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恶疾迎面扑来时
老 曹
写下这个题目,我也迟疑,手在键盘上打住,心有犹豫:不幸的事本来就痛苦,逝去的人何必再提起?所有人都希望吉祥忌讳触霉,如果重揭伤疤挑开悲忆是否合适?然而,理智对我说,并非不想要的便全不来,客观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福祸所依,无法回避。过去了的未必永灭,后人后事又重蹈覆辙。——意念非为小事,往往累系性命!为此,我还是想敞开心扉说点实话,鼓足勇气聊聊晦气……尤其最近,不断有不好的消息传来,使我似乎又看到了过去……于是就坚定、冷静、理智、执意,继续手敲键盘,还是要写下这些文字。
我们知道,富贵众所欲,健康人之趋。大家都是期盼平安和吉祥的,我也在此首先祝愿,凡是看到这篇文章的朋友都能健康平安幸福如意。但我还是要说,幸运与灾祸我们无法预知,人生确有太多的不如意。如果某一天幸运突如其来,那份激喜,那时的心情,自不必提。但一旦灾祸降临,很可能就瞬间坍塌措手不及。有慌乱,有消沉,有颓废,有崩溃……因为毫无准备,无法抵御。当然,也有能凝神屏气坦然面对的,但那是绝对的少数又少数,真真是要修炼的。下面,我就聊聊这个现实中普遍存在而众人又极力回避很不愿提及的话题。
为什么非扯这个?因为自今年过年以后,我总不得劲,心里闷闷的。撇开疫情不谈,接二连三传来朋友不好的消息,只短短五个月时间啊,竟有六位患了恶疾。
情形都一样,先前一点征兆都没有。有的两个月前还在微群里聊天,有的过年前还与我小聚,都突如其来啊,一下子有四个西去,还余两位尚在救治中……都是发小、同事、好朋友啊,不禁愕然,心酸,唏嘘……
虽说财有份,孽有主,寿命都有定数。但以我愚见,心态、胸襟、急智、决断、意志、坚持,都是很重要的,如果把持得好完全可以益寿延年。
这些日子我总在想,对于朋友的恶疾,我能做点什么呢?——可惜我不通医,也脉浅财匮,又自身碌碌,庸庸无力。思来想去还是写点文字吧,说几句透心话,侃侃聊聊,讲讲亲历的故事,一解闷,二疏导,或许能医心,多少有点安慰,指不定还能有借鉴与启迪……也算善事吧!
——由此,我就幻想,真希望自己的这篇拙文能化为一枝玫瑰……(傻笑)
书归正传,那就听听故事吧。
一,“呵呵,那油条好香啊,吃饱了我都还想吃!”
有一位老汉,电力公司的退休工人。他平时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早睡早起,正餐历来一杯小酒一碗饭,从不吃零食。脾气也挺好,见人总是笑嘻嘻。家里也没有要他操心的事,真正的颐养,日子就这么悠闲自然平平淡淡日复一日。
岂料有一天,他突然感到胸口有点闷,吃饭时有点梗,时不时本能就用大拇指在心口处刮磨,拨弄几下过后,一切又归于自然。
几回回之后,家人有所察觉,于是重视,询问,陪他问医。
到得江西医院,一番检查之后,确认胃癌,立即住院!
家庭会议开过,产生出两种意见:一说立即手术,早割早好,尽早减去痛苦,争取康复。一说都这般年纪了,应该保守治疗,不要触碰,以中医之道,慢慢调理颐养天年(因为他目前吃饭行走一切都还正常)……经一番争执,最后还是少数服从了多数(因为六个子女中有五个是赞成手术的,而且五个中还有两个是有过从医经历的,故而反对者只能保持己见归入主流)。
——五比一,老汉听从子女安排,同意入院,接受手术!
第二天老汉住院,家中安排好轮流陪护,静候手术。
捱到手术的前一天,轮值长子陪护。是夜,父子俩聊天。儿子劝慰老汉,“放宽心啊别害怕,这手术是很成熟很普遍的,切除肿瘤就好了,而且手术主刀的是主任”。老汉回答:“你们咋说就咋办,我一点不害怕,只望做了手术早点子出院。”说完他环顾左右,竟神神秘秘凑近儿子,对他说:“医院昨夜通知,说吃过今天的早餐就要禁食,你知道吗,早餐我没吃医院的饭,我偷偷溜出去了,跑到医院大门口的粉摊子上吃了两根油条一大碗粥。呵呵,那油条好香啊,粥还配榨菜,吃饱了我都还想吃!”说时,他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狡谲与天真……
第二天,按序进行手术。术后十余天老汉回家。回家便卧床。卧床每天都喂一点点流质……
约莫半个月后,老汉难以吞咽,开始吐血。由此,又重返医院……
进院七天,老汉依然吐血不止,而且越来越多。又值长子陪夜,那个晚上,长子为他揩血,竟用去了两件旧衫和一整打卷筒纸。到得子夜时分,老汉断断续续对儿子说:“不要治了,不要治了,我想死,我真的想死。”此话,如是者三。熬到黎明,他又说:“求求你们,真的不要治了,不要治了,我知道,我不行了,我不想活,我,我好想死”……对此儿子无话,只能含泪轻轻地给他揩血……
等到清晨交班,长子离开医院。中午时分弟弟急急赶来,告知消息,老汉离世了……
——这老汉,
就医前,他每天一杯小酒一碗饭,多年习惯不改变。
入院初,他轻松乐观,天天在花园里遛弯。
手术前禁食,他很有食欲,竟偷偷吃下了两根油条一大碗粥,还配了榨菜……
——就是这样的病人,胃癌,从起病到西归,前后不出两个月!
——这老汉,非为别人,他,就是笔者的的父亲,。我,就是那位长子。
到今天,老汉过世已经整整二十七年,他终年只有七十六岁!
此后我总会傻傻地想,人的肿块,莫不就似水缸里的一块雄黄,泡在水中已经很长时间了,但你不动就互不相碍,雄黄还在*毒,清水依然好喝。只要不触碰,水还是一缸清水,雄黄还是成形成块的雄黄。但徜若一旦干预,伸手去捞,就坏了平衡,雄黄立时塌散,水也就变浑了……不知道医道是否也入这个俗理?但我亲见老父亲的情形就能完全能诠释这个实例。
——由此,我总傻设想,徜若当年老父亲拒绝手术,徜若照样每天一碗饭一杯小酒,饭后依旧摇把蒲扇到东湖边散步,一天转两三次,随情随性,自在自由,他是不是还能活很久?
