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 老藤《熊出没》

中篇小说 | 老藤《熊出没》

首页卡牌对战天天驯兽师2023更新时间:2024-06-17

我偏爱生态文学并不是对“文学即人学”的疏远,我觉得生态文学给作家“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提供了更加广阔的空间。我情愿做万物之歌者,在对万物的爱和冥想中不断发现美并把美传递给读者。

——老藤

《熊出没》(节选)

老藤

老万是从刁德奎嘴里知道了黑子一家三口被捕获的经过。

光头说刁德奎的孙子活脱脱一只小熊,将来可以到马戏团来当小丑。小万说人家是富三代,怎么会到马戏团当小丑。光头说这可说不准,古人说万事皆空因果不空,他看见这孩子第一眼就联想到了小熊。

光头说他陪外地朋友去碾山养殖场买熊胆粉,在刁德奎宽大的办公室看到了刁德奎的孙子。因为刁德奎办公室门敞着,刁德奎正趴在地毯上当马驮着孙子在地上爬。爷爷驮孙子很正常,在光头看来不正常的是孙子。这孩子的耳朵、眼睛,甚至嘴巴都有点像熊,那天孩子穿着一件黑绒连体衣,胸前还有一个白色的月牙图案,驯兽经验丰富的光头觉得这是一只小熊,而且是属于北方的小黑熊。

刁德奎的孙子叫维尼,这名字是刁德奎从外国卡通片里学来的,有着中专学历的刁德奎觉得这个名字很洋气便直接借用了过来。维尼对熊有一种天生的好奇,在动画片中一看到熊两眼就定格一般眨都不眨。除了熊,维尼对其他动物兴趣不大,刁德奎给他买了只泰迪犬,他半只眼睛看不上,经常虐待那只可怜的小泰迪,把小泰迪吓得一见到维尼就好像真的见到了熊。

包子上电视节目那天恰好被维尼看到了,维尼兴奋不已,缠着爷爷要只小熊来玩。刁德奎本事再大也不敢让孙子养只小熊当宠物,他也清楚养殖场的熊没法让孙子看,因为熊身上都插着塑料管子,那些流动着血水的管子像一条条黑土上的蚯蚓在蠕动,看上去很恐怖,也许会吓到维尼。维尼是刁德奎唯一的孙子,偌大一份家业需要孙子来继承,孙子的要求想方设法也要满足,他自然就想到了马戏团的包子。想看熊,只能去卜奎马戏团。

刁德奎来找小万,想在维尼七岁生日那天搞个马戏演出专场,地点就在养殖场中心小广场上。

小万把老万、光头叫来商量此事。这是老万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刁德奎。刁德奎并没有一般暴发户的张扬,在文质彬彬的举止中却透出一股煞气。老万心里纳闷,一个看上去很有学问的人怎么会煞气这么重?看来学问和良心是两码事,有学问的人未必有良心。刁德奎那副茶色眼镜有效地遮挡了他的金鱼眼,刮得铁皮一样的下颌有种涂了清漆般的亮色。老万不同意去养殖场演出,他担心黑子的惨叫会刺激包子,他很清楚,包子再听话也有野性,一旦发起脾气来他也无法控制。现在包子的力气已经变得很大,当它站在窗子前呜呜呜呜低吼的时候,熊舍里的水磨石地面似乎都会跟着颤动。光头也觉得养殖场的安全措施不符合马戏表演,动物演出不像人那么整齐划一,万一哪只老虎、狮子闹点幺蛾子出来就没法收场。光头还举了个例子,说他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一场马戏表演时饥饿的老虎竟然向一匹马发起了攻击。

小万说有危险的话,专场演出就别去养殖场了,在马戏团也可以演。

刁德奎摇摇头,说做人说话要算数,他已经和几个重要关系户说过此事,临时改变岂不是失信于人。

小万说,那安全问题咋办?

刁德奎说,怕啥?养殖场麻醉枪、电击枪齐备,哪只动物想暴动就试试看。

小万说,那可不行,伤了我的动物马戏团咋整?

