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者|威廉·H.怀特
摘编|罗东
《城市:重新发现市中心》,[美]威廉·H.怀特 著,叶齐茂、倪晓晖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10月。
最好的交通系统还是人
行人是一种社会人: 行人还是一个交通单元,一个难以想象的、复杂的和有效率的单元。
行人是独立的、自动的,他在大约100度视线范围内向前移动,如果左顾右盼,他几乎可以把他的视线扩大到180度。行人在行进中监视着大量因素: 左前方有2条斑马线,每分钟可以行走290英尺,三个人在右边,他与那些汽车成30度角,而且那些汽车正在逼近路口,正前方有两个人肩并肩地走着,“不要过街”的交通信号灯开始闪烁起来。瞬间,不到一秒钟,这个行人改变了行进方式,加速,放缓,他向其他人发出信号,他正在改变行进方式。想想指令和计算机,这也适用于他。交通工程师们正在花费巨额资金开发自动捷运系统。
日本电影《小偷家族》(2018)剧照。
但是,到目前为止,最好的系统还是人。这里对行人的主要特征做一个简单的概括:
1. 行人一般靠右行。
2. 很大比例的行人是三三两两的。
3. 最难掌握的是一对人,他们走起来不确定,突然从一边走到另一边。一对人占据的步行空间比单独的行人占据的空间多1倍。
4. 男人比女人走得快。
5. 年轻人比老人走得快。
6. 一群人一起走比一个人单独走要慢些。
7. 拿着箱包的行人比其他人走得快。
8. 走缓坡的人与走平地的人走得一样快。
9. 行人通常抄近路。在一些步行区里,在铺装路面时,就建成了弯曲的步行道。行人没有注意那些曲线型的步行道。行人坚持走直线。
10. 行人在灯光下形成队列,他们会以队列的方式走过一个街段的距离或更长的距离。
11. 在高峰时段,行人的通行效率常常最高。
卓别林电影《城市之光》(1931)剧照。
观察单独的行人,他给人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是,他让自己适应其他行人。正如戈夫曼(Erving Goffman)所说,简单地避免碰撞的确相当明显地证明了合作的存在。例如,我们可以想想简单的擦肩而过。这个行人发现前面有一个行人向他走来,在这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约20英尺(约9米)的时候,他们会相互看看。这是一个重要时刻。通过他们的对视,他们不仅传递了一个信号,而且看看这个信号是否已经得到了认可。在比较靠近的情况下,他们会垂下他们的目光,擦肩而过,用沃尔夫(Michael Wolff)的话讲,侧身闪过。侧身本身并不够,但是,如果另一个行人也做出相应的侧身,那么,就足够闪过了。例外不是没有,不过,十分罕见。
在模棱两可的情况下,行人可能会朝他希望前进的方向看一眼,用手或卷起来的报纸轻轻一指。当两个人擦肩而过时,他们都会向前看,头稍微向下、向前,肩膀下垂。
行人有许多招数来应对拥挤。他们并不是直接走在一个人的背后。紧随其后,有可能发生冲撞,如果你紧跟在某人的背后走一会儿,第六感会让他转过身来,给你一个严厉的眼神。礼让的行人通常轻轻地侧向一边,这样,他便可以越过前面那个人的肩膀,看到前面。正是在这个位置上,行人有了最大的选择,从某种意义上讲,前面那个人已经给他让路了。
拥挤不堪的人群,是如何避开冲撞的?
当我们接近一个正在步行的人,他与我们的路径成对角或垂直于我们的路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需要有应对办法,所以,比起擦肩而过,这种情况更具有挑战性。除开擦肩而过的技巧,我们现在可能下意识地使用所谓放慢脚步的办法——稍微放慢一点,甚至都察觉不到的放慢,从而避开冲撞。我们对每秒24幅速度下拍摄的影片做了分析。结果我发现,放慢脚步的过程大约发生在3幅或4幅影片里,相当于或不足1/5秒的时间段里。然而,这么短的时间就足以避开冲撞了。
最富有挑战性的情况是街角的交叉人流。我们对第五十九街和列克星敦大道相交的西南街角进行了很多研究。那个街角有一个地铁入口,通常至少会有一个贩子在马路牙子上吆喝,另外一两个贩子会在人行道上。在高峰时段,每小时的行人人数可能高达5000,但是,令人惊讶的是,如此拥挤也没有让那里停摆。
卓别林电影《城市之光》(1931)剧照。
拥挤的街角之所以从来都没有停摆,原因是行人有经验,以及他们合作的行为。在缓慢移动和常态情况下,我们拍下了冲撞过程、擦肩而过的方式、技巧,然后,把它们标注在那个角落的大尺度图上。研究随便一个遭遇,我们会认识到的不仅仅是那些行人有多么灵活敏捷,而且开始了解到行人的解决办法有多么大的胜算。那个拥挤街角的确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运动网络。
