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吻小甜莓
1.
南城,十月。
一场秋雨,淅淅沥沥,从昨天夜里一直持续到现在,铅云蔽日,光线昏暗。满街的法国梧桐,泡在氤氲发白的水汽里,绿意汹涌堆积,浓郁得化不开。
要不是堵在这一眼望不到头的车子里,苏薇薇还是有闲情逸致欣赏一下这早秋江南的雨景的。
“滴——”
“滴滴——”
前后的鸣笛声,此起彼伏。小车往前挪动了几米,又停下,车轮跟抹了胶水似的黏在地上一动不动。
手机在口袋里响起来,她随手点了接听,母亲温岚的声音,立刻沿着车载音响充斥进了车厢。
“囡囡,今天的相亲别忘记啦。”
“和谁啊?”苏薇薇看了眼挡风玻璃,见雨势收了些,将车窗降下来透气。
潮湿的冷风,吹散了车厢里的闷热,她细白的胳膊架在窗沿上,任由那雨滴飞溅在皮肤上。
“盛家小公子。”温岚笑着说。
苏薇薇知道这号人物,盛家的老幺,人长得不错,但是仅限于长相,玩得很开,女朋友都是月抛型的。
苏薇薇是苏家的养女,早年温岚不能生养,把她从孤儿院抱回来养大。薇薇十九岁那年,温岚终于怀上了自己的孩子。
那时候,她就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今后的去处了。生活在这个圈子里,她见识了太多,即便是亲生的女儿,也都是拉出去商业联姻的命运,如今这事轮到她头上也不意外。
“薇薇?”温岚说着话,声音却有些模糊起来。
薇薇意识到这会儿是她那保养得当的母亲的做脸时间,没准现在脸上还贴着面膜,忙转了笑脸回应:“好哒,知道啦,我中午去见他。”
温岚又絮叨了一会儿:“晚上见面不好嘛,中午时间那么赶……”
“晚上台里有活动。”她不缺钱花,也没像叶柔那样不顾一切地追逐梦想,但对待工作很认真,毕竟这是她正儿八经考进去的,付出了心血就会珍惜。
温岚又聊了几句,总不过是夸赞盛家的话。
苏薇薇应着声,并未开口打断反驳,一直到快要挂电话了,她才问:“妈,我就只能是他,还是可以选择。”
“当然要选,”温岚愣了愣,回味过来补充道,“薇薇,妈希望你找个好点的。”
“嗯。”
薇薇没有发现,隔壁车道上,并排开上来一辆黑色宾利。那辆车在她开窗接电话时候,也降下了深灰色的玻璃,她和温岚的对话被里面的人听到了。
副驾驶上稚气未脱的公子哥,合上窗户,懒洋洋地朝后面叹了声气:“哎,这苏家小姐姐长得这么漂亮,拉去配那个盛家的老幺,不知道苏家人怎么想的,是吧,小舅舅?”
后座上的男人,西装革履,长腿交叠,支着脑袋,陷在一团浓稠的阴影里,只能依稀看到一个挺俊的轮廓。
他手腕上的百达翡丽的黑色星空表盘,和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闪着几缕暗光,将他周身的冷冽与矜贵衬托到了极致。
不过,男人此时的注意力都在手里的那份报表上,根本没听清顾云州说什么。只在对方喊“小舅舅”时,略抬了眼睫看过去。
那双眼睛很亮,算不得清澈,夹杂着久经历练的沉稳与锐利,却又像笼在一团暗蓝色的冷雾里,看不清晰又捉摸不透。
