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冰凉的液体落在我的脸上。
是珞加……在落泪吗？
我正诧异，接着又感到额头上印下一片柔软。
他起身离开，捡起地上的匕首，走出房间，轻手轻脚地掩上门。
如果他不曾失语，那我应该能听见那句比晚风更温柔的「晚安，我心爱的……艾琳娜，做个好梦。」
可惜后来我才知道，天使落入凡间，代价是失去声音。
我下床，悄悄跟在珞加身后，来到了空无一人的甲板。
他把匕首扔进了海里。
随即有人声在水中响起，「你怎么还是没有*她？明天她和别人结了婚，你就会变成一堆泡沫！泡沫知道吗？风一吹就散了！」
珞加抱着脑袋，痛苦地摇头。
「你是不是傻呀？她又不爱你，你干嘛要为她去死？」
怎么？人鱼参加人类的婚礼是会变成泡沫的吗？
我虽然还是疑惑，但这么看来，珞加似乎并没有打算害我。
那我应该问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嘿，小人鱼，你能告诉我为什么珞加会在明天变成泡沫吗？」
在海面上露出半截身子的人鱼吓了一跳，「你你你、你这个渣女！都是你的错！」
珞加拼命朝她摆手，示意她闭嘴。
还好美人鱼很有倾诉*，用控诉的方式把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
12.
「你说你，好好的城堡不住，非要跑来坐什么船，坐就坐吧，还掉进了海里！
这不，正巧被我们刚成年的人鱼王子撞见了。
他把你救上了岸，顺便把自己的心也落在岸上了。
回到海里，朝思暮想，就想上岸。
这傻子就跑去找老巫婆做交易，用自己的声音换了一双腿。
他每走一步都要忍受锥心的疼痛。
即便是这样，他还是一步一步走到了你的身边。
你倒好，转眼就有了个未婚夫，还是个冒充救命恩人的。
要我说你这种渣女，和那个诡计多端的狗男人还挺般配。
可惜，老巫婆不干人事。
她的交易还有个附加条件——
如果珞加的心上人，也就是你，一旦和别人结婚，他就会变成一堆可笑的泡沫。
他的姐姐们知道了这件事，就又去找巫婆救他。
她们用美丽的长发做交换，得到了这把匕首，托我来交给他。
只要珞加用它*死你，然后把你的血涂在脚后跟，他就能长回漂亮的鱼尾，重回大海。
所以，可以请您去死么？」
「很抱歉，我恐怕不能满足你的愿望。」
人鱼讥讽一笑，对珞加说道：「你看，你愿意为她去死，她呢？这种人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珞加低着头，月色朦胧，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是啊，他宁愿付出自己的生命，也不愿意伤害我。
哪像我，卑劣又自私。
「珞加，你的生命很珍贵，请不要为我这样的人而放弃，这并不值得。」
他双手握住我的手，捧在心口，尤其珍惜的样子。
戏谑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又不肯为珞加去死，在这儿说什么空话，你不爱他，就注定你们两个人注定只能活一个。」
「谁说的？请你替我告诉女巫，我要和她交易。」
「你？你一个人类要拿什么和她做交易？我先提醒你，无论你想打什么主意，都别想在深海里的老巫婆那里占到便宜。」
「她要了珞加的声音，又取了公主们的长发……那么，请告诉她，我愿意用我年轻的容颜来做交换。」
「你、你确定？」
「我确定。只是我无法下到海底，若她要我的脸，还请上岸来。」
13.
