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演是为了增加影视真实性而存在的职业。
01:横店被骗,人心险恶
16年7月23日,我凭着一腔年少热情跑去了横店,想当群演,从最底层了解影视行业。
但横店恰好两个时间段不给办证,寒暑假,说是很多学生演个把月就跑了,演员工会不好管理。而我在刷群演攻略帖时,不知哪根筋搭错,忽视了这条信息。
这个巨大打击是刚入住横店一间青旅时龙哥告诉我的,青旅冷寂得很,就住了我和他。
龙哥在那几天的状态较为隐蔽,基本上保持着床铺与厕所的两点一线,床头时常倾出的手机荧光照着一旁粘着米粒的外卖空盒,他唯一的运动是在下铺坐起屈身抽烟,那时我这个小白就在烟雾里问这问那。
他黑而清瘦,带个发箍,说话总有几分狠气,加之名字有个“隆”,便叫他龙哥。关于群演的很多问题,他给我的回复都是——很快你就清楚了,大家刚来时都像你一样的。
至于演员证这事,他则建议我改跑现金戏,日结的,一小时十块钱,超时十二快,不介意没证。(有证一小时十二块,超时十五)。
他也让我警惕“借证”的骗子,称演员证绑的是银行卡,工资通过工会转账,即便把银行卡给你了,一两个星期后改密码是常有的事。
初到横店的我,只有龙哥这个朋友,我很信他。彼时他已跑戏两个月,即将回家,回家做啥没说清。
在他临走前,我送他去车站,路上我想让他把证借我,他面露难色,到了车站时才开了口:“你拿我的证,出了什么岔子,我得负责,这事要让工会知道了,我也会被拉黑,再也别想跑戏了。”
我很难堪,他看着我,最终叹了一声,掏出证给我,我的心底很开心,笑着说拿到工钱给他寄条红双喜。
他回家后,我们不时会有联系,我在跑了三次戏后去了象山,跟组跑现金戏(包吃住),一来是因为没钱了,二来是很快有了钱会被吞的担忧。
8月5号(工会五号,二十号转账),与龙哥闲聊,引入工钱的事,他推脱说没收到钱,我说我要去举报他,他骂了句“傻逼”后把我拉黑了。
四百六十块,这个数字是我在跟组时多次预估后的工钱,就这么没了,办张演员证也才十块。被拉黑后的苦楚,慢慢淡化了,直至回家收拾行李,书包角落翻出龙哥的演员证,盯视几秒,想到我在横店啥纪念品也没买,就有这证了,骂了句傻逼,把它扔进了柜子里。
02:太监比侍卫幸福
为了省钱,离开青旅后与来自山东的抠哥合租。
房东带我看房时抠哥在跑戏,不在现场。打开房门的瞬间,一股醋味扑鼻而来。房东称,这家伙住在顶楼,就是为了能偷偷倒腾点吃的,还省五十块房费(夏天顶楼极为闷热)。
我环视房内,桌面有点脏乱,有一角散堆着一次性筷子,几摞一次性水杯(漱口、喝水用)或横或竖,桌边是倚靠墙面的方便面调料包,有的撕开了还留有一半。更令我不适的是还有两只皮肤炎用的软膏在里边残喘着。
房东说抠哥天天在外跑戏,几乎不影响到我。我想了一会儿,安慰自己,也就桌面脏点,租吧,交了房租和一百块的钥匙押金。
那天抠哥大约在九点回来,房东已提前和他说明了情况,他进门后算是热情,和我说了不少报戏的事,还把我拉进好几个报戏群。
待他洗完澡,赤着上身,正想擦药,意识到我在时有点尴尬,又拿药进了厕所。出来时语气故作赌咒:“就为了两百块,再也不跑这种戏了,给我五百都不要。”
他解释说前几天接了个特约,演禁军教头,光膀晒了一天脱皮了。
我应和了声,使我不解的是他这么矮(一六五不到)还能演教头。
那天和他报了《龙珠》的群演(上映时叫《龙珠传奇》),群头在报戏群发布的信息大概是这样的:
XX剧组现正在拍摄XX剧目,需群演多少名。先报先得,勿放鸽子。在XX集合。
这时便把自己的姓名,性别,身高,短号发过去。
再过一会儿,群头发布入选名单。
身高这事,没过一米八的都尽量往一米八报的。抠哥一六五都不到,都报自己一七五。
报完戏后,与抠哥闲聊,他说他目前为止演过三次特约(群演往上一个等级,一般一天两百),前两回都是店小二。能挣多点,对他而言似乎是不小的鼓舞。我问他为什么想当演员,他苦笑一声;“群演不是演员。”
“那怎么想当群演?”