顾云州不过是被那双眼睛盯了一两秒钟,便立刻感觉到了强烈的不适。
他的这位远房小舅的目光,实在是太压人了,一点人情味也没有。家里的小一辈、同一辈的人都怕他,也正是知道这点,他才特意跑来他这里避难的。
“什么事?”贺亭川问。
顾云州心里腹诽,嘴上却调笑着说:“没什么事,我刚说苏家小姐要去相亲的事。”
似乎是因为“苏小姐”三个字,贺亭川不经意地抬了抬眉毛,注意力完全脱离了刚刚的报表。
雨还在下,毫无节奏地敲在黑沉沉的车窗上。
“不过,说了您也不认识,不过她有个挺好玩的诨名叫小青蟹。”
“小青蟹?”贺亭川彻底合上了手里的报表,脑海里冒出到了一个穿着银色亮片流苏裙,倚在门框上,问他会不会娶她的女孩。
早年机缘巧合,他拿小号加过她,那位小姑娘的头像就是一只绿色的小螃蟹。
“对,小青蟹”,顾云州见自家小舅舅感兴趣,使劲往外蹦词,“漂亮、火辣、夹人贼疼,还硌牙,嘶——”末了,还不忘眉飞色舞地比了个手被螃蟹夹的动作笑起来。
贺亭川鼻翼间不自觉地漏出一丝轻哂,淡淡地将目光投向窗外。
白蒙蒙的水汽充斥了视野,红色的宝马Mini小车,在那浓墨重彩的绿意里格外醒目。更吸引人的是那条架在窗户上的一截纤细的胳膊——
冷白如月光铺就的皮肤上,落着一层细密潮湿的雨粒,经典款的红玉髓四叶草K金细链缠绕在手腕上。
纯白与红交织成一种介于纯洁与*朦胧感,让人忍不住探寻这胳膊的主人到底长什么模样。
就在这时,车里的女孩忽然动了动,她嫌秋雨太冷,侧身过来合上了车窗。在那徐徐上升的玻璃缝里,他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
洁白饱满的额头上,散落着几缕蓬松卷曲的少女元气刘海;未敷脂粉的鹅蛋脸,在雨水反着莹白的光亮;两弯细眉,似新月又似柳叶……
单单看到这里,会让人想到希腊神话里纯洁的赫斯提亚。
待看到那水波含情的狐狸眼时,才发现那是故作乖巧的阿芙洛狄忒。
他不动神色地挑了下眉梢,眼里的光更加幽暗深邃了。
这位小青蟹苏小姐,就是他认识的那个小螃蟹。
顾云州还在自顾自地说着话:“这苏家的生意,是不是不好做啊,怎么还让女儿出去相亲?看她这开的什么破车……”
贺亭川没接顾云州的这句话而是打断他道:“今天找个地方老实待着,别出来晃荡。”
顾云州正要问为什么,却听见他小舅舅从嗓子里低低地滚出一句冷硬的话:“中午我要请*吃饭。”
刚刚还嬉皮笑脸的公子哥,立马成了战败的公鸡,叫苦不迭。
等过了一会儿,顾云州又回味过来了,他小舅刚刚似乎不大高兴。
他这两天可是缩着头做人的,根本没惹他,干嘛忽然要叫他家长?
浩浩荡荡的车流,渐渐动了起来,那辆红色的小车,也在朦胧的水汽里消失了。
*
早高峰的堵车,导致苏薇薇差点迟到。她踩着细高跟鞋,奔进电梯时,迎面撞上自家魔王上司,只好收了步子微笑打礼貌招呼。
“手上的梵克雅宝挺好看。”陈丹的视线落在苏薇薇纤细手腕上,似笑非笑地道。
“这个啊?”苏薇薇晃了晃手腕,娇娇俏俏地笑起来,“这哪里是梵克雅宝啊,就一百来块钱的高仿,夜市上买的,老板说戴久了会掉色,您手上的手链才是真好看,这是卡地亚吧?”
