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鹿老师曾经问过我:“女性独自走在大街上遇到陌生男性的恐惧,你懂吗?你会觉得这些女的都是被害妄想,自作多情吗?”
我说:“我不会觉得她们被害妄想,我懂。”
多年后我才发现我当时其实不懂。或者说,我以为我能理解她,但我那会儿其实并没有切身的体会。世界上真的没有完全的感同身受,直到我自己也经历了一次那样的恐惧。
我因为开学术交流会议,疫情之前每年都要去美国出差。有一次晚上我肚子饿了,就想着去楼下几个街角之外的便利店买点吃的。当时其实也不算晚,大概也就七点多的样子,但因为是冬天,天已经完全黑了,当地治安也不太好,所以那会儿路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了。这时迎面并排走过来四五个黑人男性,我知道我的害怕有点政治不正确,但他们个个人高马大,壮得像堵墙,看起来都有一米九到两米的样子,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上下打量着我走了过来。
我一瞬间感觉人麻了,心提到了嗓子眼,恐惧占据了整个心头,我后悔了,后悔我为什么要肚子饿,黑天大晚上的一个人出来买东西吃。我脑海中开始胡思乱想:“他们会嘎我的腰子吗?我在他们眼中会是那种揣着巨额现金又逆来顺受的亚裔吗?如果他们围攻我,我反抗或是顺从恐怕都无济于事吧……”
然后没准儿受害者有罪论就会接踵而至:
(注:以上发言均改编自以往华人海外遇袭案件的评论区)
别看我脑补了这么多,其实这也就是几秒钟的功夫,那几人就与我擦身而过了。我知道我想多了,我在心里为我的揣测而感到抱歉,但我的腿肚子仍然在打颤。
鹿老师问我:“他们是那种gangster的打扮吗?是大金链子花纹身的那种吗?”
我说:“我不记得了,准确来说,我没敢抬正眼瞧他们。”
鹿老师说:“不是gangster,也许就是几个正常下班的人而已,你害怕什么呢?你这是敌意吗?是歧视吗?是刻板印象吗?”
我说:“不,我真的没想这么多。就是恐惧,本能的恐惧。是在面临武力值碾压的潜在对手时,有一种未知危险的压迫的恐惧。”
鹿老师说:“其实这就是大多数女性走在无人街道时要面对的日常恐惧。”
她又说:“我知道,不是所有男性都是暴力罪犯,但是所有的女性都活在对男性暴力犯罪的恐惧之中。”
经历了那次场景,虽然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我才真的“懂”了。如果一个男人被扔到了这样的处境里面,他也免不了会“被害妄想”和“自作多情”。
有人嘲讽海外遇袭的华人不该去国外,因为他们自认为这辈子也不会去国外出差,更不会遇上并排走的五个非裔男性,所以他们是安全的;有人批评女孩抄起酒瓶保护自己的行为太过激了,因为他们觉得反正自己也不是女的,这辈子也不必担心因为长着子宫和YD而被人惦记,所以他们是安全的;或者,她们指责半夜两点还在外面吃烧烤的女孩,因为她们觉得自己是好女人,好女人都在家安分守己地待着,自然是不会遇到流氓的了,所以她们是安全的。
旁观者尽力把自己和受害者做切割:
又或者想从受害者身上找到遭遇坏事的原因:
人们总是试图去找受害者的错,来维持自己心中的脆弱的安全感——只要我不像她这样,我就不会被害了。只要受害者有一丁点儿不完美,那么她的被害就变得“合理”起来了,便可以心安理得地认为“我肯定不会……”倘若没有不完美的地方呢?那就编造一点出来:“她是个荡妇”“她是个泼妇”“她拜金”……
有人问我,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应对才是正确的处理方式?我想了半天,感到最可怕的是,可能没有正确的应对方式。
如果她认怂,人们会认为她可欺,甚至如果她被性侵,也会被认为是因为没有强烈拒绝而视同默许,会有人骂她懦弱所以活该;若她反抗,则被视为挑衅激怒,打死不冤;也有人说应该跑,但我觉得几个女孩在酒精上头的暴徒面前应该跑不了,就像我当时面对身型像山,脚像船的五名男性,我觉得我跑不出三步就会被追上并撂倒。
她怎么做可能都改变不了什么结果,因为造成这个结果的人不是她,是犯罪分子。
“只要她是好女孩,就不会受伤害”——看客有这种焦虑我理解,但这种冷漠我不认同。这几天老有人指责现场旁观不作为的人,我不敢十分为他们辩解,但我认为受害者有罪论比之更不可取。旁观者还可以说只是软弱,但造谣中伤受害者有罪的人则是直接造成二次伤害的施暴者。言语暴力和肢体暴力会一起结成一张网,让受害者陷在深渊中无处可逃。
主张“好女孩不受害”的人,真的是想树立道德标杆吗?不,他们只是想确保受害的是别人,是别人家的女儿,别人家的姐妹而已——那些喜欢在这种时刻嚷嚷着“反转反转”“让子弹再飞一会儿”“理性吃瓜”的人,仿佛找到了大快人心的证据一样:“看吧,好女人的运气都不会太差,那些女的受害是因为她们活该她们坏,这个世界果然还是善恶有报的!”——因此不惜将无辜的、自己根本都不认识不了解的受害者强行打上“坏女人”的标签,以此来同她们割席。
那么问题来了,命运的轮盘可能只是上帝掷的骰子而已,并不以谁“是不是好女孩”为转移,更不会因为你与受害者割席就一定不会找上你。
并非每个人都像叶问那样能够以一打九,但在遇到暴行的时候,至少可以帮忙报个警,作个证。并非每个人都有过相似的处境和经历,但在无法与受害者感同身受的时候,至少可以停止转发谣言,停止审判、戏谑和玩味受害者的悲惨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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