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作品:芝麻官与芝麻事( 严歌苓)梅梓祥

战友作品:芝麻官与芝麻事( 严歌苓)梅梓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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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友作品:芝麻官与芝麻事( 严歌苓)

梅梓祥

我的公众号有个《战友作品》栏目,专门推介铁道兵战友的优秀作品。著名作家严歌苓也是铁道兵战友,她曾在铁道兵以及兵改工后的中国铁建总公司文学创作组8年,专事文学写作。《芝麻官与芝麻事》是1983年她采访引滦入津工程所创作的短篇小说,发表于1983年10月由铁道兵政治部编辑出版的《志在四方》杂志。

严歌苓在报社办公楼5层“写作室”照片。

我推介这篇作品,有三个理由:

一、严歌苓现在是享誉世界的名作家,看看她最初的文学创作,既有趣味,也有研究的意义。

二、这是一篇优秀的小说,通过总机班6名话务员的日常生活,成功塑造了一位泼辣、能干、无私、体贴的女兵班长形象。

三、名篇佳作汗牛充栋,严歌苓是“铁道兵”的作家,写的是中国铁建读者熟悉的生活,中国铁建有志于文学写作的青年,更能从中获得启迪、教益。

这篇作品的创作背景是:

1982年,铁道兵承建引滦入津引水隧洞工程,在全系统召集一批文学写作骨干,赴工地采访。纵观中国铁建70多年历史,反映一项工程的文学艺术成果可谓达到“巅峰”:电视剧《五百二十七级台阶》《没有新娘的婚礼》央视播放;报告文学集《地球上留下的痕迹》、诗集《瑰宝集》出版;其中报告文学《滦河水南流》,中篇小说《水之祭》发表于国家级文学刊物;还举办了一次铁道兵引滦入津美术作品展览。

时年25岁的严歌苓是众多文学创作队伍中的一员。这项工程于她直接的收获是报告文学《家常篇》,小说《芝麻官与芝麻事》。

小说的生活原型是:

引滦入津工程指挥部有个6名女兵话务员的总机班,严歌苓在工地采访2个月,吃住就在总机班。小说中的人物、事件,都有总机班的“影子”。“主角”班长,实有其人名叫刘小花,湖南井冈山脚下瑶族人,小个子,耿直倔强,吃苦耐劳,聪明伶俐。后来与严歌苓成为朋友,至今往来。另外五个淘气的女兵均来自城市,小说中人物的名字,带有她们真实姓名中的一个字。

爱迪生说:“天才是百分之一的天赋,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对于艺术创作来说,这个比例未必科学。严歌苓文学创作的成功,无疑有她的勤奋。刘小花说:“在班里,她坚持每天早餐前写2千字,有时到了饭点没有完成,就罚自己饿着,喝杯盐开水充饥。”严歌苓当年就住在报社楼上,读书、写作是她的全部生活,几乎见不到她“闲而无事”。她那时候就有“失眠症”,现已伴随她三十多年。她从开始文学创作到现在,几乎每年出版一本新书,数量之多被誉为高产作家。

严歌苓文学创作的杰出成就,既有她勤奋的一面,更有她非同寻常的生活体察能力,“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语言表达艺术天趣盎然。文坛封她为“故事圣手”,便是称赞她超乎常人的“天赋”。

《芝麻官与芝麻事》都是生活琐事,但小事的背后见人的品德、精神。不是战场,没有生离死别,铲冰,破窗拿钥匙,寒夜抢修通讯线路,将“特供礼品”上交,以及班长的出身、恋爱……一位可敬、可爱,内心丰富、敢作敢为的班长形象呼之欲出。开头、结尾,互相照应,可谓神来之笔:开头是对矮个子班长的轻视,“五是美学概念”;结尾,班长离开,正如古人写的“感时花溅泪”,“雪花是六个花瓣”,完成了一个从被“排斥”到敬佩、不舍的班长的真实感人故事。

