道、其实我们不过是一个怪物。”依稀中,想起前一任祭司帝江对他说过的话——那时候他还是一个普通少年,有幸被拜月教大祭司收为弟子,有着无穷无尽的好奇心。

拜月教的大祭司偶尔会收徒弟,传授一些术法秘籍,引导他们窥探天地的奥义。但在那些徒弟几乎都无法触摸到祭司的宝座——因为师傅是永生的,而凡人终将老死。那些徒弟往往只是作为拜月教的左右使者、终其一生。

然而帝江在说过这句话后不久,却真正的死去了。

师傅在琼州那边和一个当地著名的鬼师斗法时死去的——那时候全南疆为之震惊。谁都没有想到那个五仙教的鬼师有如此厉害的术法修为,竟然将拜月教大祭司都斩*在半空!为了给师傅报仇、也为了挽回拜月教在南疆的至尊地位,他在继任祭司后去往琼州,一番斗法恶战后、终于*死了那个鬼师。

“那个拜月教的祭司……根本没有…布下防御的结界。”临死前,那个鬼师忽地喃喃道,有毕生未懂的惊诧,“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他想他是知道的。师傅,根本是想彻底结束这种“永生”的苦境。

然而,永生是苦境么?

那之后又过去了多少年?已经不记得了……在拜月教中,祭司是至高无上的,教主不过是名义上的最高领袖。刀姬、阿慕、摇光……直到夷湘,他忘了自己到底从南疆苗寨万千教民中、选出过多少神女。又从那些神女中、封了几个教主。

那些出身高贵的少女、被所有教民尊称为月神的纯血之女,然而,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容易朽烂的白骨而已。他也曾收过几任徒弟,然而那些徒弟比他更早地“转生”去了……

凡人生生不息,神袛明明灭灭——而他又算什么?

“我们不过是怪物。”恍惚中,他苦笑着、喃喃重复师傅当年的话语。

“嗯?你说什么?风涯大人?”忽然间耳边听到一个怯怯的声音,询问。

这个声音……是沙曼华?他游离的神智陡然一清,睁开了眼睛。入目的便是湛蓝的天空,和一张惶急的脸——那个丫头……当年十岁就被送往昆仑的丫头,居然长这么大了?也变得这样美丽。

他忽然有些感慨,想抬手,却发现手臂没有力气。

——是昨夜和夷湘那一场决斗、消耗了自己太多力量罢?

他心里陡然一凛,迅速地看了沙曼华一眼,不知道这个丫头是否看出了自己此刻的状况——“夷湘死了,你便是教主。”想也不想,他蓦地开口,试图稳住她的心,“招集教民前来吧,我现在便在神殿内举行仪式、与你封号。”

“嗯?”然而沙曼华怔了一下,没有表示欢喜,环顾着四周尸横遍地的样子,再也忍不住:“怎么会这样?……夷湘怎么会*祭司大人?她、她昨夜的样子就像疯了一样!”

“她是疯了。”祭司冷笑起来,隐约带着彻骨的失望,“权欲激得她发疯了……她想*掉我、做真正的教主!我给她的已经够多,她却总是不知足。”

勉力调着内息,他慢慢扶着地坐起来,巡视着俨然修罗场的月宫,嘴角浮出冷笑:“沙曼华,看来当年我是小看了你的潜质——十五年后,你居然有了射*蛊王的力量?西域大光明宫,果然也是名不虚传。”风涯微笑,眼神却是冰冷的,示意:“扶我起来!”

沙曼华上前扶起了白衣祭司,感觉他的手如冰一样寒冷。

“看来,倒是你没有辜负我当年的心血。”侧头看着惴惴不安的女子,风涯嘴角慢慢溢出笑意——忽地抬起手,在沙曼华颊边划了一下,勾出一弯新月的形状:“我原本还在想、夷湘死了,该从现任的两位侍月神女中选哪一位当教主?——看来如今是不用费脑子了。”

然而沙曼华脸色苍白下去,顿了顿,仿佛鼓起了勇气,才开口:“祭司大人……我、我不是为了当教主才回来的。妙水婆婆染了瘴毒,都说只有您才能治,所以我……才冒昧再回到这里,求您救她。”

“为了那个老婆子么?”风涯再度诧异,蹙眉看了一眼白狮上驮来的老妇,“她染了桃花瘴和碧蟾蛊,没救了。”

“祭司大人,求求您救她!”沙曼华吓了一跳,哀求,“只要还有一口气,以您的力量、都能将她救回来!”

风涯的眼神却一直是冷淡的,“那老婆子不是教民,凭什么要我救她?现在我们拜月教和明教、早已经没有瓜葛了——中原在剿灭魔教,我可不想把我的教民拖下水。”

沙曼华拉着他的衣袖,苍白了脸:“祭司大人,求求您。”

“你答应留在教中继任教主,我就救她。”风涯冷冷扔下了一句话,再也不和这个哭哭啼啼的女子纠缠,“否则,就去准备她的后事吧!”

―――――为了清理月宫,用掉了整整半个月。那些蛇虫的尸体遍布墙角沟渠、甚至连檐角天花上都有,仿佛全南疆的毒虫都源源不断地赶到灵鹫山、并将此作为最后的墓地。

夷湘应该是用了份量惊人的召蛊药引、把药味弥漫到四野,以至于在她死后,那些毒虫还在陆续不绝地赶赴灵鹫山。月宫里所有教民都在努力与那些遍地蠕动的蛇虫斗争,用尽了一切手段。那些过惯了养尊处优日子的侍女们、时不时地为一只爬到裙裾上的蜘蛛尖叫。

风涯从回廊上走过,看着神圣月宫中从未有过的混乱景象、只觉得好笑。

看来,活得长久些还是有好处的,起码总有些新奇的乐子可以看。

“昀息,她还不肯出月神殿么?”走过回廊的时候,他询问身边的弟子。那个白衣垂髫的少年有着高爽的额角和苗人深碧色眼睛,明朗却深不见底,应也是跟着大祭司修行了不少年,举止风致居然和风涯宛然相似。此刻听得师傅询问,便低下头去回答:“是的,神女一直在月神殿里为妙水祈祷,三天不曾出来半步。”

“求那尊玉石人偶有什么用?”风涯冷笑起来,一拂袖,转头离去,“想不到那丫头还这么倔,当拜月教主有什么不好?居然拂逆我?”

少年不敢回答,只是随着祭司的脚步又转过了几个弯。

夷湘此次的背叛、只怕是真的触怒了师傅——不然多年喜怒不形于声色的师傅不会有此刻的语气,更不会有此刻看着月神庙神思恍惚的情形。然而……身为大祭司,一切悲欢喜怒都属于摒绝之列的吧?因为平日里驭使鬼降、降服恶灵,所耗费灵力已经太大,已无心再对这些凡世作出任何回应。而且,任何属于软弱的情绪、都会成为遭到反噬的致命弱点吧?

那一瞬间、少年深碧色的眸子里,闪过了冷电般的光。

无言地穿行在圣湖旁的长草中,风涯忽地开口:“昀息,你跟了我多久?”

“十一年。”少年恭谨地开口回答。

“才那么短的时间啊……”大祭司忽地笑了一下,略微有些诧异,“你真的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弟子了。看来我的眼光还是没错——什么出身高低根本不堪一提!你当年不过是个琼州横云峒里讨饭的孤儿,可全苗疆寨老的儿子、又有哪个能比得上你?”

少年低着头,恭谨地回答:“师傅再造之恩,昀息永生不敢忘。”

“干什么?我不是要你感恩,只是考验自己的眼力罢了——”风涯笑了笑,转过身去没有理睬弟子,望着天,忽地发问,“你自问、如今学到了我几成本事?”

昀息怔了一下,一时间居然不知如何回答。许久,才道:“弟子不知。”

“不知?”风涯眼神转为严厉。

“师傅宛若天人,弟子根本不能揣测一二,更无法估量。”昀息仰望着圣湖边上白衣翻飞的祭司,由衷回答,深碧色的眼睛瞬了瞬,不知是惭愧还是失落。

“哦?”风涯大祭司忽地扬眉笑起来,若有所思,“若一日你能真的*了我,便到了可以继承祭司之位的时候吧?”

不等惊诧的弟子作出反应,风涯大祭司大笑起来,广袖一拂,转身离去。一如平日那样傲然自信,有睥睨天地、不容人质疑插手的霸道和决断。

空旷的神殿里,只有滴漏的声音呆板凝滞地响着,伴随着老妇人急促空洞的咳嗽声。沙曼华紧紧抓着妙水的手,看着形容枯槁奄奄一息的老妇人。

白衣少年依旧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从未说过一句话。

躺着的老妇忽然猛烈咳嗽起来,喉咙里的黑血涌了出来,她连忙用手去擦,然而那些粘腻的血块大量地涌出,染透了她的手、流到她袖子上。看到妙水婆婆脸上乍现的黑气和污血中夹杂着的内脏碎片,她不由自主地惊呼起来,紧紧抱住了老人:“婆婆!婆婆!”

那一刹那死亡将要夺走亲人的恐惧和不甘压倒了一切,她猛然大哭起来,对着昀息大喊:“祭司!风涯大祭司!你快去叫他来!”

五、封神

八月十五的月色是一年中最好的,灵鹫山顶的广场上,宛如水银泼地,照得每个教徒的白衣泛出微光来;不远处的圣湖映着月光、璀璨晶莹。全体拜月教徒匍匐在地,无数袭白衣铺得神殿旁宛如下了一场雪,祝诵声如潮水般绵长。

拜月教诸位长老都已经到齐,列队跪在神像前,仰视着神前的白衣祭司。昀息捧着白玉仰钵,跪在万盏灯火前,等待着仪式的正式开始。

骨节修长的手指伸到玉钵里,略微蘸了一点金粉,轻轻按在女子软玉般的面颊上。

“真是美丽。——十五年前为什么会送走你呢?”对面的白衣祭司微笑起来,深碧色的眼里闪过满意的表情,抬起了手,扶住她的脸。她闭上眼睛,感觉到那微凉的手指微微一顿,在她左颊抹过,留下了一弯淡金色的新月形记号。

那是一旦印上、直至死亡才能消除的印记——拜月教教主的标记。

“月神之子,新教主沙曼华!”风涯大祭司拉过她的手,面相神殿外的无数教徒,高呼。月光通过屋顶特制的小孔射落,正好照在那一弯新月上,发出璀璨的金光——底下的教众沸腾起来,欢呼声响彻云霄。

“婆婆呢?”在万众欢呼里,新任教主却惊疑不定地站住了脚,不肯随着大祭司一起出去接受教民的朝拜,转头低声问,“我已经答应了,你……”

“我若拖到现在才救她,只怕也要有起死回生的本事。”风涯祭司嘴角露出一个微笑,拉住她的手往外走,“妙水早已无事。你走出去,就能看到她了。”

月光在他们并肩踏出神殿的刹那倾泻而下,如此的明亮皎洁、一瞬间让她目眩神迷。风涯祭司拉住了她,抬起手来,指着前方——越过千万白衣的教众,她看到了人群最后那张熟悉慈爱的脸。站在人群后,看着高台上脱胎换骨的女子,老人脸上的表情却是悲哀的。

“放我师傅走。”透过纯金的面纱,沙曼华的眼睛盯着远处的老人。

风涯微微笑了一笑,似是不介意地点点头:“好啊,放就放——不过,你别忘了我既然能救她、同样也能反手就取了她性命。不管她去到哪里都一样。”

“你……你对婆婆下了蛊么?”沙曼华一惊,忽地叫起来,“你是不是对她下蛊了?”

她的惊呼被压在咽喉里,根本无法吐出。白衣祭司只是手一覆便压住了她的所有动作,她身不由己地被拉着走出了神庙,根本无从反抗——在那样霸道得足以俯瞰天地的力量面前,所有人都犹如草芥!她拼了命挣扎,而自身那点灵力、又如何能和大祭司抗衡?

外面的教民看到新教主和祭司并肩步出神庙、来到月下,再度爆发出了欢呼。

“放开我!放开我!”她想叫却发不出声,旁边那个人依旧只是若无其事地淡然微笑——她一次又一次用尽全力反抗,然而压制力却是随之一次次加重。似乎也略微感到了吃力,大祭司脸色严肃起来,不再带有笑意。

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完美地到了尾声。一切结束后,大祭司和新任教主缓步走下神台,走过开满曼珠沙华的神道,向着白石砌筑的居室走去。所有教民都匍匐在地上目送。

沙曼华完全身不由己地被拉着,如木偶般做完了所有事。仪式完成的时候,月已西沉,他们并肩路过曼珠沙华花丛。风涯祭司松开了一直压着她腕脉的手,沙曼华得了自由,那一瞬间、愤怒和不甘如同火山般从心里爆发出来,她觉得全身恢复了力气,一抽手退开两步,狠狠瞪着那人,脱口就叫了出来:“难怪夷湘要*你!你这样的人、谁都会恨死你!”

月夜下,白衣无风自动,风涯大祭司眼色慢慢凝聚,落在华衣美服的新教主身上,嘴角的笑容僵硬如刀刻:“哦?你也想*我了?学夷湘学得这么快啊……当上教主才不过一天呢,还是等你翅膀长硬一点再说吧。那之前,最好给我乖一点。”

他的手缓缓握紧,又慢慢松开,便沿着花径走了开去。

沙曼华站在盛放的红花之下,看着风涯祭司远去——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她看到那一袭白衣无声无息地跌落在花丛中。

“祭司?风涯大祭司?”沙曼华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然而那个人没有回答。

怎么会这样呢?从小起,记忆中从来没有看过祭司大人有过这样的情况。

——他出了什么事情?

