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央广网
编者按:
“金海辉”号货轮于6月21日凌晨离开天津港,承载10.5万吨黑黝黝的煤炭南行至广东珠海,航程近1158海里。此前,央广网记者随轮远行,与海员们经历7天的“奇幻漂流”,揭秘海员真实生活,体味他们的“酸甜苦辣”,也感受新时代下中国140万船员的新风貌。
6月22日19时46分,黄海海面,夜色渐深。
黑夜中的大海总比白天更可怕。从“金海辉”号驾驶台两侧的舷窗望出去,茫茫海面,看不到一丝光亮。
大海变幻莫测,但看久了却乏味,这乏味更让人觉得船晃得厉害,更像睡在火车卧铺上,周围轰轰作响。作为深度睡眠障碍者,来了船上几乎弄丢了生物钟。我的房间与驾驶台仅一层之隔,决定索性熬个通宵,跑去找驾驶室大副陈捷、二副林志剑,三副陈泽龙聊聊天儿。
如今的货船上都采用了智能化的操作装备,船在海平面上航行时,一般由大副、二副、三副每人值两次班,一次4小时,轮流交替,3个水手辅助操作。虽然只有几个人,但绝对可以操纵这条10万吨级的散货轮。
6月22日 20:00至凌晨
驾驶室内体验操舵远航
夜间航行,主要依靠雷达、电子海图和驾驶员的夜视瞭望。
使上好大劲儿才推开驾驶室那道门,三副陈泽龙正站在正中间的操作台旁,紧盯着眼前有近百种大大小小的仪器设备磁航仪、雷达仪等,他周围的操作台、海图室、驾驶员休息区界限分明。不同于楼下的一个个小房间,驾驶台相当宽敞,再加上270度的全景玻璃窗,白天的话视野一定极好,但仍逃脱不了单调的“海天图”。
三副有些腼腆,我时不时抛出问题惹他一笑,才慢慢对我放下“戒备”。
“必须时刻盯着前方,巨型货轮有很大惯性,一旦遇到障碍物不提前察觉到,会很危险。”他捶了捶站了近80分钟的小腿,继续讲道,听别人说,几年前,有一艘船在太平洋上开了十几天也没碰到一艘船,后来终于碰到了一艘,船长一对话,居然是校友,双方就聊得很兴奋,竟然聊着聊着就撞上了。
此时船只所在的经纬度
眼下船在平静的海平面上航行,四野皆是滔滔海水,只能偶尔看到远处漂着一两只货船。
“每天都这么神经紧绷......”我追问。
他刚要开口,又不作声了。
“偶尔有信号时,本来还玩玩王者荣耀,不过我在船上负责的事务比较杂,总是玩到一半就被叫走了,后来账号就被查封了。”船上超一半船员是年轻人,科班出身的陈泽龙也是其中之一,今年29岁,福州福清人,跑船4年了。2014年,他第一次登船,从中国跑到韩国,再到越南、马来西亚、印尼,最后回国,这是他跑过最长的航线。
所以,长时间夜航后,他早练就了夜视瞭望的“特异功能”,即便在我看来舷窗外黑茫茫一片,但在他敏锐的眼睛里,总能及时准确发现航线上一些障碍物。
当然,也少不了助航设备。
一回身,一眼便被操作台最左边的大“电脑”吸引。“这是海图导航系统,算是我们的千里眼、顺风耳吧,路标、拐弯点、障碍物等关键点都能迅速查到。”陈泽龙轻点鼠标,屏幕上马上可以看到,10海里以外的航道信息、船只信息一览无余。尽管电子海图精确度很高,但如今航行中依然保留纸质海图。
纸质海图工作区
“也是为了防范电子设备出现意外嘛。”除了各类仪表的光,驾驶台里几乎是漆黑一片。赶在天黑前,三副身后的黑色幕帘被死死拉严,没留一点缝隙。
“为什么不开灯啊?”我问道。三副告诉我,驾驶台必须关闭灯光,才能看清前方。而光亮也会影响海上其他船只行驶,这是海上的“规矩”,和晚上开车是一个道理。昏暗的灯光下,三面长帘隔成的小空间,也恰好成了纸质海图工作区。每航行一小时,他就要在这上面标注即时船位和时间,记录航行轨迹,上面满是用红笔和铅笔勾画的海图符号,涉及航行海域深浅变化、沉船标识等,以提醒驾驶员航行时特别注意。
“你看,前面有道亮光。”船快行驶至山东半岛一带,他伸手指向漆黑海面的不远处,根据夜航经验判断,这依稀可见的“亮光”,是航行在海面上的船舶发出的,其中亮度高的多是渔船。随后,回身查看了一下雷达,没到几秒便获知了这些船舶的坐标、长宽、船舶类型和航行状态等基本信息。
