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上一章那些例子,想必大家已经对交感巫术两大分支——顺势巫术和接触巫术——的基本原则有了足够的了解。从前面的一些事例中,我们可以看到,首先,神的存在得到了认可,且以祈祷和献祭作为求得神庇护的手段。不过,整体来说,这种例子并不多见,只能证明巫术已经沾染或者说夹杂了一丝宗教的色彩和内容。任何地方的交感巫术,只要它的表现形式足够纯粹和正宗,它都会认同这个观点:在自然界,一件事总是必然且无可避免地接着另一件事发生,根本无须人力或神力的干预。于是,巫术和现代科学在基本原则上便达成了一致。坚信自然现象环环相扣且具有一贯性,是交感巫术整个体系的一种隐晦而真实的思想基础。巫师坚信同样的原因总会导致同样的结果;坚信正确的巫术仪式配合正确的法术一定会得到预期的结果,除非有其他法力更强的巫师加以干扰或破坏。他不想要更大的权力,也不需要心智不坚者和肆意妄为者的称颂和赞扬;他不会因神灵可敬就自惭形秽,也不会因自己神通广大就毫无顾忌地横行霸道。他必须严格遵守巫术原则和他所认可的那些“自然定律”,哪怕最微小的疏忽和违背,也会让这位笨拙的法师功亏一篑,甚至陷入险境,如此一来,他还如何显示自己的神通呢?如果他说他有能力操纵自然,这种操控也不会超出古人习惯所认可的威力范围。所以,巫术和科学在认识世界的思维方式上,其实具有极大的相似性。两者都认为事情的发生发展是遵循着某种规律的必然结果。因为引起这些变化的规律是恒定的,所以想要推演和预测这些变化并非不可能。在自然的演变过程中,没有任何不确定的偶然和意外因素。如果把宇宙比作一架复杂的大机器,那么巫术和科学就像一把钥匙,可以让人得以窥探万物的起源和这架机器的运转规律,为人提供更加广阔的未来。所以,巫术和科学一样会强烈刺激人的大脑,让人对知识展开激烈追逐。探索者和追求者虽然又困又累,却还是抱着对未来的美好期待,走过让人倍感失望的现实世界的荒野。他在巫术和科学的指引下爬上一座极高的山峰。当他的视线穿过脚下的浓雾和乌云,看到远方美丽的天国在理想的光辉中散发出非凡的绚烂光彩。
巫术的严重缺点,不在于它假定所有事情都是按照某种客观规律次序发生的,而是它没有弄清楚控制这种次序的特殊规律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得更准确一些,它对这种规律的理解是完全错误的。前面我们列举了不少实例(这些都是经过挑选的合适的例子)来解释交感巫术的各种情况,我说过,它们是对思维两个基本规律的错误应用,不是这个就是那个。你只要研究过这些例子就会发现我所言属实。这两种思维的基本规律是空间或时间上的“相似联想”和“接触联想”。顺势巫术或模仿巫术是对“相似联想”的错误应用,接触巫术则是对“接触联想”的错误应用。联想原则本身没什么问题,不仅如此它还非常优越,它是人类极为基础的一种思维活动。运用合理便可结出科学之果,运用不合理,则只能产生科学的假姐妹——巫术。所以,“巫术无一例外必定是虚假而无效的”这种陈词滥调根本是多余,想想吧,真实而有效的巫术,还能称之为巫术吗?那是科学啊!早在历史初期,人类为了改变事物的发展进程以造福自身,就已经开始了对一般规律的探寻与研究。在长久的探索中,人们慢慢积累了大量准则,有些极有价值,有些则毫无用处。有价值的或属于真理的准则,被我们称之为技术,它们是应用科学的主体,而那些无用的、错误的准则就是巫术了。
就这样,巫术成了科学的近亲。但我们还必须弄清楚,巫术和宗教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关于宗教本质的固有思想,必然会影响我们对这两者关系的认知。所以,任何一个作者如果想探寻宗教和巫术的关系,首先就得阐明自己对宗教的认知。世界上还有什么课题,比与宗教性质相关的课题更难达成一致吗?显然,任何人都无法给它下一个所有人都认可的定义。一个作者只能把自己对宗教的看法交代清楚,然后在整个作品中前后一致地使用与之相关的词语。在我看来,所谓宗教,就是取悦或安抚那种被认定为能够控制和引导自然...