可是,如今他早没了,只有他弥留之际的那句话:“呵呵,那油条好香啊,吃饱了我都还想吃!”多少年来在我的心底一直敲击……
二,“兄弟,下回你再来请带面镜子来唦,让我照照吧,是不是我的脸全都黄熟了喔?”
曾经,我在国企工作过17年,也任过那企业专职的工会主席。那期间,每遇职工大病,我必要前去探望,也算是一份本职。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企业效益开始滑坡,那一年底,行政准备出台一项医药费报销的新规定:说从明年一月一起,凡离休干部、省市劳模和享受国家特殊津贴的科技人员方可享受医药费的全额报销。除此之外,全体干部职工一律只能报销80%。消息一出,全厂轰动,有突击看病的,有突击报销的,有临时体检的,有储备开药的……一时间人心惶惶,医院忙忙。
我记得是在一个冬日的上午,大概十一点钟的光景,突然有电话指名找我,是一位中年工程师打来的(这里咱不说真名,且称他为S吧)。电话里S工程师气喘吁吁,有气无力,显得很急。实际上就是两件事:1,需要单位派辆车到医院去把他的老父亲接回来。二,顺车要他老婆把衣服脸盆热水瓶等洗刷用具带到医院去,因为他检出了大病,要立即住院……
于是我马上安排停当,待他老婆到来,经短暂询问方了解到原委。
“今天一清早他是骑脚踏车载着老爷子去看病的。说句老实话,其实看病是假,主要是想抢在厂里出台新规定之前用老爷子的名义自己检查一下身体”……(这里容我插说两句),——这位S工程师的老父亲当年已七十多岁,他曾获得过省劳动模范称号,因为是慢性肝癌,常年都要吃药控制。S家有两兄弟,哥哥(也是厂里的工程师)已于六年前患肝癌亡故,(那时候的国企,一家两三代人同处一厂是很正常的),因此全家人对这遗传的疾病就分外敏感特别留意加倍的警惕……
可恰恰就在这天,他用自行车载着老父亲去医院,既帮父亲配药又自己体检,结果就晴天霹雳,岂料独独最担心的事情就真实发生,他当即被确诊为癌症!……当拿到医院的诊断结论时,他立马心慌眼黑头晕,手发抖,脚也站不住,只有老父捂着脸,靠在墙上独自着哭……
等到厂里派去的小车开去再返回,送走S工程师的老婆,也接回了他的老爹,而后整个厂区和宿舍里全都不平静,到处三五成群,纷纷议论:
“天哪,怎么会这样啊?”
“老天真不公啊,这家人啷样驼得住噢!”
“要死,嘎啷办啰,老的咯样,兄先走了,他又咯样,且女才上小学一年级啰!”
……真的想不到,谁也想不到,就是我自己也不能相信,他一个这么好好的人,昨天下班后还和我一起在球场上打篮球!
然而,现实残酷,事实不容置疑。他就在那天住留院,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他住院期间我一共去看过他三次。每次去都给他鼓劲安慰:“不要紧,不要紧,你是轻微的,发现得早,肯定能治好。你自己一定要有信心!”“我们讲好喔,你好好配合治疗,我等你出来打篮球!”……然而他的状况却每况直下,一天比一天差,精神崩塌,完全萎靡了。他整天仰躺着,总是对着窗户高举一双手,翻过来,覆过去,对着阳光照。一直呆呆地看,叨叨地念:“要死,我的手怎么越来越黄了喔?”“要死,又比昨日黄了好多喔,连嘎骨子(手臂)上都黄了喔!”“我恐怕不得出院了,要死在这里喔!”……
当我第三次去看他,他央央对我说:“兄弟,求你一场事好啵?”“什么事?你说。”“兄弟,下回你再来请带面镜子来唦,让我照照吧,是不是我的脸全都黄熟了喔?”“没有,没有,你千万不要多想,我看你还是蛮好的。”——其实这是睁开眼睛打乱话,病得嚼,完全在骗他。——违心说谎我内心也惭愧,但不如此又能怎样?——他病得确实很严重了,不仅脸色难看,深黄发青,而且全身黄疸,还有腹水……
不多久,他便撒手西归。
他走后三年,企业转制,我也调离了江西。之后有一年冬天我回南昌,偶返企业,竟意外见到了他的老父亲。——一位二十多年的肝癌病人,竟然还健在!当时该有八十五六岁了,坐在一把竹交椅上贴着墙根晒太阳,看上去精神尚好,体态很健康,相貌还是原来的样……我侧问旁人,得知S工程师的女儿已经初中毕业这年迎中考……此后一晃,又十多年过去,到今天我写此文的时候,我微信询问,有朋友说,他的女儿早已大学毕业,也结婚生子了,他的夫人都做了七八年的外婆……可惜他,S工程师啊,不知不觉已故去了二十多年!
这不由得又让我想起心理学上的一个名词,“癔症”。——那是一种精神心理的疾病。其实患者并没有任何肢体脏器的毛病,只是倔犟偏执,敏感多疑,总感身体有不适,深信自己有隐病。于是总查总医,终不得要领。由于久愁久虑,日积月累就真如忧心所织,最终无病生病,确实就生了意想中的病!
犹如这个S工程师,天天仰躺在床上对着阳光照手,反复照,反复看,一天到晚念念叨叨,叨叨念念:“手黄,手黄,我的手越来越黄了”……那般地频繁,那般地专注,这手要想不黄都挺难,自然而然也不就黄透了。
——直到今天我都有设问:
假如,企业当年不出那个医药费报销的新规定;
假如, 那天S工程师不冒名顶替用父亲的名字去体检;
假如,医院的检验报告当天丢失或者出不了结论;
假如,S工程师的老父那天身体不适不得成行……
——假如啊,假如,只要任何一个假如兑现,
那么,S工程师根本就不会出现瞬间的眼黑头晕,更不会连脚都站不稳……
——如果真那样,那么当天他势必还要蹬着自行车把老父亲全须全尾地从医院载回!
——如果真那样,那么下班后他也一定会在球场照样同我竞技!