「所以，他接近你确实别有用心。」西泽听完来龙去脉，总结道。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西泽被我从睡梦中拽起来，还有点起床气，也没平时礼貌了，直接打断我，「重点是你还没有彻底被美色迷昏头脑，我很欣慰婚礼能够如期举行。」
「两国婚约又不是儿戏，我还要靠德温王国来牵掣邻国奥托雷亚呢。最近，奥托雷亚频繁*扰我国边境，我们只有拉拢地处它后方的德温王国，他们才会有所顾忌，不敢轻举妄动。」
西泽肯定地点了点头，难得的对我表现出认同，「既然没什么大事，那我就继续睡觉了。」
说着，他整个人已经在往下躺了。
我立刻按住了他的肩膀，「喂，你没听到我要和女巫做交易吗！」
西泽把我的手拿开，躺了下去，闭上眼睛，「艾琳娜殿下，我相信您即使是和魔鬼做交易，也吃不了亏。」
「那可是女巫，会魔法的！」
「请相信自己，您远比女巫更强悍。」
「……那我也需要你的帮助。」
西泽平躺着，睁开眼，看着天花板，无奈地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啊，不然你以为我大半夜跑过来，是为了找你撒娇吗？」
「那倒不至于，您六岁零三个月以后，就再也没对我撒过娇，有时候想起从前，确实还有些怀念。」
我拿起空余的枕头按在他脸上，不知好歹的骑士还不肯闭嘴，声音透过厚厚的棉花传出来，很不清晰，「可惜天真和强大，似乎并不能共存。」
「少废话，装什么哲学家，破魔箭怎么用还记得吗？」
14.
最终，西泽还是没能睡个完整觉。
从几十个箱子里翻出那两把弓箭的时候，天已破晓。
我和西泽正准备鬼鬼祟祟地回房间，结果正好听到门外的交谈声。
「等艾琳娜殿下到了我国境内，即可发兵奥托雷亚。」
「这样一来，沿海一带迟早都是我们的天下。」
这是，阿奇尔的声音……
「殿下英明，我们德温王国和奥托雷亚、圣兰斯特这些年来一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奥托雷亚近来势力渐大，若任由其吞并圣兰斯特，那我国也终会成为它的囊中之物。」
「是啊……前次造访圣兰斯特，本来是父王派我说服他们结盟，结果实在是惊喜，刚上岸就撞见了昏迷不醒的公主殿下，倒是省了我不少口舌。三国互相牵掣，任一国家妄图打破平衡，另外两方都可能结盟一同对抗。但现在我们有了圣兰斯特的公主这一筹码，一举攻下奥托雷亚后，圣兰斯特更是逃不过。」
西泽小声感慨道：「看来您还是不够狠啊，我的殿下。」
我非常赞同地点头，「真没看出来啊，这个阿奇尔居然这么敢想。是我小看他了，我不过想着牵掣制衡，他想的竟然是吞并征伐。」
西泽掂了掂手里的弓箭，「那？」
我找来几支普通的木箭，「用这个。破魔箭很珍贵的，不能浪费了，否则我就只能用年轻貌美的容颜换老巫婆的褶子脸了。」
15.
是的，我绑架了德温王国的王子。
并且趁着船上的人没有防备，把他们的士兵也一并扔进海里喂鲨鱼了。
然后，我指挥着我带来的人手转舵，准备回到圣兰斯特，将阿奇尔的计划用在他自己身上。
值得一提的是行动过程中，遇到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我和西泽冲出船舱的时候，那个和阿奇尔交谈的人已经倒在了地上。
死状惨烈，鲜血泼洒一地，而阿奇尔瘫软在地，惊恐万分地往后挪动。
站在他面前的人双手沾满鲜血，尖利的指甲像是野兽的爪子，血正一滴滴滑落，这个满脸阴郁的噬血之人，竟然是珞加。
阿奇尔显然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一路后退，直到后背抵到了栏杆，才极其费力地从喉咙中挤出颤抖而又沙哑的声音：「别……别*我，求……求你了！」
珞加还没有注意到我和西泽的出现，他一步步逼近阿奇尔，走得并不快，这种迟缓而轻慢的态度加剧了压迫感。
阿奇尔瞪大了眼睛，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栗起来。
珞加走过的地方，鲜血连成一线。
什么人间天使，根本是从地狱中走来的魔鬼嘛。
珞加走到阿奇尔跟前，面无表情地踩住了他的右手。
阿奇尔整张脸因剧痛而扭曲起来，他张嘴想要嘶喊出声，然而珞加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啪嗒」一声轻响，舌头落地。
阿奇尔痛晕了过去。
清晨的海风里夹杂着异常浓重的血腥味。
不容我沉浸在震惊中，阿奇尔还需要做我的筹码，他还不能死。
我及时出声阻止了珞加对他下*手。
16.