直到第二夜的月亮升起的时候,她才听到了答案——“你以为夷湘她拼了命、却真的没有伤到我分毫?拜她所赐,我起码有三个月不能使用灵力。”

空洞整洁的白石屋子里,深碧色的眼睛睁开了,额心的红色宝石映着外面的月光,似乎给苍白的脸笼上了一层血色。风涯大祭司站了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着窗外的月色,开口:“怎么不*我呢?和那个夷湘一样?*了我,你就可以和你婆婆一起离开拜月教、去你想去的地方了。或者,你还可以做至高无上的拜月教主,真正主宰南疆。”

沙曼华不答。许久,手指绞着发丝,低声回答:“祭司大人、毕竟对我有养育之恩。”

“哦?”风涯挑起长眉,忽地笑了一笑,脸色转瞬温和起来,“难得你倒是还记得幼年养育之恩——很多人都早就忘了。不过幸亏你也没有起歹心,不然此刻定已尸横就地。”

仿佛在回忆着什么,他伸出手比了一比:“你和夷湘一起被选入月宫的时候,还只有那么一点大。”嘴角又浮起了一丝笑意,白衣祭司那一瞬的神色变得分外温和:“真是可爱……人只有在什么也不懂的童年时才是最可爱的——一旦长大了,心魔也就生出来了。”

“夷湘一直很敬慕祭司大人的!”忽地觉得不忿,在风涯祭司面前一直怯生生的沙曼华抬起头来,脱口反驳,“你一定是把她当孩子一样管着、时时处处操纵她!谁都受不了这样,所以夷湘当然恨死你了。”

顿了顿,她复又低下头去:“不过…她为了这个就要*你,也是不对。”

风涯祭司没有回答,只是侧头看着她。“还像个孩子的应该是你吧?……沙曼华。”他忽地微笑起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来指责我?”

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抚养两个神女的时候,祭司在她面前坐了下来,极其耐心地一一解释:“夷湘野心很大,你知道么?她不但想推翻我控制拜月教、甚至还想染指中原逐鹿的局面!——我和明教断交、就是为了不然我教卷入漩涡里去,让教民在南疆平安生息。可夷湘觉得不够…她甚至私下派出使者、向目前中原朝野中的霸主鼎剑候示意结好,想先支持鼎剑候谋夺大胤、再联合其南征苗疆!”

“真的?”沙曼华脱口惊呼起来。

“可鼎剑候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回应她的请求,所以夷湘就等不及了。她就自己先下手了,”风涯祭司微微阖了一下眼睛,吐出一口气,“她联合了教中几位长老、想趁着月蚀之夜召唤南疆所有毒虫炼制蛊王,将我一举诛*——然后……再用教中秘法、吃掉我的身体,便可继承我的一切力量!”

“什么!”沙曼华惊叫起来,“她要吃你?怎么可能!她疯了吗?”

“也只有你还念着养育之恩。而很多人早已经忘了。”风涯祭司微笑起来,月光照在他依旧年轻英俊如往昔的脸上,泛出玉石般的冷光来,“在长大后的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一个令人畏惧却无可奈何的怪物罢了。他们总是嫌我给他们的不够多,碍了他们的路。”

“祭司大人……”沙曼华愣住了,抬头看着风涯大祭司——这个幼年时记忆中极度强悍而凌驾一切的人、嘴里居然吐出了这样的话语。

“我带大过多少孩子?早就不记得了,也不过是无聊找事情做罢了——也不指望你们真的感恩。”风涯祭司抬头看了看外头的月色,忽地笑,“当年真不应该送走你。为什么我那时总是觉得你比较笨、又优柔寡断呢?还是,明教霍恩那个老头子手段比我高,所以把你教导成了这样一个好孩子?”

“教主才不管我——他只相信苏萨珊和梅霓雅。”沙曼华撇嘴,显然大光明宫那段岁月对她来说算不上愉快,很快她就岔开了话题,哀求,“只有婆婆对我好。祭司,你解了我婆婆的蛊毒、放她走吧!我已经答应你留在这里当教主了,我说话算话,绝不翻悔。”

“这般讲义气?——倒真是长大了。”风涯祭司微笑起来,转过身来将手按在她肩上,借着月光细细凝视那个曾怯怯牵着自己衣裾的女童、忍不住微微点头,忽地笑,“谁说我对她下过蛊?拜月教的祭司是不修蛊术的,难道你忘了?”

“是呀!”沙曼华猛然跳了起来,恍然大悟,“你刚才是吓唬我的,是不是?”

“是你自己吓自己罢了。”风涯摇摇头,不再和她罗嗦,“我相信我的好孩子沙曼华是说话算话的——明日你就可以去见那个妙水,要走要留,随便你们决定。”

八月十五,月满南疆,照着风尘仆仆的旅人。

蛇群依然在前赴后继地朝着一个方向赶去,四野蠕动着一道道黑色的洪流,所到之处草木枯萎、腥臭四溢。然而万种毒虫之上,却有一袭白衣点着树梢枝叶、如风一般追逐着那一股毒流,朝着月出的方向急奔。

他已经追逐着这些可怖的毒虫、奔过了山水迢递。白衣早已破碎不堪,原本英朗如玉树的人也是满面风尘——然而,这个随着毒流追逐天涯之月的人,却丝毫没有停顿不前的意思。

这一路的颠沛流离,毒虫里稍微弱小一些的早已死亡、而领头毒虫之间不断争夺撕咬,也早已更换了几任——原来,拜月教便是以这种方式在招集和挑选毒虫么?月宫中,究竟是出现了什么变故?

他奔跑得不知方向。只觉山峦越来越高、草木越来越密。

然而万重的浓绿中、蓦然有什么东西跃出,炸入他眼中——急奔的人全身一震、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山阴灌木下丛生着的、火焰一样的花朵。那些野生的花儿开在山阴,一簇一簇,恍如满山跳动的红色火焰——和昔年她在昆仑山时描述给他听过的一模一样。

曼珠沙华?曼珠沙华!这满山遍野的、便是曼珠沙华么?

那是她的花儿,开放在她的故土上。而他这个生长在西域的人,竟还是第一次看见。

“舒夜!舒夜!”那弥漫一片的火红中,恍如看到那个白衣银弓的少女、穿过满山遍野的花儿朝他奔来,唤着他的名字——那一瞬间,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过去多少年了?十年?十五年?时间和命运已经将他们分隔得太久太久,他甚至已经记不起当年十几岁少女的容颜,也不知今日的她又有了怎样的改变——宛如这些年来挣扎斡旋于谋之中、他和墨香都有了极大的蜕变。然而唯独留存的、只是心头始终不灭的那一点执念——他必须要放下一切来追逐那个梦,否则,他真的不知道余生又该如何渡过。

在将近三十年来的大起大落中,他早已尝过了世上极盛的一切滋味;也经历过地狱般的苦难,到如今,声色犬马毫无滋味,权势金钱犹如粪土——

滔滔浊世如锤,将一切击碎;如若不执,又何存何在啊。

――――六、湖畔

在那人凝眸之时,千里外,沙曼华正提着裙子从圣湖畔大片的红花里穿过、追向那个离去的身影,恋恋不舍:“婆婆!婆婆!”

白发飘萧的老妇人在月宫门前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背后赶来的女子,满眼慈爱。

“婆婆……你还是留下吧!”虽是昨日妙水自己提出要离去,沙曼华还是忍不住开口挽留,“你不能回昆仑山去了,还不如留下来吧。你若留下来、拜月教不会亏待你的。”

妙水长老没有回答,定定看着她,忽地叹了口气:“星圣女,你真还是个孩子啊……真是让人担心。”老妇人眼睛里有担忧的光,靠过来,替拜月教主将一缕散发掖回耳后,趁机贴近她耳侧,低声:“如若我留下,将来万一你有什么叛逆祭司的地方——比如想逃回敦煌——我这个老婆子,就会变成你的负累啦。”

沙曼华蓦地怔住,说不出话来,明亮的眼眸闪了一下,慢慢黯淡。

“所以,趁着风涯祭司如今松口肯让我走,还是早日离开吧——”妙水长老低语完,直起身子,再度凝视视如己出的女子,眼里的神色却是担忧而无奈的,“婆婆老了,能力有限……没法子为你再多做什么了。唯一能作的,就是不拖累你啊。”

“婆婆!”沙曼华忍不住啜泣起来,将头靠在老妇人的肩上。

“昀息,送长老下山。”风涯只淡淡挥袖令门下弟子相送,自顾自拉了沙曼华回身。沙曼华却不舍,苦苦回头看着婆婆,眼看着这个自己最亲切的人被关在了宫门之外。

风涯大祭司带着她回到了宫中。夕阳正好,湖边盛开着如火的曼珠沙华,湖面反射着大片粼粼金光——那样强烈而华丽的眼色,瞬间让人的眼睛一亮。仿佛在大片的光与影中看到了什么幻象,风涯在湖边立住了脚步,凝视着湖水,久久不语。

沙曼华不敢走开,只好坐在他身侧、去采撷身侧如火般绽放的曼珠沙华——忽然想起,据月宫里的老侍女说:当年祭司大人就是在一片开满了曼珠沙华的坟地上、将被遗弃的自己抱回教中抚养的。按惯例、神女必须要在苗疆几大寨子寨老的女儿中选出,如夷湘。然而祭司大人却认为她有天赋,坚持让这个孤儿当了神女。

忽然间,她感到羞耻起来。她怎么能恨祭司大人呢?

“您在看什么?”沙曼华有些惴惴,摸着旁边飞光靠过来的头。

“终归有一天,我也将回到这片碧水中去。”许久许久,她听见风涯祭司望着圣湖,低低说了一句。她不由悚然一惊——她知道、圣湖底下有个水下墓地,那些石穴里沉着一具具入水不朽的桫椤木棺材。

里面沉睡着的、都是拜月教的历代教主,还有极少的几位祭司。

那个从不衰老、强于一切的风涯大人,在这一刻、心里想着的竟然是“死亡”么?

夷湘的死,真的给祭司大人很大打击吧?

她不知怎么说好,只是安静地站在风涯身边,小心翼翼地扯着他的衣袖,对他笑了笑,把手中的曼珠沙华递给他。风涯摸了摸她的长发,接过花束,一扬手远远洒落在了湖面上,夕阳下宛如下了一阵血红的雨,点碎了一湖黄金。

“祭司大人……”沙曼华沉默许久,忽地下了决心般开口,“我一定不会背叛您!”

风涯凝视着湖水深处,没有回头,却默默地微笑了一下:那个声音怯怯却坚决——宛如幼年时的那个小神女。

十几年来,人世所有的东西都在扭曲、改变,失去原来的本色。夷湘变了,昀息也变了……周围所有一切都在改变,变得不受他控制、让他不得不断然采取极端的措施。然而在这个异乡归来的女子身上,居然还能看到一些最本源的东西?

那些在后天成长出的种种性格,比如权谋、野心、手段、嫉妒、独占,在活了百年的他看来可以轻易地被解构——然而,唯独这种显然出自于天性的明亮和高洁、那种似乎是赫然天成的纯白灵魂,却是他无法想象其原因,也始终让他这样的人都不得不……心存敬畏。

那是他在这个浮华尘世中、所能握住的不多的无暇美玉。

沙曼华侧过头,发现送客的昀息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站在远处一棵巨大的桫椤树下,无声无息地看着这一边。

那之后又过去了半月,在昀息主持下、月宫内乱残局终于被收拾干净,血腥和药气一并被清除了,苗疆各地赶来的毒虫也已经日间稀少,渐至消失。

沙曼华成了新教主,每日里做的、不过是祈祷和阅读,了解教中的教义和教主必须学习的一切:包括祭司仪式,祈福禳灾,以及蛊术——按规矩,拜月教主是没有实权的,一切重大决定由祭司作主。而平日里的具体事务,则由风涯的弟子、教中的左护法昀息来打点。

自从立了新教主之后,大祭司便恢复到了不问世事的常态,一贯的深居简出。沙曼华虽是当了教主,依然一如既往地敬畏这个人,为了不被斥责、努力地学好一切,遇到不懂的地方也不敢去询问大祭司,实在无法,便只有私下里问那个少年昀息。

不同于风涯的独断冷漠,昀息是个脾气温和心思缜密的少年,没有那种因为学习术法而产生的“非人”气质,言谈说笑间和常人无二。教中等级森严、普通教民侍女根本无法和教主交谈,于是,新教主便和左护法熟了起来。

昀息今年不过二十一岁,琼州横云峒人,出身贫贱、据说家中世代均为乞丐,自幼流落街头、受尽旁人欺凌。十岁那年,风涯大祭司偶尔游历南疆,路过琼州,惊于他的资质收其为弟子。昀息来到拜月教时,沙曼华已经被送往西域昆仑,因此两人从未见过面,而十几年后机缘回转、竟是一见如故。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当教主。我想回敦煌去。”那一日,夕阳下的圣湖畔,沙曼华抱膝坐在火红的花丛中,终于开口对昀息说了自己心里的话,“我想去找舒夜。”

昀息不语,许久才淡淡道:“那是不可能的。师傅说过的话、从未有人敢违背。你应看到夷湘的下场。除非有一日他不当祭司了,你才能回去。”

沙曼华微微一震,低下眼去,轻声:“我知道。”

昀息正待说什么,忽地看见湖边桫椤树下来了一个侍从、对着这边下跪。知道教中有急事、他当即起身走了过去,听得那人低声禀告:“大人,有贵客到访,现在朱雀宫中等您。”

“贵客?”昀息一惊,念头瞬间转了几转,却想不起有何人居然能直闯月宫。

侍从跪在桫椤树下,捧上一贴:“是两个自称来自帝都的贵客,他们带着我教的通行令符,属下不敢阻拦——这是他们的拜贴。”

昀息拿过那张拜贴,目光一扫、登时一震:“长安探丸郎?居然是鼎剑候的人来了?”

