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师:Chuyihb鹿
编辑推荐语:十年太长,什么事都有可能变;一辈子太短,等不来一个人。
很久了,那时我还上大学,回家途中路过一个小镇,那小镇小成米粒,是我来回转车的必经之地。
那个春天,第一次路过这个镇,和群忙忙碌碌、陌生躁动的过客从污黑的车厢里挤出来,拍掉一身来往热尘,吐出一肺久闷浊气,灰暗的眼睛和阴沉的天也开始变得明朗。
我四处远望,昏沉脏乱的车站后的那座矮山此时竟漫山粉盈,落红倾野,自山顶似长瀑携暖风香气倒流。
这矮山上一片片高高低低瞬势种满了桃树。烦心倦目的来人纷纷片刻驻足,抬手遮光远眺这桃红与蔚蓝的渗染,不知何处来凉风,吹散了所有人的一身恼气,也把这天洗成明镜,映人心底。
我那时便心思,暑假来这镇上谋份兼职,到了夏天,桃花化为桃子,这里便又是番美妙天地。
盛夏之初,我拉着行李箱,没有坐上回家的车,而是向车站后山走去。那山低矮,没有绕山土路,就只有一条直接从山脚直通到山顶的窄路。那满山桃花已凋谢,只留片片苍翠老态的桃树,细心寻探这叶与叶间生坠着的黄红桃子。
这里也没有什么石墙栅栏,桃树枝甚至拦到半路,伸手便可把桃子偷下塞入包中。这离车站近的很,大抵总有不慌的人闲来无事偷个桃子来解渴。
几近山顶,才在半路上看到有条歧路通向桃行深处。我在岔路口张望,终于隐约听到了脚踏软泥的窸窣声。
我不便再进去,只好守在这歧路口处,等那脚步声渐渐。等了多时,看桃行里的人多是一时是不会出来,这异乡天的太阳都懒散惰入天际,压天的骄红把这后山小路鎏成灿金,人面通亮。
我唤道:“有人没。”
空留这余声,蝉鸣和鸟叫。
终有一人拨开相掩的桃树枝桠,像刚从山洞里匍匐而出一样,温和的太阳光还是让她眯上了眼。
“买桃啊。”是个貌似四十多岁的女人,手上戴着布手套,只好用胳膊抹脑门上的汗。
“我就想看看您这里招帮手吗。”
女人又擦擦汗,没看我,反倒眺望了山下的小城。小风从我们之间吹过,吹动她翘起的头发和衣襟。
“现在的确是忙的很,要不你先进桃行等等,等我先忙完再说。”
我本来想说现在就能帮忙的,可她直接转身急匆匆钻进了桃行,我也只好紧跟着,和她一样,低趴着进入桃行。桃树没有其他树那样健硕高耸,是个老态龙钟的苍翁,虽低矮骨子里却精硬,枝枝连掩,真若探入洞穴。
女人回头对我说道:“我一般是不叫人进来的,生怕人进来出不去。”
绕了不知道多少路,才到了可以直起腰没有桃树的空地。
不大的空地上建着间砖砌的小屋子,水泥都没有抹,北面墙皮上都生满了苔藓。屋前还支起长架子盖掩上丝瓜藤,遮下大片荫凉。屋子四周又都是看不到边的桃树,那不多的空地上堆叠着一箱又一箱桃子和两只嵌泥里的木凳子。
女人又道:“你在这等等吧,我把桃搬下山去,一会儿就回来。”她说完,摞起两箱子桃,她手臂肌肉紧绷,又钻进了桃树相掩成的洞穴里。
“用不用我帮帮忙?”我连忙向远处喊道,声音穿过桃林恐她早已听不见,就这样独留我一个陌生人帮她看家。
我坐木凳上,打量这么几箱桃,枚枚若拭了胭脂,煞是好看。
桃树叶向外翻垂,偶有风过,吹起桃香叶响,头顶这片丝瓜藤叶也在翩翩。
我突然心生乏困,倚着屋墙小憩。在这里住下虽说简陋却格外雅致,身陷桃源与世隔绝,这辈子只等着这两件事,桃花初现和夏桃璀璨,一辈子单单纯纯。可现代人哪容得下如此安逸?
胡思乱想里竟然真睡着了,连桃林主人回来也不知道。暖风习习,太阳早落,天色渐暗。
“见你睡着了就没叫你。”那女人刚洗完脸,眼睫毛和乱蓬的头发前梢上还挂着水珠。虽是盛夏她却还是穿着那种上世纪样式的深色长衫长裤,把袖子裤腿都撸起来,趿踏双包泥的塑料拖鞋,衣服上还挂着泥浆痕。
“怎么睡着了!”我拍拍脑袋连忙站起,“赶路赶的,有点乏了。”
“不是本地人吗?”她问道。
我担心她会嫌弃外地人,毕竟这社会龙鱼混杂,天外有天者常也是魔高一丈,不怪本地人有戒心。“我是大学生,放假想找份兼职做做。”
“还是大学生!”她惊道,好像发现了什么宝贝,“跟着干吧,这几天是有点忙啊。”她笑道,那笑感觉满是风尘劳累。
她竟然没再问我叫什么,或是在哪里上大学,家在哪里。
她可能实在累了,坐在了小凳子上,和我刚才睡着一样靠着墙,舒展开身子。
女人又笑道:“你是大学生,总该找个体面的活,怎么非要来这么个山上。”
“我春天来过这里啊,看着满山的桃花实在喜人,就想来看看,看看能在这干个小工什么的。不怕您笑话,其实我嗜桃,一顿能吃七八个……”话罢我这才意识到后半句是绝对不能给她说的,生意人最怕的就是监守自盗了。
“你也这么喜欢吃桃?”她没在意,好像前面的话也没听见,只听后面一顿吃七八个桃,她一直笑着,可她笑起来很丑,龅牙和并不讨人喜的酒窝,黝黑的脸以及鸟窝似的乱枯头发。
“这么晚了,你不回家吗?”