——如果真那样,那么第二天他依然要按部就班先送女儿上学再准时踏进厂门……
然而,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没有如果,只有唏嘘!
——我记得,那年,S工程师离世的时候,虚年只有40岁!
三,“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这是一位离休老红军梦寐的希望,也是他临终的呼吁。(三前我曾在自己的《四十四的慨叹》一文中讲过这段故事),今天又提及,一是因为特殊,二是因为需要,所以会说得更详细。
这位老红军身高嗓大,人耿直,性也倔,从来说一不二的,在群众中有绝对的威信。
他身体一直不太好,是因为有块平型关战役留下的弹片在长久作祟,年年都发炎,还出脓水。何况他抽烟也厉害,又爱酒,喝浓茶,因此咳嗽气喘肺气肿都是老毛病。故而,一年中有大半年是在医院度过的。
和平年代的老干部待遇特优厚,更何况老红军。离休前他是厂长(但几乎全年不办公,要么在家,要么疗养)。他与厂里的党委*(也是一名抗日老干部)势不两立,任何事情都搞不到一起,徜若开个厂务会,只要一个发言,另一个必定反对,意见永远凑不到一起,根本形不成决议。好在两人都常年不上班,只偶尔到厂里兜一圈,故而正常工作全靠副职在张罗。若有重大事情就请示,就由副职跑腿,频频串联,两边通报,两头捏合,方才使企业得以正常运转。这现象据说是源于战争年代部队与部队之间的成见,也有互相鄙视不买账的缘故,反正旁人只作沉默更无人敢探究,现状只能如此这般地维持着。
他离休,享正厅(局)级待遇,生活无忧。当年最后一次住院,他84岁,因为查出了肺癌才入院。住院,探视的人群就络绎不断,我也去过好多回。但在他最后的时光里,那情景却令我印象深刻又沉默无语。
这一回住院,他服从命令听指挥,特别乖。医生告诉家属给出过两个选项:要么选择生命,请他戒烟,戒酒,戒茶叶;要么坚持他的嗜好,那只能随便。二者无可兼容,必得二择其一!——经过家属做工作,他很干脆,当晚,一咬牙一拍腿,“行,老子明天就全戒!”第二天一早,他把烟缸扔了,烟酒茶全送人。这是破天荒的壮举,多少年来做不到的事,只这一刻全都兑现,可见生命何等金贵!
然而,三戒之后身体并不见好转,而且每况愈下,以致后来连吞咽也困难,还不能言语。
于是他便要家人拿来纸和笔,整天只想着求援,呼吁,焦点就是延缓生命!他不能说话,就动手写,反反复复只写三个字:“救救我”!
我每回去(他知道我是工会主席,其实我分进厂的时候他早已离休),他总拉着我的手,失语,不能说话,只点头,眼睛定定看着我,又手从床头扯过一张纸,拿起笔一笔一画开始写,写的还是那三个字,“救——救——我”!
——他的床头放有一大摞白纸(都是A4的复印纸),他不光对我,谁去都照样写这三个字。写好必用手指点着,戳戳,意在加重和强调,希望来人都帮他,想办法,找措施,为改进医疗一再呼吁……而且希望来人都能带走那片纸。
他每天就这么写呀写呀,写到最后,那纸上根本就不是字。那字,全拆成了不同比例的笔划和部首,后来连部首都不成形,都是符号和标点。再到最后,留下的只是极不规则的断断续续的线条、星点、拖曳的笔迹。好多回笔杆动都不动地杵着,符号笔划全没有,只印下一滩浓浓的墨迹……
我每次去,都尽量做出极其庄重认真的样子,当面把他的字小小心心折叠成方块好放进口袋里,然后拍拍他的手,握握拳,竖起大拇指。是在表示我的态度,也在给他鼓励。——我自己也说不清那真是称赞、鼓励、安慰,还是做戏!但他每次见着都很高兴。也只有这样他才安静,面露笑意,会满怀希望目送你离去。可一出病房门我就丢了那张纸,但丢不掉的是心中那种复杂难言的滋味。
最后一次我去看他,依然还是见着那纸。但纸上只有小墨点没有字。我仍然当着他的面,把那张纸小小心心认认真真地折叠好缓缓放进衬衣口袋里,他虽然虚弱,依然十分关注:躺着,侧脸看我,眨眨眼,费出很大劲蠕蠕嘴,大概想笑,但一点笑意都没有……
第二天他就见马列去了,一点不突然,都在意料中。他的告别仪式自不用说,很隆重很大气。悼词是我写的,仪式由市老干部局长主持,市长亲自念的悼词,最后还为他在他曾经工作过的一个农场专造了一座“老红军”墓……这些,在我看来都不重要,留下的印象也不深。可恰恰是他床头的那摞纸,他每天写的字,他的眼神,他的笔迹,他的呼吁,却一直在我心里久久地叩问……按说,已经经历过战火纷飞枪林弹雨,都是九死一生视死如归的人,也高寿84了,何况身上还有平型关的弹片,什么场面没见过,对生命本来应该是坦然的,会看得很淡很淡。可事实却非如此,他是我见到的最特殊,工作难度最大,是经历非凡、非同一般,是有着执着、强烈、愤懑,——在最后日子里是最惧怕死亡又表现得最最夸张的……
——他圆睁着眼,咬着牙关,是带有极度不满和抱怨离开的……
这不由得又使我产生感想,突然就对那些经历过“皮鞭”、“烙铁”、“老虎凳”、“辣椒水”、“钉竹签”、“割喉”而不屈的人肃然起敬,我认为他们才是真真的高人,可惜他们却没有见到过光明……
由此,我也暗暗得出结论:原来信仰不信仰也是分阶段和场合的,真正的信仰,只有到生命攸关的这一刻才会有最好的鉴别……
四,“再站会儿吧,你慢慢读,我心里念,多念念总会是有好处的。”
我进到上海,曾调往另一所学校任教。到那学校不久,在同一个教研组里,隔着两张办公桌,坐着一位A君。他是我的同事,与我同岁,也是从外地引进的,他来自安徽。因为我们临省,曾经还都是知青,性情相近,爱好也相似,共同语言多,谈得来,因此很随便。他很多艺,会拉二胡,会弹琴,还能哼哼黄梅戏。他也善谈,与我有个同样的习惯,往往下班后总要晚走一刻钟,他抽烟,洗茶杯,大大的玻璃杯里,一多半是茶叶(因为喝浓茶,续一次水就要添一撮茶叶,到最后全都是茶叶)。而我则理理台面,准备准备明天的课程。其间,他一边洗杯子一边哼黄梅戏。每天那一刻,静静的办公室里只剩我俩,自然就会有短暂的聊天(那时候没有微信),我们无话不谈,对人对事都直抒己见,渐渐就互为好友。
那是在二零零七年冬天的一个早晨,是周五,还没到上课时间。突然办公室里来了个电话,说校长室有请,叫A老师过去一趟。—— “喔戳,我又不是当官的,这一大清早校长召见我干啥?” 他说着起身,屋里突然安静,大家眼目互望,都有好奇,但谁也不发声。
只过了一会儿,他转回,都望着他落座。“唉——”,一声重重的叹息,他端起杯子喝水。整屋子人全看着,仍诧异,还是没声音。又隔一会儿,唯我打破寂静大声问:“喂,什么事啊,一大清早的,怎么垂头丧气呢?”“唉——”,又是重重的一声叹息,“妈的,中了头彩,大祸上身!”
