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溪涛的最后一封建言信还没来得及发出。
1月3日,这位96岁的老人起草了一份关于航空发展问题的建言信。在之后的一个礼拜中,他每天早上哆哆嗦嗦地将自己挪到沙发上,颤颤巍巍拿笔在上面圈改,写下歪歪斜斜的批注。
最后一笔,他将3日划去,改成10日。在他的计划中,10日是将这封信递交上去的日子。
他没能见到10日早上的太阳。2021年1月10日凌晨,胡溪涛安静地离开了人世。
这封再次强调“航天工业完全可以由中国人自己研制”的建言信是胡溪涛一生数不清的建言信中的一封,信的主题永远都是中国的航空事业。
胡溪涛的名字始终与中国大飞机的命运连接在一起。他曾上书*,呼吁国家要“千方百计尽早提供和使用国产干线飞机”,他与联名上书的另外三人被誉为“航空四君子”。
这个为中国大飞机工程奔走一生的老人,带着他未竟的遗愿,走了。
胡溪涛家中摆放的纪念物品。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
为大飞机工程奔走一生
“*同志:我们几个在航空岗位上工作时间较长的同志,出于对祖国四化建设以及航空事业的关心,根据各方面情况和条件,现在向你汇报,建议:千方百计尽早提供和使用国产干线飞机。”
彼时,中国的大飞机工程在上马十余年、成功试飞五年、多次飞越“世界屋脊”后,“由于市场和经费等原因未能继续研制下去”,黯然下马。
执迷于“大飞机工程”,是胡溪涛的工作经历和国家政策共同造就的。
1946年秋,胡溪涛21岁,奉命从华东前线到东北民主联军航空学校,学习飞机和发动机的使用和维护。
胡溪涛将这次“扫了航空之盲”的经历,视作他人生最重要的三个转折点之一。另外两次,一次是不到15岁便加入中国共产党,一次是考入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学习弹道导弹设计。
1981年,他转至航空工业系统,恰逢党的工作重心转移到“四化”建设上来,*同志专门做了“今后国内民航飞机系统统统用国产飞机”的指示。自此,“搞科技,不能老是仿制”成为胡溪涛最坚定的信念。
“他一直高屋建瓴地对航空事业提出很多建议。”胡溪涛的老下级段大扬回忆,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航空领域,两种声音交锋激烈,一边指望着外国,想要购买、仿制,另一边则期待着国产自制研发。胡溪涛始终是后者的坚定守护者,“他认为,只有掌握了自己的技术,才能真正立住。”
所谓“大飞机”,一般是指起飞总重超过100吨的运输类飞机,也包括150座以上的干线客机,这是衡量一个国家科技水平和综合国力的重要标志。目前世界上仅有美、俄、法等少数国家可以生产,大飞机被波音、空客两大制造商垄断。
2006年左右,胡溪涛联合专家给中央写了《关于尽快组织落实大型民机研制的建议》等文章,提出要迫切解决大飞机专项的组织领导和体制问题。
2006年3月14日,全国人大通过“十一五”发展规划纲要,明确提出要发展干线飞机制造业。“我又鼓起了劲儿!”时年81岁的胡溪涛在接受采访时长舒了一口气。
2007年3月18日,国务院正式立项,上马大飞机制造项目。
2017年5月5日,国产大飞机C919首飞成功。胡溪涛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中国需要在设计、生产、制造大飞机方面做更多的工作。中国的大飞机研制,越不发展就会越落后。而一旦这方面跟不上,相关的加工产业、制造产业就更难以上去。”
胡溪涛的建言集。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
胡溪涛为国产大飞机的发展和中国航空事业的建设所写的建言信,汇编成册厚度达到了5厘米。一字一句都是他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后来为了提高效率,年近七十的他对着书房那个厚重的“大背头”电脑,学起了打字。
儿媳刘艳屏记得,那时父亲总是用两根食指敲打着键盘,每次打字都只打出开头一个拼音,然后一页一页地找,“一封信,一天都打不完。”由于家在皖南,方言里“n”“l”不分,经常因此找不到那个他想要的字。
“他一辈子都在做这件事。”在段大扬看来,即便是无人理睬,胡溪涛也会持续进言。
2021年1月16日,军事工程学院(哈军工)北京校友会为胡溪涛写下了哀悼诗:空天领域献身终,矢志苍穹驾鹤行。
最挂念家人的人
“大飞机”,在儿子胡欣林的记忆里,是父亲一生的执念,“只要你坐下来跟他聊天,准是聊飞机。他也不管对面坐着的是谁,能不能听明白。”
年轻时的胡溪涛因为工作原因与家人聚少离多,退休后,他无微不至地照顾家里的每一个人。
胡溪涛和妻子冷英出去游玩的照片。新京报记者 汪畅 翻拍
他陪着妻子冷英到处旅行,一年中,大概有一半的时间在路上,北至黑龙江,南至海南,五湖四海都留下了两位老人的合影。退休后形影不离的日子,胡溪涛在尽力弥补过去空缺的陪伴。
