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年以外
文/钟仅
十七岁末尾的初夏。
顾嘉年离开家的时候,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钱包和手机充电线,行李箱和书包剩余的空间全都塞满了书。
爸妈开车送她到高铁站,便匆匆返回了各自的单位。
她背着包,拉着小小的行李箱,茫茫然站在望不到头的候车大厅里。
环眼四顾,大厅里人头济济,或坐或站,每一个都从容地或玩着手机、或和同伴笑谈、或吃饭打瞌睡,统统是熟练的旅人。
阳光从两层楼高的落地窗外倾泻而下,将她瘦弱局促的影子投在冰冷光亮的地砖上。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远行。
顾嘉年深吸一口气,再次拿出车票确认候车口、车次和发车时间。
好在全神贯注下,总算没有出什么差错。
高铁缓缓驶出车站,平稳又难以察觉地攀到极快的速度。窗外成片高大的居民楼如同电影倒带般飞速倒退。
后背靠在结实的座椅靠垫上,有一种如履薄冰后终于上岸的踏实感。顾嘉年缓缓地吐出提了许久的气,从包里拿出一本小说。
“姑娘,这是去上大学?”
顾嘉年反应过来是在问她,从书里移开眼抬头看去,问话的是邻座的阿姨。
没等她回答,阿姨又问道:“你是今年刚高考完吧,这才七月初,是去军训吗?”
接踵而至的关心,让顾嘉年瞬间涨红了脸。
她还没学会敷衍和转移话题,只好低下头,窘迫又乖巧地回答:“我高考没考好,不去上大学了,爸妈让我去外婆家住一阵子。”
阿姨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半天没说话,许久之后拍拍她肩膀:“没事,复读也不错,休息一阵子再出发!”
顾嘉年这次学会了沉默,笑着点了点头,又埋头进书里。
她没有打算复读。
不管将来怎么样,她都不打算再读书了。高考成绩出来的一个星期里,爸妈像念经一样在她耳边威逼利诱,她却坚决不低头。
直到外婆的一通电话打来。
“你们别念叨了,让停停到我这儿来过个暑假吧,乡下凉快。”
于是才有了这趟旅程。
*
七个小时之后。
顾嘉年坐在二舅的皮卡副驾驶上,眺望车窗外层层叠叠的竹山。
风扫过,竹林像一朵朵竖立的羽毛般摇晃。天空是通透的青色,潮热的空气中夹带山林与竹叶的气息,吸一口进去,熨开身上每一个毛孔。
皮卡车在曲折盘绕的公路上前行,四周竹山连绵起伏。山与山之间是一望无际的绿色稻田,偶尔又有零星几个水潭,像是镶嵌在绿丝绒布上的水晶。
有一只大青牛卧在水潭边的湿地上,身上停了几只在旅途中休憩的鸟。
顾嘉年忽然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车子停下。
外婆家是两层砖楼,早年间刷了白色和棕色的漆,现在已经剥落了大半。
外婆拄着拐杖、腰背挺直地站在郁葱的桂花树下等她,记忆里她的头发是花白,现在已是全白。
顾嘉年跳下高高的皮卡车走向她,伸手拨开桂树枝桠,露出了高考出分之后的第一个笑容。
之后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且毫不费力。
没有人问她高考或者读书的事,也没问她未来要怎么办,似乎她只是某次放假回来,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外婆和舅妈带她去二楼的房间。