陈丹弯了弯唇,眼里划过一丝淡而又淡的骄傲与舒适,年轻女孩追求些虚荣倒也挺可爱的。
苏薇薇见状,这才松了口气。台里除了他们台长基本没人知道她的家庭背景,刚刚差点露馅了。
陈丹又打量了一眼苏薇薇,发现这姑娘不论是脸蛋还是身材都是一等一的出众,即便不化妆已经超过了许多一线小花。
尤其是她笑起来的时候,有种浑然天成的娇媚感,甜甜的却不腻,很干净,就像新鲜摘下的草莓刚入口的那种感觉。
台里最近改革,她正巧想推个颜值在线的人来做些可视化的节目,眼前这姑娘倒是不错的人选。得有个机会让外面的人,看看他们台里的小花才行。
思及此,陈丹和她交代道:“晚上的那场活动我让倪雪去了,你下午四点去博览中心主持个电影开机仪式。主办方那边也有人,没什么难度,等会儿我把资料和工作证送给你。”
“好。”
同时段的节目主持人都没到,苏薇薇泡了杯咖啡,坐下来,安心确定今天节目单和台本。
等下了直播,已经快十一点了,她稍微收拾了下,照着温岚发来的地址把车开了过去。
这是一家私人会所,苏薇薇近两年过来得不多,但她一直有充钱,是这里的黑钻会员。
地下一层停放的都是动辄几百万的豪车,苏薇薇刚从她那可爱的代步车里下来,便见一辆线条冷峻的宾利雅致开了过来。
那辆车一出现,视野之内的豪车就立刻被它给比了下去。那种感觉就像是“有钱”和“上流”永远是两个词。
司机躬身下车后,苏薇薇立马就认出这是谁的车了。车里还有人,贺亭川下车后,亲自绕到另一侧开门。
那是个女人,脸上堆着盈盈的笑,似一朵绽放到极致的牡丹,隔着老远都能闻到成熟的香氛。
贺亭川和她说了几句话,忽的抬头望了过来。
骤然撞上那双满是压迫感的眼睛,苏薇薇心里猛地一颤。
她自知失礼,倒也没躲,大方地迎上他的目光,抿唇朝他略点了点头,转身往电梯间走,长裙在空气里轻轻扫起一阵风。
四周很静,清脆的高跟鞋敲地声,轻而易举地抓住了贺亭川的耳朵。
他的视线沿着她的高跟鞋往上,落在她骨肉匀亭的小腿上,仿佛那是两轮倒影在水波里的月亮,只可远观,指尖一碰,那光就会碎掉,缓缓地溢出水来。
“亭川,认识啊?”一旁的贺瑾之问了一句。
贺亭川收回视线,淡而又淡地回了句:“嗯,一只小螃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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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苏薇薇到了顶楼的法式餐厅。
白天这里没有纸醉金迷,也没有那种暧昧的旖旎感,音乐舒缓,四处点缀着白边粉心的米兰达玫瑰。
她的相亲对象盛时勉已经到了,正在点菜。他穿着落肩款白色连帽卫衣搭配灰色长裤,松垮垮地斜靠在皮椅里,手指不耐地在菜单上敲着,浑身上下透着股混不吝的少爷气。
苏薇薇走近一些,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香水味——经典的混世魔王渣男香。
她掩唇笑了下,这位少爷就差把“海王”两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盛时勉点完了菜,漫不经心将菜单合上推了出去,一抬眼,看到了苏薇薇。
他也不起身迎她,就那么懒洋洋地隔着桌子朝她递了手来。
苏薇薇扫了眼他满是戒指的手,轻描淡写地扯了几张纸巾塞进他手里。
盛时勉跟不上她的脑回路,眉毛跳了几下,问:“你干嘛?”
“你不是要纸巾吗?”苏薇薇睁着漂亮的眼睛望着他,眼神纯净又无辜。
“我……”他看着满手的纸巾,想发作又没有理由,一时有些语塞,“我是要跟你握手。”
“哦,这样啊,”她自若地拉开椅背,在他的目光里提着小裙子坐进去,笑了一声,“我的礼仪课老师告诉过我,一方站着时,另一方如果想要握手必须得站起来。”
她说话声音温温柔柔的,不是那种腻人的嗲,更像是自带着一层清脆的甜桃滤镜。
饶是盛时勉这种阅女无数的浪子,都忍不住反思了下。
他刚刚好像是有点不太礼貌。
“那再握一下?”他也不知道干嘛要多问一句。
“不用,”苏薇薇放好了小皮包,将耳畔的长发往后拨了拨,“我记得我们是小学同学。”
他俩是同学,不过是那种她一年级就把他揍得满世界哭的那种同学。
来这里之前,盛时勉还是对这位南城小青蟹有着生理性抵触的,小时候的苏薇薇简直就是他的童年噩梦。
但这会儿,才和她说了几句话,他的想法就跟着她的颜值跑了。
长这么漂亮,厉害点怎么了?