还是有骗术的。行人并非都是圣贤,有些行人会乐于别人给他们让路,而不是他们自己给别人让路。他们使用假动作,有时采取胁迫的方式。我们立即重放了“快布朗”和“慢布鲁”那段录像,我们直接观察第五十九街的街角,我们看到了“快布朗”正从左边走过来,布朗个子不小,走起路来很快,1分钟可以走360英尺。“慢布鲁”出现在这个画面的下边。布鲁个子不大,走起路来很慢。两个人迎面走来。两个人都没有改变步伐。就在关键点上,布鲁把他的左胳膊慢慢地放在他自己的头上。这一下就把布朗甩了下来。当布鲁擦肩而过时,布朗完全停了下来。他完全乱了阵脚。布朗在重新上路之前,在横向步伐上浪费了数秒时间。
有效的手段是需要很快发现迎面而来的人流,他们是单个的人,还是成群的人?单独的个人和一伙人是有所不同的。例如,一对人可能迫使你朝旁边靠靠,而两个单独的人则不会。三个人一伙迎面走来,更难对付。当他们并肩而来,如果你有胆量的话,你可以不去理会他们的阵营,迎面通过。可是,真没有几个人这样做。大部分人会绕过他们。这就是为什么游客让当地人恼火。游客有时真的四五个一排地在大街上走。
不看红绿灯的纽约行人:步伐与代价
系列电视剧《*都市》剧照。
我可能有些狭隘,不过,在我看来,就所有的行人而言,纽约的行人是最有经验的。他们走得快,而且走得敏捷。他们付出,他们收获,他们进取和包容,他们用最微妙的动作,向别人显示了他们的愿望: 眼神,偏离中心线一度左右,微微摆摆手,挥挥卷着的报纸。
只要行人能,他们甚至会恐吓小汽车。一个司机减速,打算右转弯,这时,行人会做任何一件可能的事来妨碍这个司机转弯。他们假装没有看见那些要转弯的车。他们把他们自己当成了人质,或者给我让路,或者轧死我,迫使那些司机做出不得以的选择。
《纽约时报》的谢泼德(Richard Shepard)既是一个学生,研究大街,也是一个行人,他说:“纽约人带着一种特殊的、有目的的步伐在走路,去一个目的地的人的脚的位移,符合地方节奏,不想磨蹭。”纽约人更青睐的另一种解释是,纽约吸引了有志向的、有智慧的、有进取心的人,即像他们自己那样的人,而正是这种吸引力产生了纽约的步伐。
他们怨恨约束。交通信号灯就是一种让人不快的东西,起码是让小汽车而不是行人赢得时间。拿第五大道为例。我们打算挤出点时间向北走。当信号灯一变绿,我们就开始匆匆走起来。我们大约走上240英尺,就碰到了下一个信号灯。我们到达那里的时候,信号灯刚刚变红。只有当我们以每分钟310英尺的速度行走,我们才不会遇到红灯。
外地人可能顺从地等待信号灯变绿,但是,纽约人可能根本就不去看信号灯。纽约人会去看马路,看看有没有机会过马路。在绿灯亮起来之前,他可能匆匆地过了马路。
纽约人是屡教不改的乱穿马路的人。他们可能一开始是走在斑马线上,但是,很有可能突然改变行进的角度。许多乱穿马路的人选择就在街段的中间直接过马路,特别是当街段非常长的时候,更有可能随意选择过马路的地方;在第五大道和第六大道之间的那一段四十二街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在早高峰时,乱穿马路的人常常走一个长长的大斜线过马路,有时甚至穿过2/3的街段长度。这是很危险的,但是,这样做不是没有它的道理的。那些走大斜线乱穿马路的人可能削减1/3的旅行路程长度。
在一些地方,乱穿马路并不是行人的本意。简单地讲,是因为那里没有足够的人行道空间来容纳行人。列克星敦大道沿纽约中央车站那一段的人行道就是一个值得注意的例子。中央车站那一段人行道的确存在一个容纳行人的人数门槛,一旦行人超出那个临界值,行人就只能应对小汽车了。在那种情况下,占用车行道不无理由。不过,那种行为是愚蠢的。在小汽车里穿行的例子并不罕见,乱穿马路很危险,可是,放在那时,乱穿马路还是很有诱惑的。乱穿马路的确危险。
有些人羡慕纽约的行人,岂不知纽约的行人为他们乱穿马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纽约每年的行人死亡率为7人/10万人,在这个指标上,纽约居榜首(芝加哥为4.5人/10万人,洛杉矶为4人/10万人)。在死亡行人中,68%是男人。对违反交通规则的行人缺少任何有效的处罚是一个问题。没有给乱穿马路的行人处以罚款;如果真那样做了,罚款的数额也就是区区2美元而已。另外一个问题是醉酒的行人,在纽约死于步行的行人中,1/7体内检测出酒精。
秩序井然的东京行人:过马路也是一种博弈
日本电影《小偷家族》(2018)剧照。
