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棚户区拆迁曾让无数城市底层居民改命。在北京东区顶流朝阳大悦城旁边有几片棚户区,活在褶皱间的居民,生活被压缩进几平米的板房,逼仄、潮湿和无尽的忍耐,构成了繁华都市生活的背景板。
外地人住在这里,是为了开源节流,存钱供养家庭改变命运。原住民滞留在此处,等白了头,渴望着“拆迁上楼”。
陋室
稳坐北京东四环的巨型商场朝阳大悦城,被火热的商铺与玻璃高楼包裹,俊男靓女走秀般出没,即使在工作日的下午,四周依然喧闹热腾。
只是在高楼背后,有一小块斑驳之地被单独按下了静音键。
北边,一条窄马路之隔,夹在商铺与绿化带中间有四排平房。电子地图上这里一片空白,也没标注它们的名字。大概只有此处的居民知道,这里叫“土产宿舍”,曾经是北京市土产公司的家属房。
成立于80年代的土产公司早已不再运转,连“土产”这个词都已被时代淘汰。但这四排小屋留了下来,两米高的白墙加栅栏隔绝了喧闹。住在这里的不是老人,就是在外奔忙的打工者。
66岁的北京人李大娘和老伴在土产宿舍住了四十多年。他们的房子临街,开门抬头就能望见大悦城。房子30多平米,进门是厨房和自己盖的卫生间,里面是一间小卧室。为了让儿子有自己的屋子,他们早年在厨房前面搭了一个隔间。自此,阳光很难照入屋内。
平房阴湿,尤其是到夏天,李大娘总觉得床潮乎乎的,若是忘记通风,屋里一股霉味。
有人家里常能看到虫子和老鼠在地上爬。房子老旧,屋顶和外墙上的砖瓦掉落,大风天里水泥被吹下来。楼与楼之间的巷道只有一米多宽,窄巷里没有灯,入夜后一片黑。
2010年,朝阳大悦城建成。这座平地而起的大型商场,改变了土产宿舍居民的生活。胡同房大都没有厕所,以前土产宿舍附近建有公厕,供居民使用。为建大悦城,那个公厕被拆了,新的公厕被修在大悦城前的广场上,穿过马路还得走个一百多米。
李大娘家自己腾出地建了个厕所。空间狭小,她和老伴只在家里的厕所小便,不然气味不易消散。没有自建厕所的人家,就在家里放个盆应急解手用。
站在窄巷里,可以望见对面几座有着欧式尖顶的高楼,那是北京的知名豪宅“星河湾”小区。露天泳池、园林式的绿化,这个小区一度引领了北京的豪宅风潮。2005年,星河湾小区刚开盘,价格就是当时北京商品房均价的两倍。而在它东边两个路口,另一处豪宅“天鹅湾”外形低调,价格不遑多让。
图 | 在土产宿舍望见星河湾小区
这两处楼盘如今每平米均挂牌10万元以上。顽强存在的棚户区,成为顶级豪宅的背景画面。有媒体在对天鹅湾小区的报道中,提到东侧有一处破败的平房,使小区的绿化和景观打了折扣。
报道中的破败平房,就是与天鹅湾一街之隔的黄杉木店村。九十年代末,大悦城这片区域还是菜田与村庄,很快就被接连推平,深挖,打下了一栋栋高楼的水泥地基。拆迁推进到村庄时却搁浅了,密集的村民未被安置,黄杉木店村多年来几乎维持着原貌。
图 | 俯瞰黄杉木店村
村头到村尾500多米,整个村子现有596户人家。老房子鳞次栉比,墙贴着墙,隔成狭窄的胡同。若想在大悦城周围的楼房租下一间次卧,起码要2200元。而在黄杉木店村,棚屋狭小,房租低廉。最便宜的500元一间,贵的也不过1500元。