他说老家都是种地的,太苦了,他熬不住,就逃了。还说在这儿其实也很难省下钱。
他问及我当群演的原因,我说兴趣,就想体验一下。
他点点头:”很正常,我来横店快三年了,太多人和你一样了,能呆一两个月就很不错——和割韭菜一样,走一茬来一茬。”
聊完已近十一点,熄灯睡觉,睡得很差,抠哥手握空调遥控器的控制权,开十分钟,再至热醒,又只有十分钟……
第二天大概七点醒,再度步行至明清宫,在后门由群头带队入场(人多,混乱,我用假证没被发现)。等剧组到场后,群头把我们分为两拨,抠哥是侍卫,我则是太监。
“又是侍卫,”抠哥一脸厌恶地拿着侍卫那身汗酸齁鼻,大约十斤重的不透气的盔甲头盔,低声朝我抱怨:“当太监最好了。我这样比当王八还惨。”
我领的太监服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十分的厚实,穿起来很闷热,鞋子也很脏,里外全是土灰。
穿好太监服后,我便被化妆组拉去剃鬓角,不过几秒。之后我们待在休息区等待开拍的消息,不时有好奇的游客伸长了头往里面看我们。
作者供图丨群演进场
“侍兵就位!侍兵就位!”不知在何处的音响传来指挥。
先开拍的是“太子忧郁走路”,其实我也不清楚拍啥,他在宫门左侧走了好几遍,扬声器说啥他做啥——看窗内,看广场、停一会儿之类的,机器倒是动用了不少,直轨弯轨铺得场务汗流浃背,飞起来嗡嗡叫的航拍器也用了,烈日下还花了近半小时搞了个大摇臂。
作者供图丨大摇臂
至于抠哥和那群侍卫,听到指令后就被执行导演领去宫殿前的广场当盆栽一样摆好种下了,矮小的抠哥罩在盔甲里,排在了队尾。
在拍戏期间,亦或准备期间(主演可以回去休息),侍卫得不断调整站位以适应机位。我站在宫檐阴影下,看着这群什么也不需要守卫的侍卫被移来移去。室温将近三十七度,无风,晃眼而发橙的阳光,一想到我要是在外边站个十分钟,都有种中暑的晕乎感。
而侍卫就这么将近站了三个小时,直至发饭休息。我找到抠哥时,他被闷的通红的热劲儿还在那张黑脸上透着,原本就丑,牙有点龅,眼些许鼓胀,像是红蛤蟆。他吃不下饭,默默把一次性筷收进了包里。
我们这群太监则是在三点开工,就是跪,磕的膝盖都疼。总结那天我的经历,可以用首阶梯诗:
大臣跪皇上。
太监、大臣跪皇上。
太监、大臣、妃子、宫女跪皇上。
最后所有人从远处走到大门,再跪皇上。
所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够把他活到银河系毁灭。
最后皇上给太后(斯琴高娃)跪了,看得真解气。大概凌晨一点,交还衣服,收工。回去路上抠哥告诉我,这么拍就是为了趁人多,一次性把大场面都拍了,缩短拍摄周期,他说有些剧组资金是按预期周期给的,拍越快,能吞的钱越多,他曾倒霉进过那种组,*是场务,天天连轴,累到吐血,表示从那时起就坚决不找场务活。
我听了也不是很懂,没讲太多,倒是那晚再度被热醒,我在那种渐发充溢着疲惫的闷热空气中,意识到抠哥其实也醒了,我在黑暗中开了口:“跑戏这么累,你怎能坚持的?”
