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从人类学的研究我发现一件事：一个人很难不迷信，你很难让他相信一个事的发生仅仅是概率、心理防御机制、安慰剂效应等等。可奇怪的是，虽然总有明白人站出来揭穿这些“把戏”，我们却还是经常看到普罗大众被这些所谓“大师”骗的团团转的消息。
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我们得从蒙昧时代讲起。自古东西方的神话传说都充斥着万物有灵的说法，古希腊乃至后期古罗马的多神教、日本的八百万神、印度教的毗湿奴、湿婆等等，均是当时人们解释四季更替、自然变化的抓手。
人，天生惧怕未知的事物，有了解释，才能安心。人，天生是短视的，立刻解决眼前的问题，才是想要的。人，天生喜好确定性，不确定的事情，就是风险。此时，为了防止认知失调，心理防御机制启动，人们找了各种方式来尽快解释世界的不确定性。
西方曾流行无生源说，它认为所有的有机生命体都可以通过无机物的组合产生出来。
早期的无生源说想象图
这种理论显然是荒谬的，拉马克、达尔文和他们的继承者曾经清楚地展示了生物世界的进化过程，而现代物理学家和化学家同样清楚地说明了物质的基本组成单元。但这也能看出当时人类对生命起源孜孜以求的想象和探索。
人类的错误观念会构成一座地狱，至今仍是如此。无生源说曾经困扰着探究生命起源的科学家。当然，它只是偶尔出现，出现时也很少受到欢迎，因为尽管它已过去多年，但人们都还记得它曾经是怎么作恶的。它蒙蔽了古代社会最全知全能的心灵：亚里士多德、卢克莱修、维吉尔、奥维德、老普林尼；它导致中世纪的诗人、哲学家、博物学家纷纷误入歧途。
它也让冯·赫尔蒙特构想出了那个著名的“制造老鼠的配方”——往装着脏亚麻布的罐子里加几颗麦粒或一块奶酪，你想要的老鼠就会出现。由于当时缺乏可以进行精密观测的仪器，更缺少精密观测的意愿，人们都无一例外地相信生命可以由无机物自动产生。直至米勒的原始大气模拟实验，才让人们得到了科学的解释。
无生源说还有很多例子，比如腐朽的骨架可以繁殖昆虫，腐肉可以生蛆，雨水能产生微生物，采石场里新敲裂的石块能孕育癞蛤蟆，把马鬃放进一杯水里就能生出线虫。有位中世纪的意大利人曾严肃地发表他的研究结果：海水里腐烂的木材能产生蠕虫，然后蠕虫会变成蝴蝶，而蝴蝶最终会长成夜莺。
这些理论以我们现在的知识看来是十分荒谬的，可为什么人们把毫不相*事物联系起来了呢？错误的归纳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美国心理学家斯金纳（B. F. Skinner）在1948年用鸽子做过一个实验。
斯金纳在用鸽子做实验（来源互联网）
鸽子被关在笼子里，笼子里有个小机关。一开始，鸽子一碰机关就会得到食物，鸽子的行为很正常，想吃东西就去触碰机关。
然后斯金纳改变了游戏规则。鸽子触碰机关能否得到食物，改成了随机的。有时候碰一下就有，有时候碰好几下都没有。但是鸽子不知道什么叫随机，它就琢磨，我上次到底做对了什么，结果就有食物呢？
斯金纳发现鸽子的行为模式变了。现在鸽子每次触碰机关之前，会做一些多余的动作。有时候是晃一晃脑袋，有时候是转两圈…
鸽子变得迷信了！它们相信得到食物和自己做的特定行为有因果联系，通过归纳，行为和结果之间的联系被强化了。连鸽子都会迷信，更何况是人？
其实，迷信就是一种巫术思维。所谓"巫术"，指的是对超自然的神秘力量的信仰。像我们熟悉的算命、风水、周公解梦，年轻人喜欢的塔罗、星座这些都可以算是巫术。