村尾的一棵大树下,有一个铁皮搭的正方形小屋,里面就够放下一张床。这便是月租500元的房子。将近凌晨,门虚掩着,能看见屋里的男人躺在床上刷着视频。房子外停放着三轮车与杂物。邻居说,男人住在这里已经有几年,觉得屋外空间宽敞,能放得下做活的工具。
大树带来凉风,不然铁皮屋根本热得没法住人。大树也带来蚊虫,人只能缩在蚊帐里凑活。
图 | 月租500元的房子
59岁的铃姐和49岁的老武挤在不足10平米的砖房里,房子在村子边缘,高墙对面就是繁华的朝阳北路。
两人几年前做摩的拉客时认识,去年决定一起搭伙过日子,成了没有领证的半路夫妻,一起分担生活费用和家务活,共用摩托车。
铃姐从云南来北京谋生,身材矮瘦,现在是个外卖员。老武五官圆钝,脖颈粗壮,是河北邯郸人。
两人的三餐四季,就在这月租800元的小屋里度过。门框附近的墙角有个水龙头,电磁炉放在对面的台子上。进门只用两三步,就到了他们紧贴墙壁的床。床是上下铺,占了小屋大部分面积,下铺睡人,上铺放满杂物。床头挂着冬衣,两根铁线悬在半空,晾着平日的衣服。床边的桌子上,摆着锅碗瓢盆、铃姐的化妆品,还有一个电烤灯。以前下雨时屋顶漏水,雨水就滴滴答答落在这些器皿上。
房间里没有淋浴,铃姐在进门处的空地拿盆冲洗身体,水一下子就流到隔壁人家。邻居抱怨,后来她在房子对面的空地上支了个帘子。深夜送外卖回来后,就到帘子背后洗澡。
夏日酷热,老武和铃姐在家时常敞开房门。有天老武独自躺在床上,看到一只老鼠从门外窜进来,爬上床头柜,又嗖地一下跃到上铺的角落。
晚上,老武跟玲姐说起这事,对方不相信家里有老鼠,踩着椅子往上铺的角落张望,没见着老鼠,但捧下一把疑似被老鼠啃剩下的花生米。
图 | 村里的房屋前大多堆着杂物
每到夏天,朝阳大悦城外的广场上接连举办集市与音乐节。这座巨大的橘红色建筑似乎永远跃动着活力,外立面巨幅屏幕与灯光能把天空照得灰白。它所处的朝阳北路很宽阔,夜晚时常有机车呼啸而过,醉酒的路人在街上大声吵嚷。
奇异的是,人缩在村庄里时,不易听见大路上的吵闹,却对邻居的声响更加敏感。紧紧相贴的墙壁太薄了,没有混凝土来隔音,在房里发出一点动静都显得明晰。于是,即使在深夜营业的麻将馆,人们也鲜少交谈,隔着磨砂玻璃只传出淡淡的抚摸麻将牌的声音。
接近凌晨十二点,空调外机的嗡鸣、若隐若现的鼾声与小音量的短视频声在空气中漂浮。一同飘着的,还有下水道的臭气和洗发水的香味。
一个女人听到巷子里传来一串脚步和交谈,立马警觉地推开门,默然盯着眼前的幽黑。
棚屋狭窄,却有村民认为宽敞的楼房更逼仄。在棚户区,出门走几步就是空地,人们享受着公共生活。黄昏时分,有孩子在村里一个被遗弃的床垫上蹦跳,成年人坐在门口的废旧沙发上抽烟聊天。从小一起长大的几个老街坊,在巷道里摆着茶几、长椅和鱼缸,每天一起在屋外吃晚饭,点着香,用旧音响播放音乐。夜里,原住民和外来打工者在一张露天麻将桌上打麻将。
图 | 被禁锢在空地上的椅子
敞开的生活,也暗藏风险。不少人家保持着曾经在村庄的居住习惯,夜不闭户。有村民抱怨,小偷在夜里偷走了女士的内衣。
更大的风险源自被高楼包围后的“下沉”。大悦城的地基打得很高,遗留的棚户区地势低洼。住土产宿舍最后一排的刘大爷记得,大悦城刚建好的那几年,下大雨后巷子里的积水能没过膝盖。而在黄杉木店村,北边的地势比南边的低些,有居民说,曾经在暴雨季节,北边房屋灌水能到床那么高。