刁德奎说,没事,我当初抓这三只黑熊就是靠麻醉枪,过后打一针解药就完事儿。

老万插话问他当时是怎么捕获这三只黑熊的,按理说熊可不是容易抓的大型野兽。

刁德奎道,有啥不容易?熊再厉害也不会比人心眼儿多。刁德奎话语里充满得意,他绘声绘色地讲起捕猎黑子一家的经过。

说实话,是一块熊出没的牌子引起了我的兴趣,刁德奎说,我的养殖场虽然就在喇嘛山下,可我对喇嘛山没啥兴趣,几年也不上一趟山。有天我请山下的老木匠来养殖场干活儿,老木匠问我是不是养殖场的黑瞎子跑了,要不怎么会竖块熊出没的牌子。我问他啥熊出没的牌子。他说刚给人做了块牌子,做牌子的小伙儿说要写上“熊出没”三个字,朝他要黑漆,黑漆防水,不能用墨汁写,墨汁写的雨一淋就花了。我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就推断喇嘛山上出现了熊,是林业部门担心黑熊伤人才要竖警示牌的。

老万和小万对视了一眼,很显然,刁德奎不知道牌子是老万竖的。老万心里在流血,他后悔为什么要竖那块引狼入室的牌子,心里埋怨儿子,为什么要在老木匠眼皮底下写那三个字,老木匠不多嘴,刁德奎不会知道喇嘛山有黑熊。

刁德奎接着说,水是生命之源,任何野生动物都离不开水,我选在紫苏泉边挖陷阱,就是考虑到黑熊会去那里饮水,那里可是撮罗子峰唯一的水源。我安排人在紫苏泉周边挖了三个陷阱,除了下山方向外,其他三个方向都挖了。陷阱足够大足够深,不是吹牛,就是老虎掉进去也出不来,因为陷阱是瓮形。我让人用新割的苜蓿草盖住陷阱后就开始守株待兔。你们知道我必须活捉熊,猎*没啥技术含量,活熊才是生产胆汁的机器。

老万想,紫苏泉也是自己的取水处,处于紫苏沟的这处山泉水质甘洌,冬夏自涌,紫苏环绕,故而人们给它取名紫苏泉。那天他没有去紫苏泉打水,酒后早早入睡了,如果去打水就会发现那些可恶的陷阱,自然也就能阻止这次残忍的捕猎。

三只熊不是一起掉进陷阱的,刁德奎说,是那只你们叫包子的小熊到泉边玩耍先掉进了陷阱。小熊掉进陷阱后成了诱饵,它一直叫个不停,先是引来了另一只小熊,这只小熊三转两转也掉了下去,两只小熊一起叫,就把大熊给叫来了。熊很有集体意识,它们不会看着家庭成员落入陷阱而不顾。大熊不时探头朝陷阱里看,两只小熊看到大熊,叫得一声比一声惨,结果那只大熊扑腾一下主动跳了下去。熊毕竟是熊,它跳下去就能把两只小熊救上来吗?它这是自投罗网,让我正好将它们一网打尽。

小万问,大熊明知道是陷阱还往下跳?

大熊跳下去就用爪子挖土,它或许想挖个洞让一家三口逃生,可是我能给它这个机会吗?别说是一只熊,就是瞎目杵子我也不会给它机会。刁德奎提到的瞎目杵子是一种啮齿类动物,前肢发达,视力衰退,以善于挖洞著称。

老万忍不住插话,它们都是活的,你怎么把活熊抓回来呢?

刁德奎摘下茶色眼镜,抬手揉了揉那双外凸的眼睛,然后伸出三根手指说,我有麻醉枪呀,三枪就全放倒了。

老万感觉心头被射中了一枪,浑身战栗发抖。刁德奎经常给黑熊做手术,当然有的是麻醉枪,他应该是用大剂量的麻醉枪射击了黑熊母子,然后再用机械将熊吊出陷阱,装车拉回了养殖场。

刁德奎继续说,难怪包子有出息,其实那天被麻醉枪射中后,那两只熊的眼睛都闭着,只有包子眼睛一直睁着,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下去拴绳的工人害怕,爬上陷阱说什么也不再下去,说那只小熊的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光,像带着电一样,让人神经麻酥酥的。我说你们放心捆吧,这剂量的麻药三只熊要到明天下午才会苏醒。工人说什么也不敢下去,除非小熊闭上眼睛。没办法我只好亲自下去捆绳子吊熊,然后装车运回了养殖场。

光头道,你用那么大剂量的麻药很危险,熊或许会醒不过来。

刁德奎摆摆手,那无所谓,醒不醒过来就看熊的造化了,人的安全第一,总不能让熊伤了人吧。

盗猎的过程说完了,老万更不想去养殖场演出了,说专场可以来马戏团演,养殖场还是不去好。光头也说最好不去养殖场,那里气场不对。

刁德奎有些不悦,啥气场不对?不就是一场马戏吗?在哪里不是演?

