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我待在家里,窗外就是山和海的风景;根本无需外出,目光始终自由,自由得甚至令我一度忽略了空间界限的阻隔。但是到了晚上,那行走的冲动总是如期而至。我知道,我必须离开家门,只为看一眼那羞涩的灯火。灯火等待着我,一如我等待着灯火。
是的,灯火同我一样羞涩,我惧怯于日光下的众目睽睽,故而情愿选择黑夜里的出行。我信赖黑夜,尽管黑夜充满了更多的不确定性,可这不确定性却并不带给我恐惧,只是让我对其感到由衷的敬畏而已,就像死亡在我心中唤起的敬畏。死亡多么宽容,不分贵贱善恶,接纳众生,赐予他们以永恒的安宁。
舍勒说:“敬畏即灵魂的羞涩。”所以,我的敬畏与恐惧无关。恐惧只会使我惊慌失措,丧失尽最基本的判断,而羞涩可能导致的某种退却,却使我在谦逊中得以保持坚定的清醒。
羞涩不会对羞涩产生紧张,灯火因此教我放松。我们相互凝望,见证着光照与黑暗的默契,那犹如夜一样深沉的默契,竟至动用了天上的繁星。于是,泰戈尔吟咏道:“为使我那羞涩的灯勇敢起来,漫漫黑夜点亮了它所有的星星。”
我迟迟不忍睡去,却终究抵挡不住梦的召唤,梦是夜晚的精灵,前来解除我的寂寞,以便我孤独得更加安心。
巴什拉说:“对于孤单的人而言,火苗就是整个世界。”的确如此,没有孤独,我该如何感知身外的世界?是灯火照亮了我的孤独,是黑夜收留了我的孤独。当然,唯有孤独才能照亮孤独,也唯有孤独才能收留孤独。正是由于孤独,我明了了自己迷恋于灯火的理由。并且,我再也无需像从前那样,一遍又一遍追问孤独之于我的意义。设若没有孤独,那么我又将于何处栖身?
还是巴什拉的话:“从烛到灯,对于火苗来说,这犹如一次智慧的征服。”然而在我看来,灯从未征服过火。虽然电灯最终解放了烛火,使其彻底无畏于风雨的侵扰,但是没有了火,灯便顿然陷于沦为假相的险境。
灯,不能仅止于带来光明,它还必须带来温暖。温暖提示着灯对于火的缅怀,以及对于普罗米修斯的祭悼。众生不会忘记,这位先知曾经赐予他们的恩典,恰是他用崇高的痛苦为人间换来火种。因此,人间烟火的平安里始终弥漫着悲剧的况味。即便我们燧人氏钻木取火的神话似乎并不如此悲怆,但温暖的情怀却一样息息相通。燃烧和闪烁在东方之火意象中的,同样是出自苦难的悲悯恩典。
至今,灯依然保持着对于火的忠实,与其一刻也不分离。灯火肩负着远古的记忆,绵延出一种深情的印记。人们关灯,仍旧要说熄灯,人们开灯,仍旧要说点灯。这不单单是言语的惯性力量,而且是思想针对历史的火焰所用心履行的感激仪式。借助这样的日常仪式,灯变作了火的化石。端详这化石,我们可以看见凝固的火焰在时光深处的舞蹈。
回到家里,夜晚犹在,灯火犹在,不同的是,我和夜晚被一同拥入了灯火的怀抱。只是,这灯火与其说是为了照明,还不如说是为了交流。此刻,光成为幸福的源泉,将我的全部身心裹入其中。我洞见的不仅仅是它意欲呈现给我的一切,更有我对于它本身的感知。
它是流水,它是呼吸,我可以倾听,亦可以触摸。它为我讲述白昼的回忆,邀请夜晚的梦呓。
不知不觉,我就成长为一个灯具的收集者,各式各样的吊灯、壁灯、台灯,甚而包括院落里的地灯和路灯。我用虔诚的行动印证着丹麦灯具设计师保罗·汉宁森的断言:“照亮一个房间并不需要花费太多的金钱,但想获得富有质感的照明,却是需要文化。”
哦,我是夜晚的孩子,所以有对灯具的执著。必须清楚,没有了火,光明俨然也会堕落成欺骗。(路文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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