七月底,北京迎来140年以来降水量最大的暴雨。住在高楼的人听着雨声轰隆,因为出行不便,上班族居家办公。而在棚户区的人,要顶着如注的雨上公厕,也面临危险。
社区担心黄杉木店村的老旧房屋遭不住雨,派来大巴车,将村民接到附近一处矮楼安置。有人说,那是曾经的方舱医院。
住在村子腹地的白老太不愿跟着转移。她今年73岁,河北沧州人,二十多岁结婚后,丈夫来北京木材加工厂工作,她也追随而来,在丈夫单位分的这间房里住到现在。她满脸褶皱,身形矮胖,胳膊上的肉松垮地赘着。
白老太觉得临时住房的条件肯定不好,不愿折腾。工作人员劝她,说担心出事。她呛回去:“没事,砸不死人。这房子倒了就哗啦一下散了。”
实际上她也怕。白老太有四个孩子,两儿两女,重孙都已经十几岁了。因为分的房子不够住,她加盖了一间南房,在南房上面又盖了第二层。现在她和小儿子一家一起住,儿孙好几口人。
雨下大了,就往外跑,找个小屋躲着,哪怕房子散架也不容易受伤——这是白老太的求生方案。今年的暴雨天里,她担心儿孙住在二楼不安全,就叫他们都挤在一楼打地铺。呆在房间里,她听到大雨哗啦哗啦地砸向房屋。
有的村民搬进了楼房,留下的老屋在烈日灼烤与大雨浇灌的交替下坍塌了。
图 | 村里随处可见标记“危房”的牌子
房子塌得悄然,没人知道具体发生于哪一刻。不是轰然崩塌,而是慢慢地,砖石风化、墙体酥松,从里到外一点点碎裂,塌出一个大洞。在村里散步的居民路过看到时,那房子已成了废墟。
一些房子倒了,另一些人生活如常。有人在破旧的墙外种花草,有人在狭窄的巷子间挂彩灯。这片土地之于居民,如同废墟上的乐园。
图 | 巷子里的彩灯
穷人,富人
人们对“北京人”有无尽光鲜的想象,而人生被折叠在棚户区的北京原住民们,过得却不阔绰。他们一辈子蜗居在狭窄的房子里,对高昂的房价感到无力,习惯了在生活中节俭。
都市人喜欢在夏天躲进空调房,而在棚户区,空调如同奢侈物,它意味着更高的租金、更多的电费,绝不是必需品。
白老太家里有空调,但为了省电,她在大热天也很少开。她的房间窗户不大,窗边放着个一人高的蓝色氧气罐。60岁以后,她在屋里常感觉缺氧,脑子犯迷糊。白天小辈们在外上班,没人照料她。吸几口氧气,脑子就能清亮点。同样为了省电,她也不常吸氧。
土产宿舍的李大娘和老伴每人每月有3000元左右的退休金,这个数额是北京人均月收入的二分之一。两位老人平时一顿饭只做一个菜,以素菜为主。李大娘的儿子已结婚成家,错过了申请经济适用房的时机,她帮儿子从老邻居那里租了一套和她家一样的房子,人情价,房租很低。
以前李大娘常去朝阳大悦城地下一层的超市购物,2022年,那家搞特价的超市撤出,李大娘几乎没再去过大悦城了。
一辈子住在棚户区的原住民,没能在房地产浪潮中实现财富积累,在照顾上一辈与下一辈之间消耗着人生。
工人刘大爷还记得,八十年代,社会开始流行自谋职业的风气。当时在单位工作的人,月工资是四十元左右,若是去做小摊贩,一个月能挣300元。但刘大爷当时觉得,下海经商不是正经职业,就守着自己的工作。转眼到九十年代,工资时常开不出来,他下岗了,也不敢贷款买房。
与其他人比,刘大爷觉得自己确实缺少先见,也认为家庭出身固定了他的人生路径。他见过别人靠卖祖辈的古玩都能换不少钱,自己家却什么都没有。
儿子成年后结过两次婚,他给准备了两次彩礼。儿子也是工薪族,一个月挣万把块钱,他已不指望儿子给他买房。
