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天堂的父亲

走向天堂的父亲

首页冒险解谜未上锁的房间4往逝更新时间:2024-07-29

走向天堂的父亲

作者:黄风

1975年农历八月十六,一个光头男孩站在一轮巨大的月下,月亮像神秘的双面神伊阿诺斯,把光明与黑暗同时呈现给光头男孩。他看到内心的喜悦像月光一样流淌,也看到内心的恐惧遍布院中的角落。喜悦驱使他勇敢地向院门走去,急于上街去诉说父亲的死亡,尽管其时的街上行走的只有寂静,他不会碰上一个人,甚至一条狗一只猫。然而,当他走到院门下的时候,恐惧的阴影又让他顿失勇气,仿佛刚死去的父亲就站在院门外,他伸出去的手变得畏缩不前,不敢上前把院门哗啦一声打开。

母亲的哭声从屋里连绵不断地传出,就像学校拔河比赛的绳子,而他成了那系在绳子中间角逐的手帕,在母亲哭声的一阵阵催促下,他被喜悦与恐惧势均力敌地拉来扯去。望着两扇漆黑的院门,他伸出去的手最终缩了回来,然后像只遭受遗弃的羔羊,躲到照壁下蜷作一团。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那个夜晚之所以能记忆得如此清晰,从往逝的月光之河中,像一面镜子水淋淋地打捞出来,那个光头男孩无疑就是我了。

在我清晰如故的记忆中,父亲的死亡反复无常,而且持续时间很长,仿佛在进行一场拉锯战。父亲死亡展现出来的长度,使我对死亡的简明扼要,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它远非人们所形容的那么简单,就像噗地吹灭一盏油灯。在两个星期的时间里,我目睹了父亲走向死亡的历程,就像阴沉的天空下的一段坚韧的路,笼罩着一种日暮荒凉的色彩。路旁没有树木,田野里没有庄稼,也看不到一只飞鸟。在这段路上,背井离乡的父亲是孤独的,一行身不由己的足迹,时而走得轻松自如,时而走得痛苦不堪。

父亲第一次病重是八月初三。一口平时轻易就能吐出来的痰,这天却顽强地坚守在父亲喉咙里,能听到汤圆一般的上蹿下跳。父亲的脸已憋得发紫,可那口痰就是吐不出来,母亲急得浑身发抖,像无数的飞蝗飞过心际。此时,作为一个孤力无援的女人,面对死亡线上挣扎的丈夫,最能想到最能办到的事情,就是赶紧打发身旁的我把村里的医生找来。

医生被我找来之后,面对苟延残喘的父亲,一时间也手忙脚乱,把药箱里的器具摆放下一摊。明亮的针管闪耀着拯救的光芒,像地狱通往天堂一线明亮的蛛丝。但是,医生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他把听诊器往脖里一挂,把母亲叫到屋外说:

“婶子,准备料理后事吧,我叔怕是不行了。”

然而,就在医生把母亲叫出去的时候,父亲随着呼噜噜一声,像堵塞的下水道给突然输通了,那口上蹿下跳的痰被他咽了下去,紧接着是一阵响亮的喘息:

“水,拿水来,水!”

听到父亲水水水地吆喝,我、母亲还有医生一下子瞪大了眼,突如其来的惊喜让我们六神无主,母亲赶忙从水瓮里舀了一瓢冷水端到父亲面前,我一看跳了起来:

“不能喝,那是冷水,不能喝!”

母亲这才如梦方醒,把多半瓢冷水倒回瓮里,拿温壶兑了一些开水,然后端到父亲面前。干渴的父亲竟一下坐了起来,一改先前的行将就木之状,表现出一种可怕的精神,就像饥饿至极的野兽。他不等母亲用小勺一口一口去喂,就从母亲手中凶狠地夺过水瓢,把瓢里的水一口气喝了下去,咕咚咕咚的声音,像石块穿越深邃的井筒。父亲喝水的时候,水瓢几乎翻扣到了脸上,眉毛和鼻尖上沾满了水,一边喝一边顺着下巴往下流,把胸脯流得湿淋淋的。

一瓢水喝下去以后,父亲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像得到充足浇灌、枝叶舒展了的庄稼一样,然后把水瓢当啷一丢,头向后一仰倒在枕头上。看着父亲轻松地闭上眼睛,我们惊异得面面相觑。因为那是一个很大的铜水瓢,是家里曾经做豆腐用来舀浆水的,一瓢水差不多能灌满一温壶,即使换给常人也是不可想象的。

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父亲,又开始了小儿般的放肆,一股老尿从被窝下蔓延出来,浓重的尿味弥漫了屋子。母亲再一次变得惊惶失措,赶紧揭过被子给父亲揩抹,父亲的身下早已一塌胡涂,好像喝进去的水都尿了出来。母亲揩抹干净父亲的身体,又让我抱起父亲的双腿,一把一把揩抹被褥,每揩抹几下就得换一块抹布,几块抹布都揩抹得湿淋淋的,然后就在地下的便盆上拧干,一并丢到洗衣的木盆里用清水泡上。

就在我抱起父亲双腿的时候,我第一次发现父亲瘦得怕人,用皮包骨头来形容毫不过分。我抱着父亲的双腿,如同抱着芦柴棒一样,腿的细瘦使父亲的一双脚掌显得特别大,到了近乎夸张的程度。已两年卧床不起的父亲,被病魔折磨得几乎失去了人样,浑身散发着一种死亡的气息,让我感到头皮一阵阵地发麻,就像一盏悬挂在屋檐下的破败了的灯笼,能看到父亲的心灯正摇摇晃晃地走向熄灭。

屋里的空气变得污浊不堪,两只苍蝇嗡嗡地横冲直撞。医生一开始碍于情面坚持着,最后还是用手把嘴一捂,跑到屋外哇哇地干呕起来。听着医生哇哇的干呕声,母亲现出一脸的疲惫与无奈,把一缕汗水湿透了的鬓发撩到耳后,对父亲说:“你病是病,可尿也得说话呀!”