“嚄——?”
“怎么讲?”“咋啦?”“啥头彩?”“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刻办公室里开始活跃了。
“大好事!体检中心来了通知,医院叫我去复查,说肝上有两大块阴影,要再次确认!”
“哦——,多大?怎么会呢?”
“不会吧,你这么强壮,不可能的!”
“你再问问,不会是搞错了吧?”
“你放心,你干燥嘣脆,老虎都打得死,别人有可能,你是绝对不会的!’
——一时间全是质疑,探询和安慰……
很快,长了翅膀的消息牵来一群群人。楼上的向下,楼下的往上,川流不息都涌向四楼办公室,都是专程来探望问询规劝和安慰的。
恰好那天他没课,也有空闲接待人。每个人来几乎都是同样的表达,他都应允点头并致谢,只是听别人说基本不接话。这反使得众人更加判定他心事重重深有压抑,就更加劝倍地宽慰。于是你说了他说,他说了你再重复,叨叨絮絮絮絮叨叨,俨然他是个装话的容器,那些友情关心宽慰告诫的话,他全部承接,只是依然点头回话很少,不过香烟却是一支接一支地抽。
那天一上午,我每下一堂课走进办公室,总见他身边坐着和站着人,围着的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一个个都是真情在表达,无外乎三类:一,安慰。不要害怕不要急,先去核实情况再作下一步打算。二,劝告。不能等不能拖,要立即去检测。一定要多跑几家医院反复去确认。三,建议。要到名牌三甲医院去,像中山,华山,或者瑞金,长征、肿瘤医院是一定要去的……
等到中午以后,人来得更多,连后勤人员也来了(因为他进上海比较早,先我五六年,而且一引进就待在这所学校没摞窝,可谓是老土地,人缘普遍好)。从早晨开始,一整天里他都没休息。直到下班,人走光,与往常一样,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俩,他摇摇头,又叹气:“唉,曹老师啊你都看见了,这一整天我啥事都没干啰,全在听人劝,好像明天我不去医院就会死一样,唉,烦都烦死了!”
我笑笑,“说明你人缘好呀,大家都来关心你!”
“关心是关心,这个我理解,只可惜我这一天全都被耽误了!”
“你真是迂腐,身体第一,其他都是次要的。”
“对对对,身体第一,身体第一,去医院吧,不去不行噢,我今天已请好了假,下周一去复查!”
到了下周,他连着四天没到校。等到周五上午十点多钟才缓缓走进办公室。
他来,又接踵跟进不少人,前前后后又是水泄不通,连走道上都站了人。围观的有老师有学生,都想听听医院最后的结论……
结论铁定,确诊癌症!
——今天,他是来收拾东西的。假已经请好,现在要清理桌面书柜,也要到图书馆还书,还要办理相关的财务手续……再下周就真的要住院了。
又是下班的时候,办公室里还是我俩,又是短暂的对话。他说:“曹兄啊,或许今天一别,我们就此再见了,以后你就再也见不到我啦。”我说:“别说丧气话,怎么这么悲观呢,来之安之,既然如此就要勇敢面对,不担忧是假,关键要调整好,泰然处之。你看归看,自己心里一定要有主意。”“还能有什么主意,家里,学校,都不得消停,全是一个声音,‘要相信科学,要听医生的,立刻住院,马上手术’!”“那你自己怎么想?”“哪里还容得我去想,所有人都恨不得马上把我抓进去!”“噢——,你是随大流的。“那要是你怎么办?”“要是我,既然确诊了,而且肿块这么大,我就不住院,更不做手术。”“为什么?”“你看,你今天中午都吃了那么多饭,是我的两倍还要多。你上周在三楼讲课,我坐在四楼办公室里都听得到你的声音。你走路噌噌噌,说话嗙嗙响,还开什么卵刀!”“那依你怎么办呢?”“是我,现在就打报告,要求领导照顾,上什么卵课,安心到图书馆去坐坐,每天只上半天班,吃了中饭就回家,早晨打打太极拳,晚上散步看电视,不开刀,只看中医,。调理养生。不过烟酒是要戒掉的,命有定数,顺其自然吧,活到几岁是几岁。”“啧,唉——,你说的是有道理,但一切由不得我哟,所有人都逼我,不去,一天都不得安生的,怎么过得去!”
——就这样,第三周A君入医院。过一周便是寒假。寒假前传来消息,说医院找到了他的病灶,是直肠癌转移到肝……同时也传来他的意愿:住院期间请不要去探望,他不愿意别人看到自己的痛苦和憔悴。
开学不久,大家得知他做了手术,办公室的同仁们便发起捐款,继而全校各科室都有响应。
待到他出院,大概四月初,我邀几位同仁上他家去探望。
当一行五人到得他家,献上鲜花,递上办公室同仁的捐款,他靠坐在床上一脸尴尬,久久地摇头,“唉,怎么这样搞喔,这,这怎么好意思呢,这个人情哦,我什么时候还得清啰!”