严歌苓与“班长”(刘小花)在引滦入津工地。

芝麻官与芝麻事

□ 严歌苓

不打仗,没有比当兵更平凡了。

晚点名的时候,她们发现多了一个人。这个人矮得出奇,所以使她们如一组音阶般流畅的队形,在末端陡然塌陷。“她是谁?”五个姑娘带着鲜明的排斥感猜度着。

她们称自己的小集体为“五姐妹总机班”。“五”这个数字像是具有一定的美学概念。过去不是有两部很受看的电影叫《五朵金花》、《五朵红云》么?所谓“花”或“云”者,都是五个绝顶出色的姑娘。另外,“五”还具有一定的整体感。比如人的五根手指,假若增加一根,就会感到加得太多;相反,减少一根,又会感到剩得太少。总之,“五”是一种自然或非自然的规格,人们总习惯于维护这个规格。

她们骄傲自己的小集体中有许多近乎共同的东西。例如,相似的阅历,相同的年龄,相当的身材容貌,甚至于相等的智商——都险些考上大学。多么符合规格的五姊妹。那么这位“规格”以外的干嘛来了?……

(她真矮。可不么,只到我下巴,顶多一米五。得了,撑死一米四九,不信打赌。嘻嘻,起初我以为她蹲着……)

“陈檀出列!”正在队前训话的排长断然大喝。

陈檀一惊,赶紧刹住窃笑,向前跨了一步。两眼大胆地朝排长直扑闪。

指挥所仅带了这么五个女兵到工地来。零下二十度的气温,她们能活着坐在总机前面就不错,谁也不忍心与她们计较什么内务、纪律、军容风纪。连每早晨的出操都给她们免了。常常有人到参谋长那里反映总机班纪律松懈。参谋长却总是嘿嘿一笑:“谁让铁道兵招女娃当兵哩?!”日长天久,这五个女娃儿意识到她们的优越,便更不把这个顶头上司的小小排长放在眼里了。尽管全指挥部只有这个小小排长敢对她们吆三喝四。

“陈檀,我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陈檀一本正经地:“报告排长,你最后一句话是:‘陈檀出列’。”

大家“哄”的一声笑起来。公务班和警卫班的男兵们不敢大出声,憋得浑身乱颤。

排长抡了几回胳膊,依然不能使自己恢复到原先的尊严中去。他想发火,同时又想发笑,这两种感觉使他全身臊热,手痒酥酥的,真想上去拍她几巴掌,连同她身后那几个笑起来没够的同伙……而他现在只得冷冷地沉默着,用叵测的沉默来补足自己的慑服力。

果然,队伍很快安静了。

“好了。你入列。”排长的语气出人意料的平静。借助天黑,他把个铁青的脸严严实实地遮藏了。“从现在起,你们总机班的事,我不再过问,一切由新来的班长负责。班长可以直接向指挥部首长汇报。我的话完了。立正——解散!”到底气未平息,关于这位班长的一切,他只字不提,便甩手走了。

“新来了一个班长?”

“在哪儿啊?……”

“来管我们的?……”

总机班“六瓣雪花”,右一是“班长”刘小花。

五个姑娘时不时往那个矮小的后来者身上抡几眼。班长是她……(哎呀!别笑哇。)

她却挺大方地迎着五姊妹不友好,甚至是捉狭的目光走过来,居然还挤到了她们当中。

“认识认识吧!”她笑嘻嘻地仰着脸打量着未来的部下们:“吔?你们个子都不小。”

陈檀毕恭毕敬地俯下脸:“报告班长:平均身高为海拔一百六十五公分。”

另外四个姑娘都笑起来。在这片笑声中矮个班长并无自卑之感,而且还挺热乎地在每个人肩膀上拍了几拍,倒像是她在对她们作某种审视或选择。

“外头好冷,都进屋吧!”她说着率先朝总机班宿舍走去——熟门熟路似的——跨着与她那矮小身材绝不相称的大步,两条大幅度甩动的短胳膊,倒也为她增添了不少老兵的风度。

“哟!班长,你穿的是六号军装吧?”

“五号。衣裳穿长莫穿短嘛。我小时候穿衣裳都缝进去一大戳,过一年放一点……

“喂,班长,你戴的帽子是几号?”

“五号。我脑壳顶小……”

“那班长的脚也一准儿小,穿八号鞋吧?”