床铺、衣柜都整理好了,枣红色的实木柜子里放着许多她小时候的衣服和相片。
粉色的碎花床单、青色棉布枕头、雕花木头床架……
顾嘉年摸着这些似曾相识的家具,被试卷和作业埋葬的童年记忆慢慢浮上心头——她在云陌乡下长到七岁,才被爸妈接到北霖读书。
吃过晚饭,二舅妈给她端一盘葡萄放在竹案上,笑着摸她的头发:“停停瘦了好多,还高了好多,真漂亮。”
停停是她的小名。
顾嘉年拿了一颗塞进嘴里,冰凉又酸甜。
外婆在帮她收拾行李,从箱子里拿出七八本厚厚的书,眉头一下子皱起来:“是你爸妈让你带的?两个混账。”
顾嘉年急忙摇头:“这些不是读书的书,是看书的书,是我自己要带的。”
——云陌方言里,“读书”通常指的是上学,而“看书”才是阅读。
爸妈确实在行李箱里塞了两本五三,但临走前被她偷偷拿出去了。
外婆的眉头总算松懈下来,笑着帮她把书一本本摆上架子,说道:“是了是了,停停小时候就喜欢看书。也就看书的时候能少闹腾点。”
舅妈也笑她:“是啊,没想到停停现在性子这么静,小时候那么闹腾,能跑就不愿意走,都怀疑有多动症——所以你外婆才把你小名取成停停,希望你能停一停。”
顾嘉年被她逗笑。
那夜顾嘉年没再失眠,拥着棉被一觉睡到了天亮。
或许是长途奔波身体疲惫,又或许是重重的棉被压得人安心。
*
次日。
吃过午饭后,又吃了二舅冰镇一天的西瓜。太阳爬到高处,外婆带着她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做起了点心。
这对顾嘉年来说无疑是新鲜事。在北霖的家里,妈妈从来不要她进厨房,也不许她学做饭,说学习会分心。
葡萄架缝隙里透出灼热的阳光。
顾嘉年手忙脚乱地捏面团、压模具,忙得满头大汗。
外婆把压好的点心胚子放在烤盘上,之后又教她生火,不直接烧木头,而是要用干透了的松叶枝和枯草当引子。
木头怎么放也有说法,不能毫无缝隙地堆叠在火苗上,要给新生的火留口呼吸的空间。
外婆讲话很慢,但每一个字都说到实处,顾嘉年照着她说的步骤执行,没一会儿就生起了火。
之后的烤制也是外婆说,她来操作。
点心是加了葡萄干和梅*梅花酥样式,放在旧时烧瓷碗的土窑里烤。
半小时到了,梅花酥还没出炉,香味就飘了满院子。一次性烤了许多,分装到十来个玻璃罐子里。
顾嘉年拿了一块热乎乎的酥饼,迟疑着咬一口,初咬是脆的,再嚼几下又很松软,油润的香味充满口腔,又带着醇厚的甜味。
她不可思议地回头看外婆:“这是我烤出来的?”
外婆笑了:“傻姑娘,那还能是我中途掉包了不成?快去给你大舅、二舅家都送一点,还有隔壁的张婶家,你小时候还在她家住过。”
顾嘉年上楼拿书包,背着五六盒梅花酥出发。
乡间的路除了几条主要的马路,几乎都是泥路。
南方的夏天湿润,泥土地走着比水泥地更加绵软。
她四处张望着,满眼都是山和树。
去大舅、二舅家,又是少不了一番寒暄,隔壁的一些邻居也来串门,都围着她说她小时候在云陌如何如何的事。
顾嘉年大部分都不记得,反倒被别人科普了很多自己的事。
原来她小时候特别皮,是乡间邻里的孩子王,整天带头在村子里乱窜。
她想象不出来,只在一旁笑嘻嘻地听,偶尔插几句。
又觉得这种感觉很奇妙。
北霖城里大家都住在高楼大厦的某个单元,回家就闭门锁户,常常住了几年连邻居是谁都不认得——更何况租户居多,所谓邻居通常只有一两年的缘分。
*
从大舅家离开的时候,舅妈给她指了去张婶家的路。
“从这条路左拐,三层楼……”顾嘉年站在一座灰白色建筑物的院子门口,有些迟疑,“应该,是这里吧?”