比方说有人信风水，“大师”告诉他他的办公室五行缺土，需要花大价钱买一块“泰山石”来镇住，否则事业不顺，职位不稳。现在我们都知道这是迷信，是不科学的，你说他买不买？为什么会买？
答案是肯定的。如果他不买，万一真不顺了呢？于是破财免灾，图个安心。
他为什么会这么做？是因为巫术解释了因果关系的交织，注意，这里的重点不是因果关系，而是交织。这是以我们现在的知识不太容易解释的。
（为什么说因果关系不是重点？因为因果关系在一般人看来是时间上的相继和空间上的相聚，而哲学家休谟认为，由于一个原因可能产生许多结果，同时一个结果可能由许多原因产生，所以因与果没有一一对应的关系。所谓的因果关系只存在于人的观念中，是由以往形成的习惯（感受加上记忆）所造成的观念。这种习惯形成人的性向，于是建立起一种根深蒂固的想法。就算把眼光扩大到万物的层面，我们要问：凡有开始之物皆有原因，真是如此吗？休谟认为这是无法证明的。）
我先带你看一个人类学案例，这是英国人类学家埃文斯-普里查德提到过的。
早在1926年，埃文斯-普里查德就三次前往非洲赞德地区，进行了20个月的田野调查。他注意到，当地人在夏天经常喜欢在粮仓下乘凉。忽然有一天，粮仓顶上的一根木头柱子突然掉下来，把其中一个乘凉的人砸伤了。
这个事情在我们来看很平常，这个事为什么会发生呢？按我们的想法，我们会先去看看木头柱子为什么会掉下来？哦，原来是白蚁把柱子蛀空了。木质的柱子承不住重了，就从粮仓顶上砸了下来。
赞德人就会认为这是巫术导致的。你可能觉得他们不怎么明智，只要检查一下断掉的木头里什么样，不就知道了么？问题是，他们也知道木头被白蚁咬坏了，就会掉下来，而人坐在木头下面，就会被砸到。
诚然，以我们今天的知识来看，有人会被砸伤是因为他刚好坐在木头柱子砸下来范围里。如果你懂数学和牛顿力学，你还可以用数学建模，把精准的影响范围计算出来。
那他们为什么还用巫术解释这个事呢？因为他们对于这个事情关心的方式和现代人不一样。我们现代人会想，有白蚁，那就灭虫啊，木头不牢固，那就换钢筋的啊，坐下头会被砸到，那就别坐那啊。你发现没有，我们想到的，都是先有个事情，然后我们一起找个应对办法。
但赞德人不这么想，他们会去追问这些事情背后的原因。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是那一天那一刻那一秒木头柱子掉下来了而不是别的时候？有巫术。为什么木头掉下来的那天哪个人恰好坐到那个位置呢？绝对有巫术！而这两件事为什么同时发生呢？那更是巫术导致的了。
我们现在明白，这说的不就是个概率问题吗？
当然，根据生物学可以得到白蚁大致的活动轨迹以及种群规模及其破坏力，配合物理学可以测算出，木头柱子被咬到哪些位置、咬到什么程度，就会从粮仓顶上掉下来。但是，是咬到第100天，还是第101天呢？可能第100天掉下来的概率是X，第101天掉下来的概率是Y。
那么，就那个被砸伤的人来说，他有一半概率可以不坐在被砸到的位置。如果我们考虑到其他情况，比如没有其他的位置坐，他当天没有过去乘凉等等，这个概率Z还会发生变化。
这两件事情要同时发生，就要算它们概率的乘积。随着数学和其他技术的不断发展，当然我们还能算得更精准。
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应用各种知识，预测砸人事件在当天的发生概率。
但解释，注意是解释，为什么偏偏在那一天这个人会被木头砸到，也许这个人还因为被砸导致伤残，一生就完全改变了。这都是为什么呢？我们目前所知的知识（即使是复杂系统、混沌理论也无法预测）没有确定无误的答案。
赞德人用巫术，解释了因果律不能解释的事情。这就是我一开始提到的“因果关系的交织”。