小万见老万和光头都不太情愿去养殖场演出,就以老板的身份决定说,去就去吧,协议我都签了,要讲信用。

光头问,安全怎么办?

有危险性的动物不带,狮子老虎不去也就危险不到哪里去。小万说。

刁德奎说,你们也是,两只小熊只养活了一只,要是那只也活着,就是一对儿摇钱树。

小万看了看光头,光头有些不自然,皮球毕竟是在他手里养死的。

那只叫皮球的小熊气性太大,真像只皮球,一触即跳。光头说,我估计它是气死的,有些动物很怪,比如麻雀,没人能调教小麻雀,过激反应会让它们丧命。

你还是方法不当,刁德奎说,我那里的熊连死的机会都没有,它们被关在铁笼子里,笼子做了特殊设计,熊站在笼子里没法回头,只能乖乖为我生产胆汁。当然,这也是从实践中总结出来的。我曾经买过一只公熊,铁笼子过大,公熊能在笼子里转身回头,结果这家伙回头把身上的塑料管子咬掉,还自己扯开了肚皮,肠子血里呼啦淌了一地,当天晚上就死了,那可是一台好车的价钱!刁德奎看上去有点懊悔,一只壮实的公熊对他意味着什么,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

你那里的熊至少还能吃东西,可是皮球却选择绝食,实属应激反应过度。光头为自己解释,很显然,作为马戏团金牌驯兽师,他不想承担更多养死皮球的责任。他指着老万说,若不是万大哥有奇招,包子也不会活下来。

啥奇招?刁德奎看着老万问。

老万不想搭理这个讨厌的家伙,从表情、眼神,到说话的腔调,他都反感这个表里不一的盗猎者。有些人的恶是表里如一的恶,看上去至少可以提防,而有些人的恶却是伪善掩盖下的恶,这种恶对人的伤害是颠覆性的。他觉得刁德奎就是这样一个人,如果不是看在弟弟的面子上他会扭头离开。

刁德奎的提问他只回答了一个字:蜜。

光头说,只要有蜂蜜,包子就会乖得像儿子一样听话。

蜜?刁德奎自言自语了一句,接着说,我家有很多蜂蜜,椴树蜜、百花蜜,还有俄罗斯进口的带脾的蜜,表演那天可以让维尼用蜂蜜喂喂包子,让维尼和包子亲密接触一回。

老万没有说话,他在想铁笼子里的黑子,黑子被固定成一个站姿,一站可就是一生啊!刁德奎想没想过黑子的感受?熊是好动的动物,动物动物,你不让它动,它活着还有乐趣吗?他想,黑子若是身体发痒了怎么办?它连挠痒痒的权利都没有。难怪黑子不时会发出惨叫,很可惜,那惨叫除了包子没有谁能听进去。他几次看到包子在窗口急促跺脚的焦虑,如果能钻出铁窗去,他相信包子会奋不顾身奔向那拦着铁丝网的红砖围墙,像它妈妈当初主动跳进陷阱一样,要死也死在一起。

就这样定了吧,我回去安排几个保安长点眼色,至于有危险的狮子老虎不来就不来吧,维尼喜欢熊,有包子来就可以了,再配点耍猴骑马啥的就行。表演后我在食堂请你们会餐,这顿饭可不简单,因为刚刚有只熊到寿了,你们能吃到熊肉呢。过去,少数民族猎人打到熊那是整个部落的节日。

熊到寿?老万忍不住问了一句,该不是那头叫黑子的熊吧?