图 | 夜里的土产宿舍
原住民过得紧巴巴,不少人把小房间分租给外来打工者,来补贴生活。而那些租客,未必是人们想象中的穷人。
八月的一个午后,62岁的上海人周进峰正站在板凳上,试图挑落房顶上结的丝瓜。他是个装修木工,这天适逢夜班,白天在村里悠闲度过。1978年,刚刚成年的周进峰觉得在老家的日子过于安逸,便来北京闯荡。几经辗转,他到黄杉木店村租房,转眼住了23年。
这几年,周进峰老了,月收入依然能维持在2万元左右。他花了100多万积蓄把老家农村的房子扒了翻新,还在上海市区买了房子,给孩子住。
周进峰的小房间里几乎没有积攒细碎物品,窄床上方的储物架都没搁满。他不想换一个更好的住所。“出来是来赚钱的,不是为了享受的。”挣钱带来充裕的快乐,平时儿子和孙子手头紧,给他打个电话,他立刻给他们转账。
做工不止是为了挣钱,也给他带来成就感。他说,自己进人民大会堂干过活。
只是随着年龄增长,工作的机会在减少。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年轻点,周进峰会定期把头发染得乌黑。有时招工方要查身份证,他会说证件上的年龄搞错了。
他预计着,再干三年,等到65岁就很难找到活了。到时候,他就正式回老家享受退休生活。
图 | 周进峰租住的房子
舍弃居住条件,攒钱供养在老家的富足生活,很多住进一线城市棚户区的外来者以此为生存信条。
土产宿舍一间37平方米的小屋里,租住着来自湖北的杨姐一家。杨姐出生于1974年,2000年后,她和丈夫开始外出打工。起初,她在广州的工厂流水线上工作,每天干十六、七个小时,却还是没攒下来钱。2003年,他们又来北京找机会。最难的时候,两人挤在不足10平米的房子,买不起被子,吃两块钱一斤的肉。
凭着苦干,生活有了翻天的变化。丈夫做装修,她做家政,抽空打零工,在烧烤店穿羊肉串,把手指磨得斑驳。来北京第二年,他们过年就往老家拿回去一万五千元。2007年,他们在老家新盖起了房子。
现在杨姐能有万八千的月收入,丈夫挣得更多些,两人合起来每个月能挣几万。
夏天日落后,杨姐做完工回家,给家人烧晚饭:炖牛肉、韭黄炒鸡蛋、炒青菜。整洁的厨房被暖黄的灯照亮,灶台边放着一张方桌,她与丈夫、儿子儿媳、还有小女儿每天围坐在这里吃饭。
房子虽然藏在深巷里,倒也不昏暗。方桌上方有一小片天窗。每天清晨,阳光会准时投洒下来。
财富积累的背面,是辛劳与消耗。
烈日下的黄杉木店村,一对收废品的河南夫妻正在来回搬运纸壳,把它们铺展在三轮车上,由男人骑车将它们送到8公里外的废品回收站。两人的皮肤被太阳晒成棕色,丈夫身材干瘦,眼珠泛红。
气象组织观测,今年七月是有史以来平均气温最高的月份。男人常在40多度的高温下骑车,被晒得头疼。与此同时,纸壳降价,他们觉得收入减少了。
村里除了住宅,还排布着小饭馆、理发店和超市,多是外地人在经营。
一个黑龙江大姐在村里开了一间超市,前房是门脸,后房有两间小屋,她和儿子就住在这里。她的丈夫已经去世,儿子尚未结婚,母子各自在北京打拼,晚上在一个屋檐下歇息。
超市从早上开到夜里十一点半,位置在村民必经之路上,但她觉得生意并不算好。村民会嫌店里卖得贵,更喜欢坐车去远处的早市采购。为了多挣点,她还抽空包水饺卖。