昔日前任教主夷湘不甘屈居祭司之下,暗中运筹,试图结交中原霸主鼎剑候、借力推翻风涯祭司,曾主动派出密使联络帝都长安的摄政王,却不知为何半年多了那边一直不见回音——此刻夷湘已死,帝都反而来了使者?

那一瞬间他有些犹豫,眼睛里光芒闪烁,然而很快就不动声色收起了拜贴,挥手令侍从退下。转过身来,对沙曼华微微一笑:“教中有事,我先告退了,你自行休息。”

“嗯。”沙曼华点点头,便一个人在水边发呆。

飞光匍匐在花丛中,懒洋洋的甩着尾巴,将水边一群蚊蚋赶开——从漠北来到南疆尽管经年,白狮却始终无法适应,情绪一直低落。沙曼华忽地起了玩心,从飞光身上解下长久不用的银弓,眯着眼睛拉开,一箭射去、正正把一只飞舞正欢的飞虫钉在桫椤树上。飞光看到主人出手,陡然也高兴起来,一扫平日惫懒,驮着沙曼华跃起,飞奔在圣湖旁大片的曼珠沙华中,连声嘶吼,惊得灵鹫山上鸟雀纷飞。

沙曼华咯咯笑起来,十二支金箭如闪电般射出,半空中色彩斑斓的羽毛如雨而落,竟用十二支箭射下几十只飞禽来。

转瞬已经绕湖一周,飞光跃到了湖边那棵巨大的桫椤树下,伏下休息。在桫椤树下,她抚摩着这个唯一伙伴的鬃毛,将下巴搁在飞光的顶心,看着湖光水影,极力回忆着所记得的有关舒夜的一切……依稀记得,她曾不止一次地对他张弓射箭吧?

然而,尽管她极力回想,居然连那张日夜思念的面孔都记不清楚了……努力想着,忽然觉得脑颅中撕裂般的痛、她忍不住抱着头低低叫了起来。飞光吓了一跳,感觉主人的身子一瞬间剧烈发抖,不由回过头来,用舌头轻轻舔了舔她的手。

“怎么了?让我看看。”身侧忽然有人温和地问,草叶簌簌分开,一只手按在她的顶心,一股清冽柔和的力量透入,让她裂开般的脑子瞬间一清。

沙曼华讶然抬头,看着那一袭如雪白衣。

风涯大祭司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圣湖畔,穿过大片曼珠沙华来到她身侧,一手扶起她,另一手覆上了她的顶心,缓缓抚摩。沙曼华讷讷低下头去,感觉脑中说不出的清凉舒适,那只手顺着她的发髻下滑,忽地按在她脑后三处大穴上,顿住。

“啊,痛!”只是微微一用力,她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风涯拨开她的长发,检视着发下的细微伤口。曾被金针刺入长达十年、如今一列三个小洞已经再也不能复原,就在黑发下掩藏着,赫然可怖。

“金针封脑……是霍恩那家伙*?”风涯骨节修长的手指按着她脑后的伤口,语气肃*,“明教那些家伙,竟然敢这样对待我们拜月教派去的神女?”

沙曼华低着头,只道:“是我自己求教王给我封脑的——也怪不得他们。”

“哦?”脑后的手指顿了一下,风涯语气平静,“为了高舒夜?”

“你知道?!”反而是她惊叫起来了,不可思议——祭司真有洞彻天地的能力?

风涯却是淡淡的,手指一用力,封了她脑后的几处穴道:“那年明教有使者来苗疆拜访,说因为你约了那小子私奔、结果弄得差点全教覆灭——我让他带着我教的血犀角和白蟒内丹回去给教王治伤,上下打点多时,才把那边的气给平了。”

沙曼华听得睁大了眼睛,霍然回过头来:“祭司大人?是你…是你当时为我求情么?怪不得教王他们没有因此治罪于我!原来……原来……”她忽地哭了起来:“我以为教里把我送去了大光明宫、就再不管我死活了。”

“傻孩子,我怎么会不管你?你毕竟是我带大的。”风涯微笑起来,封好了她的穴道,拍拍她的头,“起来,随我去丹房拿药。”

沙曼华随着他起身,跟在后面,一路走过神坛和神殿。夕阳的余辉洒落在两人的白衣上,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有说不出的暖意,默不作声地伸出手指、怯怯地拉住了风涯的衣角,恍如一个小孩牵着长辈的衣袖。

墨香·帝都赋(中)

七、远客来

丹房还是一色的白,大理石的光冷冷的,唯独居中那一个炼炉是赤红色的——拜月教向来将灵丹与蛊虫同炼,这个炉里不知道是染了多少生灵的血。沙曼华低头坐在巨大的铜镜前,侧眼看了一下,不由微微一哆嗦。

“以后记着每日按我说的方法运气静养,” 身后却传来风涯的声音,手指将沾着的白药透入伤处,“大喜大悲都在禁忌之列,否则血气入脑、就麻烦得很了。” “嗯。”她答应着,心底依稀有暖意。

涂药的时候,忽听得丹房外有人禀告,竟是昀息。风涯微微一怔,心知弟子赶到此处面见自己必有急事,当下在软布上擦拭干净了手,对着沙曼华一摆手、便走到了外面的廊道上。

外面站着的却不止昀息一个人,还有另一个风骨清奇的三十许男子,满面风尘,眼底含光不露。风涯在第一眼看到这个人时,眼神便凝了一凝:居然是一眼看不到底的人?

一行三人转出廊道,进了玄武宫密室,主客坐下分茶。昀息侍立在一边,禀告:“禀祭司,这位是帝都长安来的长孙先生——长孙先生奉鼎剑候之命,此次来月宫有要事相求。弟子不敢擅专,特来请师傅示下。”

“长孙先生?”风涯祭司的眼神越发尖锐,忽地冷笑,“是中原大胤十大门阀中的长孙家?鼎剑候的心腹智囊长孙斯远?”

长孙斯远微微一躬身:“不敢。”

风涯祭司打量着这个在中原乱世中赫赫有名的男子,似乎是为对方是如此年轻文弱而感到惊讶,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缓缓端起一盏茶来:“长孙先生离开帝都远道而来,定然是有非常重要的事了。不知有何指教?”

长孙斯远没有喝茶,答得干脆:“在下想借贵教在南疆之力,寻找一个人。”

“哦?何人如此重要,竟要劳动长孙先生?”风涯心不在焉地吹着盏中的茶沫,嘴角那一丝笑有如刀刻。

“前任敦煌城主,高氏舒夜。”长孙斯远回答。

开阖着茶碗的手霍然顿住,风涯祭司眼睛里有光一掠而过,却没有抬头:“丝路上那个公子舒夜?据说他年前已传位于其弟高连城,挂冠而去不知所终——竟到了南疆么?”

长孙斯远的笑容淡定沉稳:“在下一路追寻、前日在扶风寨查得了他的踪迹。据说是直奔月宫而来了——南疆广大,若不是确认他入了贵教地盘、在下可真不知找谁去借力了。”

风涯祭司抬起头,看了来客一眼:“那公子舒夜来南疆,又是为何?”

长孙斯远声色不动,只笑:“自然是为了来寻贵教前侍月神女、现任的教主:沙曼华。”

“砰”,茶盏砸碎在大理石地面上,昀息一惊,抬头看着师傅。风涯祭司拂袖而起,深碧色眼里已然有了怒容:“好大的胆子!一个异族异教徒,竟然敢觊觎我教神女、现任教主?”

昀息眼神一闪,低下头去收拾碎片。

“祭司何必动气,”长孙斯远却依然不动声色,微笑,“只要祭司相助在下寻着了他、在下自然立时带他回去,断断不会有冒犯贵教教主之事。”

风涯冷笑:“他若万里寻了来、哪肯善罢甘休,听你一语便转身离去?”

长孙斯远点头,淡定地笑:“在下自有办法——只请祭司答允让在下留在月宫中,等其前来。在下保证,定不让公子舒夜踏入月宫半步。”

“哦?”风涯的眼睛落在长孙斯远身上,定了定,忽地唇边又露出了一丝笑:“长孙先生运筹帷幄、名满天下,本座就信你一次。若先生劝不回他,可别怪本座出手无情。”

长孙斯远长身而起,深深作揖:“多谢。”

风涯微微点头,以为事已完毕,便待转身出去——不知怎地,一听到那人竟寻到了南疆来,心里便有些忐忑,不想将沙曼华独自落在丹房片刻。

然而刚一回身,便觉得背后凛然生寒,本能地站住脚、霍然回头!

一颗寸许大的血色珠子,在长孙斯远掌心放出淡淡的光芒——那径寸之光,竟让拜月教大祭司都不自禁地闭了一下眼睛,不敢直视。旁边的昀息更是下意识地退了三步,才从那无所不在的压迫力中解脱出来。

“这是……这是万年龙血赤寒珠?”定了定神,风涯的话语有些走音。

长孙斯远出示了那颗珠,脸色自如地点头:“不错。这是昔日海外贵霜国的镇国之宝、一串十八子万年龙血赤寒珠。”

风涯此刻才能直视那颗珠子,略微失神:“原来……世上真的有这种东西?”

长孙斯远颔首,将那颗珠子握紧:“对我这种常人来说,这大约不过是一颗普通珠子,但对祭司这样修习术法的人来说,龙血珠便是至高无上的法器罢?”帝都来客微笑起来:“传说,若将此珠纳于口中吞吐呼吸,辅以术法修行,便能窥得天道;若见血,其毒又可屠尽神鬼仙三道,可谓万年难求——这《博古志》上的传说,也不知有无根据?”

风涯不置可否,眼神凝重,忽地道:“有话直说。”

“如若祭司大人肯出山一趟、帮忙除去一人,不但龙血珠双手奉上,大胤国库中所有珍宝也可任祭司挑选。”长孙斯远果然也不含糊,立时直截了当提出,又拿出一个锦盒来,捧出的却是一方玉玺,放在案上,神色肃穆,“大局定后,大胤可封祭司为大理王,苗疆九大寨俱听命于阶下——虽然祭司目下是南疆的教王、可若成了真正的国主,岂不更好?”

那样的话是耸人听闻的,昀息都不自禁变了脸色,然而风涯依然只笑不语。许久,拜月教大祭司负手转身,看着窗外碧蓝的天空,悠然问:“如此高的条件——那人是谁?”

长孙斯远正待开口,看到在屋角侍立的昀息,却闭口不语,只是伸指蘸了茶水,迅速在案上写下几个字——

“是他?!”风涯祭司脱口惊呼,难以压抑眼中的震惊。

长孙斯远手指一覆,抹去了那几个字,微微点头:“正是。否则如何惊动祭司出手?”

风涯祭司尤自吃惊:“为何是他?”

话一出口便回过神来,摇头:“想来你也不会说。”

长孙斯远微微一笑,并不否认,只是道:“祭司之意如何?”

室内是长久的沉默,风涯祭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昀息那样跟随他多年的弟子、都看不出此刻师傅的心思。许久,一声轻笑打破了寂静,白衣祭司不再看那些宝物一眼,负手转身:“富贵权势、通灵永生——诸如此类,我得来又有何用?”

“中原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你们中原人自己解决,”风涯挥手,嘴角噙着一丝笑,“我不是夷湘那傻妮子——长孙先生,你找错人了。”

看着拜月教大祭司长笑着走了出去,长孙斯远脸色蓦然有些苍白,站在那里,竟略微有些失神——连这样的条件、都打动不了这个人的心?这个人,还真的是个“人”么?还是……如苗疆教民传言,祭司大人、早已是不老不死之身,所以看淡了一切?

原本前来之时,按计划是想让夷湘出面劝动风涯祭司出手——却不想月宫形势变化莫测,等他来到南疆之时、夷湘已经被诛*;如今内外无援,若是请不动拜月教大祭司,这次计划可能就要功亏一篑!长孙斯远心念电转,只觉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长孙先生。”许久,神思恍惚的来客才听到身后传来问话,“是否移驾青龙宫休息?”

转过身去,看到的是那个一直安静地站在屋子一角的白衣少年。

那是风涯祭司的徒弟,神色和气质和师傅几乎一模一样——然而,那个少年显然是尘世里的,他的眼光没有师傅那种“非人”的淡漠超然和淡淡的厌倦。

就在那一瞬间,历练深刻的他在少年眼中捕获了某些东西。他忽地想起了一些传闻,那是一年前由夷湘派出前往帝都的拜月教使者所带来的、关于这个祭司亲传弟子的种种揣测。或者……这个人才是真正可以利用的?

“麻烦阁下带路。”长孙斯远微微一笑,将桌上所有东西收了起来,“久闻月宫堪比仙境,今日总算可以开开眼界——只是不知贵教忌讳,做客的不敢乱闯。”

“这有何难。”昀息也在微笑,恭谦温润,“贵客远来,在下自当陪伴。”

两人寒暄着,从玄武宫走了出去,联袂消失在曲折的游廊中。

风涯匆匆回到丹房的时候,推开门,看到沙曼华正百无聊赖地用黄金的小箭拨拉着丹炉里的灰烬,出神地想着什么。斜阳照在她脸上,有一种不属于人世的光泽。祭司的眼光温和起来——也只有在看着沙曼华时,他眼里的厌倦才会消失不见。

他默不作声地走过去,俯身从她肩头看下去。原来她在丹炉里的灰烬上画了一张脸——然而奇怪的是那张脸没有眉眼,空白一片。黄金的小箭就停顿在灰烬上,微微颤抖。

拜月教主看着看着,忽地泪水就簌簌落到了灰烬里。

“画的是公子舒夜?”他忽然在背后开口,问,声音平静,“怎么不画了?”