后来我们提出告辞,A君坚持要留大家吃饭。我们仍要走,他却流了泪,一定要大家留下来,并催着老婆去买菜。
真情难违,不能让病人失望,大家只好留坐。因为探视没有预约,都是下班后临时合计赶过来的。吃饭,这么多人,绝对给他家添麻烦。于是大家当即商定,两人上街买熟菜,我被推荐,就着他家的现有,炒了两个蔬菜,一个青菜,一个土豆丝。随后摊开小桌,五个人围坐,就靠在他的床边,大家举杯喝酒嬉笑聊天。A君看着,也一直说:“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到我家来吃饭还要你们自己去买菜……”——老实说,像那次喝酒聊天嘻嘻哈哈的探望,在我的经历中真是绝无仅有的。
吃完饭后,我们告辞。A君夫人(也是一所学校的教师)她坚持要送我们出门。她把我们一直送出小区,路上她告诉大家:“你们今天来,A君特别高兴。这段时间以来他从来没有坐过这么久,也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今天我是第一次看见他的笑……他说跟你们在一起,真好,就是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再回学校去上课……”
也确实,我们在A君家坐了两个多小时,他靠在床上一直陪我们聊天跟我们说话,他自己不抽烟(戒了),却不停地撒着烟。看我们喝酒吃菜(他不能吃,光看着),表情确实是高兴的,因为来的这一伙都是他的好朋友。
当时,A君告诉大家,他下周又要进医院,是二期治疗,要化疗,放疗,介入疗法……大家看到,他,面色不错,精神也好,毕竟身体素质在,一米八的个头,一百七十多斤体重,先前每顿八两饭,四菜一汤全扫光,饭真不是白吃的!——他自己说“当年知青那会儿唯有我能挑一百八十斤的湿谷,一口气走六里路都不歇肩(因为湿谷不能落地,落地会脱粒,所以要一肩到头不能歇)。像我这样的劳力在全大队都是响当当的。妈的,倒霉,因为家庭出身不好,两回招工都不让走,好得高考才救了我的命……”——他说话时精神不错,也显出得意。但有一点很勉强,在那四月下旬的天气,屋里暖暖的,大家全脱了外衣,唯他还套着羊毛衫裹着厚厚的羽绒衣。——虽说做了手术后,但确实穿得也有点多。
在A君患病期间,我也总共看过他三次。第二次探望也是出院后在他家里。还是那一行五人,探视时间明显缩短。因为见到他体力精力大不如前,便不敢多打搅。他说话已声音很小,且喘气,特别怕冷,一点不能碰铁器。都六月初的天气,他还带着手套,披着羽绒衣。我们当中一位笃信天主教的同仁再三规劝他(先前也说过几次,这病中已经是第二次),他对A君说:“你信圣母吧,入我们的教,主会救你的,我们有一大帮兄弟姐妹,每天都会为你祈祷祝福,主一定会拯救你!”他笑笑,晃晃手,“我们共产党人是无神论者,不搞那一套的。我信了马列就不改初衷,你不知道,我虽然出身不好,但考进大学以后,我是第一批举手宣誓的。”……当我们离开的时候,他也执意要送,但下床之后只陪我们走到楼道门口,他目送我们走出小区,好远了,我回头,他依然扶着墙壁在招手……
我第三次去看他,那是暑假,是在八月下旬教师集中学习的时间里。那天下午,还是这一伙,五个好朋友。但这次例外,探望是在市第六人民医院的病房里(因为这次住院图近,方便,他们选择了离家最近的医院)。我们到时,他躺在床上睡着了。但床前悬挂的电视机却开着,屏幕上正实况转播北京奥运会。A君夫人说,他平时是个体育迷,一直关心体育竞技。北京奥运,百年期盼,他是忠实的粉丝。因为现今睡睡醒醒醒醒睡睡,整天昏昏沉沉的,不知啥时候会醒,啥时候又睡,只要一醒,睁开眼就要看奥运。但看不到几分钟又睡了。过会儿再醒,又要看电视,所以干脆电视就一直开着不关了……
我们看见,在他床头还摊放着一个小本本,那本本上画了很多表格,写了很多字。那是A君夫人按他的要求做的,他要及时了解各国的奖牌,特别是中国队的,什么项目,哪位选手,获得那一类的奖牌,每天都必须记录标注清楚,等他醒来就及时告诉他。A君夫人告诉大家,奥运会刚开始时他是坐着看比赛的,没两天就坐不住了,只能躺着看,之后又只好闭着眼睛听,是由她讲述给他听……A君曾对她说:“我可能等不到奥运会结束了,请你帮我好好记下来,等我到了那边,你再慢慢讲给我听的……”A夫人说:“我是每天含着眼泪看比赛的,是含着眼泪记本本,又含着眼泪一项项讲给他听……”
当时,A君夫人见到我们到来,连忙唤醒他。她手摇床柄让他坐起来。坐起,立马在他背后塞上枕头和厚厚的大棉被。但坐不到五分钟,他示意要躺下。躺下,夫人又帮他抽去棉被和枕头。抽枕头,突然滑下一本复印的《祷告词》,我诧异,连忙捡起,掸掸灰,随手把它交还给A夫人。她接过去用手抹了抹封面,又对他照照面,而后就把《祷告词》轻轻塞到他枕头下……
送我们下楼,在医院的花园里,A君夫人告诉我,“这次进院后,我的一位定居澳大利亚的妹妹专门寄来一本《圣经.祷告词》,要他每天早晚颂读,她们远在海外也会天天祈祷,说大家一齐发力,相信主,一定会把他拯救出灾难的。于是他很听话,尊照嘱咐,特别虔诚特别认真,每天都坚持颂读《祷告词》。先前他还能走点路,一定要我扶他下楼到院子里站到树下读。他借我的力,靠在我身上,一遍遍读那《祷告词》,早一次晚一次,中午躺在床上也在读……有一天下雨,他坚持要出去。那时候他说话都没有气力了,雨都下得很大,他还是不肯回。我劝他走,他还说‘再站会儿吧,你慢慢读,我心里念,多念念总会是有好处的。’……尽管他已经这么用心这么坚持,但情况还是一点都没有好转,而且还越来越严重了……照这样看,他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A君夫人说这些,一边嘤嘤地哭,一边用纸巾擦眼泪……
当我们走出医院,大家分手,各奔东西。回家途中,我一路骑车一路想:人是会变的,即使在同一个人身上,信仰也分阶段,会自取所需,应时转换。会变革,兼容,多元,迁移……发散到许多事上,好像都是这个理……
第三次探望后没几天便传来A君逝世的消息。可我们几个都没有能参加他的告别仪式。因为我们正在“红色旅游”,当时人到了山西……
又一个学期开学,是过了国庆长假之后,A君夫人到学校。她先去校长室送了一封感谢信,又到财务室去办理申请丧葬抚恤金,而后再到我们办公室来清理A君的遗物。最后她走到我的桌前,悄悄对我说,(A君)“他很后悔,说那么多人都是劝他住院开刀的,只有曹老师有不同意见,蛮好我当初听他的…”他说:“现在我也很后悔,谁知道结果会是这样的。这么快就走了。唉——,后悔也没用了……我真的很感谢学校,很感谢他有这么多好同事,大家花那么大气力帮他办成了提前退休,可批下来只领到一个月退休工资啊,他,真的没有福气……”说着她又抹了泪。
A君过世以后,学校里很长时间都有议论,都说A君本是不该死的。“他不是病死的,是治死的!”也有说“A君这辈子真不值,好可惜!” 还有说“他太没有福气了,刚刚还清房贷,刚刚女儿出嫁,刚刚自己买了车,刚刚好日子才开始,突然人就没了,特亏特亏!” 更有说 “A君就是身体太好了,太蛮特粗心,疾病肯定是有先兆的,他自以为强壮就不当回事,吃亏就在马虎!”……反正各说各的,都有理,但惋惜是绝对的。
然而,更叹惜,在A君走后三年,他夫人也跟着去了!