是不是叫黑子我不知道,就是从喇嘛山捉到的那只大黑熊。这只黑熊总是没白天黑夜地叫唤,弄得别人没法睡觉。饲养员特别讨厌它,给它喂食也马马虎虎,导致胆汁抽取量有限,养着也没啥价值,只好将它安乐死。你们放心,实施安乐死之前兽医做过检疫,这只黑熊没有传染病,肉和下水都可以放心吃。我这个人心软,考虑到它毕竟给养殖场创造过价值,我不能用残忍的手段*它,就采取了电击的方式让它安乐死。过去可不是这样,过去淘汰的熊都是勒死的,等于给熊实施绞刑,我觉得这样不妥,现在法院执行死刑都不用绞刑,对熊也要人道一点。

老万的头瞬间变得很大,觉得脑汁和脑壳有一种离核儿的感觉。这家伙太假惺惺了,明明残忍地害死黑子,还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好端端黑子一家就叫你的贪心给毁了,你还在这里讲什么人道!老万为包子感到难过,唯一的亲人也走了,这个冰冷的世界上连个相依为命的亲人都没有。过去,至少在熊舍里还能听到妈妈的呼唤声,尽管叫声听起来揪心,可那毕竟是一种信息的传递,说明妈妈还活着。妈妈不在,以后从窗子望过去,只有朦朦胧胧的喇嘛山了。他感觉眼前泛出一片水花,鼻子开始发木发麻,接着就酸酸的不能自已。他借口上厕所离开了小万的办公室,站在走廊里他深深地自责,这一切,都是因为那块熊出没的牌子啊!

当天下午,老万比平时多带了一些黑蜂蜜,在熊舍里一边给包子喂蜜吃,一边紧紧地抱着包子,望着那个舷窗似的小铁窗,眼泪还是不自觉地流了下来。老万觉得当初自己喜欢包子,主要是包子给他带来了快乐,他从没把包子当成野兽看,在心里早把这只可爱的小熊当成了朋友。现在,包子虽然长大强壮起来了,但在他眼里还是个孩子,包子那双黑曜石一样的小眼睛让人心生怜意。

都怪我,我才明白炸蜂的后果在这里。对不起,以后我会好好待你,不许任何人欺负你!

包子自顾自地在舔蜜吃,它不知道养殖场里发生的事,它更不知道明天晚上养殖场和马戏团的人将在会餐中吃掉它苦命的妈妈。

要阻止这场演出!老万对自己说,尤其演出结束后的会餐,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容忍。他来找小万,小万正在看报纸,见到老万就扔掉报纸说,好日子要到头了。

怎么回事?老万问。

报纸上说马戏表演有虐待动物的问题,要严管控制。

老万觉得这个消息不错,马上接话说,是啊,你大侄子说马戏表演是靠动物的眼泪换取观众的欢笑,确实应该取缔。

大侄子是个动物保护主义者,他从小就心软,随你。小万叹了口气说。作为叔叔,小万是看着侄子长大的,侄子虽然人高马大,胆子却比米粒还小,现实生活中连只老鼠都不敢打。

你大侄子还说了自己的想法,说什么时候把马戏团的动物换成人,就说明文明进步了。老万又补了一句。

小万立马站起身,眼睛瞪着老万,半天没说话。

咋了?老万发现弟弟有点异常,道,报纸上只是一条新闻,不是没有人通知你关门歇业吗?

未雨绸缪,未雨绸缪你懂吧。小万说,大侄子的话让我茅塞顿开,把马戏团的动物换成人来表演,这是一个转型发展的好思路。

老万笑了,你想让人来扮演狮子老虎,那不是唬人吗?

小万摇摇头,你想错了哥,我是想把马戏往杂技上转,杂技,不就是人表演给人看吗?

老万点了点头,他不得不佩服弟弟,弟弟做事有头脑,一条报纸上的新闻能让他思考起马戏团的未来,说明弟弟是个做事的人。

小万问他是不是有事情。老万很少到他办公室来,老万对小万办公室过于奢华很不感冒,曾劝小万说办公室大不等于生意大,就像挺大一个蜂箱里面只有半箱蜂,着实浪费。

老万说来是想劝他取消碾山养殖场的专场表演,说看包子表演,吃包子妈妈的肉,这是观音菩萨都过不了眼的罪孽,罪孽会有报应。

小万办公室的北面,有尊一人高的观音菩萨像,金丝楠木质,在射灯下泛着血丝一样的祥光。这是小万花大价钱购买的,小万不是信众,他买这尊木雕是作为艺术品收藏的。但有了菩萨在此,每当有大事要定的时候,他都会到这像前静静地站立片刻。刚才,老万“菩萨都过不了眼”一句话触动了他,他起身来到观音像前,与观音菩萨对视了好一会儿,回过头来说,可是,人要讲信用呀。

老万知道小万下不了决心,就退了一步说,实在要演出的话,会餐就免了吧。

晚上表演后要加餐,这是规矩。小万说。

但这次加餐吃的是黑子肉,那可是包子妈妈,这种以黑子肉为噱头的会餐对于别人可能是福利,对于我来说就像人血馒头,如何下得去口?