但是,宗教的两个基础如果真的是对神掌控世界的信仰和迎合神的企图,那宗教岂不是把自然进程当成一种可以被影响和左右的东西?那世人岂不是只要迎合、取悦力量强大的神,就能让它们按照我们的利益改变事物的走向了?如此一来,宗教就站到了巫术和科学的对立面,因为后两者都认为自然进程恒定不变,无论人类如何哀求、恐吓、劝说、威胁,都不会发生一丝一毫的改变,这和宗教所隐含的自然可以被改变和塑造的思想截然相反。正是因为对下面这一关键问题,即统治世界的力量究竟有没有思想和人格,有着不同的看法,才造成了两种宇宙观的对立。宗教是对超人力量的讨好和迎合,它给出的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因为一切取悦行为都在暗示神是有思想或有人格的,他的行为具有一定的不确定性,很可能会按照人们的劝说而改变行动的方向。当然,劝说的效果如何,得看人们能不能满足他的口味、情感或兴趣了。人们绝不会去讨好无生命的死物,讨好那些在特定环境下行动已经被严格限定、绝无更改可能的人。总之,宗教认为世界的掌控者是有意识的,而且有被人说服而改变心意的可能性。如此一来,宗教基本上就站在了巫术和科学对立面。因为巫术或科学都理所当然地认定,决定自然进程的是某个刻板而恒定的法则,而非个别人物的冲动或情感。巫术和科学在这方面唯一的不同点在于前者是暗示,后者是直言不讳。巫术虽然也会接触神——宗教中的那种有人格的神,但正常进行的巫术,绝不会对神另眼相待,换句话说,巫术如何对待死物便如何对待神,它绝不会像宗教那样去讨好或迎合神,只会强迫或镇压神。所以,巫术认为非人的力量掌控一切,掌控每个具有人格的人或神。无论是谁,只要懂得合适的仪式和咒语,就能巧妙地控制和利用这种力量。比如,古埃及的巫师就曾信誓旦旦地声称拥有压制神,甚至至高神的能力,也确实做过威胁神若不听命行事即予毁灭的事。巫师有时即使没做到这一步,也会发出这样的威胁:“听命吧,奥西里斯[4]!否则,你的骨头会被扔到各处,你的传说会被彻底戳穿。”印度至今仍然有类似的情况:男巫可以控制印度教的三大主神梵天、毗湿奴和湿婆[5]。巫师通过符咒控制这些至高神,不管它们在天上还是地下,都不敢违抗这些命令。在印度有句众所周知的话,是这么说的:“天神控制宇宙,符咒(祷文)控制天神,婆罗门控制符咒,所以,我们的天神是婆罗门。”
为什么历史上会出现祭司对巫师穷追不舍的情况?这种残忍的敌意从何而来?说到底,是因为宗教和巫术在基本原则上就是对立的。巫师总是非常骄傲,即使面对最高权力也不会露出谦卑的一面,不仅如此,还泰然自若地说自己拥有与神同等的权力。要知道对神权极为敬畏的祭司,在神面前都是极尽所能地卑躬屈膝。他们看到巫师的言行,一定会觉得非常刺眼。他们相信那只能是上帝的特权,巫师这么做等于篡权夺位,是非常狂妄邪恶的。不难想象,巫师的动机有时比较卑劣,祭司因此越发恨意难平。作为连接人与上帝的桥梁,祭司的利益和情感无疑时常会受到巫师的伤害。这个竞争对手指引给人的幸福之路,远比他指引给人的获得神恩的路,更加平坦和可靠。
但是,在宗教历史的前期,这种我们熟悉的对立几乎是看不出来的。因为那时候,祭司和巫师在职能上几乎没什么差别。说得更准确一点,他们还没有发生分离。人们为了实现某个愿望,一边祈祷、献祭,求神灵赐福,一边通过某种特定的仪式和言辞希望不用神出马就能获得想要的结果。简单来说,就是把宗教仪式和巫术仪式放到一起举行。他一边轻声祷告,一边轻声念咒。只要能得偿所愿,他才不管这种行为和理论是否矛盾。这种把宗教和巫术混为一谈或杂糅到一起的事,我们在美拉尼西亚人和其他民族的例子中已经看到。