“也是,咱俩熟,用不着。”他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她耳边闪着光的流苏发夹,眼珠一转,笑了起来,“还是苏小姐考虑得周到稳妥。”
苏薇薇没接这句,掀开手边的一瓶海盐薄荷气泡水,缓缓地往杯子里倒。蓝莹莹的水波,衬着她的手背白得似一方和田玉。
这时,长廊尽头响起一串轻缓而细碎的高跟鞋声。
盛时勉撩起眉毛看了会儿热闹,低声戏谑道:“呵,这可真是奇了,贺总竟然带女朋友来这里吃饭,只是……这女朋友的年龄似乎有点长啊。”
苏薇薇闻言,指尖一抖,手里的玻璃瓶口没压住,细小的泡泡溅出来一些,挤挤挨挨地堆积在蕾丝桌布上碎掉了。
等她回神再看,那里只剩下一小片潮湿印迹,连蓝色也没有。
不远处的椅子响了一阵,苏薇薇没有明目张胆地看过去,只用余光瞥见贺亭川极为绅士地替女朋友拉开了椅子。
“还真是温柔。”盛时勉倒了杯白葡萄酒转了转,似是轻嘲又似微讽刺地评论了一句。
温柔?
苏薇薇喜欢贺亭川的这几年里,看了许多关于他的新闻和采访。她确定温柔这个词和贺亭川没有一丁点关系,就像盛夏39℃的晚风吹不进的零下10℃寒夜。
贺亭川二十四岁接管财务岌岌可危的贺氏,仅用两年时间挽大厦于将倾;二十七岁登上《时代》杂志的封面;同年,贺氏旗下扶植的多个分支公司先后上市,涉及影视、科技、游戏、旅游、新能源等多个领域。
外界对他的评价总不过两个词语:雷霆万钧和冷酷无情。
出于好奇,苏薇薇又看了他一眼。
他们虽然距离得不远,但受制于光线和角度,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瞥见他一截线条冷硬的下颌骨。
落座后,他随意解开了裁剪熨帖的西装外套,露出了里面深咖色马甲和白色立领衬衫,大约不是正式场合,他没有打领带,只是在脖子点缀了条暗纹的丝巾,花样不繁复,恰到好处地将他身上那抹矜贵内敛的气质衬托到了极致。
有侍者递来了菜单,他礼貌地接过去,递给了对面的女人。
那女人一边点菜,一边小声抱怨着:“去里面吃不好吗?这里人多,吵,有些不自在。”
纵观整个餐厅,除了贺亭川那桌就剩苏薇薇这桌了,所以那位女士在说谁吵不言而喻。
平心而论,盛时勉刚和苏薇薇说的几句吐槽都很小声,隔着桌子是不可能听见的。
那句“吵,不自在”莫名激到了苏薇薇的反骨,她忽然愿意和对面的盛时勉说话了。
两人到底是同龄人,话题一个接着一个。
盛时勉笑得有些肆无忌惮。
苏薇薇心想,这回算得上是真的吵人了,贺亭川倒是没特意为美人换到里面去。苏薇薇有些意外,却又觉得这在意料之中。
贺亭川这种级别的人物,除了他自己,大概没人能指使他去做什么不愿意做的事了。
想到这里,苏薇薇不自觉地弯唇笑了。那双漂亮的狐狸眼里,似盛着朝霞的融融光芒,又似笼着晚星的点点清辉,娇俏而妩媚。
对面的盛时勉,直接看呆了。
他往前坐了坐,毫不吝啬地赞扬:“苏小姐笑起来的样子可真漂亮,就像在发光。”
不知是不是苏薇薇的错觉,对面桌上那道冷静自持的身影,刚刚好像动了一下,似乎还往这边投来一瞥。
她倒也没去仔细研究那些细节。
虽然她喜欢他,但也清楚贺亭川并不在她的选择列表里。他从一开始就是最不可能的那个,况且现在,他还有了女朋友。
她的暗恋永远不会有结果。
侍者送来了餐前菜,苏薇薇吃了两小片烟熏三文鱼,喝了一些气泡水,继续和盛时勉聊天。这人不适合恋爱,倒挺适合做朋友。
“你们台里缺不缺嘉宾,哪天我给你去客串一下,唱歌、说相声我都在行。”
“成啊,哪天叫你去。”苏薇薇切下一小块牛肩。
“那现在加个微信,省得你忘了,我好提醒你。”说话间,盛时勉已经递来了手机。
“好啊。”她放下刀叉,摁亮了自己的手机递过去。
对面桌上的菜,也都上齐了。相比于苏薇薇这桌的轻松愉悦,贺亭川那桌则显得沉闷拘谨了许多,全程听不到什么讲话声。
贺瑾之发现自家堂弟的脸色有点阴沉,她本想问问自家儿子最近的表现,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苏薇薇已经和盛时勉加上了好友。
“苏小姐,今天晚上我能去找你吗?”