小万想了想,道,你不想吃可以不吃,但你不能阻止别人吃,我支持你,我也不会吃,动物是马戏团的衣食父母,我也下不去口。

真的就推不掉这场演出吗?老万不死心。

小万缓慢地摇了摇头,哥呀,我最近在进修国学,我的老师讲到人无信不立,儒商的本质就是诚信。当初人家以两只羊的价钱把小熊卖给了我,是不是很讲究?人家讲究我不能不讲究。刁德奎总体上说是个敞亮人,他本来不用管饭,主动表示要高规格招待咱们,这是不能拒绝的好意。

老万叹了口气,弟弟说得没错,自己和弟弟站位不同,对这件事难免看法有异。他没有再勉强,摇摇头离开了。走到门口听小万在身后说,哥呀,别怪我嘴碎,你对包子好没错,但熊是熊,人是人,别掰扯不清啊。我的国学老师告诫我,做生意不能讲妇人之仁,当年孔子西狩获麟大哭不止,这就属于妇人之仁,谁叫三只黑熊出非其时呢,同情一下也就过去吧,凡事别太较真。

老万回过头道,我不懂什么西狩获麟,包子一家招谁惹谁了,竟要遭此摧残,人总该讲点天理吧。

小万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劝不了执拗的哥哥。

老万又来找光头。光头家住平房,房门敞开着,两口子正在家里包包子,是素三鲜馅。光头包包子很专业,比胖姐还麻利。自从当了驯兽师两口子就开始吃素,令胖姐苦恼的是吃素也发胖,好在胖姐心态好,说不吃素会更胖。光头举着两只沾满面粉的手问他啥事。老万说去找弟弟希望取消养殖场的演出,弟弟没同意。光头说取消肯定不行,就像这沾了面粉的手,除非去洗手,可是洗了手包子就包不成了。老万说这和包包子啥关系。光头说刁德奎买了一百多把塑料椅子,明显是请了不少关系户,这些关系户就像面粉,都沾在刁德奎的手上。刁德奎是借孙子生日做大文章,你说这手还能洗吗?老万明白了,道,他买这么多椅子以后是不是要经常演?

估计是,刁德奎是生意人。光头说,你别阻拦了,你弟弟这个人讲究,他同意演出是因为事先有协议。

老万讪讪地离开光头家,光头出门来送,告诉老万明天晚上演出一定要管束好包子,熊嗅觉好,在那个地方演出容易被干扰,一旦包子失常,肯定会遭枪击。保安不会用麻醉枪,麻醉枪起作用有个过程,一般会用电击枪,电击枪没轻重,容易给包子造成大的伤害。

我会和包子寸步不离的。老万说,有我在身边包子会安静的。

光头说,也是,我觉得你和包子之间的关系是个奇迹。

明晚吃饭你别吃黑子肉,算我求你。老万声音有些变调儿。他无法劝别人,他只和光头两口子走得近一些。

光头笑了,用沾满面粉的手摸了一下下巴道,那是自然。

老万点了点头,离开光头家才想起来这个劝告有些多余,人家两口子吃素嘛。

离开光头家,他心神有些不宁,便想到山上看看。这段时间儿子在看守蜂场,割完今年最后一茬蜜就可以收箱下山。喇嘛山益母草和紫苏多,两种草花期长,九月依然有蜜可酿。在喇嘛山除了雪白的椴树蜜外,再便是香槟色的益母草蜜和紫苏蜜。儿子正躺在窝棚里刷手机,见到老万就抱怨说这喇嘛山整天看不到个人影儿,快把人憋死了。老万问有没有黑熊来偷蜜吃。儿子说没有,别说熊,连狍子和野猪都没见过。老万便去查看那三排蜂箱,走到最后一排最后一箱时,他呆住了,原来这箱黑蜂开始炸蜂了。

快拿帽子来!他朝帐篷里的儿子喊。

这箱黑蜂和上次炸蜂一样,在箱门前*乱成一个蜂球,嗡嗡嗡的叫声产生了一种共鸣,让人觉得脚下的草地都在震动。

这是咋了?儿子也跑过来,拿着两顶防蜂帽。两人匆匆戴好帽子,炸箱的黑蜂容易发怒,一旦发起怒来会成群地攻击人。

儿子说,这么长时间都没啥事儿,怎么你一来就炸蜂,都这个季节了,还能分箱吗?