宗教与巫术的这种混合在那些文明程度较高的民族中仍然存在,无论是古印度人、古埃及人,还是现代欧洲的农民。关于古印度的情况,一位著名的梵文学者告诉我们:“我们有足够的资料可以证明,历史早期的祭祀仪式大多带有最原始的巫术精神。”提到巫术在东方,尤其是埃及的重要地位,马伯乐教授[6]着重说道:“现代人听到巫术这个词,往往会心存鄙视,其实这很不应该。因为在古代,宗教正是从巫术中发展起来的。一个虔诚的人想要获得神恩,唯一的办法就是用自己的手抓住神。他必须献祭、祷告、唱赞歌,并举行一些仪式。神自己也启示过,只有这样,他才会去做那些你让他做的事。”
类似的这种观念不清、把宗教和巫术混在一起的情况,常以不同的表现方式出现在现代欧洲愚昧的阶层。我们听说过这样一种情况,“法兰西的很多农民仍然认为祭司有一种可以随意操纵自然的神秘力量。只要遇到紧急情况,他就能念出某些唯独他本人知道的咒语或唯独他有权念出的祷告词,让物质世界永恒不变的规律暂停或反向运转一段时间。虽然他一祷告完,就要请求神的宽恕。他可以指挥风、雨、雷、电,随心所欲地调度冰雹和大火。对他来说,扑灭一场大火就是一句话的事”。比如在法国,可能直到今天还有农民相信祭司可以举行某种特殊仪式的“圣灵弥撒”。这种弥撒具有一种非常神奇的效果,不受任何神的压制。遇到这种情况,即使上帝也要对他唯命是从,即使他的要求再过分和不可理喻,也一样如此。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穷苦百姓满心期待能用这种简单的办法占领天国,自然会对这种仪式满怀信心和敬畏之情。生活在凡尘俗世的祭司大多不愿意主持这种圣灵弥撒。但是修士,尤其是圣方济清教派的修士愿意这么做,他们享有赫赫声名,绝不会拒绝民众迫切而痛苦的哀求。正如古埃及人认为他们的巫师可以操控神,天主教国家的乡民认为神父也有这样的本领。
再比如,普罗旺斯有很多乡下人至今都认为神父有能力驱散暴风雨。当然,不是所有神父都有这样的名声。每次村子里来了新神父,教区里的民众就会心急火燎地考验他,看看他有没有那样的“道行”。他们会在出现暴风雨的第一个征兆时,请他驱散乌云。这位神父如果想得到他们的信任和尊重,就必须做到这件事。在某些教区,教区神父在这方面的威望比教区长还高,以致两人根本无法和平相处,最后只能由主教出面把教区长调去别的地方。另外,斯科涅[7]的农民相信恶人为了报仇,有时会怂恿神父念诵一种名为“血色伽利”的经文。他们相信知道这种经文的神父很少,而且即使知道,也有四分之三的神父不会屈从于人情的胁迫和金钱的引诱。是啊,这种邪恶的仪式,除了心术不正的神父,谁会答应呢?要知道这种行为到了审判日,不管你是教区神父,还是主教,甚至奥什的大主教,也一样会受到严惩,唯一能够赦免你的只有罗马教皇。举行“血色伽利”弥撒的地点必须是一座废弃的旧教堂。在那里,猫头鹰发出愁苦的叫声,蝙蝠在黑暗中穿梭飞舞,流浪汉鼾声如雷,癞蛤蟆趴在被玷污的圣坛下。邪恶的神父带着他淫荡风*的情人趁着夜色走进教堂。他从十一点开始轻声倒背经文,一直到午夜时分结束。他的情妇当他的助手,赐福用的圣饼此时成了黑色的三角形,他不供酒,而是喝一种特殊的井水——井里溺死过未受洗的婴儿。他用左脚在地上画十字架,还做很多让人毛骨悚然的事,任何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看到他的行为都会被彻底吓成哑巴。遭到这种经文诅咒的人会慢慢衰弱而死,没有人知道他怎么了,连医生都无力应对。没有人知道他是被“血色伽利”这种经文害死的。