可是父亲充耳不闻,一瓢水痛快淋漓地喝下去,一泡老尿痛快淋漓地撒出来,早让父亲痛快淋漓地进入了梦乡。鼾声之大,前所未有。医生干呕罢从屋外进来,看着沉沉入睡的父亲,一边往药箱里收拾器具,一边对母亲摇摇头说:

“婶子,你还是准备料理后事吧。”

医生郑重其事的叮嘱,加之父亲像为自己掘墓一样的鼾声,让母亲不得不相信一个事实:父亲已无可救药,需要来着手操办后事。第二天一早,母亲就给我带上几块钱,还有两个旧信封,让我到镇上的邮局去拍电报,一份拍给远在包头的姑姑,一份拍给在太原工作的哥哥。站在邮局高大的柜台下,就像站在给父亲抓药的药店的柜台前,我感到一种莫名的畏惧,那药里的蜈蚣、青蚨、埋头蛇曾让我害怕至极。一个漂亮的女邮电员坐在柜台里面,从我进门的那一刻起,她就眼睛忽闪闪地盯着我,等我走到柜台下,便问:

“你要干啥,寄信吗?”

我怯生生地摇摇头,然后大声说:

“我爹快要死了!”

女邮电员听后一惊,接着启齿一笑:

“是吗?可你爹,我又不认识。”

我不禁有些恼怒,本想一说出父亲快要死了,任何人都会引起足够的重视,却没想到她如此不当回事,轻松得就像饭后拿着牙签剔牙。我便把母亲给带的几块钱掏出来,啪地放到柜台上说:

“我娘叫我来拍电报!”

这次女邮电员不笑了,她掉过头去朝屋外“兰姐兰姐”地吆喝了两声,然后说有个孩子的爹快死了,要拍电报。见屋外没有应答,她就收起柜台上的钱,起身说:

“我给你拍吧,往哪?”

我把两个旧信封递上去,又按照母亲的吩咐,把姑姑和哥哥的姓名、地址重述了一遍。女邮电员走进话务室,我从小窗口看到她戴上耳机,一脸素净地坐在那里拍起电报来,心里顿时生出无限的羡慕,那滴滴答答的发报声听了,就像成群的鸽子从眼前飞过。我看得两眼发直,甚至发狠地想,长大了就娶她作媳妇。那次去邮局给姑姑和哥哥拍电报,使我终生难忘,直到现在对邮局都怀有一种绿色的依恋。

从镇上的邮局回来,母亲又打发我往返几十里路,去把两个姐姐叫来,从此家里变得像节日一样热闹。而这正是我所期盼的,自从父亲卧床不起后,家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沉闷,除了污浊不堪的空气,就是父亲病痛时的*。母亲疲惫的脸上,时常笼罩着一种掩饰不住的凄情,我凡事都得看母亲的脸色行事,不敢表现出任何的放肆与快乐,特别是父亲病重的时候,我连出气都小心翼翼。我感到家变成了一个菜瓮,一个漂满白沫子的菜瓮,我和母亲被腌得失去了色泽,每个毛孔都散发着老咸菜的馊味儿。

姑姑和哥哥回来后,家中的热闹开始与日俱增,我知道这时候无论怎样,母亲也不会轻易责怪我的,于是从早到晚比大人都忙,在人缝里进进出出,像一个饭店里跑堂的小伙计。更让我兴奋无比的是,因为有亲戚不断来探视父亲,特别是因为姑姑回来,母亲每天都得竭尽所能地改善饭食,只要改善就少不了我的份儿。还有别人给父亲带来的水果点心,我总是佯装稀罕地围着蹭来蹭去,最后在母亲严厉的目光下,可是又碍于亲朋的面子,不得不转而一笑的时候,获得一个水果或一块点心。我佯装的伎俩,几乎屡试不爽。

那段日子,我的嘴唇总是油光光的,常拿着一个水果或点心,就像高举着一面旗帜,跑到街上向伙伴们炫耀:

“我家今天又来客人了!”

如果谁对我的话表示出足够兴趣,我就会告诉他客人是从哪里来的,并且详细描述客人穿的什么,带来了什么好吃的,然后说:

“我家今天又准备吃包子!”

临终之际的父亲,病情实在是无可捉摸,令全家人防不胜防,这天中午正要吃饭的时候,父亲又突然发作起来,两手抓着被痰窒息的喉咙,抓得脖子里一道道伤痕。全家人赶紧放下碗筷,一起围到父亲枕边,像围着一个难产的孕妇,人人手里拿着一个空罐头瓶,焦急地等待着那口痰的降临。父亲的痛苦传染了每一个人,每一张脸都跟着痛苦起来。

父亲的喘息越来越沉重,就像一架破败的风车,每一声喘息都精疲力竭,似乎在作最后的挣扎。母亲拿着罐头瓶的手开始颤抖,她把罐头瓶搁到炕沿上,然后绝望地闭上眼睛,对我大姐说:

“你爹,这次怕是活不过去了,装老衣裳放在柜子里,拿出来准备给他穿吧。”

母亲的话无疑是对父亲的判决,让大姐、二姐、哥哥和姑姑的手也跟着颤抖起来,脸上焦急与痛苦的表情,立刻为惊恐与悲伤所取代,接着号啕大哭起来。

我被他们的哭声感染,张了张嘴也想哭,但是没有哭出来,只是眼皮像沾了点水似的眨了一眨。对于父亲的死亡,我早已习以为常,像在观看一场重复的游戏。父亲每次病重,我不能说不悲伤,可就是沉痛不起来,烟一样转瞬即逝。父亲得病的时候,最初是两条胳膊不听使唤,接着两条腿也无力行走,最后全身都瘫痪了。但令人惊奇的是,父亲一到为痰折磨的时候,瘫痪的胳膊和腿就会变得坚强有力,又抓又蹬的让人大惑不解,这似乎注定了父亲的病最终无法确诊,在通往天堂的路上愈走愈远。

