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海燕文学月刊 海燕文学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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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发匠老韩和“韩老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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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刘一秀
文章来源:《海燕》2021年第1期
老韩,是大队指定的唯一专职理发匠。
全大队,七八个生产小队,五六百号人,不分男女老幼,都一律“老韩老韩”的叫,具体啥名,没几个知道。我无数次在父亲的大队账册里看到他的名子,也都笼统地写成“老韩”。那时,他也就四十左右岁。
听说他是芜湖人,且是城里的。老伴,更有来头,上海人,也不知姓甚名谁。商量好了似的,都从“老韩”这儿,管她叫“韩老妈子”。他俩是半路夫妻,无只男半女。
至于他俩好好的城市不待,怎么一个从西、一个从东,分头流落到离家二三百里开外的皖南乡下、南漪湖畔,且相遇,结为一家,有多个版本。有说是双双逃婚私奔;有说是下放知青;有说是刑满出狱或劳动改造后不被家人接纳出走的;有说是逃债避祸的。有更恶毒的传言,说“韩老妈子”年轻时是上海滩出了名的应召女郎。等等。总之,围绕他俩的过往来历与经由故事,传得诡异非常,神秘兮兮,无法求证。
老韩的家,在村后山坡下的排灌站旁,两间还算整齐的茅草屋,阔大的屋场,直连着湖面。但孤零零地,与左右的村子不搭界,散在平坦如垠的湖滩边。炎热的夏季夜晚,老韩家最热闹,因湖水清凉,八面来风,是上佳的乘凉之地。
排灌站,是国家“二五”期间省里拨巨资修建的重要抗旱设施,有几百米延伸入湖心的宽阔引水渠,深埋地下的幽深涵洞,青砖水泥砌到顶的阔气现代机房,高大的钢筋玻璃窗户,两台苏联制造大马力柴油抽水机,发动起来,地动山摇。机房背后的山坡上,是两条粗如巨蟒的铁铸输水管,节节由大号螺丝铆接,直通山顶的水渠,弯弯曲曲,阶梯抽升,绵延附近十里八村。大旱之年,人民公社时代,全县抽派几千精壮劳力,齐聚大队沿湖十几个村,挖渠抗旱,真切应了那段套话:但见红旗招展,号炮飘扬,锣鼓喧天,喇叭阵阵,标语列列,机器轰鸣,歌声如潮。肩挑背扛的劳动大军,如蚁穿梭,来回奔突;宏大壮阔的奋战场景,令我们这些青皮小孩子看了,也不免血脉偾张,壮怀激烈,像只只兴奋的小公鸡,欢天喜地,丢膀炸背,撒丫四处观战。其景其情其势,比过年过瘾百倍。
而当暴雨连绵,大水漫淹,浪拍山岸时,就独苦了老韩一家。只得在山顶搭间简陋茅草房,风吹雨淋的,勉强度日。但看那两栋土坯屋,在山脚下浑浊的浪涛里顽强地坚挺着,浮沉不定,命悬一线;苦等水退,若不倒,万幸。
从称呼和居住环境,心明人一听一看,就知老韩两口子是外来户。在乡下,惯常以宗族排尊卑,从聚居论远近,按血缘分亲疏。在皖南,更唯此为甚。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身为异乡人,不论你如何削尖脑袋低眉顺眼曲意逢迎,不经一两代人的艰辛经营与忍辱劳作,积攒人脉与亲戚关系,是极难融入乡村传统社会势力范围和话语中心的。
但老韩是享受大队干部才有的待遇的。他的户口没具体落在那个村,也不参加集体劳动,但每年秋收或年底,他也和大队干部一样,拿固定工分,在各村领粮。