这种巫术和宗教相互混合和杂糅的情况,虽然在很多国家,在很多世纪里都出现,但是我们仍然相信这种融合是后来发生的,相信人们曾经把巫术视为满足自己超越寻常动物这一期望的唯一手段,这并非没有道理。首先,通过巫术和宗教的基本观点,我们可以得出这个推断:在人类历史上,巫术出现的时间比宗教要早。巫术只是错误地应用了人类最简单,也最基本的思想活动——类似联想或接触联想,而宗教却是假定有一个有思想、有人格的超人的神,站在大自然这个可见的屏幕背后。比起那种对接触或类似联想的粗浅认识,这种具有人格的神的概念,明显更为复杂。比起事物只是简单地按照它们互相接触或相似而次序发生这种观点,认为有某种有意识的力量在操控自然界的观点,明显要更为深奥,理解它必须有一种更高的智力和思考。连野兽都会把相似的或者在经验中见过的东西联系到一起,它们如果连这个能力都没有,在自然界中当真是一天都活不下去。但是没有人会认为野兽有信仰,难道野兽会认为有一群看不见的野兽或一个神奇的巨型野兽在操控自然界吗?如果我们说是人类的理性创造了这一理论,对无理性的动物来说,大概不会觉得不公正。如果说巫术来自简单的基础推理,并且人的思想一直陷在误判中从未反省过,那么宗教的基础则是某些尚未开窍的人心永远无法理解的概念了。所以,人类的发展情况很可能是这样的,巫术比宗教更早出现;人类先是用符咒魔法的力量强迫自然界符合他的期待,后来又用祈祷和献祭这种温和的办法来取悦安抚焦躁任性、喜怒不定的神。
这个结论,是根据巫术和宗教的基本概念推演出来的,通过对澳大利亚原住民部落的观察,我们对它的正确性进行了验证。关于那些最野蛮的原始人,我们手中有大量准确的资料。那里巫术流行,而取悦或安抚更高权威的宗教则几乎不为人所知。大致说来,澳大利亚无人不是巫师,却没有一个人是神父;人人都用“交感巫术”来左右他的同伴和自然进程,却没有一个人曾想过为了取悦神而去祈祷或献祭。
我们在人类已知的最原始的社会状态里,可以明显看到巫术的存在,但没有发现宗教的身影,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是不是可以做出这样的猜想:世界上的文明民族,在其历史的早期阶段也经历过这种智力状态。换句话说,他们在通过祈祷、献祭来取悦伟大的自然力量之前,也做过强迫它服从自己的努力。简单来说,就是人类在精神文明方面是不是都经历过巫术时代,就像在物质文明方面都经历过石器时代一样?我们有理由对这个问题给予肯定的回答。从格陵兰到火地岛,从苏格兰到新加坡,当我们对现存的各个种族进行考察时,就会发现宗教种类繁多且各不相同。要说宗教种类繁多到什么地步,只以种族算是不够的,还要深入到每个国家、每个联邦之中,走进每个城市、每个村落,甚至每个家庭里。因为宗教之争带有分裂性质,所以整个人类社会有很多裂缝和分歧,看起来支离破碎、千疮百孔。不过,人类社会中对宗教体系问题争论不休的,大多是善于思考的知识阶层,而这个阶层之外的其他人——可惜这样的人占了大多数——多半蒙昧无知、软弱迷信,根本没有信仰方面的矛盾。19世纪的一个重要发现就是把研究深入到世界各地的蒙昧阶层后,发现各地的本质都是一样的。至于这个蒙昧阶层在哪里?它在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在今天的欧洲,在澳大利亚的荒野深处,在教育已经出现却未彻底驱散无知的所有地方。只有一种信仰具有真正的全民性和世界性,即对于巫术功效的信仰。
不要说不同的国家,就是相同国家的不同时代,宗教体系都有所不同。交感巫术体系的原则和实践,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保持了本质上的相似。几千年前埃及和印度是什么情况,现代欧洲的无知和蒙昧阶层就是什么情况,当今世界上最荒凉的原始部落也是什么情况。如果测定真理的办法是举手表决或按人数算,那么,巫术体系比天主教会更有资格把“无时不在、无处不在、人所共知”这句箴言作为证据,来证明自己完全正确。我不打算在这本书中讨论这样的问题:无论宗教和文化如何变幻,愚昧阶层始终牢固地存在于社会内部,这对人类社会有什么影响?任何一个公正的观察者在研究过程中,只要探索的深度到达了某种程度,就会注意到这个问题,就会意识到它对文明的发展始终是一种威胁。我们就像薄冰上的旅者,熟睡在下方的力量随时都会破冰而出。脚下偶尔的响动和突然射向天空的火星都在提醒我们下面所发生的事。你在报纸上看过这样的消息吗?在苏格兰,有人为了*掉某个地主或大臣而在一个偶像上扎满了针;在爱尔兰,有个女人被当成女巫而被活活烤死了;在俄罗斯,盗贼们为了制作人脂蜡烛(据说这种蜡烛既能在晚上照明又能让人看不见其偷窃勾当)而*了一个女人并将她剁碎了!这样的消息时不时就要让这个文明世界吃上一惊。