“瞎讲!我脚板才大哩!我妈说,我家上几辈的女人都不裹脚……”

五个姑娘钻在暖烘烘的被窝里,看着班长手脚不停地为自己张罗床铺。她们觉得这位矮个子班长干起活来怪有看头,手麻利,脚也快当,并丝毫不耽误嘴里闲扯。班长很善谈,任何一个话题都不会在她嘴里断线。一口普通话既流利又蹩脚,但自我感觉良好。

“班长,你哪年入伍的?”哈尔滨姑娘姜炜问道。几经男兵们私下评比,她是五个姑娘中最漂亮的一个。她似笑非笑地:“你入伍时,体检一定不严格……”

“不严?”班长耸耸眉峰:“哪个说的?!过了筛子又过箩,全县就验上我们十个!”

“都像你这么……高?”她显然把“矮”字临时咽了回去。

“吔!”班长停了手里的活,盯着姜炜:“你莫以为只有你们北方人配长大个子!……”

“说真的,大个子占啥便宜了?”秦皇岛姑娘朝姜炜挤挤眼(厚道点,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大个子吃饭费粮、穿衣费布,住房占地方……”

“看戏好呵!我们乡场上演坝子戏,尽是大个子讨便宜,我颈子伸成个老鸭,还是看不见呢……”班长毫不在乎地接下话茬,反倒使五个姑娘不知所措起来。

“班长,你到底一米几呀?”

一直光笑不开口的李晓溪打了个长哈欠问道。

“一米五……三。”

“那也不算太矮嘛!”

班长的脸突然红涨起来,为大伙并不计较她这个显而易见的谎言。而等她再次抬起头时,发现几个姑娘皆用被子蒙住头,身体一耸一抽的。她这才悟到自己钻了圈套。她站起身掸掸土,又发了一会楞。这原本很暖的屋子骤然给她一丝儿冷感。这个集体是陌生的,排异的,她是孤单单的。而她从小到大何曾孤单过呢?从小学她就开始当干部,参军前已经是公社的团支部*。她周围总是围绕着许许多多的人,她习惯那一双双信赖的眼睛。奇怪,那时她怎么没显得这样矮?矮,能怪我么?我出生的时候,父亲死了,后来长大听说,那叫做三年自然灾害,父亲把粮省给就要临盆的母亲……矮,能怪我么?

姑娘们睡熟了,鼻息中带出轻轻的唿哨。

隔壁总机房传来刘莉时高时低的声音,她在值夜班。

“呵?……好的。北京么?我是三四○工程指挥部……”

“天!这嗓子怎么会这样细?……”班长被这非自然的嗓音惹起一身鸡皮疙瘩。她们哪儿像当兵的?从明天起……”班长翻了个身,不知怎的一来心里熨帖多了,闭眼便睡去了。

一觉醒来,小个子班长抖擞擞上任了。

“听着,床上一律不许搞名堂,那些红的绿的都收下去!”

几个姑娘撇着嘴,摔摔打打地把自己的小世界清理了一遍。刘莉床头的“维纳斯”,陈檀枕边的“阿童木”,姜炜窗台上那个会眨巴眼的金发娃娃,统统被迫进了箱子。

“还有,你们军装里的纱巾,全解下来!”

没说的,这更不符合内务条令。自文工团来工地演出,姑娘们立即得到了启示,在军装与脖子之间衬一条色彩宜人的纱巾,军装立刻得到了改良,不显得那么“土气”、“臃肿”、“呆头呆脑”了。你班长就不知道什么叫美么?……

“喂!大家都出来一下。”

不等消停,班长又在院子里叫起来。从窗玻璃上可见她一起一伏的头顶,加上那嗤啦刺耳的铁锹声,她们断定她在门外铲冰。那冰是姑娘们的“集体创作”——每晚上的洗脚水加上每早上的洗脸水,泼一盆冻一层,日复一日,早已结得明晃晃、光溜溜。几个姑娘闲着的时候,常聚在窗口看“冰上芭蕾”。她们窗下是条过道,每天总有不少人姿态各异地从冰上扭过去,供她们解一番闷。最精彩的是,那天竟窥见一向矫健的排长趔趄了两米有余,帽子也落了地。她们快活得立刻围着屋子“游行庆祝”,连排长黑着脸矗到了门口都未及时发现。

“以后不许你们再往门口倒水!把人摔坏了怎么办?!”