沙曼华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是祭司,忽地有一种手足无措的窘迫。半晌,忽地掩面哭起来:“我不记得了……我竟然怎么想都不记得他的样子!金针把我的脑子弄坏了么?”

“不要多想。”风涯祭司温和地拍拍她的肩膀,拿走了小箭,“更不要大喜大悲。”

沙曼华听话地任他拿走了金箭,忽地道:“可如果他在我面前、我还是能认出他来的。”

“何苦如此执着。”风涯终于有些不耐,挥手将那支金箭扔在丹炉里,“你连他的样子都记不起来,为何还非要想着回敦煌去?你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么?——骄奢跋扈、独断专行、夜夜笙歌纵情声色,是个糜烂颓废到家的浪荡子!那种人你还记着他干吗?”

“不是的!不是的!”仿佛被触到了伤处,沙曼华睁大了眼睛,极力反驳,“舒夜根本不是这样的!他才不是那种公子哥儿、他是个很腼腆的人!他待人很好,讲义气,只是…有时有点傻傻的。”

“呵……腼腆?傻?”风涯嘴角泛起了一丝嘲讽的笑意,“你一直守着幻影罢了。这样的公子舒夜?你去问问,只怕世上没有一个人认识。”

“只要我认识就好!”谨慎温和的沙曼华激动起来,第一次在祭司面前大声反驳,“别的人怎么看他关我什么事?只要我认识他就好!”

风涯的眼神一变,似乎极度恼怒,转瞬就将她的肩膀扣住,用力将她从丹房拉出去。

“带我去哪里?!”她余怒未歇地挣扎,摸到了腰畔的银弓。

“要射*我么?”风涯的声音却是淡漠的,“那么我会先掐断你的脖子——你一定要永远留在月宫,沙曼华。你绝不能像夷湘那样背叛我。”

“……”她忽地怔住,看着祭司深碧色的眼睛。那里面有某种危险而看不到底的东西,让她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方才的一时激愤而起的血勇褪去,她忽然间又感到畏惧起来,不敢再反抗,便被他一路拉着、回到了神庙旁的白石屋里。

“今天开始,没有我吩咐、不得出门一步!”一路将她拉到了最里间,风涯才放开了她,眼神严厉,“教中近日有外敌来犯,你最好不要出去,知道了么?”

沙曼华握紧银弓,低下头去不说话,但眼里是有些不服的。

“如果觉得闷,飞光可以陪陪你。”缓和了一下口气,风涯祭司补充,“昀息也会来看你。我这几天要去看着宫里的事务,只怕不能过来。”

新任教主侧了一下头,不说话,许久才道:“我的武功不差,不用把我关起来。”

“你贵为教主、不得轻易范险。”风涯祭司的神色却是淡漠的,带着一贯说一不二的独断,抬手轻抚着她漆黑的长发,分开,看着刚敷上药的伤口,“何况你还在治伤——拜月教刚失去一个教主,不能再这么快失去另一个。”

沙曼华略微吃惊地抬起头。额环上璀璨的宝石光芒之下、那个宛如天人的祭司眼里,却是萧瑟而倦怠的,隐约还带着从未看到过的……某种恐惧。

――――燃起的青檀香,在房间内绕出了一圈圈诡异的白色痕迹。

青龙宫内,长孙斯远一边喝茶,一边看着那个白衣少年点起一炉香,再似不经心地摆弄着室内的一些物件——客人不出声地微微一笑:如果没猜错,是在布一个阻止外人进来或者偷听的结界吧?

这个少年……这个眼睛里还残留着俗世种种*的少年,看来是唯一能帮助他的人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喝茶,直到对方停下了动作,在自己的对面落座。青檀香的烟雾在两个人之间萦绕,一时间长孙斯远竟然有某种恍惚感,似乎要被催眠——他连忙握紧了那粒龙血珠,神智骤然一清,开口:“无论如何,帝都方面都想请令师出山,此事事关重大,非祭司大人相助不可。”

昀息没有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低垂着眼睛:“为何?我,不可?”

“因为——”长孙斯远顿住了声音,手指蘸了茶,迅速在案上再度写下一个名字,“他。”

昀息的手猛然震了一下,然后迅速握紧了茶盏,一寸一寸放下,神色变得非常慎重而奇怪:“原来如此……果然非我师傅不可。”顿了顿,少年的眼睛里陡然掠过一种说不出的笑意,轻声:“如此,正好。”

那样奇怪的笑,让长孙斯远这样的人都一时间心中一寒,不敢接话。

昀息注视着案上那个茶水写成的名字,嘴角泛起了淡笑:“你们又做了什么局?竟然要牵连这么多人?——可怕。帝都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啊。”

长孙斯远微微一笑,颇尴尬:“此中曲折,现下尚不能相告。但事关天下运势,只求公子务必相助,劝动令师出山——为此,帝都愿付极高的代价。”

极高的代价?……昀息却仿佛没有听见长孙斯远说的话,目光只驻留在那个名字上,嘴角的笑容越发莫测。许久,他一拂袖,案上的字迹便转瞬消失。

“此事非常难,但我可为你设法促成。但,你许诺给我师傅的几件事,也一样要给我。”白衣少年重新端起茶盏,放到唇边轻轻吹着,神色淡定,“现下,也只有我能办成此事。”

长孙斯远微微一怔,没有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有如此野心,不由迟疑:“血龙珠也罢了,可封公子为大理王,这个…似乎势暨越了?——祭司大人恐怕不会答应罢?”

“这边的事,我自会处理,”昀息放下茶盏,摊开手来,“但是,请先将这一颗血龙珠给我,作为定金。否则,一切休提。”

长孙斯远注视着少年碧色的眼睛,然而许久竟然都看不到底。

“请收好——小心一些,此宝据说对你们术法之人有特殊的作用。”长孙斯远不再迟疑,将那颗珠子放入了昀息手中,同时问:“公子心中,可有计划?”

“这个么……”昀息握紧手,那颗血龙珠似乎让他的气息都有些紊乱了,许久才深深吐了口气,“到时候,我会告诉你。”

他将那颗血龙珠放到眼前一寸处,细细端详,忽地笑了起来。

―――

八、战月下

第二日,从丹房出来,昀息走过游廊上,向着教主居住的白石屋走去。一路上教中的守卫和侍女纷纷鞠躬,让出一条路来,让他直走到最内室。

明亮高敞的房内灯火辉煌,他一进去就看到了新任教主坐在猩红的地毯上,用空空的银弓弹着一边白狮的耳朵。飞光依然是惫懒地瞌睡,却被主人扰得不能安眠,不停地摇头甩耳,甚至发出低低的怒吼。

“怎是一张空弓?”昀息走近来,笑着将手里托盘放在案上,“请教主用膳。”

“前几天在圣湖旁射猎,将那些箭都用光了。被关在这里出不去,又没人替我收回来!”沙曼华情绪有些烦躁,狠狠地将银弓一丢,站起来,“到底外头出什么事了?不许我外出?我到底是教主……祭司以为我是什么?傀儡?”

“师傅也是为你好。我跟了师傅这些年,还没见过他这样待一个人如此着紧。”白衣少年却是不惊轻尘微笑,忽地抬起了手,拂开了袖子——那月白色的广袖里,竟是裹着一支金箭。昀息将那支箭放在桌上:“教主可曾在丹房遗落了这支箭?”

“咦?倒是被你拣到了。”沙曼华拿过箭比在银弓上,微微眯起了眼睛。

昀息却是微微一惊,迅速地连退了几步,甚至带翻了案上的杂物。

“怎么了?”沙曼华诧异地看着失态的白衣少年。

昀息很快定了定神,笑:“教主莫要拿着箭比来比去,甚是吓人。还是快点来用膳吧。”

沙曼华面对着风涯祭司向来拘谨畏惧,可和昀息却相处甚欢,此刻把弓一摔,没好气:“吃不下!天天闷在这里,哪里吃得下东西啊……你偷偷带我出去散散心吧?好不好?”

昀息眼里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口中却道:“师傅的命令,谁敢不从?这几天外头看得紧,连我出入都不大方便——等过几日有了空档,我自带你出去。”

“还是昀息好。”沙曼华笑了起来,随手搁下弓箭,揽着飞光过去一起用膳,“你比我还小着几岁吧?说话这般老成,将来、可别和师傅一样学得霸道独裁了。”

昀息只是笑。少年的面庞,温和的表情,深藏隐忍的碧色眸子——竟有某种惊悚的感觉。

送了晚膳,从教主居所出来已经是暮色初起,昀息是沿着游廊行走,不带任何侍从。

月宫规模庞大,然而布局却规整简单——遵循着天地方圆的古训,外墙是方形的,东西南北四个门喉,各设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宫。居中的是方圆不到一里的圣湖,圣湖旁边依着山势建造了神庙和神坛,神庙后、便是教主和祭司的起居之所。而长而曲折的游廊,将所有建筑连了起来,无论刮风下雨、月宫中的人均可自如来去。

眼下风涯祭司下了命令,月宫上下进入了高度的戒备状态:四门均有重兵把守,外墙上下每隔三步便安*一人;甚至游廊上都设了侍从——这样的天罗地网,只怕外面飞进一只苍蝇来也不容易吧?

少年站在抄手游廊下,望了望明里暗里的布置,嘴角那一丝隐约的笑意终究泛起来了。

这个人,这般重视沙曼华么?失去了夷湘之后,是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另一个吧?这般强大到足以睥睨天地、逆转枯荣的人,看来又是多么寂寞啊……那是永生带来的脆弱?

昀息微微一笑,广袖长襟,飘飘摇摇向着来客下榻的青龙宫而去。

“公子,高舒夜可曾到来?”一进去,长孙斯远就站了起来。外面戒备森严,长孙斯远这几日都在行馆呆着,然而连他这样沉稳的人眼里都慢慢有了焦急之意——想来,帝都那边的政局定然严峻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吧?

昀息不动声色地想着,嘴里却道:“尚未。”

然而顿了顿,少年嘴角一弯、却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来。这信是用洁白的云版纸写的,折成了飞鹤的形状,昀息手指夹住了纸鹤尾部、轻轻一抖,将那封信展了开来:“不过,今日我收到了这封信——教中下属密报,说公子舒夜如今已过了苍山洱海。以此估计,在这封信抵达的同时,他也该差不多到了吧?就在明后两天了。”

长孙斯远不做声地长出了一口气,不知是放松还是紧张,许久才道:“祭司大人知道么?”

“所有日常事务向来由我打理,下属教民都习惯传报于我——而我,尚未告知师傅。”月白衫子的少年术士唇角露出一个笑容,眼神却阴郁,“不过,我不确定师傅是否知道……他在术法上的造诣深不可测,说他未卜先知、也不是不可能。”

“风涯大祭司学通天人、天下早已众口相传。”长孙斯远脸色敬慕,缓缓开口,“所以这一次帝都危局,非请大祭司出手方能解决——我马上就去朱雀宫门口守着,好拦住高舒夜,免得他和大祭司起了冲突。”

昀息依然只是一笑,眼神却森冷:“若起了冲突,只怕死的会是公子舒夜吧?”

“所以在下得马上去!”长孙斯远站了起来,神色坚定,“除了必须要请大祭司出山之外、我也必须带高舒夜回帝都去——这两件事,每一件都必须做到!”

昀息微微一顿,沉吟着开口:“高舒夜万里来寻,你真能在宫门外咫尺之遥将其拦住?”

“此事在下自有方法。”长孙斯远长揖到地,却不愿多说,“只是,风涯大祭司之事,需得拜托阁下设法了。”言毕,匆匆往外便走。

眼前白衣一动,也不见那个少年举步,昀息便拦在了门口,抬手:“去不得。”

“如何去不得?”长孙斯远一惊,声音不由得厉了起来,然而一抬头就迎上白衣少年阴郁森冷的目光,那一瞬间心里仿佛有一道寒流掠过,声音便低了下来。

“如果你还要请风涯大祭司出山,现下就去不得!”昀息低声道,那个声音却如同浮冰在黑夜的海上轻轻碰撞,冷到了人的心里——毕竟也是权谋运筹惯了的人,长孙斯远凭直觉忽地明白了什么,嘴巴微微张了张、眼里露出震惊的神色。

许久,才道:“公子舒夜必须要随我回帝都去——他恐怕不是你师傅的对手。”

“的确,大祭司是不会死于常人之手的——除非遇到了法力更高的术士。”昀息微微一笑,脸上有温润的神色,“但长孙先生尽管放心,公子舒夜不会有事……我不管你们帝都那边是如何布局,但只要你配合我,定然能达成此行的所有任务。”

长孙斯远诧然抬头看着这个少年——这个修习术法的化外之人,也和师傅风涯一样、有着一双苗疆人特有的深碧色眼睛。这样的眼睛都是看不到底的,然而大祭司的双眼宛如平静清浅、却飞羽皆沉的湖水,空洞得仿佛让人能看到时空彼岸;可这眼睛却如一口万年寒渊,黑暗、静谧,透出寒气,也涌动着种种*,竟完全不似一个二十一岁的少年。

这宛如世外桃源的灵鹫山月宫……居然是帝都的另一个倒影么?