“我晚上有活动。”
“几点结束,我接你,再顺便看个晚场电影。”
苏薇薇还没来及说拒绝的话,对面那桌的椅子忽然“刺啦”一声响了——
贺瑾之一抬眼,便见自家修养极佳的堂弟,反常又突兀地站了起来。
她一脸错愕,想说什么又不敢。
这一声确实挺响的,苏薇薇也禁不住侧眉望了过去。
贺亭川离开座椅,去了长廊尽头,高大瘦削的背影透着些说不上来的阴鹜感。
没过一会儿,盛时勉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爸晚上找他有事,电影看不了了,也没法去接她了,苏薇薇点头表示理解。
她塞了块小牛排进嘴里细嚼慢咽,视线却不自觉地转向长廊深处。
她可能是疯了,才会觉得贺亭川的离桌出走和盛时勉忽然收到电话有关系。
但转念,她又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太无厘头了,这两个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
午饭结束后,苏薇薇去了趟卫生间,洗完手她对着镜子整理了下头发,发现别在耳边的流苏发夹不知什么时候掉了,正打算回头去找,一转身,撞进一双冷欲、深邃的眼睛里。
那是寒冬腊月的湖面,结着厚厚的冰,冰面还弥漫着一层散不掉的浓雾。
贺亭川站在光线略暗的地方,一只手插在西装裤的口袋里,外套的一角被他的手腕压住了,但依旧矜贵。西裤口袋边上,露着那枚星空表盘,随着秒针的走动,那星空也在缓缓地转动,表盘中央有一枚细长的弯月,很亮很亮。
苏薇薇的心跳猛地滞住,她略停了下步子,又继续往前走。
盥洗间空间逼仄,贺亭川卡在中间一动不动,苏薇薇只好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擦着他的衣服过去。
太近了,她闻到了他身上的香水味,前调很轻,后调也淡,似有若无,像是被焚香缭绕着的雪松木,很少见的香水,却很贴合他那冷冽的气质。
他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只漆黑的眼珠动了动。
女孩并不矮,穿着高跟鞋,差不多到他的肩膀。她的长发散落在肩膀上,有几根发丝被静电吸引着贴到了他西装上,无声地拉扯过后,又缓缓地离开,他短暂地嗅到一丝香气,似是风信子又像是鸢尾花,很淡,甜丝丝的。
他短暂地失神片刻,再定睛,女孩的小半张脸已经浸润在明亮的光线里了。
“等一下。”他喉头发痒,忽的叫住她。
苏薇薇停下来,不明就里地望着他,她再怎么掩饰,那漂亮的瞳孔还是轻微地放大了。
贺亭川看出来了,女孩在紧张,而且在极力掩饰那份紧张。
这倒是和他记忆里的小姑娘不太一样。
贺亭川把插在西裤里的手拿出来,宽阔的掌心在她面前摊开,微光闪烁,是她不见的那枚流苏发夹。
苏薇薇道了声谢,要来拿,却见他把手往后撤了回去。她蹙了下眉,倒没去他手里抢。
“在相亲?”他状似不经心地问了句。
苏薇薇抿唇:“嗯。”
“相亲能遇到什么好的?”他声音很磁,带着些蓬勃的哑意,让人想起老唱片里尾调,如果这个声音能在睡前讲一段情话,大概率听故事的人会做一个旖旎的春.梦。
“等不到天降,就只好相亲啦。”苏薇薇语气轻松地说完,笑了笑,并未在他面前露怯。
“年龄又不大,何不再等等?”
苏薇薇眨了眨漂亮的狐狸眼,笑得像个暗夜里的妖精,她不答反问:“贺总,您比我大,等到天降了吗?”