你可能意识到了，在赞德人的社会里，这样的情境还有很多，当他们遇到没有办法解释的事情，就会求助于巫术。巫术在其中起着非常核心的作用，它就像是某种终点。当人们争执不清的时候，巫术能给他们一个解决方案。在这里，巫术承担了司法和宗教的功能。
接着说前面那个被木头砸伤的人。在被砸之后，他心里就会锁定一位巫师嫌疑人。在赞德，大家认为只有巫师才知道该怎么运用巫术。
怎么证明是不是“他以为”的巫师*呢？赞德人会求神谕。他们会喂给两只小鸡各一次“魔药”（其实这是一种毒药），如果两只小鸡一死一生，就证明受害人的猜测准确。然后他就会向当地部落酋长发起申诉，请求裁决。两只小鸡就是证据。魔药神谕在这里起的作用，就是司法审判。
可这里边有很多漏洞，比如小鸡死没死，肯定是毒药的剂量问题啊。而且就算蒙对了，那也只是个巧合，没有什么说服力。
那万一赞德人一直测不出来自己想要的结论呢？或者结论前后矛盾呢？这个时候怎么办？
这个时候他们就会说，这要么是魔药坏了，要么是请神谕的过程中违反了什么禁忌，要么是受到了别的巫术的干扰等等。总之，是得找个理由圆了这个漏洞，因为神谕是不会错的。
所以，巫术是一套完整的逻辑链条。如果这个链接出现了漏洞，他们也会用一套理性的逻辑把这个漏洞补上。这很像我们中国的相声种提到的哪种“问双亲”，回答是：“父母双双不能嗑死一个！”，解释权在我，怎么说都对。
总之，那些有不确定性的坏事，在我们看来是个概率问题；在赞德人那儿，就统统解释为巫术。这帮助赞德人理解了不幸，获得了确定性。
虽然科学发展了，眼界开阔了，可是人们也随之看到了更多的不确定性。因为我们所处的世界有前后相随的因果关系，凡事追问原因，这是人类的天性。因为只要找到原因，人们就可以解释不确定性。有了确定性，人们就不会恐慌。
法国哲学家帕斯卡曾用“四象限法”做了一个著名论证，讲为什么人需要信上帝。
大概意思就是说，我不知道上帝是否存在，如果他存在，我又信上帝，那我死后就可以上天堂获得无限享乐。如果他存在，我不信上帝，那我死后下地狱并承受无限痛苦。那如果我信上帝，他又实际不存在呢？不管我信不信，我也不亏嘛，比起下地狱还是好多了。总之就是一句话：信上帝，至少不亏，还有可能血赚。
所以，这论证很好的说明了人们为什么多都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是一种价值观，没有对错分别。
可既然是巫术，就会求神问卜。既然是求是问，必然存在一个信息传递的过程，也许走完这个过程真的需要很长时间，所以占卜的应验才会发生延迟。已知宇宙当中最快的速度是光速，如果信息以光速传播，能够推导出什么结论呢？
物理学家伽莫夫真就这样计算出来上帝住在离地球9.5光年的地方。因为在1904年爆发了日俄战争，俄国败给日本之后，俄国教会祈求上帝惩罚日本，到了1923年，日本爆发了关东大地震。那么算法很简单：（1923-1904）÷2=9.5。
宗教徒可能不会喜欢这样的玩笑。威廉詹姆士在《宗教经验之种种》种提到了宗教体验。而尤其耐人寻味的是，无论哪一个宗教的信徒，都在祈祷或静坐冥想等多种场合有过相同的体验。唯一的不同就是：基督徒和上帝合一，婆罗门和梵天合一，佛教徒和佛祖合一。
而现代科学通过大脑断层扫描技术发现，这些超凡的体验，仅仅是部分脑区机能抑制的结果，比如右侧顶叶皮质抑制导致的空间感消失，以至于感受到“与万事万物融合”。
哪既然都看到“神仙”了，祈祷到底有没有效呢？在英国，真的有人用科学手段研究过祈祷的功效。他就是达尔文的表弟，弗朗西斯·高尔顿。他在1872发表了《对祈祷效果的统计调查》，可以让我们看到早在19世纪，统计学就已经在社会研究当中发挥巨大威力了。