然而就在两人僵持之间、一道红色的火光从山下呼啸着直冲起来,位于东方朱雀宫门口,在灵鹫山上空溅出了一朵巨大的曼珠沙华花样来——

“已经来了么?”昀息低低惊呼了一声,返身便掠出,人到门口,忽地回头又对着长孙斯远说了一句,“你若信我、就先让他进来!你去若拦了,便万事皆休!”

话音未落,那一袭白衣瞬忽消失在青龙宫外曲曲折折看不到头的游廊中。

长孙斯远站在门口,看着一瞬间沸腾起来的月宫、手渐渐握紧,终于掉头朝朱雀宫奔去。

终于是来了……飘摇的灯火下,他一眼便看到了那个正登上宫门石阶的白衣人。月光照在那一袭零落不堪的白衣上,刹那间四野俱寂,只有风从远山上吹来。

无视于门后罗列的无数刀兵,那个人抬手扣着朱漆大门上的金环,开口:“敦煌高舒夜,特来灵鹫山月宫、求见拜月教主。”

此言一出,月宫的明暗中均发出了微微的惊动,那是无数武器和巫蛊就位的象征。

长孙斯远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即便风涯大祭司不出手、以高舒夜一人之力,要破除这么多防卫闯入神殿也不容易吧?——他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一步,想要拦住那个莽撞的人。然而耳边骤然响起昀息的警告,登时迟疑。

然而黑暗中忽地有人开口了,冷冷:“敢踏入一步者,*无赦!”

“你是谁?”凭着直觉,心里一惊、公子舒夜霍然抬头,“你能作主?”

“我是拜月教大祭司,这里我能作主。”暗影里那个人缓步而出,额环上的红宝石璀璨夺目,嘴角带了一丝冷笑,“你难道不知、拜月教中一向由祭司定夺一切?”

白衣如雪,崭新不染一点尘埃,和来客的褴褛衣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个从暗影里步出的人身上仿佛有着某种神奇的力量,在他踏入月色中的一刹、天地间的辉光便亮了一亮!

“好。”公子舒夜看着面前的人,长长吐了口气,“那么,祭司大人,请让我见侍月神女沙曼华。”

“侍月神女沙曼华?”门廊下白衣祭司忽地笑了起来,冷而空洞,“没有侍月神女沙曼华——只有拜月教主沙曼华!你一个外族异教徒、怎敢直呼教主名讳!”

“拜月教主沙曼华?”那一瞬间来客怔住,继而眼里腾起了一股冷厉的亮光,“不管她是神女还是教主,让我见她!”

说话之间、公子舒夜已经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往里便走。

“公子,停步!”那一瞬间,一直犹豫不决的长孙斯远发出了一声警告。

“站住!踏入一步者死!”风涯大祭司厉声喝止,然而就在这一句话发出的同时、来客已经毫不犹豫地跨过了那一道门槛!在他足尖落到朱雀宫地面的刹那,所有明的暗的阵势一起发动了——那一瞬间、呼啸的飞箭和毒物弥漫半空。

也就在那一瞬间、一道雪亮的光华斩开了黑夜!

无影的承影剑从公子舒夜破旧的衣袖中流出,那样凌厉的剑气、转瞬便将半空呼啸而至的暗器毒虫一一搅碎!那是出自于明教圣火令上的武功,多年刺*的实战中被反复锤炼、曾斩*无数国君贵族于剑下,此刻一旦施展开来只觉厉风割面,拜月教徒无不倒退。

只是那样缓得一缓,公子舒夜夺路而去、点足便掠上了游廊顶上。然而不知教主又居住在何方、夺路而去的人又略微迟疑了一下——只是一个迟疑,便复又陷入了重围。

“铁马冰河?”风涯祭司蹙眉,饶有兴趣地看着月下拔剑的男子,“没想到你一介声色犬马之徒、居然真练成了圣火令上的武功?好,好……本座数十年未曾出手,今日便和你一战,也不枉你万里来苗疆一趟埋骨!”

“祭司大人手下留情!”长孙斯远骇然脱口,祭司却只是扬眉一笑,冷睨了他一眼。额心红宝石映着月光、照亮了他眉下深碧色的双目。那寂寥的眼神里,陡然弥漫起了多年未见的*气和斗志——手指一挥、令教民暂时退下,白袍翩翩如飞鹤,转瞬也掠上了游廊。

只是那样一掠、便能看出对方的深浅,公子舒夜眼神一凝,心念如电,再度重复:“我要见沙曼华——我无意与拜月教为敌。我只要见沙曼华!”

“等来世吧!”风涯大祭司嘴角有个尖锐的冷笑,拂袖转身,指尖忽地泛出了淡淡幽兰的光——那一瞬间,月华忽地冷了下来。

昀息直奔八重门后白石屋,重重深殿里、外面的嘈杂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最后一道竹帘被拂开的时候、他看到新教主正握着金箭在地上画着什么,飞光伏在她身侧眯着眼,听到急促的脚步声霍然低吼了一声站起。

“带上弓箭,快跟我来!”来不及多说什么,昀息一把拉住了沙曼华,往外便走。

沙曼华握着弓箭被他拖起,茫然随着冲出了几步,随即惊问:“怎么了?外头出了什么事?”——然而她的惊问转瞬变成了低呼。因为她看到在昀息拉着她冲出的时候,有几个显然是祭司大人亲自委派来看守她的人出手阻拦,而昀息居然毫不留情、只是一瞬间便将那些人斩*!

那一些拜月教弟子倒下时,眼睛里都是骇然不可思议的光:谁都没有想到、教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护法、祭司的亲传弟子,居然翻脸便霍然下了如此重手!

“跟我来!”昀息片刻不停,拉着她往外冲,低声,“公子舒夜来了!”

“什么?”那一瞬间沙曼华全身一震,脱口惊呼起来,下意识地便放弃了对抗,随着他迅速向外掠去——出了八重门、外面游廊里把守着的拜月教弟子显然已是昀息的属下,看到左护法拉着教主奔出,个个眼里都有诧异的表情、却没有一人胆敢上前阻拦。

“舒夜来了?在哪里?”沙曼华惊呼,抓紧了昀息的手,“他在哪里?!”

昀息不答,只拉着她往东方朱雀宫狂奔,目光却迅速在黑暗中逡巡。果然,一个教徒从游廊顶上翩然落下,单膝落地,迅速禀告了一句什么。

“在圣湖旁!”昀息迅速回答,顿住脚,回身,“他在圣湖旁同师傅交手!”

“什么!”沙曼华惊惧地脱口,脸色霎时苍白——舒夜和祭司大人交手了?

来不及多想,她转身便向圣湖方向奔去。沙曼华低啸一声,飞光得了号令一跃而起,就在那一刹、白衣女子握着银弓掠上了白狮,转瞬消失在暗夜里。

昀息站在廊下,手一挥、制止了教中弟子想要追上去的企图:“所有人呆在原地!”

“昀息公子!总算找到你了!”长孙斯远沿着游廊奔来,看到了他、脸色焦急而紧张,“祭司、祭司他就要下*手了!你快想法子……公子舒夜必须要随我回帝都!”

“我已设法了……”白衣少年却是阴郁如故,忽地转头微笑,“放心、他不会死。”

昀息不紧不慢地走上来,做了个“请”的手势:“此刻,我们安步当车,走到圣湖那边应该正好是时候吧?——到时候,就请你务必用‘你的方法’,把公子舒夜带回去。这里的残局,由我用‘我的方法’来收拾。我也会实现我对你的诺言。”

长孙斯远微微一怔: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刻不容缓,这个少年还如此气定神闲?

九、伤心小箭

一百五十七招上,他点足后掠、停在桫椤树的树梢,右手挥出、弹在承影剑剑脊。

那一弹指他用足了十分的力,几可令天地间一切有形之物辟易,罔论一把剑?

力道透入、沿着剑脊传递,那把无影的长剑陡然发出了一连串的爆裂声!恍然间仿佛一蓬冰雪在两人之间炸开来,节节寸断。

然而对方临危不乱、一声低喝,并指插入了剑风之中,搅起。

那些寸断的碎剑、居然被劲风带起,宛如千百片暗器直向他飞来!

好身手,好机变,好胆量!那一瞬间祭司微微动容,止不住便要喝采一声——为这一数十年来才得一见的一战,才得一遇的对手!然而,他看到了公子舒夜脸上那种一往无悔、不顾生死的热切和执着——那种表情,转眼就让祭司眼里那一点激赏冻结。

这个人……是来带走沙曼华的!

虽然是有意容让、想看看对方到底有多强,才一直未曾下*手。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远道前来的贵公子、居然能接下那么多招——不愧是修罗场昔年的第一*手!虽然历经了十年声色犬马的生活,技艺尤自如此惊人?

在退到圣湖那颗桫椤树下时,风涯祭司眼中霍然闪过了*意!

“到此为止!”他冷冷一叱,广袖一拂、双手转瞬将半空中寸断的碎剑都碾为粉碎。拜月教的大祭司在桫椤树上站住了脚——只要他一旦站住了脚,便无人再可以越过他身侧半步!他必须要在这个地方解决掉这个闯入者,否则,再近一些、便要被神庙那边的人听到动静了。风涯并指如剑,刺破虚空——大祭司出手的瞬间,额心的红宝石骤然光华一盛,令人不敢直视。

虽然两人之间相隔尚有一丈,在对方远远抬手一劈的刹那、公子舒夜却还是下意识地急避——他看不到有武器近身、也猜不到对方招式的来路,但多年*手生涯练就的本能让他在那一瞬间便感觉到了“死气”——慢得一刻便要送命的死气!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在他掠起的刹那、他感到身上的衣衫发出破裂的撕响,随即胸腹间传来凉意——他身子还在继续拔高,然而一低头,却看到暗夜里胸腹间霍然裂开了一道血缝!

拜月教那个白衣胜雪的大祭司根本没有近身、就只是站在一丈开外,缓缓竖起了手、做了一个手刀的姿式——然而,无形无声的劲风、居然就瞬间斩开了一丈外的空气?这算是武功、还是邪术?那样的不可思议!

脑中电光火石地掠过一个念头——这…不就像沙曼华当时使出的“无色之箭”?只是她还必须借助银弓才能发出气劲,破空也不能无形无声,而眼前这个祭司……这个妖鬼般的大祭司,居然已经到了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

上掠的势头已竭,他重重落了下来,落入湖边草丛中——眼前一晃而过的、居然是火红色的花朵……曼珠沙华?那一瞬间,胸前衣衫尽碎,他却忽然笑了起来。

背后衣衫拂动、他知道是那个人从桫椤树上一跃而下、要将他的生命攫去。他来不及多想,伸出手去死死抓住了一株曼珠沙华,火红的汁液染在他手心,他忽地用尽全力大呼,响彻月宫:“沙曼华!沙曼华!我来了……你听见了么?我来了!”

仿佛回应着他,一道金光裂开了黑夜!

“舒夜!舒夜!”——有人在黑暗中回应着他,呼声嘶哑。那一瞬间、已经触及他后心的手陡然一震,停下。血顺着雪白的衣袖流了下来,仿佛痛极,风涯祭司捂着肩膀连续倒退了三步,震惊地看着暗夜里的某处。

那里,白衣金冠的女子骑着白狮飞奔而来,一箭射穿了他的肩膀!

那一箭不知是如何发出的;

那一箭可知是能发不能收的。

——然而在那样的生死一瞬里,她没有别的选择。

她甚至不相信自己真的能射伤了天神一样的大祭司……情急之下她顾不上使用无色箭法,只是用尽了全力一箭射出、只希望能缓得一缓对方的*手。然而,这个她自幼就当作神一样仰望的祭司,就真的被那一支平平常常的小小金箭洞穿了肩膀!

血仿佛无止尽地从拜月教祭司的肩上流了出来,半身转眼血红。

“沙曼华!”跌落在地的人看到白狮银弓的女子出现在黑夜里,一跃而起,喜极。

“沙曼华?”那个捂着肩膀踉跄而退的人却不可思议地望着她——眼里的那种神色让她忽然间就彻底呆住,止不住想跪倒在面前请求宽恕。

冷月下,她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心寒颤栗。果然,她一眼就认出了舒夜……无论隔了多少年,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舒夜,那几乎是已经刻入她骨髓的本能;然而,就在那一眼之后,她发现自己再也不认得风涯祭司。

或者说,那个曾一手将自己带大的人、就在她张弓一箭射去的转瞬陌生。

“舒夜!”看到败于祭司手下的人,她蓦然颤声喊了出来,下意识地想迎上去。然而旁边白衣一动,风涯祭司抢身而上,已经按住了他后心的死穴。

“不要!”那一瞬间她脱口惊呼,下意识地举弓。风涯却微微笑了起来,放开了手。

然而他一放开手,公子舒夜便委顿了下去,应该是被封住了要穴。

“还想射我么?那尽管再射吧。我知道你的无色之箭,不需要箭也能发出。”半边的白衣宛如血池捞出,风涯的眼睛却是灰冷的,既无怒意、也无恨意,只是淡淡,“你可以再射我一百箭、一千箭——用我教你的残月半像心法。”

那一瞬间沙曼华不知说什么才好,因为恐惧和激动而全身发抖。

“你为了和这个人在一起,不惜*了我,是么?”风涯继续淡淡问,拂了拂袖,将满襟血珠甩了出去,缓步走过来,眼里的光温温凉凉,宛如此刻月色,“你曾承诺过要留在月宫、发誓过永远不背叛我——然而你学夷湘,却学得那般快。”

“不,不是的……”她一步步倒退,忽然间觉得对方的眼睛宛如深渊,令她窒息。

“怎么不是呢?夷湘为了她个人的野心,你为了你自己的爱情——就算出自不同的*,可是……你们想要的性命,却还是同一条!”那个人却一步步的走过来,声音里隐约有某种死寂,“你们为了别的东西、都不惜置我于死地——沙曼华呵,我以为你会是一个好孩子……可是连你、也这样报答我的‘养育之恩’么?”