自从父亲得病以后,母亲就竭尽全力为父亲医治,把两间西房卖掉了,把外祖母当年陪嫁她的几十块银圆也花出去了。大小医院能去的都去过了,也找过形形色色的江湖郎中和巫婆,但是众说纷纭,各种各样的手段使尽了,各种各样的药也吃尽了,结果都无济于事。一度时期,药渣堆满院里的西墙根,屋里的草药味儿经久不散。

在父亲卧床不起的两年中,母亲不仅要为医治父亲的病奔波,还得去队里参加劳动,否则全家吃粮也成了问题。我的学业时常因此中断,被迫留在家中照看父亲。而且怕我偷偷跑出去玩耍,独自丢下父亲不管,母亲每次下地劳动,总要把院门朝外锁上,有时竟然锁两把锁子。被锁起来的我,像困在笼中的小兽一样,根本不想和父亲待在屋里,于是常常爬上院墙,骑在墙上瞭望空荡荡的大街,希望能有人走过来跟我说话。只要有一个人走过来,哪怕是一只鸡一头猪,我都会极尽手段留住,把兜里准备好的几颗红枣,或者一把炒豆子贿赂出去。

然而令人不安的是,每当这个时候,父亲就必定有事,一会儿吆喝要屙,一会儿吆喝要尿。如果我不答应,父亲就会坚持不懈地吆喝下去,而且一声比一声高亢,我的希望因此化作泡影,并且白白浪费掉几颗红枣或者一把豆子。我从墙上爬下来回到屋中时,父亲的失禁的便味儿已四处流窜,像明目张胆的老鼠,让我一时间惊惶失措。

我急忙爬上炕,掀过父亲的被窝,拿着便盆去收拾。如果是小便,简单收拾一下就行了,如果是大便就麻烦了,没有半天功夫是收拾不干净的,有时父亲上了火大便不下来,我还得用手去抠,就抠就用手扇着鼻子说:

“好臭好臭,你早知道屙,为啥不吭气?”

此时的父亲出奇地安祥,像小儿一样任我摆布。对于我的火冒三丈,父亲要么充耳不闻,要么就平静地说:

“爹咋不吭气来,都吆喝你半天了。”

我收拾干净以后,父亲就堆出一脸笑容,说还是我二小子孝顺我,便告诉我躺柜上放着几个鸭梨,让我拿上一个去吃。事实上,那几个鸭梨我早就注意到了,是二姐前天给买来的,现在听父亲如此一说,我自然不会放过良机,于是赶紧拿了一个,嚓地咬下一口说:

“再屙的话,一定要提前打招呼。”

一个鸭梨摆平了我满肚的火气,仿佛跟父亲做了一笔交易,我吃得心安理得,吃得陶醉并且贪婪。虽说父亲不无讨好的嫌疑,但更多的是亲我,因为我是家中的老小,自幼倍受父亲宠爱。在父亲整个患病期间,无论母亲给父亲做起什么好饭,还是别人给父亲带来什么好吃的,父亲都惦记着我,为之母亲怪怨过父亲好多次。对于我的顽劣与不敬,父亲却从来没有责怪过,甚至连责怪的意思也没有。

有一次,我正骑在墙头上跟一个同学说话,父亲又大声吆喝要屙了,可当我从墙上下来回到屋中后,父亲却笑呵呵的并不屙。我一气之下便说:

“你咋这么烦人?屙就是屙,不屙就是不屙,你快点死了吧!”

我的话说得十分残酷,也是父亲第一次听到家人盼望他死,如果换成哥哥姐姐,哪怕是母亲,我想父亲一定会愤怒无比。可是从我嘴里说出,父亲却丝毫不在意,而且表现出格外的慈祥:“唉,爹要是死了,还再用麻烦你?爹也是想跟你说说话呀。”

直到许多年以后,当我面对自己长大成人的儿子,并且时常盼望他回来跟我坐坐的时候,我才深深地理解了当初父亲的心情。卧床不起的父亲,那时不仅为病魔所折磨,也为长久的寂寞所折磨,糟糕的病使他需要人来陪伴,而寂寞使他更需要人来陪伴。然而让我无法弥补的是,其时的我根本屁事不懂,伺候父亲就像施舍一般,把父亲病中给于我的疼爱,完全看成了理所当然,甚至毫无感觉。

老实说,父亲像拉锯战一样的病情,折磨的不仅仅是父亲,也折磨着母亲和我,我心中加剧的只有烦恼,进而日积月累成一种残酷,并且与日俱增。

那天当父亲再一次病重,一抹简单的的悲伤过后,我心中涌起的是无限欢喜,想父亲这一次真的要死了。所以,当全家人哭作一团的时候,我却两条胳膊支撑在炕沿上,双手托住下巴,专注的盯着父亲的脸,看他如何死去。这时的父亲,却又一次显示出生命的顽强,像蛛网上一只挣扎的甲虫,拒绝了死亡的俘获。窒息在喉咙里的一口浓痰,突然之间喷射了出来,像弹丸一样直射屋顶,紧接着是喷涌而出的呕吐。

满屋的哭声顿时被击碎,纷纷去找水找抹布,而我却惊得目瞪口呆,然后拔腿就往外跑。我远远地站在院里的老枣树下,一边拿袖头擦着脸上父亲溅下的呕吐物,一边惊恐万分地望着屋里。父亲那魔鬼一般的痰和呕吐,使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可怕,怦怦的心跳声长久不已。当时除了可怕,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连吃饭都需要人喂的父亲,哪来的那么大的力量?我也曾试着吼了一口唾沫,向碌碡上的一只苍蝇吐去,但结果远不及父亲迅猛有力。如果能像父亲那样迅猛有力的话,我想我跟伙伴们打起口水仗来,将所向无敌。

这次病重以后,父亲的病情竟奇迹般地好转起来,一天比一天精神,到第三天晚上居然能坐了起来。父亲早已失尽血色,像秋茄子一样的脸上,开始显露出少有的红润,浑浊的眼睛也变得清亮起来,让全家人看到了父亲往日的健康之状,让全家人喜出望外,一向刚强的母亲高兴得泪水涟涟:

“老天爷睁眼了,老天爷终于睁眼了!”