后来,我从三副那得知,雷达和海图结合使用,有助于驾驶员作出精准判断。
电子海图
在船上没有信号的情况下,这些先进的航行设备“四通八达”,但却没法儿联系上最想见的人。
“我从毕业开始,就一直相亲。海员媳妇可不好找啊,一出去好几个月才上岸。”可幸运的是,上船前一个月,三副和女朋友刚定亲,也是通过别人介绍认识的,但还要在7个月后有了公休时间,才能再见面。
交谈中,陈泽龙虽然表面笑嘻嘻,但还是向我念叨了自己前一阵儿的烦心事儿。订婚前,女方有些迟疑,考虑到俩人一年到头只能见几次面,多数时间靠通讯设备联络感情。“我在船上一个人干着急啊!”最后,家里七大姑八大姨连番上阵劝说,风波才算平息。
直到现在,他还在纠结是否要寻求一份陆地上的工作。“一年到头不在家,你耐不住寂寞,整个人就会很郁闷的。”刚入行时,陈泽龙也经历过这样的一段时光。
“那怎么办?”我问。
“只能等船靠岸,上岸走走,接接人气儿呗。”他挠了挠头,语气有些无奈。
上了岸,朋友经常跟他开玩笑,“你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怕啥?!”但听后,陈泽龙也只是附和着一笑而过。
6月23日 凌晨至4:00
今天我“值”大夜班
凌晨3点40分,交班的二副林志剑来了,个头不高,面色有些憔悴。
干船员11年,穿梭于东南亚各大港口,上岸经商失败后,放不下这份“行当“,选择再次上船。
“情况怎么样?”三副将本船的船位、风向风力,附近是否有碍航物等情况告知二副,这才算交班完毕。林志剑提前20分钟就到了驾驶室,夜间航行危险系数加倍,要提早过来让眼睛适应夜视环境。除了负责驾驶台所有仪器设备的检查、记录和维护,还要及时更新海图、每周权威机构发布的最新航海通告。
气象图
“比如,哪里沉了船,哪里要改道,更新不及时就可能出意外。”夜间行船,让二副成了“夜猫子“。看我这黑眼圈,回家老婆都不认识了。”几天后,他将和记者一起下船,这次是他离开家时间最长的一次,历时9个月。3岁的小女儿已经学会走路了,但他陪伴的时间加起来也就半年多。
这些事儿,也只能晚上窝在房间时想想,多数心思还是要放在船上。
“金海辉金海辉,××船叫,前方哪里会船?”4时22分,二副手里的高频电话滋啦啦地响,这是海上的交通神器,能收到电波信号的船舶之间可互相通话,从而作出避让操作。总有人不“守听”,极端的就是长期霸占高频,聊天唱歌、侃天说地。
船行寂寞,只能高歌一曲聊以自慰,听二副说,这附近海域还有个“黄海歌神”。
但渔船多的时候,大家也没心情干这事儿。
二副从不参与,他有自己的排解方式。之前待过的一条船上(甲板)有个破旧的篮球框,但是甲板有点斜,掉到海里的篮球根本数不清。在岸上酷爱篮球的他只能改打乒乓球,是船上的“球王”。偶尔有信号时,也会看看岸上流行的综艺节目打发时间,比如最近流行的《创造101》。
“就怕回到陆地,和朋友没什么话题聊。”说这话时,二副的语气有些低落。
“在船上呆半年,会憋出内伤吧?”我和他开玩笑说。
但尽管有很多不如意,但大海对二副林志剑还是有强大吸引力。他喜欢观察海水颜色的变化。太平洋深处的那片海蓝得纯粹、自然,包围在海阔天空之中,“挺美妙的。”无聊打发时间时,也会索性和海上的动物作个伴儿。“上一趟航线,有两只乖巧的海鸥一直从北方跟到珠海,在二舱、三舱间飞来飞去。船上的老木匠每天就用食物喂他们,一路喂到北方,“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在他眼里,海鸥有时也像极了海员,有时周遭狂风恶浪,抖抖翅膀,翱翔如旧。