他的打扮,却比干部还干部。夏天一身“的确良”,清爽灵新;脚穿锃光油亮黑皮凉鞋,微微后背头,梳发似柳,清瘦俊朗,干净利索;腰夹剃头箱,比现在的手提电脑稍大略厚,外用一匹蓝布包裹着,走村串户。说口芜湖一带皖江腔,永远的轻声细语,面色沉著,显得风平浪静。
老韩的剃头箱,简直就是个百宝囊。手推子,发剪子,木梳子,刮脸刀,肥皂盒,荡刀布,大大小小排列整齐。尤其掏耳朵工具,小镊子,小毛刷,精致可爱。我曾乘其不备把玩多次,他也不以为忤,没恼过。
老韩理发的手段高强,态度和蔼。尤其刮脸,技法精准,一丝不苟,仔细周全。从月科里的孩童,到垂垂老者,一视同仁。就说剃个光头吧,他能细心刮上大半天:先用手推子大致推一遍,再用温水把肥皂打成泡,反复地往脑壳上抹;用白皙修长的手指,认真地绷紧了头皮,撅腚哈腰,前后左右反复地刮,不留一根显眼的毛茬;最后,老韩用绵柔的手掌在剃头者光净的脑皮上四处磨蹭,寻找未刮净的遗漏,那气定神闲的面色,仿佛在抚摸欣赏一件臻美的收藏古玩,或对精心制作的作品,做最后的打磨与修饰。
老韩剃头还有个习惯,不论老幼,也不问你愿不愿意,皆要净面刮脸。刮之前,用热毛巾敷脸,再劈头盖脸打满肥皂沫;先掰开雪亮刮刀,兰花指状拿住,大致刮头道;复上下左右拽住人耳朵,依次左脸右脸,往下,刮下颌颈脖。手腕翻飞处,刀片闪闪亮,时不时嫌刀钝,遂在油渍麻花、亮可鉴人的荡刀布上,节奏欢快地来回唰唰打磨数下,再密密吱吱地刮;随手丢出满地的毛茬与泡沫。利索不说,看着就舒服,真正是妙至毫端。可结果是,长此以往,村里的男孩,岁数不大,皆密密生出或淡或浓或轻或重的络腮胡须,整得像个小大人。我即“受害者”之一。
老韩家宽阔的堂屋,面北的墙面,挂面半人高的玻璃镜,光明锃亮;一支可上下摇动伸缩、前后角度可调的老式靠背椅。一年四季早中晚不断人。那些亲自跑去老韩家理发的,十有八九是躲清闲、扯闲篇的准懒汉。货郎,鱼贩子,说鼓书的,磨刀修鞋的,蹦爆米花的,夏天卖冰棍麻花的,甚至包括整天什么事也不做、专门勾引拐骗别人家小媳妇的光棍与流浪汉,尤以苏北下江人居多。
一湖清水,养四面八方人,这是大自然的仁慈与馈赠。而“韩老妈子”,就是这南漪湖边的“阿庆嫂”,一张饭桌招待当地外来五湖四海客。她高挑个儿,大身板,一头黑里夹灰的齐耳卷发,也被老韩打理得日新月异。一口上海话,虽多半听不懂,但显出了海派的孤高和文艺范儿,真切满足了少小时对大上海十里洋场的无边想象和懵懂向往。
每年春节,尤其大年初一,孩子们一大早摸黑出去拜年,都不约而同争相第一个往湖下老韩家跑。因去得晚了就没了利是赏品。敲门,磕头,说一气老套拜年话,“老韩妈子”慷慨地递给每人几枚柿饼,上面覆有一层细碎甜蜜的白砂糖。据说,这是她远在上海的侄儿侄女特地寄来孝敬她的。
她也偶尔回大上海,但又总待不了多久。我们这帮孩子,更盼她早些回,因她回来的包囊里有乡县商店也见不到的零食和糖果。某年夏天,她从上海回来了,走前好好的,临回却赶上大水,桥断路淹,从县城徒步往村子走,走走就没路了。一湖浩淼的水,也不见一叶舟子。韩老妈子干脆把外衣裤和凉鞋脱了,塞进随身的提包里,再用裤带勒紧,往头顶一搁,一手扶住;下了水,先蹚,再单手游,三四里远。当她手提包裹、浑身湿漉地爬上岸,推开家门,把孤零在山上临时搭就的草棚里栖身的老韩吓一大跳,以为撞见活鬼了。
她曾对我们夸耀说,这是她少女时代在上海滩练就的游泳“童子功”。
农村大集体解散,尤其八十年代后期打工潮席卷后,老韩家的日子,由小康旋即跌入困顿。分田,没他的份;村里也没了统一理发的要求;人口外流,年轻人大批进城打工,剪发的越来越少。再者,老韩也只会传统剪剃刮,不会现代染焗烫;带的几个徒弟,也相继离开,各自营生。现实汹涌浪潮,像隔几年就发一次的大水,把他俩彻底拍散、最终吞没了。