“这就是我家啊。”
“在这里住?这里没别人吗?”
“就我一个。”她的笑在我脑海里竟散不去了,笑的我心里莫名得越发空洞起来,脊背甚至微微发凉。
“我在这儿先干上一个星期吧……”我有点后悔这么说,又赶紧补了一句,“我怕家里人不放心。”
她道:“就这几天忙,桃子都结了。”
说话间天就彻底黑沉了下来,我以为她会生火做饭,她却把我领进屋子说:“你睡这屋里吧。”
“你呢?”
她没再说话,就走出去了,可能没听见我说话,我也不敢大声说话。
“你以后管我叫桃子姐就行,他们都这样叫我。”她转身回头道,说完就又笑起来,这次笑出了声音。
我坐在床上,目光呆滞。环视四周,屋顶上的一个铁钩子挂着一条软塌塌的蚊帐。屋子里再没别的陈设,甚至桌子和灯也没有。我心里很亮堂,她在骗我,她肯定是不想让我会住她家里,所以让我住在这么个地方,下了山不知何处一定会有她的房子和家,再不济现在可能去叫人要绑架我……反正在这种没电没光的环境下,人没法活。
夏夜在这种没有窗户的砖房子里住是极其压抑与闷热的,屋顶上就像糊了块稠密的乌云。我一直在想,在这十里桃花中生活该如何浪漫怎样潇洒,奈何陋室过分,让期盼天明也成煎熬。
月还没高起,只有微微亮。我坐在床上,两条腿都已经麻木,盘算着怎样是好――趁夜逃出去?她可能已经回家了,我只要现在出了桃林下了山先找个宾馆避难,待天明了再坐车回家,从此不再进这山半步,不再望这山一眼。
我准备先出屋子看看。
山上的夜常有凉风,只是屋子里过分沉闷,出了屋门就像走出桑拿房,凉风蒸发热汗叫人舒爽。我屏住呼吸,悄视四周,窥探她是否已经离去,小步轻移,生怕惊醒这草里的睡虫。
突然,月光流淌的清影里乍现一道黑躯,那股阴风像从我背上吹开,让人惊怕。
“你还没睡?”所谓的桃子姐站在屋顶上背对着月光向我问道。
我能感到胆还在余颤,倒喝凉风,“换了地方,睡不着……”
“后面有梯子,上来吧,我刚挑了几个好吃的桃子。”
踏着那条和蚊帐一样软塌塌的梯子,我慌慌上了屋顶。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身夏天的薄衣服,赤着脚坐屋顶上,脚踩着地上支起的高架,她身旁排开一溜的大桃。
“你在大学里能买到这么大的桃吗?”她半句离不开我的大学,不知她是嫉妒还是炫耀。
“买不到,都是小青硬的,不好吃,还涩口。”
“你喜欢吃什么桃?”
“我感觉天下第一等桃就是肥大嫩软离核桃,一口下去猛吸全是甜汁水。”
她拿起身旁的一个大桃,“这些大桃都是磕碰过的,模样是丑,可熟透了,甜的很,但没人要。”
我怀疑她说的可能是自己。
她又道:“我下去给你洗洗这些,你在这里等着。”她赤着脚直接从屋顶上跳下去,钻进了桃林里。一会就捧着一个盆子跑了出来,盆子里水润着那几个大桃,桃身上沾着露折射出的月光,异常晶莹。
她在屋檐下把盆子抬手递给我,我就趴下身去一手撑住一手去接。
月高盛,在山上望月更显的天地之间开阔空荡,朝下望去又是片黑葱葱的桃林无限放展。在这里赏月临风吃桃,像古文里说的足了一生矣,虽没那么狂,可心里还是顶潇洒肆意。
她不敢使劲搓洗桃毛,那桃子熟透气了,像她的蚊帐和梯子一样都是软塌塌的。
“边洗边吃吧。”她递给我一个,继续低头洗剩下的。我看见桃总有莫名得兴奋,不用去亲自尝也不用刻意去闻,单单看一看就知道这桃会甜成什么样子。我捧着那枚大桃,冰凉气瞬袭到骨子里,像在吞舔冰块。
我此刻竟忘了她会不会在洗桃水里放了迷魂药之类云云,但无论如何要把这桃吃进去。牙刺破纱似的皮,汁水管不住的从嘴角溢出。软桃皮成了酒缸,把这一春桃酝酿化为仙露琼浆,讨人迷醉。可能春天桃花蕊的子房里灌了蜜,天生丽质难自弃,到盛夏就要入我这嗜桃人的嘴里它才不枉。
一口下去半个桃都被吸瘪,第二口就收拾着剩下的桃皮和果肉。她只要不停洗,我就不停吃,吃上桃我就不会客气。
那一夜吃了六个大桃,有几个随手一掰,肉核分离,这就是天下第一等的桃。
夜是极深了,我也困了,撑着身子坐在屋顶上。她一直笑看着,把我吃剩的桃核整齐摆在风口上,一直和我闲聊。
“看您年龄不太大啊,显年轻,像三十多岁。”我不敢把话挑明说,只往好里说。