陈檀扭过脸问其他姑娘:“你们摔坏了么?”

“没有。”

“听见么——没有。排长,你往后多练练就好啦。要从难从严……”

排长不再与她们理论,但当即宣布了一条新规章:谁再往门口泼水,当罚铲冰之苦役。日后排长并没有来追究新规章落实如何,因为他学乖了,另辟了新径。

“哎!你们听不见么?耳朵里灌了洋灰了是不是?!”

班长呼哧带喘地站在门口,朝每个人盯了一眼,然后将几柄工兵镐往脚前一撂,意思是:你们看着办。一会儿,玻璃上又映出她忽上忽下的身影,动作幅度较之刚才更大更猛,只是嘴里不再出声了。

胡玉玉拾起镐头,朝姜炜耸耸肩膀。

“她火啦?”

“嘻!长得跟独头蒜似的,味真窜!”

刘莉赶紧拾起另一把镐,她是个乖觉的姑娘,作什么从不打头,也不落后。

陈檀末了一个从屋里晃出来,两手抄在袖筒里直嚷:“我说这种青铜时代的劳动方式也该改革一下啦!现在什么时代你知道么,班长……”

班长头也不抬:“不知道。”

“‘∪FO’、激光、电子、原子能、黑洞、白矮星的时代……”她鄙夷地看着班长每一镐啃下的小冰碴子。她的知识犹如百科全书的目录,内容部分皆是“……”

“唉,这把镐头太矮了,大概专为矮人设计的吧?”

大家哄然而笑。这笑是对陈檀的俏皮话习惯的捧场,尽管她的俏皮此时颇牵强。

班长扭过身:“陈檀,你说哪个矮?! ”

“我说矮点好哇……”

班长两眼逼着她,鼻翼一张一合。其他姑娘很自然地站到了陈檀身边。然而矮小孤立的班长毫不气馁,手撑着镐把,突然挑起一边嘴角笑笑:“当我没见过比你高的?大树枉长千年,摸天高,里头空的。伐倒劈柴烧锅,高也高得冤枉,晓得啵?”

“哟!”陈檀半天回过神:“你是班长不是 ?”

“是——欧!”她又高高举起镐头,“还是党员!矮子入党不妨事,你咋个?”镐尖砰然落下,冰层炸出无数道白泛泛的裂纹。

陈檀的声音一句弱似一句,拧着下巴颏,左一个白眼、右一个白眼朝班长后脊梁上甩,这个从不输嘴的姑娘今天显然被治住了。她一躬身子,“呜”的一声哭开了。伴随着她的呜咽,班长那边的镐声越发得意地“叮当”直响。

刘莉早在两人“压子弹”的时候就预先溜回屋子里,又嫌屋里不够太平,干脆钻进总机房。

“班长跟谁干架了?”李晓溪摘下耳机问道。

“没干架……是吵架。”

“真迟钝,那不一回事!……喂!要哪里?跟你说线路不好,催也没用!够呛!这个班长真行,头一天就干架!”

“没干架……是吵。”刘莉嗡声嗡气地强调。

到了快开晚饭的时候,班长才下令收工。这一天的收获是清除了“非一日之寒”的坚冰,外带在宿舍门口挖了一条排水沟。等大家都歇下来捏腿揉腰的时候,班长一个人还在忙乎,说是要制作一个漏水斗,扬言是“超现代化”的。她找来一截破烟囱,又拣了个没底儿的脸盆,又敲又砸,不亦乐乎。(她就不累?不知道歇歇?管她呢,别去理她,且让她一人去消耗她多余能量吧。我们可累坏了。班长,你大概从此不让我们过好日子了。)

终于赶在晚上倒洗脚水之前,一项重大科技项目落成。(窗台上接了个漏水斗)。

“喂,看看,瞧瞧!当今地球正设法与UFO交流,一个飞碟诱捕场将在美国建成,与此同时,我们倒水实现了自动化……”一脸煤烟子的班长扯开产品推销员的嗓门。

大伙乐了。(这班长蛮不赖!)