老万查看了蜂箱周围,没有外敌入侵,炸蜂属于内部出了问题。他说,不用分了,给蜂箱通通风,给蜜蜂多喂水,再看看它们能不能回家吧。

老万亲自上手做了处理,箱门口的黑蜂渐渐开始归巢。他松了口气,和儿子回到帐篷。他用紫苏泉水泡了一串蘑菇,晚饭想吃点榛蘑,山泉水能让干蘑重现鲜蘑的味道。他让儿子下山回家洗个澡,晚上他在这儿值守一夜。儿子说,你在这里过夜包子谁来管?他说自己已经做了安排,包子的食物会有人从门洞投进去。儿子这才高高兴兴地下山去了。养蜂对于年轻人来说最难忍的是寂寞,山野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儿子能坚持这么久已经不容易了。

晚上,以炒榛蘑佐餐,他喝了一杯小烧,不为庆祝什么,喝小烧是因为心里烦。

以往,喝一杯小烧后会很快进入梦乡,小烧是屡试不爽的催眠剂。喇嘛山没有狼,除了前段时间的三只黑熊外,没再发现其他大型猛兽,看守蜂箱这个活儿总体是安全的。儿子接手蜂箱后,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根电棍防身,但一次也没有用上。

老万睡不着,黑子一家三口憨憨的样子总在脑海里晃悠。迷迷糊糊间,外面传来一阵呜呜呜呜的叫声,他心里一惊,这不是包子在叫吗?包子的叫声属于那种具有穿透力的低音。他坐起来,侧耳一听,呜呜呜呜的声音还在响。他穿上衣服,带上电棍和手电筒出去查看。听声音,应该是从紫苏泉方向传出来的,他打开手电,沿着手电的光束小心翼翼走向紫苏泉。夜晚无风,小路旁大都是灌木,不时有几棵高大的柞树,树冠黑魆魆的,煞是幽静。这条路老万走过无数次,哪里有坑洼他记得清楚,走起来并不吃力。

来到紫苏泉,他发现呜呜呜呜的声音竟然是从溪水中发出来的,他觉得好奇怪,溪水有轻轻的哗哗声,怎么会发出呜呜呜呜的叫声呢?他用手电筒一点点往下照,忽然发现溪水中一块青石上站着一只大鸟,他打了个哆嗦,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乌林鸮。乌林鸮并不怕人,利爪下踩着一只个头很大的水耗子,因为猎物太大,乌林鸮提不动,便一直在发出呜呜呜呜的叫声。让老万心情不爽的是,强光下的乌林鸮似乎朝他笑了笑。

他不想打扰乌林鸮的美餐,扭头回来了。

在帐篷里躺下,他心里却在犯嘀咕,这一天之内发生了两件事:黑蜂炸箱、夜猫子笑。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对自己说。

老万随车驶入碾山养殖场是午后四时。高高的撮罗子峰遮住了西下的日头,让整个养殖场沉浸在大片阴影里。厂区充斥着一股腥臊味,马戏团的人纷纷掩住口鼻。厂区边缘有些杨树,杨树落叶近半,许多乌鸦站在树上,却不叫,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在光头的建议下,这次是用笼子带包子来的,包子在笼子里很不适应,两只前爪一直不停地在摇动钢筋。老万就站在笼子边,不时伸手抚摸一下包子的头,发现包子的嘴角有许多白沫,心想这一定是包子生气了。因为在此之前的所有演出都没有把包子放进囚笼,他像牵藏獒一样牵着包子出出进进。

碾山养殖场除了味道难闻外,它的建筑也令人有种压迫感。按照正常的建筑观念,如果设计了一个中心广场,其他建筑就该呈放射状设计,这样给人的感觉会通透一些,但眼前场区的建筑却是土楼形的,排污也是明沟,沟里的水墨汁一般黑。站在广场里如同置身旋涡中心,周围的房子形成了一种旋转起来的挤压感,让人感到浑身的血管都在弹跳。