她呵呵笑道:“你叫我姐你说我能比你大多少?你不是大学生嘛,能多大?”她无时无刻在笑,笑的让我有点心烦头晕。
我只好点头强笑。我道要早睡明天好给她干活,她说让我先去。我再问她去哪里睡,她只说明天会很忙。
我放弃了逃跑的念头,那几个桃吃的分外满足。在那张床上铺上了自己的薄褥子,钻进蚊帐。我这才发现床头上放着成堆的干掉的丝瓜瓤,这都是外面丝瓜藤上结的吧。
空气没了刚才的跃动和惹人喜欢,汗气淋淋的我醒了很多次,在这异乡里我朦胧间睡过第一个夜晚。
当我醒过来时,倚在那堆硌人的丝瓜瓤上醒觉,看了看手表,才恍然想起我是来给人家干活的却偏偏睡到这钟点。她不见了踪影,空地上摆着几箱桃,我就抱着这两箱跑出桃林赶下山去。
就在下山时遇到了上山的桃子姐,她抱着两个空箱子向山上跑来。
“给我这俩空箱子,我再上去搬剩下的。”我对她道,她好像没听见,直接朝我说:“下去吧下去吧,山下人太多了。”她又热又累,肩上的毛巾都软塌塌耷拉着,前额的头发也耷拉着,喘着粗气憋的满脸通红,像一个熟透的桃子。
山脚下的车站永远匆忙扬起咳人的沙尘,就在山脚下的马路边,那可能就是桃子姐的摊子。地上摆开长长的尼龙塑料袋子,把桃子像宝塔一样在袋子上一个个垒起。可买客都蹲着趴在那摊子前,伸手拿一个桃就把整个宝塔给摧毁,桃子压着下面的桃子一个个滚开。
我把那两箱桃子拿来时他们就开始哄抢我怀里的桃子。他们拿起一个个又放下,挑了又挑才肯把其中一个放进塑料袋子里。
在我下山她上山的时候,这个摊子竟无人照料,任由买客随意。
一个女人塞给我钱转身就走了,“桃还没称!”刚说完人群就把那个女人淹没,没有了身影。我开始慌乱起来,又有人摸了一袋子桃转身就走了。
“你站住!没给钱!”我连忙吼道,他只稍微回头瞥了一眼就跑了。我拥开紧挤的人群,他们像那逃人的同伙一样,反倒把我拥的更紧。
“都给我滚开!”我大声骂道,周围一群人不论男女都开始回骂或者指指点点,像炸人脑裂的苍蝇一样叫人崩溃。
我刚从人群里挤出去,人群又向摊子扑去,看摊的人没有了那岂止更热闹了!
我回头看着摊子,又向山脚下的马路上环视。车流和人群一样拥挤,永无休止的汽车鸣笛吹奏着带有醇厚尾气味的曲子,扬起的路尘和来往人群里污糟糟的口气、汗臭气把这天地熏到阴沉与昏暗,熏到让人麻痹不安。
我看到逃掉的那人在路的对面喘息,倚着路灯,手腕上挂着一袋子桃,在用手撕桃皮,露出湿淋淋的桃肉一口咬下去。
我的头开始犯晕,整个小城好像在天旋地转,把我吸转其中。我强拎着软塌塌的身子向那个逃人追去。那人没想到我会追过来,丢下吃到一半的桃向别处窜去。
那时路上满满涌动的人潮,都是过往车站的人。沿街的店铺张罗着开门,扩音喇叭里扯出他们喜欢的噪音招揽顾客。
我的腿和脑子都软塌塌,我的身子好像再跑快些能飘起来。那小贼边跑边掉桃,向着一个深巷子溜去。我跑不动了,胃里开始翻江倒海,大有决堤之势冲破喉咙。我捡起一个他掉的青硬桃朝那小贼砸去,“嘣”,干脆清响的一声砸倒了那小贼。我朝他摁去,把他脖子死死锁在我的膝盖下。
我朝他鼻子上打了一拳,这是最容易流血和恐吓住对手的方法。可能终于是没了力气,这一拳没打出鼻血,反而硌手生疼。
“你还偷不偷,偷不偷!”我用手擒住那贼的脑袋按在地上,他身体竟突然开始抽搐痉挛。
我心下一惊,撒手松开连忙起身,他身子一拱直接把我掀翻,在我鼻子上直接一拳,那一拳让我嘴里暗生甜味,酸疼逼泪直流。
我想追,却被一个系着灰白围裙的人给拽住了,他手上黏连着面粉浆糊,“和那傻子斗永远是你吃亏。”
我憎恨骂道:“你们都他妈是一伙的!”
他也没生气,“年轻人,大度一点。”
“别碰我!”
我捂住流血的鼻子,心里骂着那个皮实的小贼,眼泪和血混在一起让我更加绝望。我要拿这群穷山僻壤的刁民作为借口离开那座桃山,回自己家乡。
我手上的血迹干了,脸上的血也干了。路人经过我时都会看一眼,看一眼还不行,还要多看几眼。
桃子姐站在山脚下,摊子那里人群依旧,好像这个摊子根本不是她的。
我愤懑地喊道:“不卖了不卖了不卖了!”
我挤开人群,自作主张把尼龙袋连带着桃子兜起,朝桃子姐道:“走啊,上山!”