这是一座三层高的老式洋房别墅,和村里其他朴素的砖房不同,采用了欧式建筑的风格。
灰褐色花岗岩墙壁上爬满了绿色的爬墙虎,拱形的木色格子窗整齐排列,顶部镶嵌着彩色珐琅。
院子里红色的山茱萸和白色蔷薇杂乱丛生,还有许多她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分不清是刻意种的,还是随风飘来了种子自己长成的。
洋房的大门紧闭、窗帘也拉着,院子的铁门倒是没关。
顾嘉年犹豫了一会儿,从几乎被草木完全遮掩的鹅卵石小路走进院子,走到石阶下,拨开门口那串红色的山茱萸,敲了敲门。
许久后,门从里面打开,有冰凉的、不属于夏天的冷气,以及寡淡的、清冽的烟草味道,向她袭来。
房子里没有开灯。
门内外的强烈明暗对比之下,视觉神经元似慢动作般缓慢调节。顾嘉年终于能够看清漆黑一片的门里站着的人。
个子很高,穿着件灰色衬衫,配黑色棉质居家裤,都是简单松垮的样式。
顾嘉年的视线不自觉地上移,于明暗交接处分辨出属于成年男性的清晰分明的下颚线。
他长得很……英俊。
其实“英俊”这个词用在现实生活中容易显得太正式太重,但此刻顾嘉年脑海里只能闪过这个词。
“好看”和“帅气”似乎不足以形容——
皮相骨相都绝佳,皮肤白澈,眉睫如墨。那咬在唇间的半截烟头猩红,于这黑暗之中,仿若夜色里的篝火,一圈一圈地燃烧着。
顾嘉年怔忡着,对上憧憧烟雾后的那双眼。
克制地藏匿着不耐烦。
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书包背带。
男人的视线轻飘飘地掠过她的脸。
片刻后,他将燃了小半的烟头取下,夹在指尖,问她:“什么事?”
他是……张婶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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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年以外
或许是房间里倒灌而出的空气太冷冽,顾嘉年无端地打了一个哆嗦:“我……那个,我外婆让我送点心来。”
“你外婆?”
“我外婆叫孟亦青,就住在那边。”
顾嘉年老老实实地伸手指了指外婆家的方向。
这里地势较高,从山腰处往河边眺望,外婆家那座灰褐色的两层砖房一览无余。
男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许久之后,他拧着眉重新看向她,敷衍的视线终于肯耐着性子打量她的脸。
似乎在辨认什么。
大约半分钟后,就在顾嘉年想要打退堂鼓的时候,他总算移开眼。
男人极其散漫地将烟头在门框上摁灭。
然后慢动作般往旁边挪了一步,仿佛极不情愿地给她让了个位置。
“进来,要脱鞋。”
他的声音哑涩,语气却很有压迫感。
顾嘉年不自觉地照做,识相地把鞋脱在门外,光着脚走进去。
四周窗户都被窗帘遮挡,屋内并没有光源,昏暗的视野与冰冷的地板双重刺激着触觉与视觉。消散的安全感令她感到莫名的紧张,下意识往后稍稍退了一步。
适时身侧传来“咔哒”一声,灯光霎那亮起,照亮了整个屋子。
顾嘉年往里看去。
屋内的装修风格和建筑外表一致,令她想到曾经看过的古典欧式电影。
只是,好乱。
七八个浅棕色的空酒瓶横七竖八地倒在玄关处,地板上扔着随处可见的废弃稿纸团,其上密密麻麻的蓝黑色墨迹,似乎在叫嚣着被放弃的绝望。
门口一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胡桃木边柜上摆着两盆早已枯死的盆栽,干瘪的黄叶耷拉着,呈现一派荒废的姿态。
玄关往里则是挑高的、直通穹顶的大厅,巨大的水晶灯如同孤家寡人般悬吊着。
两侧窗户被不透光的深色窗帘覆盖,将窗外的炎热和阳光遮挡严实。
顾嘉年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大厅的墙壁所吸引,瞳孔在触及到那场景的瞬间,像条件反射般放大。
好多,好多的书。
多到难以寻找合适的形容词。
——三面直通屋顶的墙壁上订满了厚重的实木书架,高得骇人,将整个大厅环抱,有种遮天蔽日的架势。书架上粗暴地堆放着杂乱的书,横竖交错,一层一层塞得拥堵满当,犹如鳞次栉比的蜂窝。