贺亭川的回答是重新将那枚发夹递到了她面前。
苏薇薇确定他不再反悔,才伸手来拿,但她潮湿冰凉的指尖,无意间在他掌心划过一道印子。
很轻,有些冰。
贺亭川的掌心没有因为那点冰凉变冷,反而有些隐隐发热,那热意撩拨着他的神经。
他不动声色地把手重新抄进西裤口袋,缓缓开口:“我记得,你应该要喊我一声哥哥。”
“那就……”苏薇薇故意停顿了下,长睫上泛着盈盈的光,“谢谢哥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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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贺亭川出去后,苏薇薇紧绷着的神经才终于松弛下来,脸颊腾起一层热意,心脏跳得发闷。
她倚在那冰冷的大理石墙壁上,缓慢而悠长地了口气,漂亮的肩膀耷拉下来,长睫轻轻扇动,目光略有颓丧。
那枚流苏发夹在掌心握久了,沾了她的体温,有些熨帖的热意。指尖把它提起来,对着亮处照了照,七彩的碎光立刻在莹白的指尖萦绕流淌。
这也太巧了点,她掉的发卡,竟然让贺亭川捡到了。
他刚刚在门口等她,就是还她这个,可他又是怎么知道这发夹是她的?上面又没有写她的名字,他看到她掉的还是……
苏薇薇懒得再想下去,也暂时不想戴它,掀开随身背着的小包,将它塞了进去。
这会儿餐厅里依旧没什么人来,很静。舒缓的音乐飘进耳朵,断断续续的,有些模糊的朦胧。
那种难以捉摸的感觉竟然有点像贺亭川。
她走到了盥洗台边,重新拧开龙头,掬了一捧冷水扑在脸上。
低温瞬间让她的理智回归,不过是失恋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盛时勉已经走了,只给她留了条语音信息算作告别:“苏小姐,今天的见面很愉快,我有事得先走,回头电话联系。”
苏薇薇觉得这样倒也挺好,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电梯下到负一楼,她出去找车。
一个戴黑色着鸭舌帽的矮个子男人,突然从边上的路上冲过来,猛地撞上了她的肩膀,非常蛮横的力道,薇薇只觉得肩胛骨都要被他撞碎了。
有东西撒在地上,男人匆匆捡起,头也不回地走了。
“喂——戴帽子的,”她转身恼怒地叫住他,“说你呢,撞了人怎么不道歉?”
男人顿步,偏了脑袋看过来。
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段深灰发青的皮肤,右侧脸颊上有一道暗红色的蜈蚣状疤痕,乍一看像是混社会的。
可是,普通混社会的人又到不了这里,通常能进入这个大门的,都是南城有头有脸的人。
苏薇薇交友甚广,圈子里根本没有他这样一号人物。
男人用那种阴森的、如同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嗓音,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对不起。”
说完,他怪诞地朝她笑了笑,露出两排发黄的牙齿,嘴唇皴裂发乌,不像个活人,倒更像一具行走的尸体。
苏薇薇敏锐察觉到了危险,放缓了语气道:“没事,你可以走了。”
男人没有走,而是直冲冲地到了她面前,一股腐朽的臭味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往后退过几步,却被他猛地扯住了胳膊——
粗粝滚烫的触感让人毛骨悚然,慌乱间,她拔掉脚上的高跟鞋,使劲砸向他的手背,空气里泄进来一股血腥味,男人吃痛松开了她,薇薇顾不得其他,丢掉鞋子,光着一只脚撒腿就跑。
好在这时执勤的保安过来了,刀疤男没有再跟,一扯帽檐走了。
“女士,你没事吧?”那保安见她神色不对劲,多问了一句,“需要帮您报警吗?”
耳朵里轰鸣作响,她根本没听清他的话,恍若无魂似的往前走。
车子开到外面,秋雨止住了,云层堆积,天依旧是灰色的,阳光苍白,没有一丝温度。冷汗涔涔往外冒,刘海上晕着一层水,过了许久,她才从刚刚的惊吓里缓过神来,但握着方向盘的手依旧在发抖。
她把车子停在路边,给母亲温岚打了通电话,想从她那里获取一丝安慰,但还没等薇薇开口就听见温岚问:“今天的相亲怎么样啦?”
