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会行动”——海德格尔(Heidegger)这样描述手的实质。[1]但是他对行动的理解却并不是从“积极生活”(vita activa)[2]的角度出发的。对他来说,“实际上在行动的手”更多的是“书写的手”。[3]因此它的实质并不表现为行动,而是表现为笔迹。海德格尔认为,手是“存在”的媒介,而存在是意义和真实的源泉。书写的手会与“存在”交流。而只用到指尖的打字机则会使我们远离存在:“打字机掩盖了书写和文字的实质,它让人们放弃了手的核心区域,但人们对这层关系却并没有足够的了解和认识,即他们忽视了存在与人的本质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变化。”[4]打字机导致了手的萎缩、书写的手的衰退同时也导致了存在的被遗忘(Seinvergessenheit)。毫无疑问,如果当时有电子设备,海德格尔会说,电子设备进一步加剧了手的萎缩。
海德格尔的手用思想取代行动:“手在其作品中的每一个动作都承载着并表现为思想的因素。手的所有作品都基于思想。”[5]思想是手的杰作,数字媒体造成了手的萎缩,也就会因此让思想本身畸形。非常有意思的是,我们看到海德格尔如此坚定地将手抽离行动的范畴,进而将其纳入思维的范畴。手的本质不是Ethos(伦常),而是Logos(逻各斯)。在这里,海德格尔的逻各斯想法源自农民采集(lesen)[6]的手:“如果没有这种采集,也就是在拾麦穗和摘葡萄意义上的采集,我们永远也不会有阅读……任何一个字的能力。”[7]海德格尔以此让逻各斯表现为农民的习惯,这种习惯对待语言的方式就如同它对待耕地一样——照料、开犁和耕种;农民在这个过程中要与隐匿且封闭的土地交流,并且必须面对土地的不可捉摸和深不可测。农民必须恭顺服从、听土地的话:“如果从听命和顺从的意义上来说,(人们)并不是直接用耳朵去听,那么它和听、和耳朵之间就会表现出一种独特的关系。……我们有耳朵,因为我们可以仔细聆听,可以认真倾听大地之歌,倾听它的战栗和震颤。虽然人类有时在被他们滥用的土地表面制造出巨大的噪音,但是来自土地的声音却是他们所不能触及的。”[8]
由“大地与天空,凡人与诸神”构成的海德格尔的世界也是一个农民的世界。在这里,人作为终有一死的“凡俗之人”(Sterblicher)并不是行动者,因为在他们的身上没有体现出初始的新生。这里的神也是那些倾听的、顺从的农民们的神。神的位置处于被归于“田园生活”的“黑森林小木屋”里的“神明角落”里。[9]在《艺术作品的本源》(Der Ursprung des Kunstwerks)中,海德格尔把梵高的鞋描述为农民的鞋,并且从而使农民的世界有了诗意的表达:“在鞋具内里翻出的黑暗破洞中,凝结着劳动步骤的艰辛。在鞋具结实耐用的厚重中,累积了长途跋涉的韧性,那是在刺骨的冷风中,穿越田地里绵延的、一成不变的犁沟的跋涉。……在鞋具中飘荡着大地无声的呼唤、成熟谷粒的悄然赠予,以及冬季农田里荒凉的休耕地那不言而喻的不顺从。”[10]
就像农田里刺骨的冷风一样,在我们如今的时代里,数字的飓风肆虐网络的世界。数字的飓风让我们无法像海德格尔那样“隐居”。海德格尔的农民所面对的“大地”与数码科技是直接对立的。“大地”代表的是“大体不可推测”和“大体封闭”。[11]但与此相对,数码代表的却是一种对透明度的强迫。“大地”排除了任何透明性,它的闭锁对于信息社会来说基本是陌生的。信息的本质就决定了它是公开呈现或者必须被公开呈现的。透明社会的强制性也就意味着:所有的一切都必须作为信息公开呈现,必须供所有人获取。透明性是信息的本质,它就是数字媒体的基本步调。
海德格尔的“真相”(Wahrheit)经常被隐藏(sich verbergen),它不会贸然呈现,它必须从“隐匿”(Verborgenheit)中“攫取”(entrissen)而出。“隐藏”的负面性是真相的内在“核心”。[12]它本质上属于真相的一部...