语声仿佛利箭直刺她心底,那样的眼神让她不敢直视,忽地将银弓扔到了地上,掩面痛哭:“我…我只是想离开这里!我想和舒夜一起生活……我想离开这里!”

风涯走到了她身边,忽地微喟:“所以,你要*我。”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手指停在了她的颈侧动脉上。

“不是!”沙曼华只觉脑子里极痛,血涌了上来,让她无法呼吸,她抱着头大喊起来,“我只求你不要*舒夜……并不想*你!我根本不想*你!”

风涯眼里有一丝苦笑,松开了手,从左肩将那支金箭连血带肉拔了出来,递到她面前。

她侧过头去不敢看,耳边却听祭司静静问了一句:“那么,你为何要在箭上抹血龙之毒?这是普天之下唯一能伤我的毒……这般处心积虑。难道不是得知了长孙斯远到来、便想里应外合*了我,好和高舒夜远走高飞?”

沙曼华惊诧之极地抬起了头,看着那一支她弓上发出的金箭。

锋利的金色箭头上,果然闪着隐约的血红色冷光,狰狞可怖——血龙之毒?那是可*神鬼的毒!普天之下,能伤到拜月教大祭司的、仅有的剧毒。

“不是我!不是我!”那一瞬间的震惊和恐惧让她几近嘶声,“我……我怎么会*你?我怎么会*你!”她一把夺过了那支箭,看了又看,忽然明白了什么,脸色渐渐惨白。抬起头,仿佛要说什么、然而刚一开口、却冲口吐出一口血来,向前栽倒。

“沙曼华!”风涯下意识地将她抱住,发现她脑后三处伤口汩汩涌出暗色的血来。

那般的大喜大悲,让她的脑子再也承受不住了么?祭司眼神一黯,将她放到了白狮背上,然而忽然一震!沙曼华的颈后、出现了铜钱大的血斑!是蛊毒?这个月宫里,有谁竟然对沙曼华下了蛊毒?除了*他、有人还想*了沙曼华?

心念电转之时,他觉得袖子忽然被轻轻拉住。低下头,便看到沙曼华睁开了眼睛,微弱地说了一句什么,随即昏死。

风涯侧耳过去,只听得一句话:“小心昀息。”

月下一场恶战,在分出生死之时、忽然被一箭解开。

拜月教主和大祭司交手,射穿风涯的肩膀,拜月教内竟是为了公子舒夜起了内讧!

长孙斯远刚走到廊下,看得那样兔起鹄落、急转直下的一幕,不由惊得几乎叫了起来——他没想到几近天人的拜月教大祭司、竟然真的伤在沙曼华手里。在风涯的手抵在公子舒夜后心的时候、他几乎就要冲过去,却被昀息制止。

“放心,他应该不会*高舒夜……”站在回廊的暗影里,白衣少年淡淡道,“沙曼华已经出箭、他此刻再*高舒夜,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在他说完这句话的刹那,远处的风涯祭司果然已经放开了公子舒夜,向沙曼华走去。

长孙斯远微微一凛,看向那个白衣少年,却听得昀息又说了一句:“他也不会*沙曼华。他此刻应该根本不想*任何人……真是可悲啊……除了明教教王、这世上只有一种人才能伤得了拜月教的大祭司——他真正信赖和关爱着的人。”

“这一切,都在你预计之中?”长孙斯远凛然心惊,不由问了一句。

白衣少年从长廊的阴影里走了出来,站到月光下,对他笑了一笑——那样的一笑,洁白无瑕而璀璨透明、宛如春风吹开了枝头第一朵梨花。然而少年深碧色的眼睛却是和笑容截然相反的阴沉,仿佛一口看不到底的古井,将任何落入的东西吞没。

“我只是掌握了历代祭司的魔咒。”昀息忽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转身——那边,风涯祭司的手果然从沙曼华的颈部放下了,横抱着昏迷过去的女子,直奔青龙宫而去。

昀息指了指湖边曼珠沙华中被封了穴道的公子舒夜:“我已令所有教中弟子一律留在原地、不可阻拦。长孙先生,趁着这机会你赶快把这个人带走吧!你说过你有方法,我信——你们速速出宫,直接回帝都,莫要停留!”

长孙斯远微一迟疑:“可是风涯祭司……”

“我自然有方法。”昀息的神色淡定老练,简直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扬手扔给他一个锦囊,嘱咐,“你只管一路回帝都——风涯大祭司定会来长安找你。”

长孙斯远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这个少年——他也是出谋划策钩心斗角惯了的人、如何看不出这个昀息显然是设计了自己的师傅?如今出了这般激变、以风涯祭司的能力,难保不查出真像。而这个少年、居然还敢说有十足的把握,再让师傅成为他交易中的筹码?

――――――十、师徒

长孙斯远刚一离开,昀息随即转身,沿着回廊向青龙宫走去。一路上教中弟子的眼神惊疑不定,却无一人敢公开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不久前夷湘教主刚和大祭司起了冲突,为了不让此事外传,昀息一早便将所有人调离了月宫。拜月教中等级森严、高层权力斗争时不时发生,那些教中弟子已经习惯了不多问其他。

刚走到宫门口,就闻到了血的味道——风涯祭司已经带着沙曼华、在厅中等待。

果然也是聪明人。少年笑了笑,却是毫不畏惧地揽襟、迈入了厅里。

“师傅。”他从旁边案几上拿起茶壶,到了一杯茶,“你来了?请坐。喝茶。”

风涯祭司坐在厅堂里,看着缓步归来的弟子,眼神却是不易觉察地变了变——昀息变了……变得气定神闲、从容自信,甚至让人一眼看不到底起来。仅仅在一夜之间,那个恭谦聪颖的弟子身上就有了如此微妙可怕的改变!

“沙曼华身上的毒是你下的?”最终沉不住气的还是他,率先开口斥问。

昀息微微一笑,倒了两杯茶,放到桌上,然后在师傅的对面座下——他口中虽然仍称风涯为师,然而举止之间早已不以弟子自律。

风涯看着他,手指缓缓收紧、又放开,最终只是将昏迷的沙曼华放在身侧的软榻上,转头沉声:“这几天来能接触她的,只有你一人。不可能是别人下的毒。”

“不错,是我下了连心蛊。师傅,你知道么?——我早就打破了祭司不得修习蛊术的禁条。”昀息一笑,坦然承认,吹了吹茶沫,“不过下得还真是容易,她一点防范都没有。”

风涯的脸色严厉起来:“你为何要*她?”

“*她?我才不要*她……*她有什么好处?”昀息放下茶盏,忽地微笑,“我对她下蛊、只为让师傅您此刻无法*我——”顿了顿,少年耸耸肩,看着风涯肩上不停流血的大祭司:“因为金箭上龙血之毒,是我涂上去的。我想,您此刻也应该猜到了吧?——不错,是我借了她的手*你!你看,像她这样的人、虽然会为了某种原因背叛您,可又怎么会做得出毒*的行径呢?”

风涯深碧色的瞳孔陡然收缩、凝视着对面年轻的弟子,却没有立刻说话。

祭司的手按在左肩上,血无法停止地流了出来、染红他的衣衫和手指。然而风涯仿佛没有痛感,只是静静看了昀息片刻,忽然问:“为何?为何背叛我?我一手将你从流落乞讨的境地带出,教给你一切——而你等这个祭司的位置,已经等得这般不及了么?”

昀息微笑着摇了摇头,眼里忽地掠过一丝愤恨:“不为这个。”

顿了顿,少年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师傅,一字一顿地回答:“只为、我一门三生三世里受过的侮辱与流落!只为、有生之年若不*你,便无法解除的厄运!”

风涯惊住,那一瞬间昀息眼里放出的光芒是如此炽热锋利,仿佛穿透了时空。

“你是…你是那个……”他忽然隐约想起了什么极遥远的往事,脱口低呼。

“我就是那个被你所*的、琼州鬼师的后人。”昀息说着、将手中茶盏缓缓放回案上,他动作极慢,然而那茶盏居然一分一分地被他无声“放”入了紫檀木的桌面中!

少年看着师傅,眼睛里的光芒极其可怕:“你应该知道在琼州、凡是在斗法中失败的术士会得到什么样的歧视!他的后人再也无法学习术法,也无法从事任何职业,只能乞讨为生——拜您所赐,从曾祖开始、我们世代沦为乞丐,已经过了百年!”

风涯大祭司眼神瞬忽万变、似是悲凉,却又似恍然:在苗疆有些地方、地方百姓极度崇拜精通术法之人。术士被视为可以和神灵直接对话的智者,受到所有人尊敬;然而那些术士一旦失败,便立刻失去全部的尊严、沦落为最下等的人,直到报了当初的仇、禁咒才能解开!

许久,风涯祭司才缓缓道:“怪不得你在术法上资质惊人——原来是世家出身。看来,你当初遇到我、拜在门下,早就处处算好了计策?只为在某一日,能够把我击败?”

“是。你有无限的时间等待,而我却只有有限的时间可以复仇——所以在我有生之年,不择一切手段都要*了你!”昀息嘴角浮出一丝冷笑,似是感叹般地喃喃,“我练一辈子的术法武功、可能都不是你的对手。所以我只好修习你所没有修习过的法门:研究人的心和*——这些,恐怕是活了几百年的您、也无法和我相比的。”

顿了顿,少年有些感慨地摇摇头:“您知不知道,其实夷湘也是我策反的?她不过是不服您的独断、有些小小的野心,我顺便就鼓动了一下——只可惜那个笨妞居然去和你硬碰硬斗法,到最后还是死在你手上。”

“原来是这样……”风涯祭司的眼神从凝聚又慢慢散开来,居然也没有丝毫*气,只是疲惫得看不到底,忽地笑,“十年来、你一直是我的好弟子……你们一个个都是为了各自的*而接近我、进而背叛我,是么?”

昀息刻毒一笑,阴阴道:“你以为有谁会真的喜欢和一个怪物在一起?”

那样的话就像那一支金箭一样直刺心底,风涯大祭司霍然站了起来,看着自己一手栽培出的弟子,*气逼人而来。

“师傅,我劝您还是不要动手为好。我知道龙血之毒虽然*不了你、但至少会让您重伤无力。目下您的能力、只怕和我一搏也未必有胜算。而且……”昀息只是望着他,回指自己的心口,微笑,“连心蛊啊,师傅您不会不知道连心蛊是什么吧?这颗心停止跳动的时候、沙曼华的心脉也会断——”

“我……”风涯蹙眉低喝,转头看着昏死的女子,“我为什么要管她的死活?!”

“您不会不管的。”昀息笑了起来,施施然摊开手,“不然您为什么不方才就*了她呢?没有人比我更知道您是怎样的人——您很容易被背叛,却更容易原谅。”

长久的沉默,长久到仿佛又过了一次轮回。

这个空旷的青龙宫里,只有血珠不停溅落在地的微微响声——从风涯祭司的肩头和沙曼华的脑后汩汩流出,染红了地面。万种表情在眼底一掠而过,最终化为说不出的疲惫。

然而昀息眼里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师傅,我想您还是应该多关心一下自己的伤——被龙血之毒伤到、既便您力量惊人而不至于死亡,可同样也是无法愈合的吧?如果不解毒,血就会不停流下去,人也会一直衰弱下去!”

风涯望了自己的弟子一眼,那个白衣少年眼里有隐秘的光芒——那是他即将打出另一张牌之前的雀跃吧?这种幽暗的鬼火,以前他居然从未注意。

“我不害怕死亡——历代祭司从来都不曾害怕过死亡。”他微微一笑,看着指尖滴落的血,“我们怕的,反而是相反的事。这些,即使你再聪明、现在也还不会明白。”

那样的答案,让昀息脸色微微一变。然而他随即开口,语气恭谦、却透出了彻骨的寒意:“是。不过如果您一旦衰竭,我自然也将立新教主——那么,与您相关的所有一切都将被清洗,包括……沙曼华。”顿了顿,看到风涯骤然蹙起的双眉,昀息终于展露出了微笑:“我最了解师傅了:您不害怕死亡,但却不希望目睹别人的死亡——难道不是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风涯终于愤怒起来,举手就将那张紫檀木茶几劈了个粉碎,从额环上一把摘下那枚象征着祭司身份的“月魄”宝石,扔到地上,“要我的命?要拜月教?都拿去就是!别再在我面前耍弄你的心计了!”

“啊,您快别生气,”昀息却是迅速阻止,正色,“一动气、龙血毒会发作的更快——这样,您就根本无法支持到去长安了。”

“去长安?为何?”风涯祭司微微一诧,脑子里闪过长孙斯远写在案上的那个名字,忽然间就静了静,仿佛想到了什么主意,半晌不语,脸色平静的抬头,看着自己的弟子:“昀息,你希望我去长安?”

昀息俯身从地上捡起月魄宝石,紧握在手心,微笑着点了点头:“是为您好呀!龙血之毒、需要另一颗同样的龙血珠来解。所以当世除了长孙先生、没人能救您了——所以您还是去一趟长安吧……”顿了顿,昀息嘴角浮出笑容:“至于如何才能从他手里拿到另一颗龙血珠,相信师傅您一定知道。”

风涯祭司眉梢一扬,有冷笑的表情:“这些,你是和长孙斯远商量好了的?”