顾嘉年的目光粗粗扫过那些书脊,中文、英文,以及许多她不认识的文字,像是拉丁语系。
书架之下是一张巨大的同色书桌,一边堆着零散的书,另一边放了一台笔记本电脑。
其余的地方,全都堆满了被蓝黑色字迹覆盖的文稿。
实木椅子、黑色壁炉、塞满半空酒瓶的简易酒架。
以及烟灰缸里堆满的烟头。
各种杂乱的元素挤进双眼,顾嘉年屏住呼吸,心脏忽然异样地乱跳了数下。
她仿佛穿越进了一个废墟里的异世界,荒芜、拥挤,安静而无人打扰。
没有作业,没有考试,只有书。
无穷无尽的书。
直到有人出声拉她回到现实。
“我开个会,你先随便找个地方坐会儿,别出声打扰我。”
男人说着,把摁灭的烟头丢进烟灰缸,而后自顾自地坐到书桌后边,皱着眉扫落桌面上的废纸团,翻开笔记本电脑。
却没说让她在哪坐一会儿。
顾嘉年已经难以分心去支起防备。
她的视线牢牢地被那些书和书架吸引着。
她光着脚安静地走进去,犹豫了片刻后,在大厅的一角找了张单人沙发坐下。沙发是皮质的,很大,足以把她整个人毫无死角地包进去,极有安全感。
沙发前面的地板上,放了一张白色羊毛地毯,脚心踩上去,触感柔软得仿佛夏日的云层。
而她的身后,就是一整排的书架,触手可得。
顾嘉年闭上眼睛,试图从记忆里翻出点蛛丝马迹。
外婆说她小时候在张婶家住过,她却全然想不起来,甚至对“张婶”这个称呼也只有十分淡薄的记忆。
也难怪顾嘉年不记得,到了北霖之后,她的寒暑假全部被各色各样的补习班塞满,再没时间回云陌。
也没机会再来张婶家。
顾嘉年搜索不到任何有效的记忆,于是睁开眼睛,迫不及待地回头看沙发后的书架。是一整排的中外小说。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挖到了庞大金矿的矿工。
顾嘉年从小到大只有一个爱好,那就是看书。
而她又非常缺书。
念初中之后,爸妈对阅读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弯,觉得看这些杂书会让她分心,便不再给她买书,亦不许她花时间去书店和图书馆。
带来云陌的这些还是高考之后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的,其中有几本翻了好几次。
可惜这金矿有主。
顾嘉年满怀希冀地抬头看向书桌后的人。
他散漫地坐在电脑前,手上百无聊赖地转着一支笔,偶尔对着屏幕点头低语,似乎完全遗忘了房子里还有她这个人。
或许是她的目光太热切,男人在会议的间隙里抬头,掀起眼皮向她看来。
顾嘉年怔愣了片刻,而后在他逐渐不耐的视线中局促地伸手,指了指身后的书架,又指了指她自己,用口型问他:“我可以看书吗?”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几不可见地点头,又低下头开会。
顾嘉年松了口气,如获大赦般回头挑书。
书架上的书有好几本都在她的书单上,难以抉择。
她就近挑了一本,摊开在膝头。
书的内页很新,没有摘记,但某些词句被人用墨蓝色笔迹浅浅滑过。
那些句子划得十分精准,逐词逐句地划进她心坎里。
顾嘉年忘乎所以地陷入故事里。
冷气覆盖了整个房子,中央空调嗡嗡作响,好闻的木调香薰气味充斥鼻尖。
时间无人察觉地流淌着。
脚步声响起的时候,顾嘉年仍然沉浸在书里,完全没意识到有人在靠近。
直到眼前的光线被遮挡,她才反应过来。大脑在虚幻与现实间切换,宕机了好几秒,口中轻轻“啊”了一声。
“看得还挺认真……”
男人随手将一个绿色丝绒盒子扔在她面前的矮几上,又问她:“点心呢?我饿了。”
他离她很近,近到顾嘉年能清楚地看到他挺直的鼻梁和眉毛上浓密的毛流,也能闻到他身上冷冽的烟味。
她愣了愣。
而后那对眉毛便皱了起来:“不是说,你外婆让你送点心来?”
“……哦。”
顾嘉年回过神,小心翼翼地把书本阂上,低头从包里拿出一盒梅花酥。
男人伸手接过,打开盖子,捻起一块酥饼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后略略掀眉:“味道不错。”
说着又吃了几块。
看来是真的饿了。
总算吃完点心,他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与打火机,而后似是有所察觉般看了一眼顾嘉年,停顿了几秒,又将它们收回去。
他转而看向她放在一旁的书:“在看巴尔扎克?”