但是,谁才会成为最后的赢家呢?是前进的力量,还是会对现有成就造成威胁的破坏力量?是少数人的冲力,还是多数人的重力?是将我们带向更高水平的力量,还是使我们沉落到底层的力量?想要回答这个问题,不能找古今中外那些低微的学者,而要找圣人、道德家和那些以敏锐的目光审视着未来的政治家。在这里我们要研究的是另一个问题:既然巫术信仰和种类繁多、变幻莫测的宗教信仰不同,不仅种类单一且永恒不变,还具有极高的普遍性,我们由此是不是可以假定:巫术体现的是人类历史早期阶段的那种最为原始的思想状态,人类各个种族都经历过这种状态,并且早晚会脱离这个阶段,向科学和宗教迈进?
如果正如我所冒昧臆测的那样,所有地方都是先有巫术时代后有宗教时代,接下来我们就要问:为什么人类,准确来说是一些人类,要放弃巫术这种信仰和实践,转而投身于宗教?我们只要稍一思考,就会得出这个结论:这个问题太深奥了,很难给出一个完全合理的解释。因为它需要考虑的事实不仅数量繁多、复杂多变,我们所做的与之相关的调查也还非常不足。以我们现在的知识状况来说,最多也就只能提出一个大胆的比较符合常理的推断。现在请允许我慎重地提出这一假设: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些善于思考的人类发现了巫术固有的错误和它毫无效果的事实,于是想找到一种关于自然的更真实的理论和更能有效利用资源的办法。人类中的聪明者早晚会发现巫术仪式和巫术咒语根本无法让他们得偿所愿,而剩下那些不够聪明的,这样的人占了大多数,则从未产生过怀疑。那些精明者发现巫术无效这一事实后,思想上就会发生一种或许不够迅速但完全是颠覆性的革命。这个发现让人类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根本无力左右自然,这是一种进步。因为他们此前一直认为自己能够控制这些自然力。他们开始反思人类的无知和弱小。人们发现他们原本相信的动因是错的,他们以它为重心所做的各种努力都是徒然,他的辛劳用错了地方,他的智力和才华都被白白浪费,他之前努力提起的绳子上没有挂着任何东西,他以为自己在朝目标前进,结果只是在一个小圈子里来回打转。有些事情,他之前以为是他努力创造出来的,现在他什么都不用做,这些事情还在继续,因为它们的出现根本与他无关。雨还落在干涸的土地上;太阳还在升起落下;月亮还是会穿过夜空;四季的更替也继续在无声的大地上进行着;在光亮和阴影之中、在乌云和阳光之下,人们仍在世上降生、劳作,经受痛苦,仍会经历短暂的一生,然后躺倒父辈的坟墓旁的泥土里。一切都在继续,但是在他眼里又是那么不一样,因为遮掩眼帘的树叶已经消失。他曾经满心欢喜地想象着,是他在引导天地运转,是他用自己孱弱的双手推动了大自然的车轮,才造就了那伟大的运转,现在他再也无法沉迷其中了。过去,他以为是某个仇人作法害死了他的朋友,是他作法*掉了仇人。现在他知道了,不管是他的朋友还是仇人都要服从某种力量,这种力量是他所能控制的任何力量都无法匹敌的。也就是说,所有人都要服从一种他无力控制的命运。