「珞加！」
珞加整个人都停顿住了，身影看起来有些僵硬，他迟迟没有转身回应我。
船帆猎猎作响，海鸥的鸣叫显得嘹亮而又悠长，无垠的海面上，所有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
时间似乎静止，珞加缓缓转身，刚才的阴郁残暴全部消失在了他的脸上。
晨曦中，绝美的面容柔和如玫瑰上的朝露，湛蓝的眼眸再度恢复光彩，粲然夺目，这样的一双眼里是不该沾染血腥的。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满是血污的手，然后匆匆将手背到了身后去。
我忍不住挑眉，「还藏得住吗？」
他无辜地抿着唇，脸色煞白。
「平时藏得挺好呀，我可爱的……哦不，是噬血的小兔子。」
西泽抱臂，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我早就说过，他在你面前表现出来的柔弱都是虚伪而浮夸的表演。」
珞加闻言，将目光投向西泽，他的脸上还残留着被溅上的血迹，也许是因为伪装被揭穿，珞加的眼神看起来极度森冷，像是猎人盯上了猎物。
西泽不甘示弱，若无其事地拉了拉弓弦，「我可没他们那么弱，你要试试吗？」
两人剑拔弩张，任谁轻举妄动，都将掀起腥风血雨。
我及时打断，「我们得优先把阿奇尔的人处理干净。」
收拾完没多久，我还没来得及和珞加说话，女巫就乘浪而来了。
「听说，人类的公主想和我做一笔交易？」
空灵婉转，那动听的声音本该属于我那处处藏着惊喜的小兔子。
我眯了眯眼睛，想要的东西又多了一件。
17.
女巫的脸皱纹横生，层层堆叠，深褐色的雀斑星罗棋布，她打量着我的脸，露出贪婪的目光，「公主殿下这张脸确实很合我心意，那么，你想要什么呢？」
「让珞加重新回到大海。」
珞加拉住我的手，委屈巴巴地摇头。
女巫笑得诡异，「这双腿是他放弃大海、舍弃王位才得来的，为此，他宁愿忍受时刻踩在刀刃上的痛苦，他这么爱你，怎么愿意离开你？」
「珞加，」我摸着他柔顺的红发，无情地说出真相：「你爱上的只是想象中的我。你为我永离赖以生存的深海之时，只不过才见过我一面，甚至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更不可能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
珞加，你看到的不过是一层光鲜的外表，然后凭着自己的想象补全了闪闪发光的灵魂，爱上了一个想象出来的异族公主。
但是，珞加，真正的我并不值得你爱，我的灵魂卑劣、丑陋，配不上你赤诚的真心，你不该将它轻易地交给我这样的人。
记住，人类总是自私狡诈，譬如我，我喜欢你，享受着你带给我的温暖，却并不爱你。
我不会爱上任何人，我不需要爱情，我只要权杖。
珞加，人类世界并不适合你，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吧。」
珞加愣愣地看着我，泪水无声滑落。
「听话，等到你再长大些，就会懂得真正的爱不该承受这么多痛苦，而你光是站在我身边就已经很痛了吧。」
我对着女巫重复了一遍，「我要让珞加回到大海。」
18.
女巫点了点头，「好吧，既然他不反对，那么可以成交。现在，我可以取走我的东西了吗？」
「恐怕还不行，条件还没有谈完哦。」
她有些不满地皱起眉头，眼神看起来更凶了，「贪婪的人类公主，你还想要什么？」
我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我要你归还珞加的声音。」
女巫像是听到了笑话，哈哈大笑起来，「公主殿下，您的脸不值这么多哦。」
我点头，「确实不值，所以我要用别的筹码。」
「金银财宝吗？我不需要那些。」
我牵动嘴角，轻笑起来，「不，我要用你的……命。」
女巫察觉到不对，转身的瞬间，纯银打造的破魔箭已经从背后刺穿她的心脏，「你！你这无耻的人类！」
我取过另一把弓，拉动弓弦，对准她的眉心，「我不是才说过吗？我的灵魂卑劣、丑陋，我这样的人怎么会做公平公正的交易。」
她怒不可遏，却被圣箭所压制，动弹不得，只能咬牙切齿，「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要珞加重回大海，要你归还他的声音，然后我手中这支破魔箭会击碎你体内的那一支，不然，我会射穿你的眉心，让你消失得比泡沫都干净。怎么样？你的命总该值当些了吧？」
「你们这些人类还真是一脉相承的狡诈。」
「多谢夸奖。」
女巫阴沉着脸对珞加说：「你过来。」
珞加看着我，没有动。
「珞加，下次爱上别人之前，记得先爱自己。现在，去取回完整的自己吧。」
19.