“不敢。我们所求不同,”昀息微微一躬身,不动声色,“只不过在想让师傅去帝都这件事上,正好想法都很一致。”

“去长安?也好…我也盼着能再见那个人。”风涯祭司嘴角微微一动,浮出一个不知是笑还是悲的表情,“可是——沙曼华那般信任、亲近你,你还是想也不想地出卖了她么?”

昀息冷笑:“她那样的人、活该被利用。”

风涯祭司叹了口气,忽地伸出手来——昀息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然而那只滴着血的手却是毫无力道地轻轻按在他的肩上。

“这是我的错……昀息,你将来该如何是好?”祭司的深碧眼睛宛如看不到底的大海,涌动着暗流,忽地低声叹息:“你跟了我十年,什么都学了,却唯独没有学到最重要的。你将来做了祭司后,又该如何是好啊。”

被那样突如其来的感喟惊了一惊,昀息迅速镇定下来:“我还没学到什么?分血大法?鬼降之术?还是残月半像心法?——不,我会的要比您预计的多得多。”

“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到最后只会成为你的负累。”风涯祭司轻蔑地笑了一下,看着惊才绝艳的弟子,眼里却有悲哀无奈的光,“你对天地神鬼没有半丝的敬畏;对众生也没有任何悲悯;你不会爱人、也不会被人爱——”

“我不需要这些,”昀息傲然回答,“如果我足够强。”

听得那样的回答,风涯大祭司微微苦笑起来:“记住:我们不是神,可我们也不是人,我们只是怪物……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所有的物欲膨胀到极限后也终将消失,可在那么漫长的岁月里,如果除了仇恨内心什么也没有、你又将何以为继啊!”

昀息一怔,然后立刻微微冷笑起来。

何以为继?难道那些反复背叛他的凡人,就是支撑着将来无尽岁月的支柱?既便善良如沙曼华、也会为了自己的*而毫不迟疑地将箭射向恩人——一次次的背叛,一次次的原谅,直至心灰意冷!难道师傅要自己学他、为这种凡俗羁绊而陷入危境么?

知道自己一生也无法在术法或者武学上、超越几近天人的师傅,所以他只有抓住师傅心里的弱点:夷湘,沙曼华,他自己……所有师傅在意的、相信的、关注着的——他要一根一根地、将这个“神”内心的支柱完全敲碎!在轰然倒塌的刹那,他才能寻到机会吧?

然而此刻、师傅却想将那个致命弱点也传给他?冷笑。

“昀息,虽然我教并不提倡、我们自身也未必能做到——但你要记住:对某些‘真’或‘善’应该心存敬畏。”临走前,俯身静静凝视沙曼华沉睡的脸,风涯祭司抬起头来看着弟子,说了最后一句话,“这一点本心,是上窥天道的奠基之处……否则,便是入了魔道。”

“你知道未来有多长?看不到尽头……你将何以为继啊。”

师傅走的时候,外面已经透出了微亮的曙光。昀息推开窗,默默的看着那一袭白衣穿过开满火红曼珠沙华的圣湖畔,沿着碧水离去。灵鹫山顶的风带来木叶清冷的气息,推开窗的刹那、湿润的云雾翻涌而入,模糊了师傅的背影。

他知道、师傅是要去月神庙做最后的祈祷和告别,然后离开南疆去往帝都。

白衣少年无言地握紧了手心的那颗月魄,微微蹙起了眉头——说什么治伤,说什么龙血之毒,都不过是借口。师傅恐怕不会不知道自己如此威逼利诱他前往帝都的真实意图罢?然而,如他所料、师傅还是去了——那一去,恐怕不会再回来。因为那个人也会去帝都……普天之下,他若要死、也只配死在那个人的手下吧?

昀息想起了那些被苗疆百姓视为神明的白象——那些洁白强悍的庞然大物一生骄傲、能预知自己的死期,在死亡到来之前,它们唯一做的事情,便是离开所有人、找一个秘密的地方静静等待死亡来临。那是一种维持到最后一刻的生命尊严。

云气和晨雾涌上他的脸,微凉而湿润。

昀息回头看了看昏迷中的女子,抬手按上了脑后三处深入见骨的伤,眉头皱得更加紧——这种多年金针封脑落下的病,连师傅都没能治好,加上如今这一折腾、脑中旧伤复发,只怕内部已经积了血块吧?唯一的方法就是破颅疏通淤血——但这样又该冒多大的风险?

然而,为了以防万一、这个女子无论如何还是必须活着。那只有冒险破颅了——白衣少年的手指慢慢握紧了宝石,冷定漠然地想着。

“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你将何以为继啊。”

那样悲悯担忧的语气、仿佛一种不祥的咒语在他心中回响。

――――――黎明前夕,急促的马蹄声从山道上传来,惊起扑簌簌一群飞鸟。

马车上一行人纷纷惊呼怒骂、却留不住那个夺路而去的白衣公子——虽然在动弹不得的情况下被连夜带出月宫、可一旦点穴解除,公子舒夜就再也不顾长孙斯远的阻拦,立刻夺马回奔月宫!终于再次见到了沙曼华……难道又要相见不能相从地擦肩而过?

那个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长孙斯远神色慎重苦口婆心地对他说了什么,旁边那些帝都来的武林高手又说了什么,他都没有仔细听;甚至也没有去想如何对付那个妖鬼般可怕的大祭司——公子舒夜只是纵身跃起、夺马、回头狂奔而去。

“公子!”旁边长安探丸郎的黑九郎沉不住气,厉声,“你回月宫只有送死!”

“别管我!”白衣公子同样厉声回答,掠上马背。

“可你就不管候爷的死活了么?你知道候爷在帝都被那个女人害成什么样?”白六郎几乎要发出暗器去击落这个奔走的人,怒骂,“你们是生死兄弟啊!大家都在长安等着公子来替我们作主报仇!可为了一个女人,你就不管——”

马背上的人似乎听到了一句两句,身子微微一震。然而转瞬马已经跑远了。

“他妈的!见了女人就忘了兄弟!”“候爷瞎了眼,认了这样的兄弟!”马车上陡然被怒骂声湮没,当下探丸郎中几个*手便要追出去,然而长孙斯远微微摆手,阻止了所有人的躁动。“不要追,追了也追不回来。”

这个三十许男子清俊的脸上有一种深深的疲惫,把玩着手里的什么东西,淡淡道:“停车。我们在这里等他——”

“那小子还会回来么?”黑九郎愤愤不平。

“等到傍晚。”长孙斯远看着晨雾弥漫的来路,慢慢道,一贯从容的神色里却有再也掩不住的萧瑟,“如果他不回来、我们就自行回帝都。”

黑九郎恨恨:“也是。总不成没他就不救候爷了——最多大家齐心合力,和那个女人拼了!”周围的*手们轰然应了一声,个个眼里都有不顾生死只为报君恩的坚决。

——这些,就是鼎剑候多年来网罗的江湖奇人异士里、剩下最中坚也最有力的死党了。然而这一群摆在台面上、吸引着帝都追*的力量,也不过是一张早就打算要舍弃的牌罢了。

长孙斯远眼神微微一闪,只是垂头玩着那个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木偶,白杨雕刻,关节上都有隼铆相连,可以随意活动。他聚精会神地挪动着偶人的双手,摆出一个个姿态,不顾旁边人诧异的眼光。

——谁也不知道这个在帝都呼风唤雨的谋士、为何身边会携带着这样一个东西。

不过半日,太阳刚到头顶,马蹄声猝然响起在远处,所有人不由精神一振,望向来路,连长孙斯远都不例外——那里,一袭白衣从浓翠的竹林中直穿而来,闪电般飘落。

公子舒夜。那个决然而去的人、不过片刻居然又重新回到了这里!

“你刚才说、墨香他出了什么事?”一掠而来,便拉起了长孙斯远的衣襟,急促地问,“再说一遍!你刚才是说……他、他被颐馨长公主给幽禁了?他怎么会被那女人幽禁!”

显然是方才心急之下没有仔细听清,奔到半路才慢慢回过神来,公子舒夜策马狂奔而回,厉声向他喝问,脸色狰狞可怖。

“颐馨长公主和明教勾结、暗中培植党羽骤然发动政变,候爷被暗算,”长孙斯远神色不动地重复了一遍,加了一句,“如今被挑断了手脚筋脉、摄去了心神,幽禁在紫宸宫里,已经成了一个傀儡——长安探丸郎多次营救、都不曾成功。”

“怎么会这样!”公子舒夜一声厉喝,将长孙斯远的领子拉紧,“墨香那家伙应该是个很精明的人!我离开敦煌不过一年多啊……他怎么就会弄到了这种地步?是不是内部有奸细出卖了他?——你这个军师是怎么当的?”

被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长孙斯远蹙眉,却不回答一个字,只问:“那你随不随我去帝都?还是,依旧要去月宫送死?”

公子舒夜一怔,松开了手,回头望着极远处那一座笼罩在云雾里的灵鹫山,久久不语。

那么象……居然那么象!和一年前在祁连雪山顶上、因为要救墨香和敦煌,生生错过的时候竟然一模一样!——咫尺之遥,却始终缘吝一面,命运的巨手拨弄着两个人,竟是从不肯给上半丝的机会。难道真的要等到来生再见?而做兄弟,却是有今生没来世。

他忽然苦笑起来,笑了许久,终于抬头对那帮看着他的江湖人说出两个字:“我去。”

顿了顿,似是下了决断,公子舒夜扬起头来,直指北方,厉声:“我们一起回去、将那个女人拉出来斩了!”

“是!”所有武士和*手都举刀欢叫起来,声震云霄、惊得飞鸟一群群扑簌飞出。

公子舒夜回头,却看到长孙斯远的目光。所有人都在欢呼,唯独这个清俊的男人却是沉默的,看着自己、忽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将那个奇怪的木偶放入了怀中,对他招了招手,轻声:“上车,我有话对你说。候爷临难前、预料了将来的全盘局势,做出了安排——他留了一封密函,要我亲手交给你。”

真是一个令人看不透的人啊……公子舒夜和鼎剑候相交数十年,对他身边这个谋臣也不是不熟悉。然而以他的眼光、却一直都不能猜透,这个男子心里到底都在想什么?

他最后朝着灵鹫山的方向看了一眼,足尖一点、便飞速掠上了马车,放下了垂帘。

人生是一场负重的狂奔、需要不停地在每一个岔路口作出选择,而每一个选择、都将通往另一条截然不同的命运之路。那么多年了,从昆仑雪域到敦煌古城、从苗疆月宫再到帝都长安……一次次命运的分叉路口,他选择了舍弃。如今他们之间、已经是越走越远了么?

沙曼华,沙曼华……此次若能平安化解帝都危局、我必当返回这里来找你。

那时与你重又相逢、如天地初开。

十一、长安月

如以往中原很多王朝一样、大胤的开国之君神熙帝将国都选在了长安——这个“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右界褒斜陇首之险,带以洪河泾渭之川,披三条之广路,立十二之通门”的地方,的确也是绂冕所兴,冠带如云。

十年来镇守敦煌,公子舒夜踏入帝都的次数不过寥寥。

然而每次踏入帝都,他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窒息和快意。

那窒息、是某种压迫着他生存本能的重量,让他时时刻刻都像一头蓄满了力的猎豹窥探着左右,暴起攫人;而那种快意却是从最隐秘深心里沁出来的——在这些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中,暗藏着暴风急雨、腐臭芳香,浓得仿佛眼前化不开的夜色。而他、就是要用掌中的剑、将这铁一般的古城和长夜斩开!

临决战、赌生死的快意直冒出来,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纵横西域的时代!帝都长安,给了他一种归属感和熟稔感,仿佛他就应该在这样的乱局中游走——这个*机四伏的帝都、和当年厉兵秣马的敦煌一样,给了他最广阔、最有挑战感的舞台。

虽然他已厌倦,然而此刻巨大严峻的挑战重新点燃了他天性中冒险和搏*的气质。

交织着权欲、*戮、阴谋、背叛的长安,是他的舞台,而他早已能在其中游刃有余,在与人相斗中自得其乐——不同于那个青翠干净的苗疆、在那种地方,对着那个“非人”的大祭司时,他心里是完全没有丝毫的把握。那是与天相搏的空茫和无措。

“朝野多股势力蠢蠢欲动、潜流暗涌,只恐不日便要发难——此刻弟不知远在何处,各地驻军不及进京驰援,已然不及。”他想起了墨香在那一封密函里,留给自己的最后嘱托,“激变不日立至,兄苦虑多日,顺势布一局,以求反败为胜。事关重大,四顾身侧无人,唯有长孙可冒险相托——然此人心计之深、为兄多年不曾看透。无奈此刻帝都危局,托无可托。弟若闻讯归来、与之谋事,也应心怀戒备。”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旁边席上的长孙斯远。

那个青衣谋士一直寡言,摆弄着手中的小小木偶。然而那只诡异的木偶,却让公子舒夜眼神陡然凝聚——这个透着诡异的东西,这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公子舒夜忽地以筷击盏,在酒席间高歌起来,同时命探丸郎中最美的白九娘起舞——密室里所有严坐待命的探丸郎*手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看着这个纵酒狂饮的男子、候爷的生死之交。早就听说过敦煌城主是个骄奢跋扈的人、却没想到放浪形骸到如此。

白九娘抽剑起舞,然而一曲方歇、剑却急速指向了座上的公子舒夜!