想想吧,我们的原始哲学家,他的思维之船原本停泊在一处古老而宁静的港湾,现在却忽然被砍断绳索,抛到了充满怀疑和不确定的大海上饱受风浪的洗礼和吹打。他原本对自己以及自己所拥有的权力充满信心且志得意满,但是现在这一切被粗暴地推翻了。他一定非常痛苦、非常激动,也非常迷茫。就这样在风暴中航行了一段时间,他的思维之船又找到了一处避风港,他迎来了一种新的信仰体系和实践。曾经让他陷入苦恼中的那些质疑,通过这一体系似乎都能得到解答,他交出了之前死死攥在手里的对自然的统治权,尽管舍弃这一权柄并不稳妥。他认为使这个世界正常运转的,既然不是他和他的同行,那就只能是另一群类似他们的人,这些人虽然不为世人所见,但有着极为强大的力量,世界的运行和所有变幻莫测的事都在他们的掌控下进行。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是他在用巫术操纵这些事。现在他相信使得暴风怒吼、闪电闪现、雷声轰鸣的是那些人。是他们撑起了坚实的大地,困住了汹涌的大海,使满天星辰光芒闪动,使空中的飞鸟、沙漠中的野兽有食物可吃;是他们使土地长出累累的果实,使丛林覆盖山峦,使潺潺的泉水奔走在山谷的石缝间,使宁静的溪流边长出翠绿的野草;是他们往人的鼻子里吹了一口气,使人获得生命,又用瘟疫、饥荒和战争把人送上绝路。透过大自然雄伟宏大的万千景象,他看到了这些力量强悍者的种种作为及这些行为的结果。他现在愿意卑微地承认他需要仰仗他们手中无形的权力,他开始祈求他们的怜悯,祈求他们能将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送到他面前,祈求他们的庇护,让他短暂的生命不受各种危险和灾祸的侵扰,最后,让他的灵魂在困难和伤痛到来之前,从沉重的肉身中脱离出来,去往一个充满欢乐的地方。在那里,他将和一切好人的灵魂共度宁静而平和的生活,直到永远。
不难想象,那些善于思考的人会做出从巫术到宗教这样的伟大变革,他们所经历的思想过程,即使不是如此,也不会相差太多。即使在这些聪明人里,这种变革也不会突然发生,它必定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要好几个世纪才能完成。因为“人无法左右自然发展”这种观念是无法一下子就深入人心的,必须循序渐进地来。人总要挣扎一番才能放弃自己幻想出来的各种控制权。他原以为自己拥有一片领地并为此洋洋自得,现在想让他从这个位置上退下来,自然要一寸一寸地蚕食鲸吞,让他一点点地放弃,最后叹息着离开。他承认有些事物确实不是他能掌控的,一开始可能是风,然后是雨、阳光、雷霆、闪电;他对大自然所谓的掌控力正慢慢流失,到了最后,他拥有的领土已经小到只剩一个监狱了。这时,人一定会对自己的弱小、那些不可见者的强大,以及自己一直深陷在他们的重围之中,有越来越深刻的感悟。所以,宗教起初只是承认一小部分微小的超人力量,但是人掌握的知识越多,就越发觉得神的力量深不可测且无处不在。他以前唯我独尊的气度慢慢变成对不可见的、法力无边的神极端卑下的逢迎和讨好,遵守神意成了他最高的行为准则。但是,只有那些较有学识的人才会接受,才会有这种进步的宗教思想,“它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决定我们的福祸安康”,才会实现这种一切以神的意志为转移的皈依,因为他们视野辽阔,能够意识到宇宙的浩瀚和人类的渺小。只有心胸足够开阔,才能掌握伟大的思想;只有目光足够远大,理解力足够强悍,才不会有世间万物唯有自己才最重要、最伟大的错觉。反过来说,心灵太渺小、目光太短浅、理解力太狭隘的人,他的思想永远也上升不到接受宗教的高度。说实话,这样的人即使接受了信仰宗教的长辈的言传身教,他们对教义和教规的遵守也是表面的、口头的,心里真正相信的是古代的巫术迷信。这种迷信或许表面上会受到唾弃,但永远不会被宗教消灭,因为它早已在大多数人的心里扎下了根。