他每天早上给全家人做早餐,日子久了,胡溪涛蒸的米饭成了有关家的味蕾记忆。这些年来,儿媳刘艳屏走遍大江南北,尝遍各地美食,唯独忘不了的,是“老爸做的米饭的味道”。
他在孙女李晓然眼里,是一个给了她无数温暖的爷爷。小时候,她学着大人化妆,拿起水彩笔往手上涂,红色水墨歪歪斜斜地印在指甲上。爷爷看到后,非但没有责怪,反而为孙女买来了人生中第一瓶指甲油。
他对远在老家的亲戚,从不吝啬。在安徽无为老家,胡溪涛有个失去劳动力的侄孙,他的妻子也是残疾人,两个孩子出生后,一家四口靠每月1200元的低保维持生计。得知此事后,胡溪涛每个月从工资里抽出5000元,支援他们的生活,隔三差五还会寄送物资。
胡溪涛在公园里写字的照片及毛笔。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
胡溪涛对亲人毫无保留,对生活也是倾尽热爱。“他就喜欢唱歌”,提起父亲的兴趣爱好,胡欣林和刘艳屏异口同声地说道。
地坛公园是胡溪涛的常驻场所,每周二和周五上午,他都要独自溜达过去,跟同龄的伙伴们一起露天歌唱,《人民军队忠于党》、《我爱我的祖国》、《人民志愿军战歌》……革命老歌一首接一首,一唱就是两个小时。
不去唱歌的时候,胡溪涛总是拿起沙发边那本翻得发黄起皱的歌本,邀妻子共唱一曲。1月5日,如同往常,胡溪涛和妻子准时收看了新闻联播。结束后,俩人坐在沙发上唱起了《我爱我的祖国》。
这时,刘艳屏正在和歌唱家熊曼玲视频通话。她把手机转向两位老人,三个人隔着屏幕一起唱起了歌。唱完后,胡溪涛许下心愿,“等我100岁的时候,想上电视台唱首歌。”
今年春节,按照往年的惯例,胡溪涛和家人或许还将前往海南过冬。在胡欣林的脑海里有这样一幅画面:海边微风拂面,椰子树的叶子随风荡漾,略微驼着背的老人用一口流利的俄语与俄罗斯人交谈,口齿清晰、语言流畅,连身姿似乎都年轻了许多。
胡欣林想不到,这个大半年前还如此硬朗健谈的老人,怎么一夜之间,就放弃了他如此热爱的生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刻在骨子里的从军岁月
对于那些戎马倥偬的岁月,胡溪涛总是寡言少语,但在胡欣林眼里,从军岁月对父亲的一生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
从军的日子艰苦吗?胡溪涛只提过一次,战争年代,吃穿都得不到保障,冬天整个人冷成了一块铁。一个早晨,部队说要发棉袄,大家都高兴坏了,从铺上鱼跃而起,晨跑也丝毫感觉不到累。
经历过物资紧缺的年代,节俭的习惯刻在了胡溪涛的骨子里。他总是喜欢将所有垃圾桶的垃圾汇总,放进一个垃圾袋里,然后下楼扔掉。至于那些装过垃圾的袋子,胡溪涛认为,还能继续使用。
胡溪涛出去游玩的照片。受访者供图
和其他老兵一样,战友是胡溪涛一生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每年去海南的另一个原因便是要去拜访战友,胡欣林说,海南那位老战友,是和父亲关系最铁的几个战友之一,每年他们都要从三亚开100多公里的车,前去探望。
只要是有过从军经历的人,都能和胡溪涛聊得开心。胡溪涛在老家遇到过新四军战友陈老,谈及同一个上级、同一时间段的战斗经历,俩人在胡氏祠堂里泪眼汪汪。
陈老的女儿陈宏梅回忆,由于历史原因,父亲的从军资料丢失了,这是他毕生的遗憾。得知此事后,胡溪涛四处托人询问,帮助他提交证据。即便回了北京,也时常给陈宏梅发去微信,“小陈,你父亲的档案是否复原?”
对于队伍里的老上级,胡溪涛更是格外尊敬。叶正大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航空专家,每次与他联系,胡溪涛都会下意识地在电话那头起立敬礼,十几分钟的电话,从头站到尾。看电视时,一旦遇到国家*出场,哪怕只是电视剧里扮演*的演员,胡溪涛也要领着全家起立,以表敬意。
2020年,东北老航校政委王弼的妻子过世,将遗体捐献用于医学研究。向来将王弼这位老上级当做榜样的胡溪涛听闻此事,就此改变“叶落归根”的想法,“等到死后,也要把自己献给国家。”
胡溪涛前去公证处签署捐赠遗体的同意书。受访者供图
2021年1月10日凌晨,几分钟前还在说话的胡溪涛突然没了声音,经120急救中心确认死亡后,遗体被直接送往北京协和医学院。那天夜里,老伴儿冷英卧在胡溪涛每天在沙发上看书的专属位置,一言不发,睁着眼睛等来了黎明。
遵照胡溪涛生前嘱咐,不设灵堂,不搞吊唁活动。冷英不让家人动任何胡溪涛的东西,就好像他还在一样。偶有亲眷前来慰问,也只能看到客厅里摆放着的一张黑白全身照,还有胡溪涛唯一留在世间的一撮花白的碎发。
至此,一个总嚷嚷着奉献祖国的人,终于交出了自己的全部。
新京报记者 汪畅
编辑 刘倩
校对 柳宝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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