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萱荐书
“那不勒斯四部曲”通常会被评论定义成是女性的奥德赛,也就是关于女性命运的史诗。不过,性别并不会成为读者进入这部小说的阻碍。因为,费兰特在书里所描述的二战后那不勒斯的落后街区和一群人的一生,其实也隐喻了每个人和自我、外部环境的永恒抗争。在这个意义上说,四部曲写的是命运的奥德赛。所以《大西洋月刊》会将费兰特并列在伟大的史诗作者之列,她之前,是古希腊诗人荷马和古罗马诗人奥维德。
四部曲的小说名字分别是:《我的天才女友》《新名字的故事》《离开的,留下的》以及《失踪的孩子》。费兰特曾经在邮件采访里说过,四部曲不是四本小说,而是一个整体。这部超过1600页的小说,是以两位女主人公莱农和莉拉持续50多年的友谊为主要线索。莉拉代表了一种无法被制度规训的智力和经验;而莱农代表了高度制度化、等级化的知识积累。
女性友谊的规则:莱农和莉拉持续50多年的友谊不是非黑即白,可以用善恶是非来描述的,而是流动、不稳定的。四部曲里,在不同的阶段,她们二人经常有疏远,甚至破坏对方的机会,比如莉拉想让莱农跟自己去逃学,这样莱农的父母可能为了惩罚她不让她继续上学。她们有时会互相厌恶,互相诅咒——到了莱农的中年,她甚至偶尔希望莉拉死掉。然而,这友谊的内核其实异常坚固——她们是唯一能看见对方的独特性,而且在内心深处理解和支持对方的人。
费兰特的写作最成功的地方在于,她并没有将友谊变成血淋淋的丛林规则,抑或玫瑰色的世外桃源。在很多层面上,莱农和莉拉的友谊之所以能打动读者,真正力量就在于惊人的真实和坦诚。这段友谊诞生在日常生活中,随着粗糙而扭曲的现实坚韧地发展,没有一丝伪善或算计。
作家本人说过:“在莱农和莉拉的关系中,居于从属地位的莱农,从自身的从属位置中获得了某种才智——那让莉拉失去了方向。”
从童年冒险开始,莱农一直都处在莉拉的阴影之下,但正是这种弱势的自卑,激发她通过学习不断寻求自己的成长。尽管,在四部曲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莱农的社会地位是要高于莉拉的,但她只看到自身的欠缺,并试图超越,却看不到莉拉受到的种种伤害。
费兰特还说,这段友谊在很多时候“并不是在互相帮助,而是互相洗劫,从对方身上窃取情感和知识,消耗对方的力量”。
英国《卫报》的评论也说,从未有小说家像费兰特这样,如此骇人地描写过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最大的利用。
这种利用可以从最积极的层面来解读。对于莱农来说,莉拉一直是自己勇气的真正来源,也是她希望在镜子中看到的理想自我。她一直希望莉拉脑子里的天才想法都是自己想出来的。因此,她会轻而易举、随时随地被莉拉的兴趣和言语所影响。而莉拉是书里耀眼的亮色,她惊人的天赋和美貌,往往会让我们忽略她的脆弱。在第一部《我的天才女友》结尾,莉拉婚礼那天,莱农帮她在木盆里洗澡,莉拉突然对莱农说:
“你要好好学习,因为你是我的天才朋友。”
莱农当时的震惊和苦涩,你可想而知。到第二部中,莉拉离开丈夫,和恩佐住到一个破旧的城区,已经读大学的莱农去看望她,莉拉的脆弱溢于言表。到了第三部和第四部,莉拉更是需要依赖莱农考究的文字和作家的身份,才能将那不勒斯的丑陋现实转化成文字的证据。莱农逐渐意识到,她和莉拉的互相依靠,其实是因为女性内心深处的孤独,女性需要彼此的参照来发展自己,这也是这段友谊最有力量、最能对外部世界形成挑战的地方。
四部曲最有价值的地方,在于它真实而深刻地揭示了女性在不同人生阶段的*。有评论家说,经期、生育这些细节,跟知识、思想在这部小说里获得了同等重要的地位,这可以用小说中的概念“界限消失”来诠释。
“界限消失”是莉拉在小说中定义的一种生命体验。这个词在《我的天才女友》里第一次出现,是在某一个新年,卡拉奇一家邀请街区所有人去他们家的屋顶。在众声喧哗中,莉拉第一次有了这样的体验,她看到整个世界露出了丑陋的面目:周围人不完美的身体,漆黑的天空,那不勒斯的方言等等。刹那间,莉拉看到了世界原本的狰狞面目,表面的浮华只是为了掩盖人类粗鄙的*。一方面,她为此感到恐惧;但另一方面,这也造就了她的敏感、脆弱和强大。《新名字的故事》里,莉拉的小学老师问她《尤利西斯》写了什么,她的回答是:“这部小说讲的是我们现在的生活多么低俗……我们的脑子里全是愚蠢的东西。我们是由骨头和血肉组成的,每个人都差不多,我们只想着吃,喝,干。”
“界限消失”不仅仅是莉拉独特的生命体验,也是这部小说处理现实的出发点。从第一部到第四部,从童年、青春期,到青年、中年、壮年、晚年,我们看到的是个体,尤其是女性在不同年龄阶段都要经历的变形,以及她们和外部世界之间构成的尖锐矛盾。童年的时候,要对抗教育资源的稀缺;青春期的时候,要对抗自己的青春痘,肿胀的乳房和让人不舒服的月经;中年的时候,要对抗婚姻对“*”的压抑。为了对抗脆弱和丑陋,莉拉选择的方式是抹去自己的痕迹。第四部中,她和莱农在谈起写作时,就已经暗示了自己的未来命运:
“自我删除是一种听起来很美的计划……我再也受不了了, 电脑看起来是那么干净,但实际上很脏,非常脏,你不得不到处留下痕迹,就像你不停在身上拉屎撒尿一样,但我不想留下任何东西,我最喜欢的键是删除键。”
莉拉以及她所代表的那类女性,她们和世界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剑拔弩张的。无论是求学、爱情还是工作,世界从来没有给过莉拉公正的机会。她耗尽自己的智力和热情,最终放弃和世界的敌对。从这个角度看,莉拉最后的“消失”,应该是我们最能接受的结局了。
四部曲里,莱农的母亲也曾经有过类似的体验。莱农成为大学生,后来又当上作家,她母亲一直为此得意,同时又摆脱不了内心深处的恐惧,她怕女儿跌回到底层,“她觉得事情随时都在变化之中,害怕有朝一日女儿会失去自己的优势,让她再没有炫耀的资本。她一点都不相信这个世界的稳定性。”
莱农母亲的这种感觉,和莉拉的“界限消失”构成了一种遥远的呼应,莉拉能用一个概念表述出对现实的不信任,而莱农大字不识的母亲却找不到这样的词语。小说中的所有女性虽然表现形式各不相同,却都在现实中感受和经历着与外部世界之间的尖锐矛盾。
家庭和知识,在小说里象征着左右女性生命的两股核心力量。普通人通过知识改变自身的可能性,对中国读者来说,这是最有共鸣的部分之一。莱农觉得自己一直缺乏莉拉那样真正的智力,唯有跟她在一起时,思维才能受到推动变得清晰。有学历的她经常会发现,没有学历的莉拉“能看得很远”。她说:
“我的脑子本来好像是空的,只要莉拉轻轻一推,很快就会变得充盈而且活跃”。
莱农通过记忆、抄写和考试,将别人的很多知识变成自己的,成了知识权力共同体的一员。后来她选择嫁给彼得罗,也是因为和彼得罗一家吃饭时,发现这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跟自己家乡人说话不一样,饭桌上讨论的都是重要话题。莱农羡慕他们能够“让世界上的事儿成为自己的私事儿” ——这反映了她渴望通过知识的阶梯,让自己成为更广大世界的一部分。
然而,实际上,莱农对于自己获得的这种地位,从来没有真正满意过。每次莉拉批评她的作品之后,莱农都会立刻陷入最可怕的自我怀疑。她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 了某类人,但她最本质的动力其实来自莉拉。对她而言,知识和社会地位只是她掩盖底层出身和自卑心理的武器而已。
在另一方面,尽管莉拉无法接受教育,但她对莱农一直有一种心理优越感,她知道,自己不用借助很多知识就能调用自己的聪明才智,甚至能操纵他人对自己的崇拜和追随。事实上,在她后来变得有钱之后,她也承担了街区意见中心的角色。莱农回家乡时,父母对她在外界取得的成功无动于衷,反而对莉拉敬佩不已,因为莉拉掌握着在那不勒斯生存的真正能力,她洞悉现实和权力的网络,并与之对抗。
至于女性与原生家庭,尤其是与母亲的关系,费兰特曾经在采访时表示,母女关系是她所有书的核心,还说“除了这个她几乎没写别的”。在小说中,莱农和莉拉的母亲,都是那种表面上看起来庸俗家常的底层女性,但她们都会在某些闪光的时刻,释放出强大的人性。莉拉的母亲曾以自*相逼,不让丈夫和儿子把莉拉做的鞋子卖给索拉拉兄弟,因为她知道这双鞋是女儿尊严的象征,但莉拉的父亲最后还是选择屈服。
书里刻画的这种母女关系,既有我们熟悉的奉献和呵护,也有充满敌意的部分。比如,莱农的瘸腿母亲,从童年开始就用粗暴的耳光和呵斥,对莱农构成了巨大的阴影。在某种程度上,她的婆婆才是她想要的那种母亲。直到第四部,莱农和彼得罗快要离婚的时候,婆婆斥责莱农,说她轻浮,没有根基,不安于自己的现状——言下之意就是,既然她从底层爬到现在的位置,就应该安于现状。
在那一瞬间,莱农突然醒悟过来,对她婆婆说,
“这么多年里,我一直觉得,你是我想要的那种母亲,但我错了,我母亲要比你好得多。”
在这样的时刻,莱农才真正“承认”了自己的母亲,她接受了母亲的局限,明白自己长久以来的迷失正是因为她拒绝承认自己无法摆脱的起源。通过这样的顿悟,作家为我们呈现了母女关系中最有张力的那个部分。
墨萱小结纵观整个四部曲,仅仅用“女性史诗”来形容也许不够完整。因为意大利在战后五十年的重要事件、时代更迭的种种信息,都作为背景,与两位女主人公的命运交织在一起。但无论如何,真正让“那不勒斯四部曲”脱颖而出的,还是这个文本在探索女性意识上达到的广度和深度,让读者可以在极度流畅、有如过山车一样惊险的阅读中完成“女性意识”的启蒙。贯穿于四部曲中的那种清晰、复杂、真诚但也可能不那么讨人喜欢的声音,对于我们理解自身、理解两性关系和家庭结构,都是一种巨大的挑战,这也是它真正的力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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