她一直默默跟在我后面,我抱着这一袋子桃实在吃力,可怒气逼着我硬拉蛮劲。不到半山腰,我倒在路边,大口喘气。
她忧伤起来比笑好看些,她笑起来真的很丑。
“怎么了?”
“我得走,你们镇子上的好人太多。”
“那你还走什么。”她是真的蠢。
“这么一山的桃树都是你种的吧。”她点点头。
“这一山的桃子你这样下去能卖几个钱?”她又摇摇头。
你的摊子没人管任由这人来人往拿了就跑你就不在乎?你挣的这是什么钱?我真他妈怀疑你是怎么活过来的。”我苦笑看着她,把对这个镇子的气全都撒在了她身上,她就是这个镇子思想未开化的代表。
她又摇摇头,从我手里接过那一大尼龙袋子的桃,扛在肩上。“我去给你洗桃。”
上午的阳光热闹,可热闹都在下面的乌合之众里,山里什么声音也没有。
她给我挑了一桶井水洗脸,井水如冰,就是用它洗出来的桃吃下去格外舒帖。
“你这样是不会挣钱的,有的人买了只是随心给钱,有的钱都不给就跑了,你说你种一年的桃子到头来收获了点什么。”我对她说道,“他们都在欺负你傻你笨呢――你想过这些最起码的问题没?”
她又摇摇头,“没想过。”
“那你不是图挣钱你这忙前忙后就图个乐子呗!”我看她坐在那个小凳子上,从袋子里捡出品相好的,一个个拿出来放到箱子里。
“明天你跟着我,咱把桃带到市场里去卖,我走之前不能再让你被坑了。”
“我不去,我不出山,明天家里来人,我得在家里等人。”
“行,明天我自己去――放心,我绝对不会坑你一分钱。”说完把我口袋里那个女人给我的零钱递给她,“这是上午一个女人给我的钱。上午他们给了你多少钱?”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零钱,只要是钱,她都收下了,不管多少。
“你会算数吗?”
“你认字吗?”
“会认字。”
“走吧,我们下山去吃点东西。”我起身,太阳光把我照的喘不上气来。
“我不下山,等会会有人来,家里没人不行。”感觉她除了傻笑,就是摇头了吧。
“你不是说明天才来。”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可能是今天,可能是明天。”
“那你怎么吃饭?”
“平常山脚有卖饼摊子的,路过了我都会去买。”
我无话可说,想离开这蛮荒之地又不想让她被欺负了还不自知。
我下山时她还给我说“其实我们镇子上的人都挺好的。”
我离开后,她又去自己偷偷卖桃了,她以为我不知道,我在远处看到了。
晚上她还是在屋顶上坐着发呆,我给她带了些在她看来稀奇的食物,她说自己吃过了,又给我洗好了几个玉似的桃子。
“下午人来了没?”我在屋子里沐着夜风,吃着她洗好的桃子,朝屋顶上的她问道。这时我的心早已不像白天,不再暴躁与冲动,只想倒下来睡会,安静睡会,哪怕是睡地上,让凉气能纳进肉里。
“没有,明天吧。”
“谁啊?”我笑问道。
“不认识。”她呆呆地坐那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可能无心回答也可能只是随便敷衍,我也不便多问。
“你睡哪里?”
“明天会很忙的。”
我不知道她人是疯了还是傻了还是半疯半傻,没再管她。我躺床上,倚着硌人的干黄丝瓜瓤,心里盘算明天和以后的事情。
早晨我起床时天才刚明,太阳还未升起,四处都是冷冷的深蓝色。我刚出屋门,一条腿就从屋檐上耷拉下来。
“你醒了。”她笑道。
我背后又是乍冷的一身凉汗,像背后毛孔忽的钻出几只小虫。她坐在房檐上,腿随意耷拉着。
“你没睡觉?”
“我也刚醒。”
“你今天休息一天吧,我去市场帮你卖桃。”
她笑道:“给你洗的桃子。”那几个桃放在她身边,桃身上不知是井水还是露水。“可以当饭吃。”
我拿了桃,只道“走了。”她“恩”了一声,天色深暗,我看不清她的样子。她有那辆生锈脚蹬的三轮车,我就骑上它去了。
市场里不管是谁都是炸透了的老油条,他们在疯狂砍价和话语嫌弃,可我就是一句“买就拿着不买就算”来应对。恐怕也是多亏了她的桃品相实在好,到最后还是卖了不少。
中午我回去时,我看见桃子姐呆站在山脚下。
“在干什么。”
“等人啊。”
“还没来吗?”
她摇摇头,“明天吧。”
“你骗我吧,不会有人来吧。”
“我从没骗过人。”
我把一中午挣得钱全交给她,她攥着那一把钱,看了那些钱好久,她从昨晚就有些迷。
“下都下来了,去吃饭吧。”
“我得等人。”
“吃饭就一会嘛!”我想拉她,我以为她是客气,可她是那样倔强,那双脚死活不肯踏出这山一步。
“你要想吃饭就吃吧,那边巷子里有一家饼店,他们早晨平常在这路上搭摊子卖,我也经常买的,他们人很好……”
“要不要给你带点?”