顾嘉年点点头。
她看的是《古物陈列室》,巴尔扎克的中短篇小说选。
男人弯下腰来,拾起书。
他的身量极高,哪怕是弯着腰,对顾嘉年来说依旧很有压迫感。她不由自主往后靠了靠,后背贴到椅背,试图把自己从他的影子里剥离出来。
男人一边翻着书,一边随意地在沙发前的地毯上盘腿坐下。
这下轮到顾嘉年居高临下了,她却恨不得缩进沙发里,再矮一截。
书页翻动的声音细微作响,白皙修长的手指与泛黄的纸质书页摩擦,擦出暖和的气息。
顾嘉年开始坐立不安。
时间像是一个怪兽,把人的勇气一点点吞食,越长大越胆小。
她在心里嘀咕着,明明她小时候是乡亲们口中的孩子王,据说能引领一帮孩子在村子里胡作非为,怎么现在变成了这么一个胆小鬼。
好在他重新开启了话题:“都看过些什么书啊?”
“我就是胡乱看,”聊到书,顾嘉年的神情自然了很多,略略思考后回答:“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系列读过《高老头》、《幻灭》和《幽谷百合》。莫泊桑和乔伊斯的短篇小说……还有胡塞尼、阿特伍德、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国内的比较喜欢钱钟书、苏童和余华。也想看点魔幻现实主义和意识流,但还读不太懂。”
男人低着头翻书,顾嘉年只能看到他浓密而凌乱的发顶。
他似乎有在认真听她的话,思索了一番后,点头道:“还不错。”
不知为何,顾嘉年像是通过认证般,莫名地松了口气。
他不再聊书的事:“你外婆身体还好吗?”
顾嘉年的心情已然轻松许多,点头道:“嗯,除了腿脚有些不便,身体很健康。这个梅花酥就是我们一起做的。”
“那就好,”他说着,把木几上的绿丝绒盒子推给她,“你把这个带回去,是给她的回礼。”
那盒子十分精美,顾嘉年张了张嘴,不敢擅自做主收下。
“放心吧,不是给你的,只是让你转交给你外婆。一定要亲手交给她,听明白了?”
顾嘉年迟疑着将盒子放进书包里。
男人点点头,胳膊撑着地面站起来,再一次从口袋里摸出烟,却没有点燃。
只是闲闲夹在指尖。
顾嘉年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这是送客的意思,于是背上书包道别——几次回过头看沙发扶手上那本没读完的书。
手机上应该也能看吧?
虽然她通常不喜欢用手机看书,觉得难以集中注意力,而且看久了眼睛会累。
“我的书不外借,”他像是能读懂她的想法,顾嘉年沮丧地低下了头,“不过——”
他把烟咬进嘴里,点燃,“——如果你能保证一直像今天这么安静,可以到这里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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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年以外
从爬墙虎别墅出来,顾嘉年沿着山路慢慢往下走。
黄昏薄暮,落日未被城市高楼遮挡,一路坦途地温柔抵达村庄,给每一寸田地都铺上暖调的金黄。
沿途的野蔷薇从未经过打理和修剪,开得张扬。有几根花枝落在地上,被她捡起插在书包侧边的口袋里。
几处农屋都有炊烟升起,田里的农民也大多收工回家吃饭了。
顾嘉年的心脏毫无章法地跳着,脸颊因为莫名的亢奋而微红。思绪一半还沉浸在方才的故事里,另一半则沉溺于今天的奇妙经历。
张婶家的房子像是她梦中的乌托邦,等她以后工作了,有钱了,一定也要这么装修。
把客厅当书房,摆好多好多的书,一下班就回来看书。
最好再养一只猫,她看书的时候,就让它卧在膝头。
爸妈的话又绕上心头。
“看书看书,光看书有什么用?不会读书、不会考试就是白扯。北霖竞争压力这么大,一分就是千万人,你要是考不上大学,以后恐怕连地下室都住不起。”
顾嘉年低下了头,抿紧唇,专心看路。
*
刚走进院子,顾嘉年便看到外婆和大舅二舅家的两个表弟都在等她,还有一个她不认识的中年妇女。
众人见到她,脸上的焦急神色总算松缓。
二表弟陈锁问她:“停停姐,你这是上哪儿去了?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人。”
顾嘉年茫然道:“我刚从张婶家回来,张婶不在家,不过她儿子在。”
“儿子?”一旁站着的中年妇女惊讶出声道,“我只有一个女儿。而且,我刚刚一直在家啊。”
两相一对,顾嘉年才知道,原来这位就是外婆口中的张婶,而刚刚那座别墅也并非张婶家。是她走错路了。
顾嘉年回忆了片刻,惊觉之前她的注意力全被铺天盖地的书吸引,又先入为主以为那是张婶的家,竟然从头到尾都没向他确认。
她有点窘,心想这人倒是奇怪,就这么让她在家里看了一个多小时的书。
大表弟陈锡又问她:“所以,你刚才去了山腰那边的别墅?那座墙上全是爬墙虎的房子?”