到了嘴边的委屈,又全给咽了回去,只剩两个字:“还行。”
电话那头响起了她弟弟的声音,似乎是要拿什么玩具。温岚简单说了两句就挂了。
苏薇薇迟迟没有发动车子,她缩在椅子里,被难以名状的孤独淹没。很久以前的某个冬天,她在那个破败漏风的房子里也曾感受到了孤独,那次似乎更糟,除却孤独还有绝望和死亡。
但是那天,有人踩着阳光将她抱了出去。
她惶惶然想起,那才是她和贺亭川的第一次见面。
她是漂在水面的一苇芦草,他是偶然路过的渡船人。
他渡了她。
却也只能渡她一次。
*
今天的餐后甜品不错,贺瑾之临走之前特意去后厨给自家儿子打包了一份带回去。
耽误了几分钟,两人下楼的时候,比苏薇薇稍微晚了一会儿。
刚进电梯间,贺瑾之就眼尖地发现地上落着一张深蓝色的工作证。上面贴的照片有些眼熟,细看竟是刚刚在餐厅遇见的那个女孩。
她拢了拢袖子,弯腰捡起来,递给了旁边的贺亭川:“好像是那个小螃蟹掉的东西。”
那是一张入场证,底下印着几排黑色的小字——
南城市广播电台播音主持:苏薇薇
《无声》剧组特邀主持嘉宾
此证为唯一进出现场凭据,请妥善保管。
日期就在今天。
“这个挺重要的吧?”贺瑾之说。
“我下午带给她。”说话间,他把上面的浮灰掸掉,又将那蓝色的挂绳绕上去,仔细整理好,收进了西裤口袋。
贺瑾之有些意外。
她刚刚似乎在自家堂弟的脸上,破天荒地捕捉到了类似于温柔的神色,但转瞬间,那抹温柔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仿佛从没出现过。
也是那抹一晃而过的温柔,让她觉得现在是说话的好时机。
“亭川,我这次来除了看云州,其实还想问问你在欧洲市场的计划方向,你姐夫想……”
“姐,”贺亭川适时打断她,“顾家已经是北城的首富了,再大会招祸。”
贺瑾之也不好再说旁的,亲情是亲情,利益是利益,她的这个弟弟分得很清楚。
早几年,贺家的那些保守党派怎样被他连根拔除的,她都亲眼见识过,他的叔叔伯伯甚至爸爸相继在盛年回家养老。贺亭川不动顾家的利益,已经是顾念了情分了,再要就显得贪了。
出了电梯,贺亭川让司机把贺瑾之送了回去。
助理还没到,他在那车库里等了一会儿。
有个保安正握着对讲机讲话——
“老吴,有人从车库闯进来了,赶紧派人查下。”
“嗯,挺严重的,吓到了一位女士。”
“我瞎紧张?这高跟鞋上都有血呢。”
“不常来的客人,超级漂亮。”
“开什么车?一辆红色的Mini。”
……
贺亭川闻言,抬步走了过去。
那保安虽不认识苏薇薇,但认得贺亭川,忙调低了对讲机,礼貌交叠双手,躬身问候:“贺总,您好。”
“她人呢?”短短的三个字,冰冷焦灼,带着强大的气场,一出口就压得对方低下了脑袋。
他不明白贺亭川的意思,但见这位大佬的脸黑沉且阴郁,只好揣着十二万分的小心询问:“您问的是谁?”
“那位受惊的女士。”他微抬胳膊,松掉了衬衫的袖扣。
“哦,她……她刚走。”没想到那姑娘竟然认识贺总,他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心想这下算是捅了大篓子了。
贺亭川俯身将落在地上的银色高跟鞋捡了起来,目光在那鞋跟上的血液上停驻许久,情绪汹涌又被他压下去,即便他极力克制情绪,还是从他说话的语气里听到了一丝紧张:“她受伤了?”