她点点头,只朝我浅笑。
那条巷子类似小吃街,都是来往过客不想吃车站里的粗糙午饭才来这边吃一点,来自天涯海角的陌生人聚在一个店里,吃完饭从此再为路人。巷子第一家大招牌上就写着“卖饼”,可能这就是桃子姐说的店。
那过客说着不知哪一处的方言与一个戴口罩店员争吵着,我坐在他们身后的桌子上,大家赏着他们争吵。无非又是店员宰了外地人或是外地人耍小聪明骗了店员。
“你吃什么?”我把目光转移到我身旁的店员身上,他系着灰白的围裙,手上还有面粉,捏着一张油腻的菜单。
巧的很,他正是昨天劝我大度一点的那位,原来在这个店里干活,他也认出了我。
“今天吃点招牌的吧,不贵也好吃。”
我没说话,他就去了,等他送上餐来,我道:“我可没说要。”我依旧没看他一眼,我问道:“你看看那个吵架的店员,是不是昨天打我的傻子。”
他却道:“我以为这全都您点的。”
我起身就要走,他却拦住我要账。
“行,去那里结账?”他指了指前台,就在那个外地人和店员吵架的身后,他们还在吵。
“多少钱?”
可能他是老板吧,坐在那里笑看着他们吵闹。
他笑道:“七十。”
我在口袋里掏钱之际,霎那间呼手向那店员的鼻子就是一拳!那一拳我的手指酸辣,那店员的鼻血透过口罩。周围人瞬时皆惊,店员摘掉口罩,正是昨天偷桃的所谓“傻子”。
他长长哀嚎,那外地人也早已忍不住,也跟着拳打脚踢起来。那店员像是下油锅的鱼,在我们两人的脚下挣扎翻腾。
店长没说什么,只是道:“你天天给我四处找事,你给揍完了就拿着工钱滚蛋吧,讨人厌的毛病!”
我忘乎所以地踹他,在他身上,脸上,发疯一样,越踹越有瘾。我好像忘了周围的一切,甚至忘了我活着的意义,就知道要踹死这个偷桃打人的店员。
没人报警也没人劝阻,我累坐在椅子上。
“打包!”我付了钱转身就走了。
走在街上,那股莫名其妙让人癫狂的劲让我更加亢奋。我看每一个路人都像是地痞流氓的样子,每一个都不怀好意,每一个人都抱着*机。我很想扑倒随意一个路人,把他当街暴打一顿。这里天色不知为何晴天也永远阴暗,像极了外国的贫民窟。
我又想到了山上的桃子姐,莫名的厌恶让我甚至开始恨她,她愚蠢,倔强,神经质,她和这里的人一样,让我如此愤怒、暴戾这个罪恶之城让我以人性疯狂的灰暗面视人。
“你还在等人吗?”我强忍着怒气问道。
她看到我手上残留的血迹,却又不敢问。
她强笑道:“我去给你洗桃子吃。”
我和她坐在小凳子上,没有桌子,打包来的饭菜只好摆在地面上吃。她说她喜欢吃他们家的饼,卷上买来的青菜和辣椒酱,吃两个一天都不会饿。
“他们人真的都很好吧。”
“好好――你这么喜欢吃辣。”
“我不喜欢。”她捧着一个大卷饼,尖龅牙斩断活像只松鼠,“我得习惯习惯,到时候要去四川就不怕辣了。”
艳阳把我脊背晒透,山头上没有一丝的凉风,伴上辣椒的刺激,我的心越发控制不住莫名的愤怒与厌恶,却要用意志极力去抑制。
“你想去四川?”她笑着点头。
“你知道四川在哪里吗?”
她笑着摇头,“在哪里啊。”
“你觉着你现在去的了?”她微微一愣,“你现在光卖这些桃我就能看出你……”我缓了会,“咱不说了,吃饭吃饭。”
她笑容下去了,可那种凉快又从脾胃里发出来让我浑身通透。
“我从小就不太聪明……”她还没说完就被我打断。
“我不知道这个镇子上的人是有恩于你还是怎么样啊,你就这么个卖桃法还能活到现在也真不容易……你说说你那摊子就是给人家免费送桃的呗。你给我说的那个店,看看我带回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就砍了我七十块钱,那平日里他们得把你砍成什么样子!你自己辛辛苦苦挣的钱全都去养人家了,你到底怎么想的?”
她看着我,残留的笑容有些僵硬,我把这两天来的所有抱怨全吐出来了,这些抱怨无可厚非,她赔钱也罢她愚蠢也罢我只是个做小工的,以后她饿死荒山又干我何事?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可能你不看重钱,但是你没钱,实话告诉你,还去他妈的什么四川,你连整条街都出不去!”