读者可能要问:智力较高的人为什么没能早一点意识到巫术的错误?怎么会对那些毫无可能的事仍然抱有期望?既然已经知道那些古老而可笑的动作毫无效果,那些故作严肃的所谓咒语没有任何效力,为什么还要去做,还要去念?既然这种信仰与他的经验明显不符,他怎么不赶紧放手呢?他为什么甘愿一错再错?这些问题的答案或许是这样:巫术的错误和失败很难被发现。很多时候,甚至可以说是大多数情况下,人们所期待的结果,总会在巫术仪式完成后一段或长或短的时间内发生。除非头脑十分聪慧,否则人们很难断定这些结果的产生与巫术无关。随着祈求风雨或*死对手的巫术举行,他们想要的结果总有出现的一天。所以,原始人才会把这些事当成巫术仪式的直接结果,并将其视为巫术有效的铁证。类似地,那些在早上召唤太阳、在春天驱走寒冬的仪式,永远都不会失败,起码在温带不会失败。因为在这些地方,太阳每天早上都会在东方升起将金灯点亮,大地每一年都会在春天到来时用绿色的衣衫来装扮自己。所以,天生保守而实际的原始人,绝不会浪费时间去和理论的质疑者、激进的哲学家争执辩论。这些人是什么意思?暗示他每日每年准时举行的巫术仪式不是太阳的升起和春回大地的直接原因吗?暗示这种仪式即使忽然停止或彻底废弃,也不会影响太阳的升起和树木的生长吗?听到那些质疑者的言论,他只会又气又恼地驳斥回去。这些怀疑都是虚假的幻想,它们伤害了他的信仰,与他的经验格格不入。他或许会说:“看到地上这两个价值两便士的蜡烛没有,因为我点燃了它们,太阳才会在天上点燃它伟大的火焰。这已经是最切实的证据了吧?我倒是想看看,我在春天穿上绿袍,树木有没有本事不变绿。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而我是站在事实上说话的。我和你们这些喜欢在鸡蛋里挑骨头的理论家、辩论家不一样,我很实在,不喜欢转弯抹角。只要你们不付诸行动,即使再如何沉迷理论,思考这类事,我也不会有半句多言,毕竟它们本身没什么问题。请别打扰我,我是一个诚实的人,我早晚会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种论调的错误对我们来说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我们早就知道他所讨论的事情的荒谬性。但是如果这种辩解所涉及的问题尚未得出定论,请告诉我,英国的听众认为他的辩解有理有据并为之赞叹不已,有什么问题?认为他是个心思缜密的辩论家,有什么不对?他确实才华有限、行事保守,但他也是一个讲求实际、通情达理的人。如果上面的论点在今天仍然说得通,那又何须为原始人一直没能发现这种错误而感到惊奇呢?
注释
[1]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译注
[2]公元前8世纪希伯来的一位先知。——译注
[3]《新约全书·雅各书》第2章,第17节。——译注
[4]奥西里斯(Osiris),古埃及神话中的冥王,可以主宰人的生死,也是植物、农业和丰饶之神。——译注
[5]梵天(Brahma)、湿婆(Shiva)和毗湿奴(Vishnu)是印度教的三位最高主神。梵天,即创造之神,宇宙的主宰;毗湿奴是宇宙与生命的守护神,湿婆,长有三只眼(被叫作“鬼眼王”),是破坏之神。三者代表宇宙的“创造”“守护”和“毁灭”三个方面。——译注
[6]马伯乐(Gaston-Camille-Charles Maspero,1846-1916),法国学者,东方学家。——译注
[7]位于法国西南部。——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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