数年后，当我把圣兰斯特的王旗插上德温王国的城堡，旗帜迎风招展，远处的海风扑面而来，
我再次想起珞加与我告别时吟唱的那首乐曲。
「注定要漂泊的人啊
走吧不要回头
前方是无尽之海
足够自由的灵魂漂泊一生
注定要等候的人啊
等吧不要后悔
身后已空无一物
不如孤注一掷等候一生」
海水洇湿了玫瑰色的长发，阳光灿烂，游曳在大海中的珞加浑身都闪闪发光。
「艾琳娜，等我学会了爱，我还会来找你的。你的灵魂并不丑陋，也许和我想象中的并不完全相符，但它同样美丽，不，它比我想象的更加耀眼。」
「珞加，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传说德温王国曾有一位国王爱上了美丽的人鱼，国王于是把城堡建在了海边，和人鱼日日相见，两人相爱却无法在一起。
人鱼每日垂泪，国王心疼不已，于是找遍全国的巫师，寻求能让两人在一起的方法。
有一位巫师带来了一瓶魔药，他对国王说，只要垂入两人的真爱之泪，许下相同的愿望，就能实现。
国王和人鱼一起落下高兴的眼泪，在心中许愿，等了很久，却并没有奇迹发生。」
珞加被故事牵动情绪，问：「为什么？是巫师骗了国王吗？」
「不，是因为那个前提条件——许下相同的愿望。国王许愿让人鱼长出双腿，而人鱼的愿望是让国王拥有鱼尾。珞加，这就是真实的爱情。」
「艾琳娜，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穿着盔甲，在广阔的天地间熠熠生辉，是注定要征服世界的人，我喜欢这样的你。所以，我会许愿自己失去鱼尾，长出双腿，走到你的身边。」
「听说那瓶魔药至今还保存在那座海边城堡的宝库中。等我攻占德温王国，你会看到圣兰斯特的玫瑰王旗在城堡上盛放，如果那时你还这么想，请来到海边吟唱此曲，我会带着魔药来见你。」
20.
「人鱼的歌声真的很动听，你说是吧，西泽？」
「他还是来找你了。」
「注定要等候的人吗……」我把玩着手中的玻璃瓶，里面浓稠的液体流光溢彩，如同人类杂糅的*。
「你要去见他吗？」
我把魔药高高抛起，又接住，没有回答西泽的问题，径直走下高台，背对着他挥了挥手。
珞加倚在礁石上唱歌，他转头看到我，碧蓝色的眼睛里盛满光彩，「艾琳娜，我在深海里没有一刻忘记过你，思念一日多过一日，让我走到你身边吧。」
「你忘了吗？魔药实现愿望的条件还有一个，要两个人的真爱之泪。」
珞加笑了笑，纯白的小兔子站在陷阱里诱惑着猎人走近，用天使般的嗓音说道：「你会爱上我的，从你决意向我走来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会为我沦陷。艾琳娜，每天都来海边见我吧，终有一天，这瓶魔药会生效的。」
「如果我不来呢？」
「不，你会来的，你舍不得我的，对吧。」
珞加一脸天真烂漫，嗯，有着尖利獠牙的小兔子，或者说是有着小白兔外表的野兽，确实……很吸引我。
「好啊，那么试试吧，我也很想知道，我这样自私的人是不是也能挤出所谓的……真爱之泪呢。」
硕大的夕阳沉入海面，橘红染透世界，美丽的人鱼枕在我的膝上用曼妙的歌喉吟唱着——
「注定要漂泊的人啊
走吧不要回头
前方是无尽之海
足够自由的灵魂漂泊一生
注定要等候的人啊
等吧不要后悔
身后已空无一物
不如孤注一掷等候一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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