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沉默着,身体在推搡中剧烈摇晃,声音也越来越嘈杂。铃铛、喇叭、铜片……所有的声音都从她身上发出,听上去杂乱无章,甚至有些尖锐。
这是一名普通的中年女性,既不强壮,也不孱弱。她穿戴着一套“身体乐器”,连脸都被乐器挡住,变得面目模糊。
她身边站着一个长相平平的男性,他看起来很平静,既没有暴怒,也不显得神经质。他手里握着鼓棍,如同演奏一件乐器一样,对女人进行“推搡”和“殴打”。女人始终站在那里,她细微的呼吸、情绪,她身体的摇摆、摔倒,都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声音,被收集在一起,编织出一首曲子。
这是一场模拟家庭暴力的行为艺术。“身体乐器”的创作者孙雪怡将这一装置命名为《亲爱的请演奏我吧》。
《亲爱的请演奏我吧》视频中,“演奏者”正在通过“殴打”方式进行“乐器演奏”。受访者供图
她回想起发生在自己身边的家庭暴力行为,似乎总是以“声音”的方式出现:打、砸、争吵、呼喊和哭泣,总是发生在深夜的密闭空间里,它会在邻居敲门之后消失不见,在太阳升起后神奇地隐形。在外人看来,施暴者仍然礼貌,受害者依旧开朗,而在谈起暴力的时候,所有人都变得沉默。
从这些细微的观察中,孙雪怡想到用“声音”作为载体,来表现社会中常见的家庭暴力问题。根据联合国发布的《2018年暴力侵害妇女行为发生率估算》报告,全球每3名妇女中就有1人遭受家庭暴力。
2021年,北京市东城区源众家庭与社区发展服务中心对反家暴法实施5年来,北京市各级法院对外公开的320份涉家暴案的判决书和175份人身安全保护令裁定进行了大数据分析。分析结果表明,家暴受害人中女性占比88%,且受害人求助司法救济的意愿不高,再加上此类案件举证难和认定难,家暴认定比例偏低,赔偿请求的支持率也偏低。
而艺术或许在更为微观的层面上,折射出社会现实。孙雪怡将“身体乐器”拍成了视频,并进行展览。她看到遭受过家庭暴力的女性在视频面前崩溃大哭,也面临“过于残酷”的争议,但她希望,这件作品可以给那些家庭暴力的受害者逃脱的勇气。
11月25日国际消除家庭暴力日,新京报记者对话了创作者孙雪怡:
替沉默的家暴受害者“发声”
新京报:为什么想到做一套“身体乐器”来隐喻家庭暴力?
孙雪怡:这是我的毕业设计,我本科就读于西安美术学院公共艺术系,创作毕业作品时,我想让它和社会议题有所联系,具有一定的公共价值。
选择家庭暴力方向是源于我听到的一起家暴。有段时间,我楼上的情侣每天凌晨都会吵架。起因都是很小的事情,吵着吵着开始互相谩骂脏话,接着打砸家具,还有一些殴打的声音,然后就是女孩子非常响亮的哭泣、叫喊声。但是当我上去敲门时,声音立马停止了,如果第二天遇到询问他们,他们也会对此默不作声,互相隐藏,刻意去回避这件事。
沉默,隐匿,我发现这是家庭暴力里一个很重要的特点。我就想用声音去替“她”发声。
“身体乐器”各部分构成细节图。受访者供图
新京报:你的创作过程是怎样的?能描述一下最终的成品吗?
孙雪怡:一开始我的想法是从家具入手,用椅子、桌子这些家具去和房间产生联系。比如,可以利用椅子腿跟小提琴和弦连接,椅子腿被折断时,就会有一段声音,同时可以用一个装置把它复原回来,声音又消失了。
但我担心这样过于晦涩,观众难以理解,最后还是选择了用人更直观地呈现。
在设计上,有些原理是共通的。比如说面部键,鼻子和脸颊的部分是两块铜,铜受到击打非常容易发声。
嘴上的装置,其实跟口哨是同样的发声原理。当你在经历家暴的时候,很自然地会哭、喊。含了这个乐器件后,因为身体受到击打,四个哨子同时接触气流,但接触得不均匀,用力点不同,就会产生非常尖锐但又含糊、起伏不定的口哨声。
头部的装置有两部分,一个是像头盔一样的响铃,一个是木质的像木鱼片一样的东西。当经历家暴、你的头开始摇晃的时候,太阳穴两侧银色的键就会发出声音。手上的装置和响铃是同一个原理。
在模特背后还有一个喇叭,模拟被家暴者呼救的声音。还有一部分是铃铛,有两枚跑马铃、两个弯钩一样的小铃铛,还有三个类似寺庙里撞钟的铃铛。它们声音不同,有的是清脆的“叮”,有的是很沉的“嗡”,有的强,有的弱。模特身体摇晃幅度越大,牵动的乐器越多,声音就会越嘈杂。我就用这些声音来编成一首曲子。
新京报:你对“施暴者”和“受害者”的选择有什么要求?
孙雪怡:我要求佩戴装置的模特是一个中年女性,至少30岁以上,因为从数据来看,更容易遇到家暴问题还是在结婚之后。“施暴者”没有太多要求,普通男性就可以,我不想让他显得特别凶神恶煞,或者存在某些神经质的状态。
我希望呈现模特“客体化”的效果,像一件真正的乐器一样,不能去反抗,不能做一些自主行为。即使被推倒、摔倒了,也要立刻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这也是对现实的一个隐喻。
2021年5月,孙雪怡(中)和两位演员正在排演。受访者供图
“希望受害者拥有逃脱的勇气”
新京报:作品面向公众后,其他人的反应是怎样的?
孙雪怡:我记得毕设现场展览的时候,一个女孩子有些颤抖地站在作品前,我问她,她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她才过来,突然就哭了,她说这件作品让她想到了曾经被家暴的经历。这可能是一部分人被打动的点。
还有一部分人觉得这个作品看起来只是一次暴力而已,甚至是在美化、推崇暴力。他们会直接把自己的伴侣或者孩子拉走,不愿意让他们去看这个作品,非常抵触。
有一次在贵州展出的时候,一位家长找到了我,觉得这段作品过于“残酷”了。她说,如果用一种更“美”的方式去展现,比如一个法国艺术家选择用舞蹈去化解暴力,这样她和孩子可以一起看,也更加能接受。我的想法是,现实中的家庭暴力可能更加残酷,这已经是演绎后的结果。
但我同时也在思考,我做的是公共艺术,是面向大众的,如果孩子看到也许会产生困惑,家长也会担忧。包括我选择“受害者”的女性视角,无论怎么规避还是带有一定的指向性,这是我在创作上遇到的问题,虽然在家庭暴力的语境里面,很容易就指向女性,但也有一些男性受害者。
2022年6月明日视线群展,孙雪怡和伙伴布置好的展厅。受访者供图
新京报:观众说“残酷”或者哭,这些反应你之前预料到了吗?
孙雪怡:哭是能预料到的。当时做出来这个作品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惊悚”,感觉浑身起鸡皮疙瘩。我自己没有亲身经历过家庭暴力,但是我看到那个“演奏者”,心里面就开始发毛,很容易代入“被演奏”的角色。
新京报:你希望自己的作品对身处家庭暴力中的受害者有什么帮助吗?
孙雪怡:如果现实中正在遭受家庭暴力的人看到这个作品,也许会感到痛苦,但我更希望他们可以从中受到一些启发和激励,拥有逃脱的勇气。
新京报记者 徐杨
编辑 刘倩 校对 吴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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