父亲病情的突然好转,使母亲像一只育雏期的母鸡,终日围着父亲转来转去,不知道为父亲该做点什么,完全是一副手足无措之状。家中的气氛一扫沉闷,重新感受到了久违的欢乐,喜笑颜开,像过节一样。父亲被洗涮得干干净净,母亲拿出父亲过去的新衣服给父亲换上,然后在父亲的背后垫两个枕头,用被窝围住父亲的下身,把父亲扶坐起来。

坐在窗前的父亲,像一个手术后拆去绷带的白内障患者,院里一览无余的景色让他激动不已,如果不是双腿不听使唤,绝对会兴致勃勃地走出去欣赏一番。事实上,院里的一切毫无激动可言,依旧是一副疲惫之状,只是中秋的树叶多了几枚金黄,墙上的苔藓变得老绿了一些。端详着院里的景色,父亲像站在六月麦浪翻滚的田野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句话:

“好啊,就是好啊!”

听了父亲的赞叹,母亲脸上愈发焕发出喜悦的光彩,赶忙拿一块抹布上炕,把玻璃擦了一遍又一遍:

“你觉得好,你就多看看!”

那几天晚上,疲惫的院落因父亲的赏心悦目,重新找回了失去的自信,呈现出既往的安然与轻松。当万籁俱寂的时候,夜如海流一般静静地流淌,躺在一条大炕上的哥哥、姐姐、姑姑和母亲,就像躺在停泊的船上一样,在鼾声的荡漾之下如释重负。

没有了父亲需要彻夜轮流照看的不安,我反倒有些不适应了,夜半一醒来就再睡不着,像一只*动的蟑螂翻来覆去。父亲的鼾声一改惊天动地,从里屋平静地传出来,如父亲昔日抚摸我头顶的手一样,拂去了我炮躁的情绪。我侧耳聆听着,一种好奇便古怪地滋长出来,像草丛中游走的青蛇,于是借下地撒尿的机会,蹑手蹑脚地到里屋门口,掀起一角门帘,去张望熟睡的父亲。在窗口微薄的天光下,父亲熟睡的姿态朦胧而安详,跟病重时简直判若两人,这让我简直不可思议,就像父亲喝下那一瓢水,那勇猛的痰和呕吐一样。我的思维因此受到阻碍,父亲究竟有病没病,究竟活着呢还是死掉了?

一个让我很现实的预感是,围绕父亲的热闹即将结束。它意味着,那种由热闹而顺理成章的仪式,我预想中披麻戴孝的隆重,也将无可阻挡地化为泡影,哥哥、姐姐和姑姑在充足的睡眠之后,很快就会因父亲病情的好转都走了。家中将重新变成一个菜瓮,我和母亲会再一次被腌渍,浑身散发出老咸菜的馊味儿。

而事实上,也证明了我预感准确,哥哥、姐姐和姑姑很快就走了。他们被叫回来时的焦急,已为一脸的欢乐所代替,就像卸下一个忧心忡忡的包袱。临走的时候,他们给父亲留下许多宽慰的话,也给父亲留下许多令我馋涎欲滴的水果和点心,当然也有让母亲感到踏实,用来给父亲治病的钱。这些,无疑助长了父母的希望与信心,看到愁云密布的天空正云散日出,而我却因再次面临的落寞十分不满,不满使我的看法超越年龄的幼稚,迅速成长并且气势汹汹。我想,除了无可置疑的亲情之外,他们临走时所做的一切,显然是在陈述一种理由,以至于他们离开时心安理得,而真正的原因,是他们各自无法中断的工作与家庭。

哥哥、姐姐和姑姑走的时候,父亲精神爽朗地坐在窗前,像一棵新枝勃发的老树,目送一个个走出院门以后,仍在大声地吩咐:

“我没事了,你们放心回去吧,想来过了八月十五再来。”

如果父亲的双手可以举起的话,我想他一定还会拍着胸脯,来响亮地证明自己。对父亲一向百依百顺的母亲,此刻更是顺从有加:

“是呢,你们放心回去吧,想来过了八月十五再来。”

但是,父亲的叮嘱只能对两个姐姐而言,哥哥和姑姑却不是说回来就能回来的。哥哥远在太原工作,姑姑远在包头生活。姑姑是最后一个走的,父亲和母亲的自以为是,使姑姑跟父亲的一别竟成永诀,直到父亲去世也未能回来。

父亲与母亲的坚定,让哥哥、姐姐和姑姑离开时保持了长久的欢乐,彻底颠倒了他们此次的行动,如同回来探亲一样。我看到他们走上大街的姿态是轻松的,甚至感染了街上迎面碰到的每一个人。无论谁问起父亲的病情,他们都一致回答:

“没事了,这几天能吃能喝,还能坐起来了。”

父亲突然好转的假象,像海滩上构筑的沙器,不但迷惑了所有的人,最后连我也迷惑了。因为在我并不十分清晰,但感觉强烈的思维里,我一直残酷地认定,父亲的病终究是不会好的,死神迟早要把他带走。哥哥、姐姐和姑姑走后,父亲的病情直线好转,勇往直前的康复之状,仿佛走上一条宽广的大道。更让我大惑不解的是,在中秋节的前一天上午,父亲瘫痪已久的两条胳膊,在没有为痰折磨的情况下,居然能自如地抬了起来。

父亲活动着恢复生机的胳膊,让我的眼珠几乎掉了出来,像盯着一朵蓬勃盛开的向日葵。母亲先是看得两眼发怔,接着像个小脚媳妇一样,激动得屁股一阵阵摇摆,脸现出一片羞怯的红晕。为了表白自己的喜悦,证明父亲恢复生机的胳膊,母亲便拿我的头来做试验,倒了半盆热水,把我的头不由分说地按到盆里,一边洗一边说:

“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让你爹把头给你剃一剃!”

