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E.B.怀特
1961年3月13日,海边
俄国人跨白令海峡建一道大坝的荒唐提议,勾起了我对那片水域,还有我自己的青春狂想和愚妄的美好回忆。
许多年前,我穿越海峡,进入北极,寻找一条希望渺茫的路线,通往我并不想去的地方。我还要寻找海象。
而一座大坝,我想,肯定是很碍事的。
去往遥远的北方,论岁数,我过于年轻了,但每个人在他人生的发轫之初,总有一段时光,没有什么可留恋,只有抑制不住的梦想,没有什么可凭仗,只有他的好身体,没有地方可去,只想到处流浪。
我生命中的这段时光延续了八年,其中有一年夏天,我是在阿拉斯加和附近度过的。
那是1923年夏天。当时,我有一本日记,记下了脑子里想到的大事情。
我称之为“日志”,所谓“日志”,我自认为更多文学味道和男子气。
女孩子才写日记。几年前,阿拉斯加建州,我开始埋头于1923年的日志,希望能从褪色的纸页中发现点什么,对这个新建的州有所说明。所以,这番记述姗姗迟来,晚了大约三十七年。
我不敢保证读者能从中拼凑出阿拉斯加的画面,但他们对写日志的年轻人,或许能留下点印象,还能窥见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那几乎是个众所周知的疯狂十年。
我的阿拉斯加之旅,纯属意外,在那个纷乱年代里,我其实事事如此。我住西雅图,无业,六月中旬,我在一家报社的工作突然告吹,虽然没理由去往阿拉斯加,但也没理由不去。
从我失去工作,到我动身北上,前后四个星期,这段时间的记载,显示了一个抱负远大的青年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生活。那时,我是个地地道道的文学青年,事事较真儿的诗人。
天空的一点奇观,我都要礼赞,任何卑鄙或不公正,都不能逃脱我狂乱挥动的利刃,刀锋所及,倒也伤不了谁的皮肉。
我自命正义化身,抽空也想想女孩子。我经常想的是一家叫钱得勒的餐馆的女招待。
我订了两份纽约的日报——《世界报》和《晚邮报》。晚上,我独自一人,在连接联盟湖和华盛顿湖的运河里游泳。
我很少凌晨两三点前睡觉,理论是,对年轻人来说,倘若有大事变,必定发生于深夜。
白天,我在多诺霍太太寄宿公寓的单间里踱来踱去,阅读“地滚球场”和“舰桥”,琢磨我下一步该做什么,信手写点东西。
“地滚球场”,美国作家、编辑克里斯托弗•莫利(1890-1957)为纽约《晚邮报》等所写专栏。“舰桥”,美国专栏作家富兰克林•皮尔斯•亚当斯(1881-1960)为纽约《世界报》等所写专栏。
1923年6月15日的一则日记,始于:“人必须守定些东西。否则,他不过是棵四下攀附,寻找藤架的豌豆秧。”显然,我正在四下攀附,守定了“美”,这却是个摇来摆去的藤架。
此时我的文风,是《圣经》、卡尔•桑德伯格、H.L.门肯、杰弗里•法诺尔、克里斯托弗•莫利、塞缪尔•佩皮和模仿塞缪尔•佩皮的富兰克林•皮尔斯•亚当斯的杂糅。我随处使用惊叹号,又在一句话的开头使用“阁下”加逗号。
6月19日,我记下了如何遭《时报》解雇,城市版编辑说,“这并不表示我们怀疑你的能力。”
当然,我不相信这番说辞,现在还是不信。作为新闻记者,我实在无用,无怪乎又一处藤架塌倒,砸在我身上。
我口袋里揣了遣散费支票,走出《时报》办公大楼时,沿派因大街“闲荡”。我仍然记得内心的那种解脱感——我又可以在生活的大海上漂流,这比在办公室枯坐,更让我感到自在。
6月25日,我从“地滚球场”上剪下莫利的一组十四行诗,贴在日志上。第二首十四行诗劈头写道,“那就请相信诗人”。好像我还得等人告诉似的。
6月2日,日志中录下了一首诗,是我写的,又匿名寄给马克•A.马修斯牧师,他是第一长老会教堂的本堂牧师,曾有一次布道,让我很不满意。星期一的晨报上登了那篇布道文的摘要。马修斯博士申饬了那些不到教堂作礼拜的人,我也是其中之一。
接下来的星期日,我一反常规,前往教堂,参加第一长老会的晨祷礼拜,对这位仁兄作例行考查。“他的说教盛气凌人,”我在日志中写道,“令空气为之窒息。”或许真正令我窒息的是,牧师在布道时,一句不提收到了我那封刻薄的信。
有一个星期,我为赫斯特的《邮讯报》工作,顶替一位休假的记者。7月18日(凌晨一点三十分)的一则始于,“人们很少意识到轻蔑是件多么可怕的事,直到他开始蔑视自己。”这倒不一定是出于自卑,不过是生活让我感到困惑。
我不知道何去何从。7月20日,星期五(凌晨三点),没头没脑地写道,“星期一乘巴福德轮赴斯卡圭。”没有其它解释或补充,单单记述了与住在联盟湖的一个女孩子度过一晚。(她给我吃面包和苹果冻。)
不过,我在日志中贴了一则《邮讯报》的剪报,说明了我的阿拉斯加之行的缘起。剪报的标题是:旧金山商会
本文来源于麦家陪你读书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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