“还好吧,累,但是能忍。你以后就知道了,横漂老油条多了去。”说完他开了空调,在制动器运作的嗡嗡声里,他径自讲了个事:小学四年级时交学费,四百六,他父亲给了他钱,路上不知怎的丢了一百块,回家后让他爸拿皮带勒脖子上拖着走,就在田垄上,脚踝擦了两条血在泥上。
说完这事,没有下文,便在沉默中睡去了。
03:成了乞丐、土匪
因《龙珠》的夜戏,错过报戏机会,第二天早上抠哥带我去服务部捡鸽子(服务部:群演主要集合地;捡鸽子:报了戏的放鸽子,捡鸽子的填此空缺)。
说是捡,其实是“抢”,当群头喊了句“还有谁没报戏的”,周围抽烟的聊天的发呆的即刻围拢了群头,挣着把演员证塞给他。
群头握着一沓演员证,挨个念名,轮到我时,他瞅了我一眼,又看了我的脚,说了句上车吧,我怀着害怕被戳穿的余悸跳上了车。下一个念名的抠哥则因身高不够,群头没让他上车。大巴启动后,抠哥的身影越来越小,我脑海却还印着他刚刚那张堆笑求情的脸,可群头只是把演员证抛还给了他。
大巴往山里开,忽阴凉忽闷热,最终停在坐落着几间小木屋的裸露黄土上。这个片场背景由一些红条幅赋予了意义:红军是领导农民找饭吃,找衣穿的队伍;红军是工农自己的队伍;打土豪分田地。
作者供图丨口号
我游游荡荡看着标牌,这儿没有一丝绿荫,光强得和闪光灯一样。我渴求一片云遮住太阳。第二次跑戏我便深知:阴影之下,即为福祉。
而后,我领到了一套乞丐服,破麻破裤,一层,比当太监强。在一间小木屋换好衣服,到了拍摄点:一片石子地,穿草鞋的我可感知到碎石子上裹着的那层烫人热度。
作者供图丨围观尸体
地主恶霸一家三人:一个老人(化妆的),一对夫妻,所需要做的便是在地上躺尸(躺尸费二十块)接受围观,此时温度近四十度。
我们围成了一个导演满意的圈,在执行导演吼着“比划起来”后开始做动作,拍了好几条,我始终难以入戏,看着被照的发白的石子上的尸体,身处那个嘤嘤嗡嗡的圈中,就好像跳入了曾经的历史课本,有种魔幻,不太适应。
而后转场进了一个山洞,其实便是在山脚掏洞搭了个棚子,初见还担心塌方,后看到导演组也在里边,应该安全。
山洞为土匪窝,剧组给我们配上布腰带,套上土枪(木头做的,挺沉),我摇身一变成了土匪,此刻我知道了剧名,《骡子与金子》。十几个土匪,只挑了四个进窝,其他待命。
作者供图丨被吊打的男主
我不幸成了四分之一,还得守护那个一点火就熊熊冒黑烟的火盆,被烟熏火烤到开饭,期间目睹女主把男主吊起来打,又爱又骂又恨,剧情也基本知悉,男主当年骗了土匪女的感情和身子,后当了八路军,又不幸被抓。在几近一氧化碳中毒的麻木中,我听着这对男女嘶吼,哭泣,仍得感叹,不愧是古朴的戏剧魅力,演的挺好的。
拍完之后我得以在场外游荡休息,几乎所有人都在睡觉,席地而睡,我吃了盒饭后也随地躺了,枕着那把长长的土枪。在片场群演的吃和睡源于一种自然,哪儿吃哪儿睡都行,反正就是没桌子没床。
睡醒已接近十二点,我们被叫醒,去领红布条绑腰上,再撕几条在手上甩。这一刻我们成了欢庆男主女主喜结良缘的新编游击队员(剧中叫野人游击队)。
就在那几条狭小的土道上,我们摆出姿态,来回重复欢呼、跑动、大叫、嬉笑。可能是收工了大家比较兴奋,也可能又回到了领米那一刻的炙诚,我没什么意识,就是笑啊跑啊,感觉真开心,似乎能体会到大家创造的幻梦了。
那一刻快乐的躯壳感,在收工后被按回了现实。山脚下等车的我们,没有愉悦和轻松,人们在乌漆嘛黑的石子地上走着,听石子摩擦声。
直至两束强光割破黑暗,挤身上车,我是最后一个。
进车门时,一抬头,惊觉星星多得吓人。
04:一块雪糕的冲突
用龙哥的证跑了三次戏后,独自去象山跟组一星期,就旅游而言,那个影视基地还是不错的,环境清幽,有山有水。不过对群演来说就不好,跑了夜戏收工回去还得喂蚊虫,手臂,脚踝时常痒的抠出血。