“有时,船行至印尼,当地人会用这些在国内销售相当昂贵的海产品同他们兑换啤酒。”这些都是二副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来回咂摸的回忆,船只要停到港口,就会很多人边跑边喊:“有小船来了,小船来了。”随后,船员一窝蜂地下船,和一群肤色黝黑的中年妇女讨价还价,有些渔民不太懂英语,就只能靠计算器或比手画脚沟通交易。“换来的海鲜,除了用作船上伙食,吃不完的就直接扔在甲板空闲处晒干,做虾干。”
到了港口,林志剑就跑下船,把这些“宝贝”寄回给家人。船行寂寞,他想得更多的是如何给自己“找乐儿”。
6月23日 4:00至8:00
绝望两分钟
上午4时10分,船驶过渤海湾,一刻不停地向南开去。
“小王,有日出!要不要下来拍摄?”每天24小时中,凌晨4点到8点和下午的4点到8点,大副陈捷要在驾驶台值班。这两个时间,正是看日出和日落的最佳时间。经由驾驶室时,我推开门进来,见到大副正在指挥水手操舵。日积月累的海上生活,在他的阳光帅气的脸庞两侧,留下了安全帽系带的印记。对他而言,这些景象看多了,也就没那么多兴趣了。
转眼间,天水相接的地方出现了一道红霞。红霞的范围慢慢扩大,最后,像颗咸蛋黄一样“蹦”出了海平线,亮光射得人眼睛发痛。我赶紧按下相机快门,猛地一回身,向船舱甲板区望去,镜头里竟出现了几位水手。
他们在甲板上冲水,时有海风将他们本就肥大的工作服,吹得更鼓。黑皮钢头工鞋,灰色厚工服,橘黄色安全帽,粗线白手套,不仔细看,根本认不出眉眼来。“一天下来,嘴里尽是苦咸的海盐。”这是大副昨晚就布置下去的任务。他们要将相当于三个足球场大小的甲板冲刷净,上面满是散落的煤炭块,七零八落。
冲洗甲板舱盖看起来很清爽,但有时,却是件苦差事儿,比如在冬天的中国北方。“即使下大暴雨,也要在外面干活儿的,那首《水手》怎么唱得来着?”31岁就升做大副的陈捷早就习以为常,而他的淡定,也源于在海上见惯了大风大浪。
他忘了是哪一年,只记得是冬天,从西伯利亚来的冷空气进入东海,风力一度达到8到9级,不到1万吨的小船行至福建沿海一带,需横穿台湾海峡。船上装满了集装箱,班轮航行,必须按点到港。
“基本上‘横风横浪’地走,站在驾驶台一侧,感觉脸快贴到海面了。”陈捷眉头紧锁。
“你会晕船么?”我有些好奇,毕竟他跑船近10年了。
“我把桶放在旁边,这边吐干净了,这边再开船,觉得受不了再吐一下。”船体倾斜30度,晃得愈加厉害,上下起伏,陈捷随着海浪晃动,眼睛紧紧盯着前方,不时吐掉几口,手里握着黑色的驾驶盘,左左右右。
危险在一步步逼近。浊浪最高时达三四米。
巨大的金属断裂声音袭来,“糟了,给船舱主机提供电力的副机坏掉了!”这是他的第一反应。现在回想,陈捷竟有些后怕,万吨级的巨轮在大海里像一片树叶,船上的人就像被困在树叶上的蚂蚁。不能躲藏,只能硬扛。“如果当时连主机也停掉了,整个船就没了动力;再被风浪狠狠的摇几下,集装箱一旦掉下去,导致重心移位......”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愣了几秒。
所幸的是,副机得到及时抢修,海风也逐渐平息。“捡了条命回来,又逃过一次。”陈捷一直相信自己的运气,但也不止一次跟死神擦肩而过。
谈到死亡,船上似乎有些忌讳,我也就没再聊下。
但陈捷却并不避讳,主动向记者聊起这话题,“我是上有老,下有小,和很多海嫂一样,老婆早就辞职做了全职太太,这个小家庭要全部依赖于我。如果有一天真的发生什么,整个家就完了。”
“过几天靠岸后,最想做的事儿是什么?”我问。
“去医院吧,前几天急着值班吃饭有些快,感觉有东西卡在喉咙里了,一直不舒服,挺了好几天,撑不下去了。”陈捷的回答,竟让我有些意外。
后来他告诉我,在船上,一般的小痛小病都能医治,实在有大病可以呼叫海事救助直升飞机接送,前往其他国家港口治疗。
(记者 王晶 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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