高尔顿是一个富二代，所以他的研究方向纯凭兴趣，一会去搞地理发现，一会去搞优生学，只要旧的兴趣点被满足了，就转身投向新的兴趣点。
人们的祷告内容当然五花八门，很难一概而论，但高尔顿特别挑选了一个最容易测量的内容：求生，或者说求上帝救命。反对者也许会说，很多人无论病死还是被*，都是因为作恶的缘故才被上帝惩罚，无论他们再怎么祷告，上帝都不会有一丝垂怜，所以高尔顿的这种研究毫无意义。
这就低估高尔顿了，他特意查阅了婴儿在出生时候的死亡数据，发现婴儿死亡率和父母的虔诚与否毫无相关性，而婴儿本人当然还没机会作恶。应用统计学来研究信仰问题，成功挑战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高尔顿竟然做到了。
高尔顿利用了统计学，得出了祈祷效果最终符合正态分布（一个钟形曲线，中间多，两边少，平均身高、智商就是这种分布），总会回归均值的结论。说白了，祈祷除了能让自己“心安”，没有任何实际用途。
古代的巫术，很多通过魔术、幻术、清醒催眠等方式，让人们“信以为真”。我随便举几个例子，比方说佛光，在古代，科技不发达的情况下，封闭空间内烧香的烟以及点燃的油灯，配以光头或者镜子即可实现。比方说有韵律的“诵经”在很多宗教中，均起到清醒催眠的催化剂效果（比如onm）。比如求雨，看到地平线出现黑云立刻安排组坛做法…再比如勺子拧麻花、肚子吸碗、隔空移物这种天桥戏法儿（这些我都自己玩过了，很简单），但分明白了原理，绝不会再相信哪些“怎么说都对大师”。
最后，既然绝大多数的迷信都是在让自己心安…那为什么不自己主动修行自己的心，让内心变得更强大呢？确实，从轴心时代开始，琐罗亚斯德、孔孟老庄、佛陀、苏格拉底等都在强调“认识你自己”这个概念。故教人内寻者正道，教人外寻者邪魔外道！
参考书目：
《35亿年的生命物语》
《人性论》
《物种起源》
《思想录》
《阿赞德人的巫术、神谕和魔法》
《宗教经验之种种》
《对祈祷效果的统计调查》
闲扯时间
巫医同源，以阴阳五行这种古代的朴素唯物主义哲学为指导的中医，也有部分属于巫术思维。尤其是以形补形，虽然误打误撞红枣里的VC确实有“补血”的功效，可其他的很多都是没科学根据的，比方说黑芝麻生发…好使的话为何还会有这么多秃子？我大学是中医药专业的，曾经调侃中药的以形补形是“吃煤球生发，吃消防栓补血”。因为中医不好使就赖中药产地不对，产地对了赖中药栽培有问题，栽培没问题就赖方剂配比，方剂配比对了赖烹制方式不对，烹制方式对了就赖吃药的时辰不对，吃药的时辰对了赖这药没加药引子，再不行赖医生医术不精、辨证论治不对，反正不是我中医药有问题！跟赞德人的巫术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很多中药的有效成分，在现代科技来看，是很难通过“煲汤”的方式让人体吸收的。我不否认像青蒿素之类的作用，可青蒿素是经过提纯的，煲汤获得的剂量是与提纯比那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了，刨去剂量谈疗效那是耍流氓。反倒是我国南方人喜欢和中药煮的各种汤，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南方每年去做透析的人比北方多多少就知道了。
我不否认中医药的作用，尤其是中医理论的整体观以及“未病先防”的思想，近些年的肠脑菌轴的发现，以及食用稻米会导致某些基因修复的研究也间接证明了中医理论的有效性。希望这门古老的学科去魅，并配合方剂的双盲三盲实验，在新时代中焕发新的活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