密集的劳动侵蚀着她的身体。没有客人的时候,她就坐在柜台后面的软垫子上,脱下鞋,让关节肿大的双脚从疼痛中稍稍拔出来一点。人到六十,她感觉自己的双手在变成“老人手”,手指僵硬地弯着,很不灵活。没事儿的时候,她就来回抻拽指头,好像这样能把它们拽直一点。
图 | 黄杉木店村里的超市
在北京挣钱似乎容易,而钱财的散去,有时也就在倏忽间。
老武年幼时母亲病逝,父亲在2006年也去世了,他觉得呆在老家种地没意思,也挣不来钱,转年就从河北老家到北京打工。他起初做保安、保洁,公司包吃住,工资有六七千,几年下来也攒了些钱。
轻松的日子没过多久,他在砖厂上班的小妹妹生了重病。他将妹妹送回老家养病,定期给她打钱,前后花了18万元,几乎掏空了存款,妹妹还是去世了。
老武不识字,对时间的记忆也模糊。他依稀记得,疫情爆发前的某年,他在一个医院当保安,主任把他开除了。他回出租屋整天喝闷酒 ,又接到老家的电话说妹妹不行了。
当时他躺在床上,心里难受得想死,把耗子药和农药兑在一起,就着啤酒一口口喝下去。没想到第二天一早,他又照常醒来。他想上吊,把脖子吊上去之前退缩了,又拿出剪刀在手腕上使劲剜出几道口子。
房东路过,透过敞开的房门看到天花板上悬着绳子,地上淌着血,赶紧进来阻拦老武,跟他说,房租交不上也没事,不要寻死。
熬日子
常来黑龙江大姐的店里买杂货的村民,大多见面叫她一声“大姐”,她也会与他们寒暄几句。
她是家里的长姐,做了一辈子大姐,也干了一辈子的活。她说,自己十几岁就开始种地干活,从那时起“累”就成了生活的主旋律。后来经历农业户口转为非农业户口,从农村进城,她骤然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为了多挣钱,她到北京漂泊,过年都不舍得闭店,也不总是买车票回家探望老人,宁愿多寄回去点钱。
傍晚店子里热闹一些,涌进来几个穿白衬衫的年轻女孩。她们说笑着在柜台间选购零食雪糕。大姐记得其中一个女孩最近嗓子不好,特意关心她恢复得怎么样了。
这些女孩不住在村里,而是住在隔壁的楼房小区。走出超市后,她们沿着坡道向上走,回到租住的楼房。
曾经大姐也是个爱打扮的姑娘,现在她却已不记得,上次买新衣服是什么时候了。她白发丛生,前额却杂着几缕棕黄,那是以前染发留下的痕迹。她耳朵上戴着一对银色花朵形状的耳环,头上挽着一个花儿簪子。不过她说,耳环只有一对,从来都不摘,戴簪子是为了挽住头发,干活方便。
她看起来总是神情恹恹。对未来没有规划,不知何时才能终止这操劳不停的生活。“活着费劲。只要有气就得干,没气儿就歇了。”
图 | 村中一隅
城市化将农民剥离出土地,他们悬浮在钢筋水泥间,被迫去适应大城市的游戏规则:高工资、高生活成本,想要积累财富,就要在成本上极力压缩,拼命工作,以磨损身体为代价。
杨姐最开始离家去一线城市谋生,也是觉得老家的地少。在北京挣到钱后,她想改变后代的命运。大儿子成长时,她和丈夫在外地打工,孩子成了留守儿童。杨姐一年回一次家,在学校门口见到儿子时,儿子都认不出她。这成她心里的伤。
她想让小女儿离自己近一点,于是在2015年,她把全家的户口迁出,在燕郊买房落户,背上房贷,也失去了原本农村户口下的养老金与医保。