一星期下来,共得工钱六百五十块。群头结算时很大方,都给我们整的,比方说我按工时算,就六百二十多,他一问:“有没有零钱?”我学别人,晃头说没有,他手一挥,给了六百五。五百八十多的,给六百。六百七十多的,给七百。这般豪爽,全队没人有零钱。
但我还是欣赏不来。我曾在一次休息空当中,看到剧组让群头签的账单(好像一天两签,先签人数,后签时长),就瞥到超时算的是二十块一小时。悄悄向一个年纪相仿的人抱怨,他已见怪不怪,说象山跑现金,至少得被压榨两次,老余(就知道好像是老大级别的人物)一次,他手头下的群头一次。
还有令我觉得不公的,群头和领队(助手)也领戏服,但就是穿个样子,这样自己又能多拿一份钱。
至于群演,也有偷懒的,拿了戏服就溜号去睡觉玩手机,当时在象山跟组跑了两天室外,之后基本就在一个四处围绿幕摄影棚拍《新射雕》的武林大会。总有几个人躲绿幕后,靠着那些脚手架玩手机。还有的就钻进那些垂地的过长的幕布,往里收布,在阴影缝隙里裹得像条毛毛虫睡觉。这些要是被群头发现了,轻则怒骂,重则挨踹。
当然跟组一周所见所闻远不止这些,就讲一个印象最深刻的片段吧。跟组第一天,跑《重耳传》,早晨演侍卫练兵。空旷的草地上排列着一大块方阵的侍卫。我们所需要做的,就是跟着教头耍几下长枪:举枪准备——“哈!”——抡枪转身——“哈!”——再刺一下……
作者供图丨重耳传
剧组本想赶在两个小时内拍完这一条,奈何方阵庞大,要整齐队伍十分不易,拍了两个多小时还没拍完。
太阳愈发毒辣,氤氲着的浓郁草味阵阵升腾,盔甲又有若蒸笼,已被汗臭、热度麻木的我再度有了作呕的感觉。
执行导演大概看出了我们每个人面露的疲惫和不满的神色,为了使我们继续练下去,说再拍二十分钟就请大家吃雪糕。每个人的神情于是都稍微放松了些。
可二十分钟过去了,导演依旧没有要停的意思。似乎有个中年人是卡着点算的,这时开始从方阵里爆发出一阵喋喋不休的嚷叫声:“雪糕呢?说好给的!时间到了,二十分钟了……”
没人理他。
我看不见那个中年人,但伴随着灼热和那个中年人愈发大声的叫喊,我可以感受到一丝丝的不安正弥漫在方阵里。
只听见那个中年人近乎痛恨入骨的吼声突然响彻在草地上:“你他妈说好给雪糕的!你他妈不是人!”
爆发过后,留下的是一片诡异的静默。不知是不是因为我们被暴晒在炽热的阳光下,热到融化,连声音也发不出。
没有人敢和中年人一起叫嚷。只听不知从哪儿响起一声命令,大家又继续拍起戏来,各做各的,仿佛刚刚什么也没发生。
就这样演着。大概又过了二十分钟,装了满满两箱的雪糕才终于被放到我们面前。我看着纷纷争抢着吃雪糕的侍卫们,觉得生活有些荒诞,同时猜想着他们中的哪一个是那个中年人。
后记 :结束群演生活
跟完组回到公寓,抠哥不在,也跟组去了,我开了一整晚空调,第二天好像有点发烧,接连两天没跑戏,就在附近逛逛。之后接了个跟组场务的活,想着跟完也差不多开学了,就收拾行李,水电连同抠哥的也结了。
上文专门写了钥匙押金一百,是因为抠哥这个隐秘的老油条把我原配钥匙拿了(他的丢了),默默换了另外配的给我。这是最后准备退押金才发觉的,打电话给他,就是各种理由,我哀叹一声,罢了。
总而言之,下次看剧,记得也关注一下那些群演的面庞、神态吧,或许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就是一种关乎承受的生存。
编辑:立秋
作者:大屁1900,野鸡大学新闻系学子,天天旷课紧跟国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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