我知道自己的头发是长了,因为这些日子所有的人都围着父亲转,我的头发像荒芜的田野一样无人顾及,但我不知道过八月十五,跟剃头究竟有什么关系?盆里的热水非常烫人,烫得我龇牙咧嘴,大声反抗母亲:

“我不剃,我就不剃,你要烫死我呀!”

可是我的反抗毫无用处,母亲的一只手坚强有力地擒着我的脖子里,另一只手把热水不停地撩到我头上,然后再热气腾腾地流回盆里。我坚硬脏乱的头发,在反复的烫洗之下,变得软弱无力。母亲拿毛巾把我的头发擦干后,把毛巾往我脖子里一围,推到父亲面前让父亲给我剃头。

父亲坐在炕上,我站在地下。父亲一只手轻抚着我的头顶,一只手挥动着在瓮沿上鐾过的剃刀。而母亲一脸幸福地站在旁边,目光始终追随着父亲拿剃刀的手,就像一个恭敬虔诚的女弟子,一边学习一边欣赏着师傅高超的手艺。随着父亲的剃刀在我头皮上的游走,母亲的脸像盛开的花朵逐渐灿烂起来。那游走的剃刀,使母亲心存的怀疑得到强有力的证明,于是目光变得心猿意马,从挂在对面墙上的镜中,我看到母亲的目光从父亲手上开始,细致地抚摸过父亲的胳膊,然后长久地停留在父亲脸上。

母亲那种迷恋的神态,我实在无法来形容。直到十几年后,我和妻子一道步入新婚的洞房,在烛光下相互面对的时候,我才找到了较为合适的词语。当时剃头给我带来的懊恼,立刻因母亲的神态而转移,对人事还一片朦胧的我,竟顽劣地冒出一个想法来,如果我不在跟前的话,母亲肯定会抱住父亲的脸亲一口。

这个顽劣的想法,像突然钻出地面的春笋,当时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赶紧心跳不已地把眼闭上。父亲锋利的剃刀声,逐渐平息了我的心跳。我的头像丰收的田野,在接受父亲辛勤的收割,我的脑中呈现出一个辽阔的场面,看到自己的头发像庄稼一样成批倒下。我完全为自己的想象所陶醉,剃刀收割过头皮的隐痛,变成了一种美好的感觉,如父亲宽厚的手掌在触摸,唤醒我对父亲慈爱的亲切感受。因为两年来,我对父亲的慈爱早已漠然。

那唤醒的亲切感受,使我顽劣的心灵一阵阵激动,像水花一样扩展出无限的向往,向往父亲恢复一如从前的健壮,把头永不终止地给我剃下去。我规规矩矩地站在炕沿边,尽量绷紧自己的头皮,展现出温驯的广阔,接受父亲手中剃刀的驰骋。

父亲健康的时候就常给人剃头,手艺淡不上有多好,但也游刃有余,每一颗剃出来的头都称得上杰作。可自从父亲瘫痪以后,我的头就由母亲勉强来剃,偶尔也由别人来剃,像一颗流浪的西瓜,总是留下他们笨拙的刀伤,让我长久抚摩着疼痛不已。

此刻,屋中安静得像一个事先布置好的展厅,母亲依旧保持着迷恋的神态立在那里,但感觉我和母亲就像不存在一样,只有父亲的剃刀声嚓嚓地游走。那嚓嚓如收割青草一般的声音,我直到现在回想起来都生动无比。父亲给我剃罢头,母亲接过剃刀去反复抚摸了很久,她并没有像以前一样把剃刀随手丢到抽屉里,而是找出一块红布来小心翼翼地包好,然后搁到墙上的相框背后。

然而,父亲连日来所表现出的一切,只不过是临终前的回光返照。那红布包起来的剃刀,在父亲最后一次使用过后,便永久地成了他的遗物,此后不管谁拿它来给我剃头,我都无法感受到锋利的亲切,我童年剃头的美好记忆,就像那包裹剃刀的红布,永远中止在了1975年农历八月十四的上午。

八月十六晚上,父亲的病情再一次恶化,重新躺倒在炕上,胳膊又瘫痪不能动了。父亲病情的反复无常,母亲应该说早就不以为然了,但是这次父亲临终的回光返照,对母亲实在是欺骗太深了。母亲无法接受的眼前事实,急得跺着脚说:

“老天爷,这是咋回事呀?好端端的,说病倒就又病倒了!”

在此前的中秋之夜,母亲带着我进行了神圣的祭祀,神圣到了再不能神圣,把月饼与水果从屋里一直摆到屋外,然后不住地上香、敬纸、磕头,我的膝盖和额头都跪磕得生疼。在金黄的圆月下,母亲如心语一般的祈祷,充满了虔敬与致谢:

“月亮爷在上,我们母子在下,给您磕头了!”

祭祀完之后,母亲抱着我和父亲一同守候在窗前,广阔无垠的月光洒满屋中,父亲似乎指日可待的康复,让母亲的希望与信心继续坚定不移。母亲与父亲谈到了令我陌生的过去,但谈得更多的是我能够感知的未来,那即将到来的日子,像月光一样熠熠生辉。

母亲对父亲说:“等你病好了,咱先把外欠的钱还了,再积攒上几年,把卖掉的两间西房重新盖起来。”

父亲的回答也十分慷慨:“我也是这么想的,只要我的病好了,咱们辛苦一年下来,除了口粮钱,也能节余百八十块钱。”