空气污浊、环境别扭,老万心里蹦出这样两组词,心里不禁觉得刁德奎所谓的文化范儿也就一般,以前算是高抬了他。老万想,即使有再多的钱,整天生活在污泥浊水之中又有啥意思?还不如在喇嘛山养蜂呢,有山花可赏,有浆果可吃,有山泉可饮,有鸟兽相伴,最好的是空气新鲜,山里的空气甜丝丝的,像清澈明亮的紫苏泉水,能把人的五脏六腑洗得干干净净。

从铁笼子出来后,包子忽然左顾右盼起来,像是听到了某种呼唤。紧接着,它嗅着沥青地面掉头往西北方向走,西北方向有处房子屋门大开,有系着白色围裙的人出出进进。屋门前有棵榆树,树枝上挂着黑乎乎一张生皮。那里应该是食堂和餐厅。老万牵紧了绳子,把包子拉了回来。包子走几步一回头,如果不是老万拉得紧,包子肯定会跑向那里。

碾山养殖场的中心小广场是下沉设计,直径约四十米,圆形,铺着花岗岩条石。周围是五级台阶,怎么看都像个古代的祭坛。广场中央有三根杉木旗杆,上面没有旗子,如同三炷没有点燃的高香。

广场周围坐满了观众,许多人举着手机等待录视频。胖姐悄悄告诉老万,说观众席前面坐的除了刁德奎的七大姑八大姨外,几乎全是刁德奎的关系户,有县里的头头脑脑,有药材采购商,有制药厂老板。让老万吃惊的是当地林业派出所的所长也领着小儿子来了,所长穿便装,身旁的小儿子虎头虎脑,手持一块小熊模样的雪糕,却没有吃,眼睛一直在滴溜溜乱转。

小万坚持没有带其他猛兽来,作为马戏团的经营者,安全问题一定要摆在首位。好在刁德奎也没强求,维尼想看的是包子,对其他动物兴趣不大。专场演出安排时间大概一个钟头。第一个节目是猴子骑矮脚马,一只猴子穿红袍,像模像样骑着马绕圈。矮脚马很温顺,不用猴子扬鞭,自顾自地在场地里跑了六圈。第二个节目是群猴争球,光头当裁判,把一个球抛入场地中央,任一群猴子去抢,抢到的猴子将球抱给光头,可以得到一块糖果。第三个节目是猴子骑自行车,六只猴子每只骑一辆儿童自行车,成纵队在场地里转圈。第四个节目是五狗走队列,由五只泰迪直立行走,光头喊着口令,五只泰迪步子走得很齐整。第五个节目是山羊蹬花瓶,这个节目有点难度,总算表演了下来。前五个节目都是光头的,最后出场的是老万和包子。包子要表演四个节目:平衡晃板、钻圈儿跳绳、推磨和翻跟头作揖。前三个节目很成功,赢得观众阵阵掌声。包子推磨磨出的豆汁没有分发给观众,刁德奎说都留给食堂晚上做盆萝卜缨子小豆腐。翻跟头作揖相对简单了一些,不会有什么危险。老万瞥了一眼前排就座的刁德奎,刁德奎身边是他的宝贝孙子维尼。维尼穿一件带有小熊图案的黄色长袖T恤,一会儿站起来大叫,一会儿又坐下鼓掌,能看出孩子很开心。老万发现维尼戴着一条项链,项链有点粗大,与细细的脖颈不成比例。

突发事件的出现没有任何预兆,一切都像是意外。

虽然包子在进入广场前表现出了些许不安,但进入广场后,它像一个敬业的老戏骨快速入戏,晃板平衡掌控得极到位,钻圈儿跳绳也完成度极好,连帮助摇绳的光头夫妇结束后都竖起了大拇指。最后表演的翻跟头作揖,这是一个逗观众欢笑的表演,表演没什么难度,在地上翻个跟头,站起来向观众作个揖,作上一圈儿后演出就算结束。很多观众就利用这个时间与包子合影,包子也很配合,会站在原地做片刻停留,它开心的时候还会抬起右掌示意一下。当包子滚到刁德奎跟前时,维尼起身给包子递过去一块蜂脾。这不是本地的黑蜂脾,应该是刁德奎购买的俄罗斯进口蜂脾。包子作揖后站在那里低头嗅了嗅,双手抱过蜂脾,蜂脾足有半块砖头大小。众人鼓起掌来,这是本次马戏表演唯一一次人熊互动,大家纷纷用手机拍照、录像。这时,包子像发现了什么,将头往前探了探,嗅起维尼的胸口。谁也没想到包子会突然发起飙来。只见它抛掉手中的蜂脾,仰起头呜呜呜叫了起来。这是一种深沉而有力的低吼,撕心裂肺,五脏俱焚,外人听不出门道儿,但这低吼却让老万头发全都竖立起来。他太熟悉这种低吼了,包子扒着铁窗往外面张望时发出的就是这种天地共振般的低吼。