五年前,杨姐开始频繁地感觉肩膀疼痛。疼得厉害的时候,肩膀会僵硬地紧缩,胳膊抬不起来,想要伸手进口袋掏钱都困难。做家政时,她就夹着胳膊扫地擦桌子。最疼的时候,她有三四天吃不下饭,夜里疼得躺不下身,只能半夜在屋里来回走动,稍稍缓痛。
她想尽快治好这毛病,跑去私人按摩店,花了一万多块钱,却在一次治疗中骤然疼得更厉害了。
去医院看,医生说她患上了“五十肩”(肩周炎的别称)。医生解释,人到50岁左右,可能会出现分泌物失调,造成这个毛病。听闻杨姐没有医保,医生给她开了7天的缓痛药,告诉她之后就不要再多花钱了。
在生活的轨道上高速前行,杨姐已无法让身体缓下来。房租、房贷、女儿一年7万元的学杂费、老人得了癌症、儿子要结婚生子……她只能不断工作,忍耐着慢慢适应年迈后的激素变化。这两年,疼痛渐渐退去。
土生土长的北京本地人王大娘,也经历了与土地分离的人生。她自结婚后就住进黄杉木店村,以耕地为生。直到1998年,田地被征走,她的户口转成了非农业户口。
眼见桑田变高楼,她拿着每个月190元的退休金,等待着拆迁。站在自己的小屋前,她能看到对面建起了几栋楼房,那是一个单位盖的员工家属楼。她和朋友听说,那个单位的员工嫌楼房户型太窄,都不愿意住进去。
而在村里的人们,仰望楼房二十多年。
黄昏时,王大娘和邻居站在一个危房前聊闲天。房子的主人以前也与他们认识。这房子好久之前就摇摇欲坠,居委会担心房子塌了,劝屋主早点搬走。房主想在原房上翻盖,任凭房子连年漏水也不愿意走。今年实在撑不住了,才把房子交公。
2017年,黄杉木店村被划定为危房区域,户主被允许将房屋周转,每个月以每平米一百元的价格获得补贴,用来在外租房。没有周转房屋的人,大多是因为老屋面积小,又是几代人挤在一屋,手里的周转金不足以在高楼里租多居室。
王大娘就不愿意周转房屋。除了怕钱不够用,还能预想到其他难处。她和老友们知道,房东都不愿意租房给老人,怕老人在自己的屋里去世。她还腿脚不便,有时要用便盆如厕,若是到楼房和别人合租,多少有些尴尬。
图 | 已经上交的房子,被贴上封条
过往的20多年里,村民也不是没有“拆迁上楼”的机会。2005年至2010年间,陆续有村民完成拆迁。村民高姐家里的平房有141平米,在2008年左右得到的拆迁补偿条件是135万元和2套房。当时高姐没有接受这个条件,她们家有5口人,那年女儿已经18岁。她觉得,除了自己和公婆家各一套房,女儿也理应分到一个一居室。
住房问题关乎未来人生,村民们都很谨慎。2005年左右,黄杉木店村附近盖起几栋经济适用房,叫朝阳雅筑,一部分居民被安置到了那里。但因位置有限,还有一部分被安置在五环外的定福家园。
黄杉木店村交通便利,村头村尾都有公交站。像王大娘这样在村里住了大半辈子的人,都不愿意被安置在远处,尤其是五环外。“出去这北京你这辈子就甭想回来了。”
作为经济适用房,朝阳雅筑的房子对村民的售价是3800元一平米。有的村民愤恨地猜测,开发商把本属于拆迁户的房子当作商品房卖给了别人。2005年的一则法制新闻显示,有业主举报,朝阳雅筑的开发商博成房地产有限公司在卖房时捆绑销售“装修服务”,数百名业主被迫交了3万至5万元的装修款。
现在,朝阳雅筑二手房挂牌均价在6万5左右,想要合租一个房间也得至少2500元一个月。王大娘后悔当年没借钱买房,如今“拆迁上楼”的希望看起来越发稀薄。年迈的她腿脚不便,生活范围逐渐收窄。村子和大悦城之间那条宽阔的大马路,她趟过去很费劲。