——有说她是抑郁,有说她是劳累,有说她是思念,有说她是自趋……
走前她是与女儿住在一起,女儿买了大房子,女儿生了二胎,她定居在女儿家只一年多,很快就撒手人间,投了A君……
——是病?是心?是情?是命?
——不得而知。因为她不在我们一个单位,此后也没有联系。她的信息全是由原来与她同住一个小区的同仁传来的。(她后来卖了自己的房子,贴补女儿置换大房子,继而投奔女儿搬离了那个小区)。
但,所有目睹A君一家的人,都只有唏嘘,唏嘘,还是唏嘘……
五,“本人拒绝治疗,一切后果自负!”
还是在上海的学校,我调来后就注意到,有位V领导,在他的鼻梁处有个凸起的黑黑块,大如母指盖。每每遇见,我总窥看,好奇也疑虑,都这么明显的缺陷,多影响美观,他为什么不去除掉?
大概半年之后,是在餐厅用膳,恰好我与V领导坐对面。此时人也熟了,我终于耐不住好奇还是开口问:“V领导,你鼻梁上生的是什么东西?”“黑色素瘤。”他非常平淡地说。“那为什么不去除掉?”“嘿嘿,这个说来话长,有个故事,你是新来的不晓得,老教职员工都知道的。”“哦,那你能不能讲给我听听?”“嘻,好吧,那我只好再讲一遍啰。”
下面就是V领导亲述的故事:
那是在六年之前吧,也就是一九九五年。我突然感到鼻梁上的这个黑痣变大了,而且很硬,于是就去看医生。——瑞金医院我们是有人的,科主任亲自为我诊断,还进行了会诊,认定是黑色素瘤,恶性的,很危险。说长在这个部位很复杂很敏感,必须动手术。因此我就住进了医院。接下来的各项检查化验都不必说,我在医院里躺了五天,一门心思就等着开刀。应该是在通知开刀的前一天吧,我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不开刀,要回家。我不让夫人在通知书上签字,结果医生主任都来了。他们一起做我的工作,讲解病情,都劝我,说我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绝对不能等,要我理智,对自己生命负责。但我依然无动于衷,还是坚持。他们就要家属在通知书上写明拒绝开刀的理由,于是我夫人就写了一句“家属要求转院治疗”。没想到医院的领导也赶来了,他是我家的亲戚,他一来,看了签字就骂人。可我不管,就是不肯开刀。最后,他指着那通知书撂下一句话,“不行,必须要他自己写上,‘本人拒绝治疗,一切后果自负!’说完手一甩气呼呼地走了。我就依他,拿起笔果断地写了那句话,“本人拒绝治疗,一切后果自负”。写完,当天我就出院了。走的时候他们告诉家人,说我的情况非常不好,最多只能维持半年。可我到现在不是还活着嘛!……你问我为什么不肯开刀?因为我看见,一个病房里四个人,都是同样的病,都长在脸上,只是部位有不同。四个人中除了我,三个都是开过刀的。开了,情况都不好。 一个是我进来的第二天走掉的,他是开刀后出了院一个多月又进来,只隔两个月人就走掉了。另一个也不好,开刀以后半个月都出不了院,总流血。还有一个,刚开刀,醒来又抢救了一次,所以我觉得不行,不能急着开刀,应该缓一缓,希望能寻找到另外的途径。
“那你这一缓就缓了六年啰,你不担心吗?”
“光担心有什么用,自己的命,要自己动脑筋。”
“那你后来是怎么做的?”
“我看中医呀,挂专家号,整整看了两年的老中医!”
“有效吗?”
“废话,没有效,我能活到如今?我是三步同时走的,一边看中医每天吃汤药调理,一边每天打太极拳,另外每隔半年去做一次超声波,就是检查肿瘤有没有再扩大。两年后就稳定了,不用再吃药,但太极照样打,超声波半年一次还是在坚持” ……
听他的故事,当时我就觉得这位V领导了不起。他很清醒,很精明,很果断,很睿智。——因为他把握住了自己的生命!
——此后6年,他退休。又七年,我退休。当初医院判定他只能活半年,然而到我退休时,我亲见,他已整整过了19年!
他退休之后即受聘于市教育工会,一直干到七十岁。他说,返聘,不是为了钱,主要是为了能解寂寞,人熟,事闲,好有个地方喝茶聊天……
前年,那是二零一九年秋天,单位组织退休教师体检,我见了到他,我们还坐在一起聊天。
又两年,到今天我退休已8年整,他依然还健在,而且很健康。这中间,总的算,他智慧抗癌症已过了27年!
——事实证明,当初他那“本人拒绝治疗,一切后果自负”绝对是对的。所以,人在关键时候,绝对要果断!
六,“奇迹,奇迹,他绝对就是奇迹!”