老万快步插过来,就在包子张开大嘴扑向维尼的刹那,他用后背挡住了发飙的包子。包子两只前爪抓住老万肩膀,力图拨开他的阻挡。他感觉到包子前爪铁钩一样扎进肩头的皮肉,但包子没有撕咬他,如果包子想撕咬,他的脖颈会被一口咬断。

这时,人们回过神来,几个保安持麻醉枪和电击枪冲过来,砰砰砰,不知道开了多少枪,老万忍着剧痛用足力气喊——不要,不要啊!

包子浑身变软,瘫在了老万的后背上,像一个大孩子睡在母亲宽厚的背上。

维尼毫发无损,但他那双小熊一样的眼睛变大了,一眨不眨,像两粒点了墨水的卫生球。

老万要求养殖场的兽医赶快给包子注射解药,尽管他肩头在往外渗血,他没有让人包扎,他希望把这种痛感保留到包子醒来之后。兽医检查了一番,对刁德奎和老万摇摇头,说没救了,过量麻药足以致命,何况还遭受了多次的电击,包子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奇怪的是包子两眼一直睁着,只是失去了黑曜石般的光亮。

老万抱着包子哭泣起来,观众都愣愣地看着突然发生的一切。光头很冷静,他走到维尼面前,捏起维尼胸前粗大的项链吊坠问,这不是熊牙吗?哪里弄的?

刁德奎说,就是一会儿会餐吃的那只黑熊的牙,都说熊牙辟邪消灾,我就让厨子收拾干净给维尼戴上了。光头一字一句地说,难怪,这是包子妈妈的牙,包子是嗅到了妈妈的味道才突然发飙的。

刁德奎摇摇头,嘴里嘟囔,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正在人们沉默的时候,一直睁大眼睛的维尼突然大哭起来,他双手摘下脖子上的项链,使劲儿扔向了爷爷后转身跑开了。刁德奎和一干亲眷都跟着追了出去。

小万过来蹲下身对老万说,哥,对不起,是我害了包子。

老万面如青铜,扭头望向不远处的喇嘛山,一字一句地说,我要亲自埋葬包子,谁也休想打它皮肉的主意。谁要是敢剥包子皮、吃包子肉,我就和他拼命!

包子就由你处理,小万说,你想怎么处理呢?

让包子回家。老万说完眼泪就哗哗流下来,肩膀触电一样抖动个不停,血丝从衣服里渗出来,颜色变得黑红。

就依你。小万站起身,摆摆手宣布马上退场,会餐取消。

第二天,老万带人将包子埋在撮罗子峰下的紫苏泉边,他用扣大棚用的塑料薄膜将包子卷了不知有多少层,然后沉到深达两米的墓穴中,然后填土,没有起封。让众人不解的是,在埋葬包子的地方,老万又竖起一块牌子,牌子上是这样三个字:熊出没。

小万站在牌子前一个字一个字拉长了念:熊——出——没——又喃喃自语道,我懂了,哥。

老藤,本名滕贞甫,山东即墨人,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主席团委员,现任辽宁省作家协会党组*、主席。出版长篇小说《战国红》《刀兵过》《北地》《北障》《铜行里》《苍穹之眼》等十部,小说集《黑画眉》《熬鹰》《没有乌鸦的城市》等八部,文化随笔集《儒学笔记》等三部。曾获东北文学奖、辽宁文学奖、《小说选刊》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湘江文艺》双年奖、百花文学奖、丁玲文学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作家贡献奖等奖项。长篇小说《战国红》《铜行里》分获第十五届、第十六届全国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长篇小说《北地》入选2021年度中国好书。作品以英、德、法、俄等十种文字被译介到国外。系中宣部“四个一批”文艺人才。

《小说月报》2023年第2期

新浪微博 |小说月报

bilibili平台 |小说月报

查看全文
大家还看了
也许喜欢
更多游戏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