秩序井然是对东京行人的一种赞扬。就广泛的文化差异而言,东京的行人明显类似于纽约的行人。他们也相当地有技巧,虽然他们明显更守纪律一些。东京行人在市中心区的行走速度很快,大约每分钟走300英尺—320英尺。不过,他们用跑的更多。在早高峰前0.5小时—1小时,这种情况最明显。在步行就要结束的时候,许多人会小跑起来。当他们真的这样做时,他们会笑起来。其他行人可能也会笑。东京人看着这场街头喜剧,他们喜欢这种街头喜剧。
与纽约的行人相比,东京的行人要守规矩一些,当然,东京的行人是有他们自己的过街方式的,有时,过马路成了一种博弈。在主要大道的交叉路口,东京的行人似乎是一群最顺从的人。红灯一亮,他们会服从,停下来等待。为了避免他们违规,附近的喇叭里会传出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对他们发出警告。别犯傻,等着灯变更。有些行人按捺不住踩了白线。绿灯亮了,从街的两边,两组人迎面走来。银座地区的一些路口,会有来自四个方向的四组人过街。这的确是一种风景。
大约在绿灯亮了40秒之后,这个小女孩说不要再过街了。此刻,她说,人行横道线是危险的。等待下一个绿灯再安全过街。现在,行人开始抢着过街。在上下班的高峰期,笑话会很多。一些人会在红灯亮起前几秒开始过街,马路中央会暂时什么车也没有,然后,车辆开始呼啸而过。行人会开始聚集起来。小女孩的声音再次响起。让大家等着绿灯。
步行速度:并不严谨的超负荷概念
如果前面有一个合理清晰的路径,人们所选择的步行速度基本上是一致的。一般来讲,大城市的人走起路来比小城市的人快。为什么如此至今还没有令人满意的答案,可是,存在差别似乎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研究显示,城市规模和步行者的步速之间存在相关性。我们的测量通常是针对自由行走的人的;因为自由行走在大城市比在小城市要罕见得多,所以,大城市行人步速有可能被高仿了。但是,高仿的程度可能微乎其微。我们自己针对不同情形所做的跟踪研究表明,大城市的行人确实走得快,我们对城里人那种匆匆忙忙的印象是有事实依据的。
大城市的人为什么走得快呢?纽约区域规划协会的普什卡廖夫(Boris Pushkarev)认为,因为大城市的人走得比较远,所以,大城市的人走得比较快。大城市人的时间对他们很宝贵,所以,他们压缩他们的出行时间。
另一种解释是,大城市的人必须应对的是高密度的人。心理学家米尔格拉姆(Stanley Milgram)把大城市的人为什么走得快看成一个超负荷问题。他推论说,大城市的人受到非常大量的刺激;有许多人在与他们相互作用。负担大于个人可以承载的能力,所以,他们通过加快步伐的办法来让个人负担最小化。
我并不这么认为。那个看法不符合步行速度的数据。进一步讲,我们是在自由状态下测量步行速度的。大城市的人不是因为拥挤才走得快。他们并没有很挤。的确,大城市的人可能已经习惯拥挤了,无论挤还是不挤,他们都会加快步伐。但是,这种推测是无穷无尽的。
纪录片《城市24小时》(2019)剧照。
对于超负荷来讲,人们采用各种防御机制来应对拥挤状况: 乘地铁,避免与陌生人的不必要接触,等等。不过,走快一点一定就是这类适应吗?人们还可以说,人们走快一些以增加环境刺激。
在给每一个行人计时中,我注意到,那些走得快的人没有表现出比其他人多了一份烦恼或紧张。他们表现出有所成效,他们步行的方式有时透着一种孤傲。似乎在说,我是一个很重要的、忙碌的人,我在路上。但是,大部分走得快的人并不专横,常见的解释可能是正确的: 因为他们着急,所以,他们就三步并作两步走。
就像承载能力的概念,超负荷概念也是一个不严谨的概念。超负荷是贬义的,把一个高度刺激当成某种要减少的东西。但是,走起来最令人愉悦的大街正是那些可以得到高度刺激的大街。最好的大街是可以刺激感官的大街,我们不能设想,走在大街上,只得到好的感觉,而不会得到不好的感觉。现实的大街,好的感觉和坏的感觉是混合在一起的,不能分开,就像我们都喜欢欣赏花店摆放的花一样(好的感觉),但是许多其他的人也一样喜欢欣赏花店摆放的花(坏的感觉)。
人们被吸引到了这些大街。如果他们真的没有被大街吸引,他们就会去别的地方。他们会走在大街上,却得不到什么刺激: 街道两侧是空白的墙壁,妨碍街头活动。行人认为,除非不得已,否则他们不会去这样的大街。他们去了这样的大街,他们也不会在那里久留。
本文经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节选自《城市:重新发现市中心》第四章,有删节,大小标题由摘编者所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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