在父母美好的交谈中,我像步入芦花飘扬的芦苇荡一样,步入酣畅淋漓的梦中。在我的梦中,父母的美好愿望变成了现实,两间被拆掉的西房重新盖了起来,新屋落成的鞭炮声五彩缤纷,父亲精神抖擞地出出进进,像一个威严自得的工匠,欣赏着自己刚刚竣工的庙宇。可是当阳光再一次升起后,我梦中的一切就烟消云散,而夜幕的又一次降临,更证实了它的不真实性。母亲几天中成长起来的希望与信心,在无情的事实面前迅速土崩瓦解。那口让我感觉如小丑一般的痰,又重新光顾父亲的喉咙,开始了上蹿下跳的表演。和往常一样,母亲便赶紧打发我去找医生,但就在我跳下地的时候,父亲却痛苦地摇摇头,阻止了我的行动。从那一刻起,母亲变得傻呆呆的,直到父亲停止呼吸,她手中的罐头瓶脱落在地上,响亮地破碎成一摊碎片。

那口窒息在父亲口中的痰,再未像以前一样让父亲经历过不堪的痛苦之后,叫人瞠目结舌地吐出来,而是永远堵塞在了父亲的喉咙里,把父亲的生命阻挡在它所希望的另一头,结束了父亲一段艰难的死亡之路。临终的父亲像血压计一样,被死神呼哧呼哧地猛攥几下,生命的汞柱便走到了极限,接着是几次剧烈的跳动,然后缓慢轻松地降落下来,如清晨的树叶抛下一滴露珠。父亲平静地闭上了双眼,看不到丝毫的痛苦,就像安然地睡去一样。

我小心翼翼地俯到父亲脸上,一声比一声大地叫了两声爹后,便回过脸去对母亲说:

“娘,我爹不答应,大概是死了。”

一直傻呆呆的母亲,这才反应过来,一下子扑到父亲身上,失声地恸哭起来:

“你这就走了,丢下我们母子就走了!”

恸哭的母亲泪雨滂沱,让我看到一条肆意的大河,河面上漂泊着冲毁的房屋,或如一棵伐倒的大树,溅起无数的乱叶飞扬。母亲的泪水在父亲胸前浸湿一片,任凭母亲的两手怎么摇晃,仰躺着的父亲都无动于衷。我说不上是悲伤,还是被母亲的哭声感染,这时也抱住父亲大哭起来:

“爹,爹,你咋就死了?”

可是已被死神攫走的父亲,像一块冰冷至极的石头,不管我和母亲汇聚了的哭泣如何悲痛,都无法恢复他的温暖。母亲在哭声中渐渐平静下来,拎起衣襟擦去脸上的泪水,叫我赶快到老爷庙去找七爷,来给父亲装穿寿衣。

当我从屋里走出来时,母亲的哭声再一次响起,而我心中的悲痛已烟消云散。老实说,从父亲第一次病重,让我意识到死亡的时候起,我就没有过真正的悲痛。顽劣至极的我,甚至盼望父亲早点死去,因为那会带来纷繁的热闹,把家中的郁闷驱赶得一干二净。特别是那盛大的葬礼,在我年幼的眼中完全是值得快乐的事情,会满足我曾经因眼羡别人家的葬礼,而长久以来盘踞在心头的缺憾。

从屋里出来以后,我发现八月十六的圆月是如此巨大,嘹亮的光芒穿透了深厚的夜,使夜变得薄明如一件羽衣。我的心也被月光穿透了,喜悦与恐惧清晰可见,像一棵茁壮的红高粱,或者一株茂盛的老玉米。但是很快,恣意生长的恐惧就使势均力得的喜悦一败涂地,使我面对两扇漆黑的院门望而却步。

我蜷缩在照壁下,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我的光头被蒙上一层雾水,衣服变得沉重而冰凉。西斜的月光像上涨的水一样,已将大半个照壁沉没,只剩下顶端一片三角状的明亮。屋里,母亲的哭声仍在继续,但不再汹涌,就像雨后屋檐上残沥的雨水,听起来线一样隐隐约约。母亲滴滴答答的哭声,使我很快摆脱睡意,再一次勇敢地走向院门,又再一次退缩了回来。我感到父亲仍站在院门外面,不敢上前把院门打开。

我进退两难,不知回去咋母亲交差,最后的办法只有撒谎,于是硬着头皮回到屋里,小心翼翼地告诉母亲:

“老爷庙的门关着,我吆喝了几声七爷,七爷都没有回应。”

事实上,我的撒谎不堪一击,因为破烂不堪的老爷庙,庙门是永远敞开着的,无论白天黑夜都可以随便出入。七爷住在老爷庙的一间耳房里,屋檐上的茅草比他的胡子都衰败。七爷是村里的“五保户”,打我记事起人们就叫他七爷,老老少少都这么叫,没有任何辈份的区别。七爷是村里红白事宴必不可少的人物,谁家死了人第一个想到的是七爷,第一个要叫的就是七爷。七爷总是随叫随到,叫来给死人剃头装穿,然后按照打发死人的规矩,会把一切事项做得井井有条。

母亲不知是悲伤过度,忘记了时间的存在,还是无心追究我的撒谎,总之听了我的话,也不问这半天去哪里了。母亲的回答让我等待了许久,然后才说:

“关就关了吧,反正人已经殁了,迟一会儿装穿,早一会儿装穿,都一样了。”

给父亲剃头和装穿的东西母亲已经准备好,一盆清水摆放在父亲头边,那把红布包裹的剃刀也打开了,搁在打开的红布上,在红布的映衬下寒光闪闪。许多年过去了,我回想起来都有一种亲切的质感,如果不是一摞阴森的寿衣破坏了它,给予我的完全是一种美好的记忆。一摞寿衣是母亲以备万一早做好了的,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父亲头的另一边。藏蓝色的寿衣,我不知是绸还是缎做的,但是质地显然很差,散发着幽不可测的光芒,还有一股从箱底带出来的霉味。