有这样一位老人,他,直肠癌,一九七七年的手术,二零一八年过世,术后没有经过任何的化疗放疗,也没有其他的医治,全靠自己的活动锻炼,全靠自己树立目标,脚踏实地,一步一步走,持之以恒完全实现自己的诺言,他康复41年!
对,就是这样的一位老头,他叫“好爹”,是我的亲戚。
那是在二零一八年十月一日的晚上,我正在洗碗,突然接到一个颤抖而哭泣的电话:“姨夫哇,我老头子刚刚走特啦……嗝我哪能办呐…呜呜呜”(这是我的连襟的母亲打来的,是一位九十四岁的空巢女老人,他比老头大三岁)。我抬头看钟,时针正指八点十六分。
当我乘上出租车九点钟赶到她家时,大门是半开的,走廊里很黑,唯她家透出一尺多宽刺眼的白光。虽然我心理早有准备也经历过多次,对此类事按说是毫无畏惧的,可当置身在这黑暗的走廊下,手触门把在推开门的那一刹那间,还真大吃了一惊,睁眼就是个透身的寒颤!
——开门,那真是凄惨的一幕!门里特亮,洁白的墙,雪白的光。大门隔着门厅正对着一间小房。小房的门暢开着。房门口横着一张床,床上坐仰着一个白头大张嘴的瘦老头!
那老人头发洁白,面色也洁白,白墙,白发与惨白的肤色浑然一体。屋顶的灯光从上往下罩下来,墙壁半截白半截黑,色彩鲜明,阴阳分割……老头儿的眼紧闭着,脸绷得紧,嘴大张,口角有污秽。他瘦骨嶙峋,仰坐着,两手捂着胸,分明与死神有过搏斗的定格……
——这情景,这环境,见着都揪心!
此时,我张眼窗外,一片漆黑,只路灯光从浓荫处漏出星星点点,撒到窗台上,灰灰的光,有丝丝的寒。我来,老太太艰难从躺椅上起身,她拉住我的手,连连抖着嘤嘤地哭:“侬来啦,侬来啦,侬来呐我就勿赫叻,侬看啊,侬看我该哪能办呐?……呜呜呜”。我扶她坐下,重重咳嗽一声(提振阳气),壮着胆子朝小房间走过去。我伸手触触老头的鼻下,没气,凉凉的。再拉拉手臂,还软,可以弯曲。我问老太太他什么时候走掉的,回答说“不知道,只是叫他不答应,推推也不动,我就给你打电话。”我征求老太太意见,“是否要设灵位,如果设灵,我得先把他从床上抱下来?”“不设灵位,不设灵,我赫嗝,尽快送到殡仪馆去,再打电话叫我儿子赶快回来。”
——于是我先拨通“110”报警,让警察来察看现场,随后又拨打“120”,为的是获取死亡证。而后拨通美国的长途,告知她儿子家里发生的事……
在等“110”的间隙,我觉得应该为老头儿做点事,毕竟91岁的长辈,应该为他净净身。我打盆水来,给他洗脸,擦身,又换了干净的内衣,要让他有尊严地离开。——他,毕竟也曾是有过身份的人,1950年的共产党员,二十多年的基层党支部*,还任过街道的领导,晚年是注册气功师。他做过很多公益事,帮过很多人,在单位和圈人中是很有人缘和口碑的。尤其在抗癌锻炼的路上,他的现身说法,他的示范效应不知激励影响过多少人!
……直到深夜十一点四十分,殡仪馆才来人,看过“死亡证明”方往担架上抬人。
我跟随担架下楼,护送老先生上车,签字交接之后,在寂静的夜色里我对着启动的灵车轻轻连说了两声:“好爹,你走好,曹建国愿你安息!”(“好爹”是按他孙子的口气称谓的)。目送老先生出了小区,我再复身上楼,又去安顿高龄的老太太。
十二点二十,我端一碗温水,看着老太太吃下两粒降压药,又守着她睡着了,这才坐下来,摊开纸,简记这晚上发生的事,以便海外来人能明晰整个过程。写好,再一次与美国通电话,汇报完毕已到凌晨一点多。为对老太太负责,今晚只能留在她家。
——躺在床上,我先后看过好几次手机,一点,两点,三点,一丝睡意也没有……熬着,就胡思乱想,自然又勾起二十年多前自己在企业亲历过的那些事(也包括那位老红军)……
——由此,躺在空巢老人的沙发上,勾沉往事,直抵天亮。我盘算,虽然丧事从简,但明晨还是要去买点纸,要搞点必须的布置……三号还要去接飞机……
——三号,美国的连襟到了……五号我陪他到龙华殡仪馆办事:订车,订厅,选挽幛,选寿衣,挑殓棺,购灰盒……七号,又陪他去结帐付费,买花圈花蓝,看豆腐羹饭的宴厅……八号下午,完成了告别仪式。入夜,豆腐羹饭后,送走了客人,一切顺利。我,这才松透出一口大气……晚九点我才回到家。但这一晚上我依然睡不着。我总在回忆告别仪式上老先生原单位的退管会干部说过的一段话:“这位老者真了不起,别的不说,就说他面对疾病,他的态度,他的坚持,他的成绩,绝对是独一无二的!”……也就是在那个“豆腐羹”饭上(丧宴,上海人称之为“豆腐羹”饭),听他的领导、同事、朋友们切身交谈,我才了解了一个完整的 “好爹”。
这老头,50岁患癌症,1977年做的手术,截肠一尺多,然后就公开坚称自己一定要活过90岁!——当时没有人相信,全当他是自慰的豪言壮语,无激励自已。但他的自律,他的意志,他的坚持却是有目共睹的。手术后他不烟不酒不茶叶,坚持锻炼,练心,练体,练意志。他静动结合,意念养生。每天晚上散步,一走两小时。清晨练功,静坐,养神。白天他到公园去拜师学太极拳,也买过很多书,自学,练气功,小周天。一年四季风雨无阻,早晚功课从不漏辍。后来他说自己开了天目,能透视,能看见有隔阂的东西。这个没多少人相信,因为太个玄乎。老太太说他得了神经病,因为他对练功十二分投入,可静静打坐一整天不进食,甚至两三天不出声……但有一点老太太是认可的,他练功很认真很勤奋,他的意志很坚定,他要做的事,一点都不会失落的!还有一点她是最好的见证:他也经常给别人瞧病,偶尔还推拿,会给别人提很多的养生建议。他说的做的来访者都十分笃信,都说有效,还常常上门感谢。但他从来不受礼,更不收分文,哪怕人家拎来一串香蕉,他必须返回几个梨。他说做好事收礼就变了味,那会损德的。他经常还针对性地去为别人买书,有时还写好多好多的文字,倒贴钱,都是白白送人,只赚得一个空的口碑……有一点是铁打的事实,多少年来他都没上过医院,有了头痛脑热都是自己“瞎弄八弄”的调理,饮食不忌,也不怕发,他这个癌症病人最喜欢的就是吃肉吃鸡!