顾嘉年点点头。
两个表弟都沉默了,惊叹道:“你竟然闯进去了,那里面可住着一个怪人。”
“怪人?”
顾嘉年想到那满屋的空酒瓶、烟头、废弃稿纸,还有书。
确实很怪。
陈锁解释:“听我爸说,那座房子空置了几十年,一直没人住。直到一年前有人搬进来,门窗紧闭、从来不出门。只是每周会有两拨人开车来,整箱整箱的物资往里送,也不知道用不用的完。”
陈锡附和着:“是啊,从搬进来到现在,村里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你们说,什么样的人不能见光呢?”
顾嘉年摇摇头,却见陈锡做了个阴森森的鬼脸,自问自答:“会不会是……一只装成人的吸血鬼?”
顾嘉年和陈锁同时打了个哆嗦。
两个表弟还想再八卦,却被一旁沉默许久的外婆下了逐客令:“好了,各回各家,各忙各的去,我带停停回去做晚饭。”
两个小鬼这才作罢。
*
厨房是专门搭的,独立于两层砖房之外,一侧和堂屋连通,另一侧则有独立的出入口。
侧门外不远处就是河,一群摇摇摆摆的鸭子被赶上了岸,排着队往家走。
夕阳于河那侧的竹山后慢慢落下,暮色试探般逐渐转深。
属于夜的寂静覆盖了整个村庄。
棚顶有灯,拉绳的那种。暖黄色的光透过窗子洒在院子里,光束中有细碎尘埃飞舞,几只蛾子停在窗沿,想要探寻这灼热来源。
顾嘉年找了个没用的瓷瓶,把捡来的蔷薇花枝放进去,摆在窗台。
外婆坐在土灶后生火,让顾嘉年给她打下手。
顾嘉年从来没进过厨房,连鸡蛋都不会打,磕轻了蛋壳没敲开,磕重了蛋壳又碎在了蛋液里。切西红柿也切得大小不一,直到第二个才好一些。
外婆不笑话她,只让她自己尝试。
两个人的晚饭做得很丰盛,一荤一素一汤,都是农家简单的菜式。
做菜是外婆动手,不过顾嘉年也没闲着,而是在旁边全程观摩学习。
才知道原来炒菜也是技术活,热了锅再放油不容易粘,腌肉要放点红薯粉才会嫩,什么时候下调料、调火候也都有讲究。
不同的食材,烹饪时长也不同。
“农村的柴火灶做饭快,如果是城里的煤气灶或者电磁炉,那又要再摸索了。”
外婆说着,把小炒肉和西红柿鸡蛋汤端上饭桌,用围裙擦了手,笑道:“这几天你给我打下手,以后我给你打下手。学会自己动手做饭,丰衣足食,往后不管怎么样都饿不死的。”
顾嘉年用铁钎扒拉灶膛里的柴火,被那烟熏红了眼,好半天才应了一声。
爸妈永远要她上进,而外婆是在教她如何生存呐。
两个人安静地吃完了晚饭。
饭后,外婆让顾嘉年帮忙搬了两把竹椅,放在廊檐下。
祖孙俩一左一右地坐在门口乘凉,借着堂屋透出的光。
顾嘉年被分配到一柄麦秆扇。
蚊香一圈一圈烧着,熏开嗡嗡作响的蚊虫,顾嘉年望着屋外浓重的夜色,只觉得自己仿佛也陷了进去。
她点开手机,除了班级群外,没有未读消息。
爸妈的,语文老师的,都没有。
往常这个时候她在做什么呢?
这个时间,应该是晚自习的第一堂课。
高三的晚自习,三天两头就有小测。她最盼望考语文,因为那是唯一一门出成绩后不会挨骂的学科。
其他各科老师都不待见她。最厌恶她的大概是数学老师,经常扯着她的试卷,点着她的脑袋说她笨得没边,让她用不着再白费精力,反正怎么学都学不明白。
回想起来,其实小学初中时她的数学成绩也没有那么差。
怎么就越念越差了呢?