我继续吃我的饭,她继续啃她的饼,她没了刚才的自在,我心里却说不出的痛快自在。
她又塞了几口,大嘴里塞的满满,更像一只松鼠,她嘟囔道:“我去给你洗桃子吃。”
下午没了桃子可以卖,大部分桃子全让她挥霍出去了,还有些吊在树上没熟。晌午天里桃树叶被晒成卷儿,她坐屋顶上任由那温度赤烤,两条腿耷拉着,两只胳膊撑住屋顶。
她把洗好的桃放在盆里,我不想吃,甚至有些作呕。我发现就这一天多点的时间里我好像变了一个人,变的像疯狗一样。我不清楚我到底是厌恶这个镇子还是厌恶这个桃子姐还是厌恶自己。
她把自己的脸晒到煤黑,那件掉色单薄的衬衫都湿透了,裹在身上,不该清楚的地方看的十分清楚。可她就坐在屋顶上,呆望着远处出神。
屋子里也闷热极了,蝉鸣把那阳光烧到通红烙到身上,躺在硌人的丝瓜瓤反而舒服些。
我沉沉睡去,一觉醒来晚霞透过门放进来,空气也放下矜持不再紧张。她在那里可能坐了一下午,呆坐着浪费生命浪费了一个下午。
“有水吗,我想洗个澡。”
她从屋顶上跳下来,“我去给你打水。”
“我也去。”
我们两个又钻进了我从未深入的桃林里,我期盼走着走着会别有洞天,会再出现一片连绵的山脉也好,虽然我很清楚这附近就这一座小山。
“这边滑得很。”她赤脚踏在凸起的土路上,在四周都围着桃树旁的一块小空地上有一口井,一个大木盖子盖在上面。
掀开盖子,早已抑制不住的别样清凉自井中迸发,叫人不敢往井里伸探。
桃树上挂着桶,桶上的绳子栓在一棵桃树上。她把桶丢进去拉上来,像拉上来个腊月寒冬。
“来来,我自己抬回去。”那只老木桶平日封在冰冷的井下,桶把又湿又冷,提了几下愣是没抬起来。
“我来吧。”她胳膊绷直垂拉着桶,两条腿弯着,因为桶挡在她的腿前,只能左一步右一步的走。
“我去给你烧一下。”
“没事凉水冲一把就行。”
“那等这个水放暖一下再洗吧,太凉了。”她回头对我笑道,“用这个水洗完桃子,桃子凉的和冰块一样。”
这地方本就潮湿,桶里晃出的水更让泥路打滑,她这一回头身子不稳桶连带着身子直接倒翻将过去,脚后跟压进嵌在路里的石头,那桶水把她浇个激灵,脚上的血慢慢溶进洒掉的井水里,渗去土中。
我赶忙扶她起来,她支着我一阵低呻。
“你还动!”
“捂点泥就好了。”
“你再动!”
她脚上贴上了我带的创可贴,还是坐在屋顶上发呆,耷拉着受伤的脚。
我把水打了半桶没有再搬出去,就在桃林里洗了。酷冷的水浇明了人心,从头顶上到脚底下,感觉天灵盖碰到了天边,脚底下陷能碰到地核,我好像醒过来了,可一下山,就又像梦一样睡过去。
她晚上不吃饭,我也不吃,爬上软塌塌的梯子,坐她旁边,陪她一起发呆。
“我去给你洗桃子吃。”她看我来了又要张罗着从屋顶跳下去去洗桃。我拉住她,告诉她以后不能再乱走路,要不然脚废了,以后去就不了四川。
“我要想吃我自己就会去洗。”我劝道,“中午怪我把你骂了顿……不过我是真傻啊,你是我老板,你听说过有下级骂上司的吗?”
她笑了笑,没说什么,扣着那个创可贴。
“你怎么不买双鞋啊,天天光着脚,都什么年代了,何况你这么大片桃林一年光夏天卖桃能卖不少钱……”
“我不清楚,我太笨了吧,没读过大学……”
“这和上过大学没上过大学没关系,你怎么这个还不清楚?有钱和没钱你还能不知道有什么差距?”
她果真摇摇头,“我就知道春天冒桃花了就离结桃子不远了,就得开始浇水了,我是真的太笨。”
“你常下山四处转转看看,就知道有钱到底有多幸福。我告诉你,你有了钱,先不说别的,你就能给自己买双漂亮的鞋,买身漂亮衣服,天天就不用光吃那种饼卷辣椒酱了,就吃鸡鸭鱼肉了。有了钱,也就不用住这里,看到地平线上那些光啊闪啊的高楼没,有了钱就住那种地方。有钱的话就别说四川了,使劲往西走,就能到欧洲啊什么的去看看。”
“有四川好吗?”
“我都没去过,我没钱啊,但应该是没有。”
“我还真没这样想过,我好几年没下过山了,最远就在山脚卖桃那里站一站。”
“等你脚好了我带你去逛逛,带你见识见识钱到底是多么个好东西。”
“不行啊我得等人,有人来。”
“你从那时候就给我说来人,这还没来。”我在苦口婆心劝她,她不仅装傻说自己不知道钱,还一直在骗我会来人找他,我不和她一样傻,她骗不了我,可我并没有生气,没有气可以生。
“你吃桃吗,我去给你洗。”我对她说道。
“我不喜欢吃桃。”她抿嘴轻笑,摇摇头道。
“那我去睡觉了,明天还得去继续去市场卖,你呢,就先哪里也别去,等我回来。”
“现在没桃了,再过两天吧,过两天等桃再下来就有桃了。我听你的,挣了钱买鞋买衣服去四川……”
我没再说话,回到屋子里,等待天明。
这几天没有好桃可以卖,我就给她说出去走走逛一逛,一走就是在这废城里快活颓废一天。买了好多啤酒边喝边走,眼界中哪里都是人声,哪里都是垃圾,哪里都是污染,什么颜色的都有。污染之下的魅力碰撞出我从没见过的火花,感染了我。空气里散发出腻人的油腥味与口气,白天商店喇叭和汽车鸣笛与人海喧闹,到了晚上红灯区又是格外一番美景,桃红催人醉。我欢醉倒在路边肮脏的长椅上,朦胧里看着陌生的人去往我陌生的地方,擦肩而过当成缘分的我像傻子在嬉笑这所谓回眸情怀。
可每次从城里回来上山,就带着一腔的恶心与厌恶,厌恶这什么浪漫十里桃花,厌恶这什么难吃的烂桃,厌恶这桃子姐甚至厌恶自己为什么会陷身浪费时间于此。
而她越是不想下山,我越是想把她弄出山去。我有了一系列可行的计划,不会因为她蠢我就不会残忍。
“给你洗好桃子了。”她总是这样叨叨。
“天天吃桃是个人都该吃腻了,还有以后别再洗那些烂了的桃子给我吃了……”
“你到底从头到尾是不是在骗我啊,你等谁啊一直等……”
“你别再笑了,真不知道到底有多好笑,你笑的什么……”
可到了晚上,我又回想起白天的所想所言,心底下却又一片怅然失落。睡前总要和她在屋顶长谈,道歉,我才能安心睡去。
我本来准备在这里呆七天,到第六天时,桃子才又新下来,摆满一箱又一箱。
“我给你洗了好的桃子,都是新下的,你尝尝,很鲜。”
“罢了,我吃饱了回来的。”我从盒子里拿出了双鞋,“穿上吧,明天帮你把桃卖了,我也该走了,该回家了。”我笑道。
她兴奋地把鞋穿上,明显是大了,脚后跟还差着两根手指有余,她道:“要走吗?”