“我来得及时,她没……没有受伤,这血是她打的那个人留下的,就是受了点小的惊吓。”
贺亭川轻点了下颌:“报警查一下。”
“好的,贺总,我们立刻处理。”
对讲机里适时传来一句声音:“贺总,我刚调了监控,那位受惊的女士没走远,车子停我们广场路边了。”
眼前的保安立刻毛遂自荐道:“我先带您上去。”
秋雨停了,天光亮了些许,依旧浑浊,那辆红色的小车远远地停在一棵梧桐树下。
广场上还留着一些残水未干,脏且浑浊,为了方便客人走路,工作人员在地上铺了一层红色的塑胶防滑垫。
保安谨慎礼貌地领着这位大佬在那垫子上走。
但是贺亭川并没有走那条防滑垫,而是选择了一条最近的路。皮鞋踏水而去,溅起一圈圈涟漪,那条手工西裤的裤脚被污水洇湿了一片,颜色稍暗。
保安有些错愕,知道不该多嘴,也不敢多做停留,自觉躬身走了。
*
贺亭川到了车边,里面的女孩像个小鹌鹑蜷在椅子里,神情蔫蔫的,倒是没哭,只眼睛呆愣愣的,有点说不出可怜劲儿。
他在车窗上轻轻扣了几下,苏薇薇恍然回魂,望向窗外。
她没想到来人会是贺亭川,心脏一颤,漂亮的狐狸眼骤然变得湿漉漉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股子委屈忽然汹涌地往上冒了出来。
好在她压制及时,眼泪重新退了回去。
“薇薇,解一下车锁。”他又敲了几声窗户 。
她将盘在椅子上的腿放下去,那只光裸的脚被她藏到了裙子下面,确定自己现在是个淑女后,才解了门控锁。
车门掀开的一瞬间,凉爽的秋风混合淡淡的雪松味,齐刷刷漫进了鼻尖。
阳光并不刺目,落在他俊挺的眉、深邃的眼和绯薄的唇上。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近距离地打量他。
眼前的男人,英俊也不止是英俊,和她以往见到的他都不一样,丝毫看不到任何的戾气,或许是这光线太柔和了,她竟然觉得他也是温柔的、可以接近的。
很奇怪,看到他的一刻,刚刚那萦绕在她心头许久的孤独感,忽然淡了下去。
贺亭川……
他这是肯来渡她第二次了吗?
苏薇薇蒙蒙地想。
“刚刚遇到坏人了?”他问。
“嗯?”苏薇薇没听清他说什么,漂亮的眉毛拧了下,被光照得毛茸茸的。
“先把鞋子穿上。”他把握在手里的高跟鞋递给了她。
苏薇薇把脚拿上来,Mini车虽然好看,但驾驶室的空间有些狭窄,不方便穿鞋。
贺亭川俯身过来,替她松掉了安全带。
“转过来,朝外坐。”他说。
苏薇薇咬了下唇瓣,有点不好意思,转过来意味着要在他面前露脚趾、脚背。
这多少有些羞耻。
她耳根在隐隐发热、变红。
但是贺亭川一直不走,她挣扎了许久,才把身体转到外面。
腿上一轻,那只鞋子已经被他拿走了。
眼前的光忽然亮了下去,高大的身躯撤离,他屈膝在车边蹲了下来。
脚踝忽然被她握进了掌心,不同于她皮肤的滚烫霸道地侵袭过来,苏薇薇心里一惊,立刻要把脚拿回来——
“我自己穿!”她刚刚赤脚跑了一段路,脚底应该沾了不少灰尘。
贺亭川并没有松开她,而是空了只手,解了衣领里装饰用的丝巾,动作轻缓地替她擦拭掉脚底的污迹。
那丝巾在他脖子围久了,染了他的体温,这会儿细致入微地扩散到了她冰凉的脚底。
痒意从脚底开始,沿着皮肤,侵入心脏,她整个脊背都麻透了。
风从无尽处刮来,她好像坠进了软绵绵的云朵织成的梦里。
鞋子穿好了,苏薇薇乖巧地把脚缩回去,红着耳朵小声说了句:“谢谢贺总。”
贺亭川已经站了起来,他垂着眼睫,目光从她光洁的额头徐徐往下移到她嫣红的唇瓣上,似是轻哂又似自语般地缓声道:“称呼不对。”
苏薇薇被他盯得每一寸皮肤都在发烫,但头脑依旧清醒。
她不敢接他的话,也不敢多待,只好扯过安全带“咔哒”一下合上,发动了车子。
“就走了?”他问。
“嗯,还有事。”
他点点头,倒也没有挽留她的意思。
很快,红色的小车消失在了视野里。风还在不断地吹,梧桐树叶上残雨“啪嗒啪嗒”地飞溅下来,贺亭川的手背上也落了一些雨粒,湿漉漉的。
他没来由地想到了女孩的眼睛,盈满泪水,又刻意憋回去,故作坚强又我见犹怜,像只小流浪猫……
有一瞬间他竟好奇她哭出来到底是什么模样,也许哭的时候嘴唇也是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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