父亲安然地躺在炕上,母亲静静地守候在旁边,仿佛在等待父亲醒来,要送父亲出门远行似的。跟远行唯一不同的是,氤氲着一种死亡的气息,它盘绕在父亲的身上脸上,盘绕在屋中灯光昏暗的角落。就像那寿衣散发的光芒与霉味,让我感到彻骨彻骨的阴森可怖。我的眼前,因害怕生幻出父亲走向阴间的形象,寿衣装束之下的父亲就像一尊巫神,黑魆魆的背影透着一种刻骨的冷漠,前去的步履却充满一种急迫与快意。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嘹亮的鸡啼响起,紧接着响应成一片,夜色像退去的潮水,把村庄像岛屿一样显露出来。在一片鸡啼声中,父亲大步走向阴间的形象,如一页纸或断线的风筝,追随着潮退的黑暗匆匆远去。母亲熄灭灯对我说:

“去吧,再去叫七爷去。”

我打开院门的时候仍心有余悸,但大街上扑面而至的挟带着潮气的敞亮,很快就使我放心大胆起来,欣然之神在心中手舞足蹈。早晨的大街上寂静无人,我急匆匆地向老爷庙走去。我的眼中充满渴望,很想迎面碰到一个人,诉说我心中的喜悦,可是始终没有碰到一个人。

我爬上老爷庙的二十几级台阶,一进庙门就吆喝道:

“七爷,我爹死啦!”

接着,我疾步走到大殿耳房的窗户下,又吆喝道:

“七爷,你快起来吧,我爹死了!”

七爷被叫来后便开始给父亲洗脸剃头,游走的剃刀声像父亲给我剃头时一样娴熟悦耳。给父亲剃罢头刮罢胡子,七爷又开始给父亲装穿寿衣。七爷把父亲抱起来,给父亲一件一件装穿得很仔细,那种体贴入微的劲儿,完全是在送别一位老友。七爷一边给父亲装穿,一边对母亲说:

“唉,死了好,死了好!人嘛,该死的时候就得死,死了自己舒服啦,家人也不用跟着受累啦。”

说着,七爷就感叹起自己来:

“别像我,老不死的,活得自己都腻味了。”

由于棺材不备,七爷给父亲装穿好以后,给父亲嘴里含上一枚铜钱,就把父亲停放到一扇卸下的门板上。停放在门板上的父亲,因为穿了厚厚的寿衣十分臃肿,一张麻纸盖在脸上,将父亲与人世间彻底隔绝开来。一张麻纸宣告了父亲一生的结束,同时开始了他另一种人生的续写。当时,我凝望着那张惨白的麻纸,不知道它究竟是干什么用的,只是纳闷地想父亲这就死了,也不再醒来跟人们说说话?

父亲的死讯很快传遍了全村,村亲们陆陆续续过来吊唁帮忙。第二天,哥哥姐姐也被叫回来了,屋里屋外到处走动着人,到处飘绕着香纸焚烧的烟味,还有悲悲戚戚的哭声。而我却像秋天的麻雀,繁忙地飞来飞去,时而驻足在木匠跟前,看木匠如何给父亲赶制棺材,问能不能顺便给我做一把木枪?时而又跑回屋里,向母亲通报:

“又一个亲戚来了,在街上就哭开我爹了!”

我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孝衣,腰里系着一根麻辫子,就像一个披坚执锐的将军,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上街,把手里的丧棒一挥,对我的伙伴们说:

“我爹死啦,我家也办事宴,你们看红火来吧!”

面对我的威武,伙伴们一个个相形见绌,很快就跟在我屁股后面,在进出的人中穿来穿去,兴高采烈地到处观看。我扒到窗台上,指着屋里停放的父亲,对伙伴们说:

“那就是我爹,死了还要苫张麻纸,你们爹要是死了,脸上也苫吗?”

按照哥哥姐姐的一致意见,父亲的丧事本打算办得象样一些,可是哥哥姐姐的意见,不知怎么传到了下乡干部的耳朵里,我们全家人被叫到大队。在一盏两百瓦的大灯泡下,下乡干部的脸严肃得像祖宗的牌位,下乡干部对我哥哥和姐姐说,你们父亲死了可以理解,但是决不能搞迷信活动,什么披麻戴孝呀,什么雇鼓班吹吹打打呀,什么哭哭啼啼呀。每说一句话配合着一个手势,就像在大会上做报告。哥哥和姐姐洗耳恭听,但当听到连哭也不允许时,我大姐从凳子上腾地站了起来,说:

“不让披麻戴孝行,不让雇鼓班也行,可不让我们哭不行。难道你爹死了,你也不哭,你要笑吗?”

大姐的话把下乡干部顶得暴跳如雷:

“你们都听好了,不行就是不行!你们硬要哭呀叫呀,搞迷信活动,我就叫民兵把你们抓起来!”

一向胆小怕事的母亲,这时也站起来,说:

“反正他爹已经死了,想抓你就抓吧,但是不让哭不成。你要是不让哭的话,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如果我大姐夫不是参加过革命的老干部,如果我家的成分不是贫下中农,如果不是在座的村干部赶紧打圆场的话,那天晚上我们全家人一定在劫难逃。下乡干部指着我们眼窝的手,会立刻变成动员民兵的号召。从大队回到家中,全家人悲愤交加,可也被迫无奈。我们把孝服都脱了下来,每个人只留下一顶孝帽。摆在父亲灵前的纸扎与祭品也收了起来,只剩下一盏油灯、一碗红粥、一个香炉,还有灵桌下一个焚烧纸钱的尸盆。哥哥姐姐的满腹心愿就这样泡汤了,父亲的丧事办得不仅未能如愿,而且十分潦草简单,让哥哥、姐姐和母亲变得更加悲痛,好在哭是被允许了的。

那个脸像祖宗牌位一样的下乡干部,我至今记忆犹新,当时明亮的灯光更增添了他的威严,让我望而生畏,始终躲藏在母亲身后,不敢站到前面去。我的心中曾对他充满仇恨,仇恨他破坏了父亲的葬礼,使我预想和期盼的隆重化为泡影。

出殡的前一天,全家人向父亲作最后的告别,七爷一打开棺材盖子,我就爬上去看父亲。父亲浑无牵挂地躺在里面,脸像烤熟的烟叶一样蜡黄。我越看越奇异,不知父亲脸上的血跑哪去了,从那一刻起我认定死神不仅要命,而且还是个吸血鬼,将父亲身上的血贪婪地吸干了。当时,我忘记了父亲的死亡与害怕,扒在棺材上竟大声吆喝:

“爹,爹,你躺在里面是不是很舒服,我也跟着你躺进去吧?”