“走吧,我都想家了。”
“这里住的不好是吗?”
“不好,也吃不好。”
“明天你拿钱去买你说的那些吃的喝的东西不行吗?”
“如果真让我说一句的话给你听,我会告诉你啊,你这辈子也别下山,就等着桃花开了,桃子结了,一年过去了,等上这样几十个轮,一辈子,有惊无险,就这么过去了,也就没事了。”我苦笑道。
“我这也是啊。”她也跟着我笑。
“那你四川啊什么的,也就可以在梦里看看。”
“我没去过,做梦也梦不到。”
“白天做梦能梦到。”
“白天我不困啊。”
她还跟着我笑,我不笑了。
我摆摆手给她说,“我先早点睡了,明天得快点卖桃去啊。”
半夜我竟被风给冻醒了,看着天天没断过的月亮,除了升起来就是落下去,和她一样,人生丝毫没有一点追求,就只能等着花开花落,把自己这一辈子散去,至少月亮永生,而她不过转眼春秋。
我看到屋外面的有影子在空地飘荡,像波光粼粼。我走出去,屋顶上还耷拉着两条腿,身子早已平躺下,搂着月光睡去。
她不知道怎么察觉到我在屋檐下看她,她连忙起身,有气无力道:“去卖桃吗?”
“才一点,不慌。”
“我去给你洗桃。”她以为我现在就走。
“你能换句话说吧,我都快走了。”
她又笑了,我也笑了。
“陪我逛逛这小山算了,要是你不想出山。”我知道我提多无理的要求她都会答应,虽然她单纯到谁的话都听还是只听我的,我不清楚。
我们两个走在小路上,脚伤未好,可她还是光着脚,她说那双鞋去四川的时候穿。
“你到底为什么想去四川。”
“不知道。”
“都这时候了,该给我说的就全说了吧,你一直给我说等人,我马上就要走了,你说的人也没等来。你是不是和我之间没话说害怕尴尬才这样说。”
“我哪能想这么多。”
“没想这么多好啊,我想的特别多,反倒特别累。”
我们就这么走,都不说话,四周被夜拥着睡着,几个明亮星子隐约,实在静谧惬意,想睡这路边的草地里。
“我每次上午出去中午回来我都会抱着一大肚子气回来不知道朝谁撒,就是看谁谁不顺眼。可到了晚上啊,在这山里和你一样发发呆,吹吹风,就什么都忘了。”
“我没发呆,我在等人来。”她难得一本正经的说。
“谁啊到底,每天要不在山脚下等,要不伸着脖子往山脚下看。”
“我一个朋友!”她悄悄说道,“他说来带我去四川玩,他家在四川。”
“你还有朋友?”
“大学里认识的。”
“你上过大学啊。”
“我原来在人家学校的小吃店里干活,就是他告诉我别直接用手洗盘子,用丝瓜瓤会洗的更干净点。”
“他这么厉害。”我佯惊道。
“谁不说呢,以后他一买饭我就故意给他多加点,后来人家不用我了我就回老家种桃树,然后他也正好毕业了,我还送过他,就我一个人送的他,他就是在山脚下那个车站走的。他临走前给我说啊,以后要不是他来找我玩就是我去找他玩,可我没去过四川啊,我就等他来找我呗。”她走的格外自在,脚下像踩着风,脚下虽尽是石子沙砾。这些事好像在她心里尘封很久了,讲出来都带着霉味。
“他给我说了特别多四川有多好有多美,我也给他说了我们镇有多好。”
“你千万千万别给别人说这些事,咱俩是姐弟我才给你说这些事。”她又突然低声,悄悄说道。
“不给别人说。”我很无奈,我能给谁说?
“他特别特别喜欢吃桃,真的是特别喜欢,比你还喜欢,吃不够!我名字里又有个桃字,你说巧不巧!”她好像乞求我回答她“巧”这个字。
我们到了山顶,山不高,山顶上也是光秃秃没了桃树,但脚下黑漆漆的又全是桃树,看不清,听得清。空气里还有熟透的烂桃子的甜酸气,风在头顶上飞过,月也在飞。路灯似的月把山路照的清白,风吹的衣襟飘飘,人面也吹的清白。
“这是上辈子攒下的缘分。想想吧,陌生人之间的擦肩而过前一世还得三千回眸呢。”
“什么‘三千回眸’。”
“就是咱俩上辈子,互相回头看了很多次,这辈子才能遇到。”
“我怎么不记得。”
“你可能忘了,我还记着。”我忍不住笑了。
“你等他几天了啊。”
“九年了吧,他零八年一月份就回家了,可惜那时候没下桃。”
“九年?那你还等,不如直接去啊!”