没了活计、断了生路的老韩和韩老妈子,洒泪而别,劳燕分飞,一个去了芜湖,一个回到上海。排灌站旁的土屋,久没人住,成了夜猫野狗的天堂,不多时,就塌了。再后来,听说他俩短暂又回来过,旋又分开,各走天涯,投奔亲友。这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
最终听老家人说,老韩再没回来过,生死不知下落。“韩老妈子”在上海的日子不太好过,亲朋里无人搭理,甚至嫌弃。七十开外的老太太了,念想起乡下自在的生活,和乡下人的好,又折回来,在已坍塌的老屋场子收拾出半间住处,在原先菜园的坡地上,杂七杂八地种了些庄稼,多数时刻靠捡破烂、讨饭糊口度日。乡亲们没忘过去的交道和情谊,多有接济,但总不抵一个完整的家的保全和牢靠。她八十好几,生了场病,偎在残破摇晃的床上,拖了些时日,死了。
是三爹家的老大,随三婆来到刘家、打了大半辈子光棍的外姓叔叔,把“韩老妈子”放进一只硕大笨拙的土缸里,用板车拖到老大队部旁边的集体树林里,挖了个深坑,埋了。没起坟。烧了几刀纸,在上面移栽了棵老家特有的四季常青的松树。
END
作者简介
刘一秀,笔名刘夏,1966年5月生,安徽郎溪人,编审,博士。曾在《星星》《诗歌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鸭绿江》《当代作家评论》《文学评论》《学术界》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及当代文学专业论文多篇。现供职于辽宁出版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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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燕》2021年02月号目录
中短篇小说
马言马语……… 张伟明/005
黑狗槐花树……… 潘成奎/020
那时花瓣……… 刘 驰/029
叔叔的池塘……… 陈小字/039
空城计……… 王 佳/049
戏一折……… 阎秀丽/058
孝女……… 佘朝洁/060
虫子……… 邢仁宇/062
年份简史……… 胡 明/064
都市美文
安居三题……… 唐 毅/067
草木记……… 吴 艺/085
同向春风各自愁……… 王 妃/089
海南叙与议……… 程 远/103
夜来香……… 代宝学/107
诗神
[头条诗人]
与万物和解……… 梁 平/110
[当代诗人]
生活充满无限可能……… 北 乔/115
故乡依然飘着炊烟……… 刘双立/119
美丽之耳……… 唐旺盛/122
如同一粒麦子……… 汉 江/124
隐秘的海面……… 厉 敏/126
新批评
行吟者的精神地理……… 聂 茂 李馨然/129
讲好中国故事……… 穆爱莉/134
黑孩笔下的“罗生门”……… 刘世芬/138
心的入口和诗的出口……… 刘恩波/142
青春行
抓住了生活的缰绳……… 杨东澄/150
可期“小荷”别样红……… 石 英/153
专栏
读诗记(八)……… 刘向东/156
封面版画 福牛迎春 / 陈东明
封二 香自冬雪来(中国画) / 梦 也
封三 秋意浓(油画) / 姜 红
封底 公益广告
编辑 | 书悦
美编 | 王天用
审稿 | 古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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