“停停,今天去了那人家里,去看书吗?”
外婆的话打断了她的回忆。
“啊,是,在他家看了一个小时的书,是挺莫名其妙的。”顾嘉年抬手挠了挠头,有些兴奋,“不过我从来没见过谁家里有这么多藏书的,整整三层楼高的墙壁都被书占满了,该有几千本吧?”
“是吗?”外婆笑呵呵地说道,“倒是和他爷爷一样,爱看书。”
顾嘉年没听清后半句,只听到她的语气,问道:“阿婆,你认识他?”
外婆没有回答,摇了摇麦秆扇。
顾嘉年忽然想起一件事,转身跑去厅堂拿书包,从里面拿出年轻人给她的那个盒子。
“他说这是送给你的回礼,让我一定亲手交给你来着,”她把盒子递给外婆,“我差点给忘了。”
那盒子巴掌大小,外表用细致的墨绿色丝绒布包裹,开口处搭着黄铜扣,分量沉甸甸的。
外婆接过盒子,用手指细细抚摸着,叹了一口气。
顾嘉年却有些好奇,这么好的包装盒,里面会装些什么呢?
“阿婆,不打开看看吗?这户人家真有钱,咱们只送了一盒点心,竟然还有回礼。”
外婆沉默了一会儿,伸手将黄铜搭扣打开,翻开盖子。
顾嘉年凑过去看,不由得惊呼了一声。
盒子里放着一串珍珠项链,圆润光泽的珍珠每一颗大小都一致,在泛黄的灯光下依旧熠熠生辉。项链底端是个红色宝石吊坠,折射着月光与灯光,十分闪耀。
顾嘉年不懂珠宝,却也能看出来这项链价值不菲。她睁大了眼睛看着外婆,一脸茫然:“他怎么送这么贵的东西?”
外婆伸手摸了摸那颗红宝石吊坠,没有说话。
她看向门口对着的那棵桂花树,树影摇晃,把灯光切割得稀碎。月亮静静地爬上山岗,有几颗夏夜的星遥遥坠着。
许久之后,外婆把盖子阂上,对顾嘉年说:“或许是拿错了吧,下次你帮我还给他。”
“哦。”顾嘉年点头,小心翼翼地把盒子又收进书包里。心想这人真是奇怪,这么贵重的东西也能随意拿错。
乘完凉,祖孙俩分别洗漱,准备睡觉。
顾嘉年搬了把板凳坐在外婆的床边,帮她按腿。老年人的腿容易浮肿,皮和肉似乎半分离,一按一个坑。
她轻轻地捏着,又去拿热毛巾想给她敷一敷。
“停停啊,先别忙活,我不难受。”外婆坐在床沿,伸手招唤她。
顾嘉年拿着毛巾走过去,依着她坐下。外婆伸出手,用粗糙的掌心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看书有趣吗?”
“嗯,有趣,”顾嘉年说到书,不由自主地弯了唇角,“那个人说我之后可以一直去他家看书。”
她说着,声音又低下来:“不过他们都说,看书没什么用,课余时间最好拿来刷题、做五三。我以前也努力去做了,总是达不到他们的要求。”
“他们是谁?”
顾嘉年想了想,好像所有人都这么说过。
“爸妈、老师们。同学们也不太喜欢我,觉得我是个书呆子,我在班里没几个朋友。”
其实背地里的称谓远比“书呆子”难听,她不幸听到过几次,却没勇气回怼。
顾嘉年越长大越内向,很少同人交流,总是喜欢带本书自己在一旁看。久而久之,她变得格格不入。
外婆从枕头下面拿出一把木梳,轻轻帮她梳头,一下又一下。
“你的小名叫‘停停’,是因为你小时候比较闹腾。那你知道你的大名为什么叫‘嘉年’?”
顾嘉年摇摇头。
外婆笑着说:“在你出生的前几年,云陌时常发大水,房子淹了重盖,田地也埋了,日子快要过不下去。只有你出生的那年,云陌一切平安,谷物丰收,家家户户都能吃饱饭。那是个嘉年啊。”
“我的停停,有好运呢。想去的话就去吧,去看书,去做你想做的事,不管他们怎么说。有些东西,以后会想明白的,到时候再做不迟。”
顾嘉年眼睛湿润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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