“我不是没去过啊。”
“去了不就去过了啊。”
“我不知道他家在哪里啊,所以我就等他还不行吗。”
“你等一辈子他不来也没用啊,他要想来早来了。”
“可能我睡着了他来没找到我又回去了。”
“马上就十年了,他要来早来了,劝你别等了,挣点钱出去逛逛,给自己买身漂亮衣服,别整天这样子,看起来好像快四十岁。”
“我二十七岁了。”
“你也会算数,那你怎么把桃就这样送给人家。”
她不说话了,好像生气了。
“喂。”
她慌了一下,“啊?”
“你想什么呢。”
“我没想这么多,我感觉这一天天想的东西够多了。”
“多个屁啊,你就是种桃卖桃等人,一辈子三件事,要我是你得闲死在这山里。你知道什么叫事多吗,看看我,我现在上大学,得考各种证,毕业了得去找工作,以后还得买房子,现在一个窝能贵到压死人,又得贷款,背一屁股债。再往远处想,我结了婚有了孩子,事就更多了。”
“我不太聪明,感觉一辈子做三件事够多了。”
“那叫傻,笨还不至于你这样。”
我坐在山顶凸出来的大石头上,她站在悬崖边上,风在我们两人身边吹过。
“他可能现在在下面,我想去看看。”
“男的女的啊。”
“男的。”
“哎呦,你等男的啊。”我故意酸溜溜道,我似乎也明白那男的为何不来找她,可能那时只是离别说的客套话吧。一个大学生和那时一个长相不好看的小女孩,一种莫名罪恶的优越感让我看不清她的背影。
“别去看了,要来早来了,真的,你还不信我?”
“不信。”她从来没有这么样给我说过话,她一向都是像她的蚊帐和梯子一样软塌塌的。
“他还给我写过信。”
“情书嘛。”我笑道。
“我没和你闹,你不用骗我,你光说我傻我笨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我好像触碰到了她的底线。
“你看看信从哪里寄的不就知道他家在哪里啊,你还说自己不傻。”
她和我赶忙回去了,她在那堆床上的丝瓜瓤最下面拿出那封信。
“怎么全烂了!”她放出难听的哭腔喊道。
“这么多年你压这下面早潮了,这不还留下点……”
我没说完她就哭起来,她像个小孩子一样,没有丝毫矜持,在那里大声哭。
“哭管屁用,你去了四川找到他还要这信有什么用。”
“我还没敢看过!”
我从她手里夺过信来,她却像莽汉一样扑过来,“你给我!给我!”
“我看看说的都是些什么,明天咱们好去四川行吧!”
她不夺了,只是还在哭,我拿信到空地上,透过月亮,更看不清字迹了,那钢笔字迹全都隐约不见了,只有下面还留着点痕迹。
就下面的名字写的格外用力飞扬,“赵吾怮”下面一行小字“零八年五月十号晨八点于汶川字。”
一股骤冷袭身,那两个字特别刺眼――可为什么给她寄过信还九年多还没有回来找她?
“你知道九年前四川发生过什么吗?”
“我没去过我不知道。”她不哭了只是坐床上抹眼泪。
她也要看信,去掉烂纸和淡去的字迹,她读不出任何东西。
她乞求我,想让我告诉她这信里的一切。
“他说……他喜欢你,就这样,让你等,最少等十年,也可能十一年,反正肯定会来,你这一辈子的任务就是等他来就行了。”
“你看吧,刚才你还说他不会来……他说他喜欢我?”
我脊背发麻,“是的,等你老了他回来娶你……”我不知道说这些话到底是对谁不尊敬。“你没老,所以他不会来,懂吧。”
她把信重新放进信封,搂怀里躺在床上,一直抽泣,“你就会骗我,你还说他不来……你就会骗我……”
“我没骗你……”
“就是因为我丑啊你感觉他不会来,他和你不一样!”
她迷迷糊糊睡着了,躺床上。我坐在门外,不想再去想这个傻子的事,和这个傻子的人生,反正我就要离开这,再不回来了。
天还是每天都会明,不管谁出生谁去世了,天都会明,只是有时,人会看不到新的天明。
我去了市场,没有卖净我就赶回来了,下午我该坐上回家的车。
“这是卖桃的钱。”
“你拿着吧,算是给你干活的钱,再说我拿了钱也用不到。”
“要是等他那天来了,看见你穿成这样还光着脚,说不定他又走了。谁不爱美?你拿出点钱来,天天都打扮一下,别让他看见你这样邋遢。”把钱又塞给她,我就拉上行李箱,要下山回家。
“你还回来吗?”
“赵吾怮回来的那天我才回来,到时候一起去四川,我给你俩拍照片。”
“桃子姐,你回去吧。”这些天我第一次叫她桃子姐。
到了车站,墙上残存着上个世纪的老灯和老套装饰,就连木头窗户上的红漆被磨到光滑。
我捏着票坐在候车大厅,周围依旧人来人往,喧哗不断,透过破烂的窗户仍能看到后面那座桃山。我因为晚上没睡觉,当醒过来时,天已焦黑,直到明天下午才会再有车,我得再这等很久。
我坐那里,心也无妨,波澜不惊。
我莫名开始羡慕嫉妒桃子姐,一辈子太慢太短,一辈子就一句话还等不来一个人,我却要做很多不想做的事。我也想活成桃子,开花,结果,等人,一辈子,像场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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