班长轻轻蹭到陈檀身边,低声道:“喂,哪个记仇是小狗……”

“班长”刘小花(中),右一为杨连第的爱人阎福珍。

一个礼拜下来,总机班的生活全部改弦更张。首先,每早晨必须毫不例外地跟着指挥所机关到冰天雪地里出操;其次,再也不许求炊事班帮忙挑水。班长找了根扁担,每人轮流挑,一周轮一圈。周末和周日归班长,挑不动的也归班长。类似的大小规定,五个姑娘嘟囔着嘴见诸行动了,虽然勉强,却又无以抗拒,日子一长也就快快活活了,习惯成了自然。

元旦临近,省市慰问团来参观施工,送来一大堆慰问品,总机班六个姑娘一人得到一包糖和一个袖珍半导体。班长跑去向排长打诨:“你也有那些东西么?”

“什么?”

“慰问品呵!”

“我哪有你们讨人喜欢!”排长讥嘲地哈哈道:“全指挥所几千人就养活你们这几个娇小妞,有什么宝贝还不先往你们那儿送!”

“呸!”

班长经过一番调查后,才知道排长并非打诨。慰问品为数不多,只够发给隧道里施工的战士,其它人都没有,连指挥部首长也不例外。她赶紧回到屋里,把已经塞入她那个纸板箱最底层的半导体翻出来,和那包已经吃了一小半的糖果一道,送到参谋长办公室去了。因为她听说这是参谋长对她们的“特别照顾”。

“……退回去?凭什么?!”

五个姑娘虎视眈眈地瞪着她。

“凭什么?凭公道。我们不流血,不淌汗,吃得饱饱,为什么要照顾?……”班长被高大的部下们围在中间,辩得脸红颈胀。

没人应声。(这太过分了班长!这已超出你的职权范围了,班长!你无权要求我们和你这个党员轧轧齐,班长!你要牺牲我们全体的利益挣你个人的表现,班长!……)唯有刘莉时而朝班长不安地笑笑,以表示无能为力的歉意。

“这样不好嘛……”班长渐渐词穷:“这样不对的……”

“怎么不对?发的!给的,又不是偷的!……”李晓溪往床上一歪,面向里,把半导体的耳塞堵进了耳朵,表示她的耳朵已经开始派别的用场。

陈檀把半导体往班长床上重重一拍:“不就十来块钱的玩艺?也呕这份气!得啦,没我事了。班长,我可不是那号财迷!”

刘莉获释一样喘了口气:“我也不是……”

李晓溪接上话:“对,我是财迷。我是看见不要钱的东西就走不动路,逮着不要钱的糖就撑个饱——那种财迷。”她知道陈檀已把糖吃得一颗不剩。

“我惹你了么?!”

“我好像也没惹你呀!”

刘莉大惊失色。(坏了!咱们自个怎么也干架呢?这都怨你,班长。你没来的时候,我们可过得跟共产主义似的……)

胡玉玉快速地忽而把头转向李晓溪,忽而又转向陈檀,那表情像在乒乓球台前看一场激烈的争夺赛。(班长,这局面你慢慢收拾吧。)

屋里渐渐静下来,而且越来越静。静得让人心动过速。

“嘿嘿……”班长毫无必要地笑了一声:“我也是多事。其实……这些东西嘛,你们喜欢就留着,我是要来没用处,才拿去退了……”

李晓溪对着墙冷冷一笑:你班长并不是什么慷慨之辈。新军装攒了一撂,逢好太阳天总忘不了拿出去晒晒,自己穿的那身军装都洗毛了边,还不舍得动用新的;尼龙袜子也不花钱买一双,成天穿部队发的老线袜,走几步路就得往上抻抻,不然全缩到脚底板下面去了;从来没见你花钱,每次假日大家进城,你也跟着去,跟着在柜台边挨一通挤、对花梢的商品咋一番舌,就跟着回来了,若有人建议进馆子吃点馄饨之类,硬要替你掏一份钱,你也不过分推辞。据说你存折上的数目已进了三位数。一个半导体值一个月津贴了,你班长能白不要?总有目的吧……

大家各怀一副肚肠睡觉了。第二天一早却不约而同都来到参谋长办公室,悄悄把五只半导体整齐排放在办公桌上。

排长挤眉弄眼直笑:“怎么?还是怕班长吧?”