——就这样,明明白白,他这个直肠癌患者,手术后康复的的确确过了41年!
——他以他自己向所有人宣告,他完全实现了自己的诺言,他达到了目标,到2018年逝世,他真真切切活了91岁!
对此,医院,家人,同事,朋友,邻居,凡所有知道他的人,无不颔首仰敬,一致公认,他就是个奇迹!
——送走这位“好爹”,我很欣慰。觉得能为他做点事,是善行也是缘分。因为从他身上,我受益:他的精神,有激励;他的善行,有口碑;他的人生,受启迪。——原来寿命也是可以自己预期自己设计自己努力自己实现的!
——他,这要不算奇迹,那还有什么能是奇迹?!
以上都是我亲历的故事,他们病情虽有异,但理性大相通。都涉及一个心理、观念、信心、把持的问题。其实,求诊问病,也重在医心。好情心手顺,情滞百事钝。心有阳光,眼才明亮,山穷水尽会柳暗花明。愁云缠头,朝如夕照,枯枝朽木就疾病沉疴。例外自然有,奇迹缘发生,关键是要有自强自立的信心。我确实见过很多能自持生命的人。例如,在南昌,还是在我曾经工作过的那家企业,还有另一位离休干部,他严重面瘫,中西医问遍,都不见好转。最后他自作试验,自创疗法,每日拍脸,每次百遍,一年后即痊愈。再例,在上海,也还是在我曾经服务过的那所学校,有位老教师,乳腺癌。在我到上海之前她就做了手术。术后谨遵医嘱,一边服药康复,一边正常上班。她每天风风火火乐乐呵呵,在智能手机尚未普及的时候,每年都给老同事们邮寄“有奖贺年片”。就连我这个新来的也会收到一份。开始我诧异,后来别人告诉我,“她是记情,在感恩。因为那年我们组室里只有你和她连续两年评过先进,也只有你两具有竞争3%晋升工资的资格。而你又当面表态放弃,特别说了那句话‘应该先让给老教师,因为她先退休,我还年轻,将来还会有机会的’,所以她感动很感激。”……直到她退休之后,那贺年的明信片我都收了好几年,后来手机普及(能发彩信)才停止。由此可想,一个病患能有这样的状态,能有这样心境,能有这样的情谊,她有什么理由不能康复?——由此,在学校,她也是个奇迹,乳腺癌,过了27年,今天依然健在!
现今,我都退休八年了。退休,日日总在公园里转圈,每天都见到很多鲜活的风景,有时也随拍图片发送到微群里分享。每天我都看见,在暖暖的阳光下,草坪上,绿荫里,彩路中,吹拉弹唱,漫步徜徉,活动的人里有不少便是癌症患者。我熟悉其中一位,人白净,发银白,她行走挺胸甩臂,言谈中自带风韵。她是一位舞者,每天上午在公园里教舞领舞,音响自带,不取分文。她坐地铁来,坐地铁去,日日准时,特有人气。认识的朋友,圈内人都喊她吴老师(或者伍老师,武老师,巫老师,胡老师,邬老师等,因为沪语中辨不清这几个音),反正大家都这么叫她,很是尊敬。其实她就是一位工人,一位回沪的知青。她需要跳舞,需要康复,因此每天练舞,练体,练心。30年不辍,谁也看不出她曾经是一位患宫颈癌患者,她给众人树了标杆,她给了很多人带来希望的生命!
要知道,英雄有迟暮,伟人也龙钟。老,是必然的规律,是个渐衰的过程,也是疾病相随的自然。看开了就轻松,忧虑着就负重。“断、舍、离”的道理都懂,真正做到不容易。我见过很多口若悬河的“开明者”:“在生不恰(吃),死了摸壁(bia)!”“不嫖不赌就是一堆土!”“恰(吃)光用光,死了风光!”“能动就潇洒,不得动就自*!”“八一桥又冇有盖,随时随地可以来!”……可是振振有词过后,我只见到他们曾经的挥霍透支,从没见过其按诺行事。一旦疾病卧床就哭出无赖,希望这个救济那个支持,尤其惧怕死。但也有人不这样,平时只默默,一生都平常。譬如我有个同事,新疆引进的。他的老父想得特开,打从退休起就写了遗嘱。每次到上海来,都把那封信装在口袋里。他告诫上海的两子还有新疆的女儿,他说:“好事说不坏,坏事不一定来。但人不可不戒备,旦夕祸福,意外是料不到的。我在,谁也不能动我的信,我不在你们就照信上说的办,老家的房产,银行存折,密码,我的后事都写在上面……”对他的做法我们未必效仿,但他的心胸必须点赞!——一个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农工,能有这样的观念和气度,绝对在很多人之上!再如我单位退休教师每年的体检,总有十多位高龄老师是放弃的。他们并非不知道健康必要,只是理智放弃。他们认为体检不宜频繁,若常用年轻人的尺度去比对老人的指标,不现实自增愁,只会减寿。正犹如新买一台车,一部电视机,用不多久即返厂去测试,物虽尚新,但指标恐怕多已不合格。然而,车还在开,电视还照看,还可用很多年!——这就是现实,就是生活的俗理。试想,物既如此,人何不亦然?
其实,人生如喝水,冷暖自心知。大道理不用多讲,我拙文中的故事只能自己去理会各自去解读。
但愿您能读出异样的休闲。——读出感想,体会,智慧,醒悟。
但愿您能读出内心的坚定。——读出豁达,自信,主意,决定。
但愿您只是读读永不沾边。——只是读了更加沉着,平淡,轻松,坦然。
但愿我的幻想真能实现:——您读了,就是收到了我的玫瑰。
——我在为您祈愿:
愿您吉祥幸福,健康永远!
二零二一年六月十日写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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