白衣公子分毫不动,只是在那一瞬间翻转了手腕,剑刺中了杯底,砰然裂开。九娘执剑冷冷看着这个来客:“你是来喝酒的,还是来带我们去救候爷的?外面已经死了那么多兄弟,你却还在这里喝酒!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要安排那么多场硬碰硬的刺*?再按你说的这样下去、我们的人不等攻入禁城,就全折尽了!”

“鼎剑候有给你们向我责问的权力么?” 公子舒夜微微一笑,将酒杯从剑上拔出,“棋子不该问棋手的棋谱如何。请安本分。” 黑九郎不服:“可这一个月七场刺*下来,已经折损了大半人马!*的不过是一些官员外戚、根本动不了景和宫里那女人分毫!你这是让我们送死,白白便宜了那女人——你到底是不是候爷的朋友?还是早就被那女人买通了?”

“住口!”座中忽地有人低叱,是久不出声的长孙斯远终于开口,“坐下。”

长孙先生都开口了,满座登时悚然一惊,无人再敢继续发难。暴烈的黑九郎和冷艳的白九娘相对看了一眼,也退回了座中。

“明日,按计划将兵部尚书李长乾刺*于上朝路上。”寂静中,公子舒夜扔下一句,拂袖而起,揽着歌姬扬长而去。座中*手面面相觑,最后一致将目光投向长孙先生。

长孙斯远淡淡开口,放下了酒杯:“听公子的安排。”

不同于苗疆之月的皎洁明朗,长安的月色是迷离朦胧的,仿佛空气中浮动着太多看不见的尘埃。暗廊下,遣走了歌姬,白衣公子静静负手看月,神色也有些迷惘起来。

不久背后就传来了脚步声,没有回头,他开口:“按全盘计划来说,明日黑九郎和十三娘都要死——是不是?这样一来,探丸郎里,就只剩下不到二十名*手了。”

“是。”长孙斯远在他背后站住,声音冷肃,“这一个月来,已经折了二十一名*手。但也拔除了八名朝中军政两界的重臣、颐馨长公主的羽翼被剪除了不少。可直至目前,她似乎还是没有将禁宫*和明教高手派出、保护下属的意图。”

“呵呵……端的沉得住气。这女人的确狠心忍心,”公子舒夜笑了笑,“羽翼剪了可以再长、命丢了可就什么都完了。此刻她怕的就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宁可看属下党羽被难、哪里敢轻易放松大内防守?”

长孙斯远同样淡然回答:“不错。她向来计算精明。”

“也是,否则墨香又怎么会轻易在她手里吃亏?”公子舒夜冷笑起来,忽地点头,“不过,我想她们那边一定也在估计着我们的损失——我们每死一个人,他们定然都有数。大约只等着我们削弱到一定程度,便要反击。”

“是。”长孙斯远点头,只道,“可他们定然没想到、探丸郎不过是明摆在台面上的一张牌,我们的实力远不止于此——天下十八路大军已然陆续接到了候爷的手谕,秘密派人进京待命。而那些中原各大门派的武林人士、也已经云集京城。”

“只是可惜了探丸郎……那可是一群忠心热血的江湖儿女。”公子舒夜忽地喟叹,眉间的迷惘之意更重,“墨香十年心血营造的这批基业、恐怕要在这场血战中消耗殆尽了。”

长孙斯远也是长久无语,许久,才慢慢道:“他们……本来也就是死士。”

死士?……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那种热血悲歌的慷慨死士,为了主君的安危便可毫不迟疑地纵身就死的死士,的确令他这样的人都肃然起敬——然而,他不得不将这些人看成一堆无生命的棋子,才能安之若素地将他们放到正确的位置上去。若是心心念念想着,又如何布得了这般*局?

“希望他们死的有价值。”公子舒夜喃喃,忽地回过头盯着长孙斯远,慢慢道,“你今夜,又要进宫去么?听说那个女人很美……听说她和你们长孙家、还自幼定了亲。”

那种目光冷锐低沉,然而长孙斯远只是淡淡回答了一个字:“是。”

然后就这样转过身,再不解释半句地离去。

禁城巍峨,仿佛一方坚不可摧的玉玺、压在长安城的北角。

然而坐在防卫森严的景和宫里、身侧布置了至少八百名侍卫,还有躲藏在多处暗角里的明教高手——颐馨长公主的眉头依然微蹙,仿佛脚下白玉铺就的地面如波浪般摇晃起来。她无声的抱紧了年幼的皇帝,拍着哭闹不休的孩子。

然而八岁的武泰帝依然带着一股痴傻的劲儿、从短暂的睡眠中惊醒后就再也不能平静,拼命指着宫殿外盛开着菊花的花圃,尖细地叫:“白色的小鬼!白色的小鬼……它们在跳舞!”

“阿梵莫哭……哪里有什么小鬼啊。”颐馨长公主拍打着弟弟,却微微叹了口气。

然而一想到外面的局势,颐馨长公主的眉头就蹙得更紧——帝都上下已经议论纷纷,为了一个月来七次的刺*,为了相继死去的八名朝中重臣。那八名,全是她一手拉拢和扶持起来的党羽。她也曾犹豫过要不要分出一部分大内的人手、去保护下属羽翼,然而——长孙斯远对她说:“那是公子舒夜在引你出手,待你将人手抽离禁城、他便要声东击西。”

于是,她便硬生生按捺住了。

但如今外头已经飘摇如此,帝都若再无反应、朝野上下只怕要掀起大浪。颐馨长公主再也顾不得哭闹的武泰帝,将孩子交给了贴身侍女,便起身想去找连日不见的月圣女梅霓雅。

然而,刚一起身、就看到那个青衫男子从菊花深处走了过来。

“斯远!”略微有些惊喜地,她迎了上去,穿过那些白骨上盛放的花朵。

“明日,公子舒夜将派探丸郎于上朝路上刺*兵部尚书李长乾。”那个人只是站在菊花深处,淡淡开口,“这次你需得早做准备——兵部不同于其他,此刻万万不能舍了这棋子,否则帝都定将更乱。”

“正好,我也是如此打算。”颐馨长公主点头,神色冷定,“近日昆仑大光明宫总坛、已经派了派了最后一批人马前来帝都,助我完成大业。回纥一品堂也派出了高手,前来为梅霓雅公主效力。因为高连城还据守着敦煌,他们祁连山那边绕道过来,颇为艰苦,所以来得晚了——他们这一到、我方实力大增,再也无需避开探丸郎的锋芒。何况,我这几日估计着,他们也该折损的差不多了。”

冷定地说到这里,颐馨长公主的语气却忽然转柔了,摘了一朵菊花在手里拈着,看着面前的青衣男子,半晌才开口,道:“你…你这一趟去南疆去了好久——”顿了顿,脸颊忽地有些微的红,只道:“阿梵很想你。”

长孙家原本是大胤最大的外戚、也是十大门阀贵族中的翘楚,历来和皇室之间婚姻不断。而长孙斯远也是经常出入皇室、和夏雱夏梵姐弟是自小熟悉的。若不是后来四王内乱、若不是鼎剑候把持了朝政——说不定夏家和长孙家之间,早已又多了一桩姻缘。

然而颐馨长公主最后含羞吞下的半句,长孙斯远却仿佛听不出来,只是皱眉:“明教又派人来了?他们是准备把回纥一品堂和整个总坛都搬到长安来么?”

“你不是和我说、那些江湖人已经秘密云集到了长安?再加上一个公子舒夜,更不能轻敌。”颐馨长公主手握紧了,手心那朵菊花簌簌粉碎,眼里有狠厉的光,“不请明教和回纥出手,还能如何?反正也说好了交换的条件。”

长孙斯远不再说什么,只是道:“我怕请神容易送神难。”

然后他就转身离去,消失在菊花深处。颐馨长公主原本要留他,忽地又迟疑了,手里揉捏着那朵菊花,半晌,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她真的是越来越看不透斯远这个人了。

宫里阿梵还在哭闹,彻夜不息,她只一听、心便烦躁的不得了,只狠狠地踏倒了一片菊花,踩出了地底支离的白骨来。

长孙斯远从一重重禁宫走出来时,外面斜月已西沉。

他从最荒僻的侧门走出来,走过宫门口那座巨大的仙人承露铜像时,他蓦地抬起了眼睛——那个仙人铜像手上托着径丈大小的铜盘,而铜盘内,却伫立着一袭白衣。斜月挂在深蓝色的天际,那个人站在仙人铜像的掌心、却有着比仙人更飘然出尘的气质,白衣胜雪、长发飞扬,仿佛飘然而来的天外飞仙。就这样站在高处、低目看过来,不说话。

“风涯大祭司!”一直表情漠然的长孙斯远终于忍不住脱口惊呼起来,惊喜。

“我知道那个人已经来到帝都……所以我也来了。”那个人微微一笑,对他伸出手来:“按照约定,先给我龙血珠。”

——在他伸过来的手上,有一滴血缓缓凝聚、啪的一声滴落。

肩上那个伤,居然一直都未曾愈合。

长孙斯远定了定神,冷静地道:“在下不曾随身带——请跟我回去拿,如何?”

――――天亮的时候,刺*的结果已经传来。

似乎一反前七次的退让、这一次,禁宫大内派出了大批的好手保护兵部尚书。第八次的刺*完全失败——不仅折损了黑九郎和十三娘,甚至连负责联络的白三郎都被*。

“他们终于出洞了?”公子舒夜却有些惊喜、有些诧异,“该不会这么快啊。”

“因为此刻起、他们禁城内的防守已经固若金汤,自然不吝派出人手。”长孙斯远的声音在门外传来,那个青衣男子从黎明中走来,神色慎重,“公子,西域的援军已经到了。那个人、终于来到了长安!”

“谁?”公子舒夜霍然一惊,抬头问。

长孙斯远眼神凝重,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口:“霍恩。”

“山中老人?!”那一瞬仿佛有某种惊悚的力量、让公子舒夜霍然站了起来,衣襟带翻了茶盏,“你说来的是山中老人?教王他、他,亲自来了帝都?”

早年的记忆如闪电照亮心底——教王,教王……那个名字曾和那一段残酷岁月一起、深埋入心底。隔了多年后提起,却依然有让他心神颤栗的力量。那是一种深刻入骨的、反射般的恐惧,相信从修罗场里出来的所有*手、在余生中都不能忘。

即使骄傲如他、也不能避免。

然而他很快镇静下来,冷笑:“想不到他老人家一把年纪了,还吃这种翻山越岭的苦……野心不小啊。”顿了顿,公子舒夜嘴角浮出一丝睥睨:“少不得,要和他会一会了!所有人都说他陆地神仙一级的人物、是无法打败的,我非要试一试。”

“不用试。”长孙斯远的神色依旧是淡定的,“你不是他对手。”

“谁说的?”公子舒夜冷笑。

“鼎剑候。”长孙斯远淡淡回答。

公子舒夜忽地怔住,看着这个没有表情的男子:“墨香?”

“是的。在大变来临之前,候爷曾冷静的全盘估计过形势。”长孙斯远微微点头,“候爷早知道明教会彻底卷入帝都政局,他也估量过、除了那一个人,当世无人能是山中老人的对手——所以,我一早就按照他的计划、亲自去苗疆请了那个人来。”

说到这里的时候,长孙斯远轻轻抬手,推开了身侧的窗子:“你看。”

公子舒夜的眼神定住了,穿过窗子,看到了游廊上静静伫立的一袭白衣。那个人不知何时进入探丸郎最秘密据点,正将手放在左肩上,轻轻揉着。淡淡的天光照在他身上,让这个人显得有些不真实,恍如一梦。

“风涯……风涯大祭司!”他脱口低呼出来,不可思议。

——此刻,站在帝都微露的晨曦下的、居然是那个和他在月宫圣湖之畔生死恶战过的拜月教大祭司!怎么可能?……这个宛如天外飞仙,不沾一丝人间烟火的大祭司,也被牵扯到了帝都这场纷争浩劫中!

天下武林自古分为正邪两派,七大门派中出高手辈出,各有擅场,难分高下。百年来正派里最杰出的七位绝世高手,被称为“三皇四帝”,分别出自七大门派;然而在邪教里,却一直是西域大光明宫和南疆拜月教平分秋色。当世传闻中、拜月教大祭司和明教教王是邪派中的绝顶人物,都号称达到了“脱魔”的境界,接近陆地神仙,足可以与三皇四帝抗衡。

而七大门派自十几年前突袭光明顶、和魔教拼得两败俱伤后,近年来人才凋零,已经不复昔年三皇四帝时期英才辈出的盛况。目下放眼天下武林、也只有眼前这个拜月教大祭司才有和山中老人一较高下的可能吧?

然而这一切的权衡估计、是片刻后才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在看到风涯大祭司的那一瞬,公子舒夜第一念及的,就是:沙曼华呢?沙曼华如何了?那一夜,用无色之箭伤了拜月教大祭司后,她有无受罚?是否安好?如今又怎样?

他只张开了口,尚未出声,仿佛知道他想问什么,晨曦中那个白衣祭司已经回过头来,对着他微微一笑:“她没事。她对昀息没有任何威胁力,他不会*她——帝都这边的事情完结后,你去月宫将她带回来吧……我是不会再阻拦你了。”

那么,当时,你为什么要如此阻拦呢?——他下意识地想。

风涯大祭司转过头去看着微亮的天际,淡淡:“因为我一个人看着这天地间的日出日落,已经很多很多年了……我很想找一个好孩子、陪我一起看。但现在,已经不必了。”

——那笑容,竟然没有半丝灵鹫山顶决战中那种压迫力和*气,而是带着空明的、淡泊的、甚至些微疲倦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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