与之不同的是,信息没有可供其规避、供其隐藏的内在空间,即内向性(Innerlichkeit)。海德格尔会说,它没有跳动的心脏。信息的特点是纯粹的正向性和纯粹的外在。
信息是积累的、叠加的,而真相则是排他的、有选择性的。与信息不同,真相不会堆积。也就是说,人们并不会经常遇到真相。大量的真相是不存在的,但信息群却是存在的。失去了负面性,就会造成正面性的粗劣聚积。基于其正面性,信息也和知识区分开来。知识并不是显而易见的,人们不能像发现信息一样去发现知识。获取知识经常要以长期的经验为前提。因此,其时态与信息完全不同,后者是短暂的、临时的。信息的表现形式是明确的,而知识的表现则是含蓄的。
土地、神和真相属于农民的世界。如今,我们不再是农民,而是猎人。就如同猎人寻找猎物一样,信息的猎人也在作为数字狩猎场的网络中游荡。与农民不同,猎人们是移动的。没有强迫他们安家的农田,他们不会定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机械时代的人们还没有完全摆脱农民的习惯,因为那时的人还被机器束缚。机器就是他们的新主人,强迫他们被动地运转。工人回到机器那里,就好像农奴回到地主的身边。机器就是世界的中心。数字媒体带来了一种新的劳动拓扑学。数字的劳动者占据了世界的中心。更确切地说,在这里已经没有中心可谈。用户和他的数字设备更像是构成了一个整体。新的猎人不再作为机器的一个部分被动地运转,而是和他的数字移动设备一起主动地操作。在旧石器时代,这些设备就是猎人手中的矛、弓和箭。但新的猎人不会陷入危险,因为他们用的是鼠标,他们猎取的是信息。这也正是他们和旧石器时代猎人之间的区别。
权力和信息不能很好地互相兼容。权力喜欢隐身于秘密之中。它会编造事实,以便完成自己的登基或就职。权力和秘密都有内向性的特点。而数字媒体却恰恰是去内向性(entinnerlichend)的。在信息猎人看来,层层权力等级就是他们获取信息的障碍。因此,要求透明度也就是他们的策略。
如广播一类的大众媒体建立了一种新的权力关系。收听者被施加了一种声音,交流是单方面完成的。这种不对称的交流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交流。它类似于一种公告。因此,这样的大众媒体和权力以及统治之间有着姻亲关系。权力强制推行这种不对称的交流。不对称的等级越高,权力也就越大。与之不同的是,数字媒体生成了一种天然的交流关系,即对称的交流。信息的接收者同时也是发送者。在这种对称的交流空间中是很难植入某种权力关系的。
傅拉瑟认为,媒体的飓风迫使我们重新回到游牧生活。但是游牧民族以饲养牲畜为生,他们不具备猎人的心态。过去和现在之间的分界线划分的并不是定居者和游牧民族,而是农民和猎人。今天,就连农民也表现得如同猎人一般。“耐心”“舍弃”“沉着”“胆怯”或者“温和”,这些海德格尔眼中的农民的特点都不属于猎人的习性。信息猎手毫无耐心,无所畏惧。他们不会“等待”,只会潜伏;他们不会等到瓜熟蒂落,而只懂得手疾眼快。对于他们来说,重要的是每一次点击都有猎物入囊。他们的时态是绝对的当下。一切阻碍他们视线的东西都会很快被清除。数字狩猎场上的这种绝对的视线就叫作透明性。猎人和信息的采集者就是透明社会的居民。
未来,数字社会中的信息猎人们将带着谷歌眼镜(Google Glass)上路。这种数据处理眼镜代替了旧石器时代猎人们的矛、弓和箭。它将人眼直接与互联网联通。佩戴者仿佛能洞穿一切。它将引领全信息时代的到来。谷歌眼镜不是工具,不是海德格尔所说的“用具”或者“手边之物”,因为人们不会将它拿在手里。手机却还是一种工具。但谷歌眼镜如此贴近我们的肉体,以至于被感知为身体的一部分。它让信息社会更加圆满,因为它让存在与信息完全同步。
信息以外的东西是不存在的。托数据眼镜的福,人类的感知实现了彻底的高效率。现在,人们不仅仅是每点击一下都有猎物入囊,而且是每看一眼都会有所收获。看世界和理解世界同步完成。谷歌眼镜使猎人的视觉绝对化:不是猎物的东西,即不在信息范畴内的事物全都被隐没(ausblenden)。然而,感知的深层快乐却在于这些行为的无效率之中。它源自徜徉于事物却不对其加以利用和榨取的长久的目光。
[1] Martin Heidegger, Parmenides, Gesamtausgabe Bd. 54,Frankfurt a. M. 1992, S. 125.
[2] 指《人的境况》(The Human Condition)一书,1958年出版,德文版名为《积极生活》(Vita Activa),在此书中汉娜·阿伦特建立了著名的“行动理论”。
[3] Ebd.,S. 119.
[4] Heidegger, Parmenides, Ebd., S.126.
[5] Martin Heidegger, Was hei?t Denken?, Tübingen 1971, S. 51.
[6] 在德语中,“采集”和“阅读”是同一个词,即lesen。
[7] Ebd.,S. 211 f.
[8] Martin Heidegger, Heraklit, Gesamtausgabe, Bd. 55, Frankfurt a.M. 1979, S. 246 f.
[9] Martin Heidegger, Vortr?ge und Aufs?tze, Pfullingen 1985, S.161.
[10] Martin Heidegger, Holzwege, Frankfurt a. M. 1972, S. 22 f.
[11] Ebd., S. 36.
[12] Heidegger, Zur Sache des Denkens, Tübingen 1988, S. 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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