我的顽劣无知,让七爷无限感慨,一把将我抱下来:

“唉,犊死牛伤心,牛死犊不悲,毛小子就是毛小子!”

说着,两只老眼一阵昏花,拿粗糙的手掌揩抹着,唏唏嘘嘘起来。我们和父亲告别以后,七爷便把棺材重新盖好,开始拿五寸长的铁钉封棺,当当的斧头声响彻了院子。七爷封棺时的神情异常庄严,先将铁钉在嘴里抿一抿,然后一手紧捉着铁钉,一手挥舞起斧头敲击。在猛烈的打击之下,铁钉一寸一寸地嵌入棺盖,当七爷把最后一颗铁钉钉进去时,我想父亲这下彻底完蛋了,再想活也活不成了。

七爷封棺的时候,按照习俗子女都要呼天抢地地大哭,而我却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一个本家便朝我屁股上抽了一巴掌,说:

“哭呀,你个死小子,尽管看什么看!”

于是,我脸一屈哭了起来,可哭出两三滴泪后,就再也哭不出来了。但我从周围人的脸上,看到了我哭声带来的感动,那感动使我必须维持自己的哭声,便放开嗓门儿号啕起来。为掩饰我无泪的虚假,我把鼻涕和唾沫涂抹到脸上,像小时候围在胸前的手绢一样,一张脸被涂抹得一塌胡涂。我声势张扬的哭泣,立刻盖过了哥哥姐姐的哭声,许多村亲也跟着抹起泪来。因为父亲去世以后,哥哥姐姐都已成家立业,真正丢下的只有我和母亲,而孤儿寡母是最容易受人同情的。

出殡的那天早上,我是被凛冽的马车声惊醒的。那天晚上,我和哥哥姐姐待在灵棚下彻夜守灵,守到临明的时候,我实在难以抵挡瞌睡,就头一歪靠在灵桌的桌腿上睡着了。我被马车声惊醒之后,一弯后半夜升起的月牙,正如钩似的挂在西天,稀薄的月光像夜雾一样。父亲的灵棚搭在西墙下,月光透过棚顶的草席的缝隙,斑驳地洒在父亲的棺材上,也洒在我蜷缩的身上。

马车在院门前停下以后,七爷和几个人嘘寒乍冷地进来。出殡的红粥母亲已经热腾腾地做好,每个人吃过一两碗后,就前呼后喝地把父亲的棺材舁到马车上,送父亲上路。父亲出殡,灵柩原本是要一群人来舁的,可是下乡干部不让,必须用队里的马车来拉,而当时又正赶上秋收,白天马车没有时间,只能趁天亮时,赶在出工之前把父亲拉出去。

凌晨的大街上异常清冷,满街的寂静形影相吊,像一个无家可归的穷鬼。七爷胳膊上挎着一个篮子,从篮里抓把纸钱挥手一扬,气宇轩昂地喊道:

“起材啦!”

车把式便挥舞起鞭子,紧跟着一声响亮的呼应,马车就载着父亲的灵柩动身了,辚辚的车轮通过月光如霜的街面,把寂静碾得玻璃一样粉碎。几个本家守护在马车的两旁,哥哥扛着灵旗跟在马车后头,我和两个姐姐又跟在哥哥的身后。骤起的车马声与哭声,立刻惊动了左邻右舍,有两三家邻居起来后,在院门前煨一堆柴火,然后袖手站到那里,默默地为父亲送行。

马车出村以后,平静的早晨突然起风了,而且一阵比一阵猛烈,刮得沿途的树木乱叶飞舞。几只逃窜的麻雀飞着飞着,便像弹丸一样扎进庄稼地里。哥哥扛着的灵旗哗哗作响,七爷抛出去的纸钱漫天飘零。两个姐姐涕泪交加的哭声,被风时而纠集得喧闹无比,时而又撕得支离破碎,而我已经顾不上哭了,把头猴在竖起的衣领下,躲到马车避风的一面,冷得牙齿像机关枪一样开仗。

直到马车到达坟地后,风才渐渐平息下来。大风扫荡过的田野空旷无比,一条黄土大道穿越田野通向村庄。这时天已经大亮,一轮红日爬上远山,把瓦蓝的天空烧得通红,给田野涂上一层血色。

我家的坟地紧临大道,在祖宗的数座坟墓之间,父亲的新坟已提前挖好,一圈新土堆在墓圹周围。在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声中,父亲被尘土飞扬地埋葬。当哥哥把灵旗插到堆起的坟头上,当被风刮得破碎的纸扎熊熊燃起时,我才一下意识到从此失去了父亲,开始留恋和想念起父亲来。可是什么都晚了,父亲已和我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父亲的那个世界我无从感知,日后只能以祭奠的方式来维持我们的关系。一堆黄土无情地埋葬了父亲,也埋葬了我顽劣无知的童年,失去父亲的慈爱与依靠以后,我必须掮起生活应有的担子,与年过半百的母亲相依为命。

我扑到父亲的坟头上大哭起来:

“爹啊,你咋就丢下我不管了?”

(全文完)

作者简介

黄风,中国作协会员,山西作协《黄河》杂志主编。 已发表作品350多万字并多次获奖。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集《毕业歌》,散文集《走向天堂的父亲》,长篇小说《老宅轶事》,长篇纪实《静乐阳光》《黄河岸边的歌王》《滇缅之列》《大湄公河》等。其中《黄河岸边的歌王》入选《中国新世纪写实文学经典》(2000一2014珍藏版),《大湄公河》被加拿大《渥京周末》报、美国《华夏时报》、日本《中日新报》连载或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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