拆迁的另一个潜在问题,就是家庭内部的财产分配。棚户区里多代同堂的家庭,很多都会去做“析产公证”。在拆迁时,凡是户口本上有姓名的家庭成员,即使实际不住在老房子里,也都能分到拆迁款。如此一来,拆迁款被稀释,原本无房的家庭成员凭借分到手的少部分拆迁款,还是买不起安置房。
一生守在棚屋中,白老太也在盼望着有朝一日拆迁上楼。尽管难以知晓这天何时到来,她并不后悔自己当年离开老家的村庄。
几年前曾有老家的亲戚来北京探望她。最近亲戚问候她,得知她还住在这老旧的棚屋里,忍不住在电话里发出一声“哎呦”。
回忆起当时和亲戚的对话,白老太朗声重复她的回答: “哎呦什么!这是北京朝阳区呐!”
图 | 入夜后,打工者们才回到土产宿舍
就在今年,在人车如潮的青年路上,老武开摩的载客去大悦城,被一辆汽车撞倒。原本他早年和人打架,导致一腿有伤,现在另一条腿伤得更重,已经站不起来了。摩的载客不合规,他不敢报警要求赔偿,也没钱去医院治疗,就这么回了家,过着难以自理的生活。他给车祸那天载着的客人发过两次红包。
床头的地上放着一个大矿泉水桶,用来盛老武的小便,边上的垃圾桶用来盛大便,铃姐平时把它们倒出去。留着食物残渣的盆碗,也就搁在床边的桌子上。窄小的房间里,空气不大流通。
铃姐在老家结过婚,有一个女儿。老武在老家也有一个没领证的“媳妇”。他十七八岁时和别村的一个女人相好,后来女人告诉他怀了孩子。离家去北京后,老武再没回过河北的村里,更没见过乡下的女人和儿子,只是偶尔给他们打钱。有天女人跟他说,儿子考上大学了,他叫她发张照片过来。看到照片里的小伙子和他长得是很像,他给转去了一万块钱。
曾经他也期待,以后回老家与媳妇孩子汇合,一起生活。双腿残疾后,他失去了谋生的手段,四处求助也总受冷遇,办不下来低保,申请不了居住证、残疾证——这些事都得靠他自己出去走动,但他不识字,又寸步难行。
拖着这两条伤腿,他担忧自己可能再也回不了老家了。有时他在预想,也许自己哪天实在过不下去了,会找个高楼纵身一跃。
能够起床移动后,老武开始骑车收废品赚钱。
他通常傍晚出门,骑电瓶车沿路捡空水瓶、废纸壳装进挂在车把上的编织袋里,要忙活到凌晨一点。一袋装满了,就回家换个袋子再装。
有时在外面忙碌半天 ,也就挣十几块钱。
九月初的北京开始入秋,前日下雨,老武在家闷了一天,第二日,天黑了铃姐还在外面送餐没有回来。到了自己出去工作的时间,老武在床上保持坐姿,将身体平移到床边的一个塑料凳上,双手用力挪动凳子把自己移到门边,再尽力拉扯身体,够到门口电瓶车的座椅。一旦坐上电瓶车,他就得让自己一路保持坐姿,弯腰去捡路边的废品。稍有闪失,也不知道要如何起身。
出发前,他坐在塑料凳上,拾起一个表面上满是污渍的热水壶,拧开门口的水管,给妻子烧上一壶水。(佟畅)
* 文中部分讲述者信息有模糊
* 宋春光、王枻坤、朱云帆对本文亦有贡献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P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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