“少胡说!我们谁也不怕。”

(那我们怕什么?真逗!)

姜炜托人从天津捎来一双黑色的高跟皮鞋。一打开盒盖,几个姑娘险些晕倒——那皮鞋绝了!

“就没见过这么嘎的样式!”陈檀第一个套上鞋,在屋里走了两圈过了瘾。

“快脱下来我试试……嗬!够提精神的!这皮子是甲级的,不算顶好,还有特级的。”李晓溪穿了便不舍得脱,尽管脸上作出见怪不惊的模样。

胡玉玉拿起鞋端详着:“姜炜,谁给你捎的?这人可真会买东西……”

姜炜抿嘴笑着,一脸幸福的红潮。她已经谈恋爱了,是天津轻工业局的一位团支书,她哥哥大学里的同学。这在总机班是个公开的秘密,若是有人正而八经问她,她会拍胸跺脚地否认;但别人完全漠不关心,她又有几分失望,就会变着法儿的透点什么迹象出来,以供经久不断地吊着大伙的胃口。

现在皮鞋在胡玉玉脚上。一阵陶醉过去,姜炜发现皮鞋已沾了不少土,铮亮的鞋面上已出现了两道浅浅的褶皱,她心疼地轻抽一口凉气。

一直挤在中间的班长见胡玉玉刚脱下一只鞋,便赶忙伸手抓过去。

“嘻嘻,让我们山里老俵也来洋一盘!”她脱下棉鞋,部队发的老线袜早已在脚底板缩成一团。她有些难为情,赶紧把袜子抻平展,又朝姜炜抱歉地笑笑,才拙手笨脚地把她那双与身材完全不配套的大脚往皮鞋里塞。此刻用“塞”这个动词颇准确。

姜炜:“哎哟!班长,我这鞋非让你撑炸了线不可!”

班长脸红了:“啧啧,袜子太厚……”

“要不,我借你一双丝袜……”陈檀建议。

班长摇摇头,脸更红了。因为她瞥见姜炜正用五内俱焚的眼睛盯着她的脚,她不敢再耽搁,赶紧把好不容易塞进去的脚拔了出来。

“班长,你这脚长得……”李晓溪啧啧嘴。

“我这双脚板是小时候上树长野了!只有部队发的鞋对我的号。嘿嘿……”

“班长,赶明我回家路过天津,给你买双大点宽点的皮鞋……”胡玉玉安慰道。

“我不买……”

“买吧,买吧,穿上高跟鞋你可就显个儿啦!”

班长使劲摇头:“我穿上也不像那回事。再说现在是战士,条令规定……”

姜炜敏感地笑笑:“放心,班长。我们都摽着你,你不穿,我们也没那么大胆子。这双鞋复员时再见喽!”

(哎呀呀,空气里又有了些不愉快的分子。你呀,班长,这种时候偏拿条令来扫大伙兴致!)

门“砰”得一声被撞开,刘莉惊惶失措地站在门口,未及张口,眼泪已成两路纵队涌下。大家都被她这模样吓住了。

“你怎么啦?!……值班值得好好的……”

“我……我要上厕所!我肚子疼,泻肚子!”她双手捂住腹部,两腿一前一后地扭动。

“那就快去,哭什么呀!”

刘莉哭得越发恸动。“我,我刚才出来太急,把总机房的门给撞上了!”

“钥匙锁里面啦?!……”

“可……可不!哎哟,肚子哟!”

“你先去厕所,快去!”班长把她从地上拽起来,搡出门。这时,听见机房里的电话铃响炸了窝。

“我不去!我去了就……失职!”刘莉又捂着肚子折回来。

班长眼一瞪:“呵呀,祖奶奶!你未必想屙在裤子上,快滚!这里有我……李晓溪,去把备用钥匙找来!”

李晓溪咬着下嘴唇不吭气。那把备用钥匙早在两个月前就弄丢了。去县城配,人家要她把锁拆了拿去才接活儿,她怕动静太大免不了挨训,也就抱着侥幸心理把这事瞒了下来。

三个人跟在李晓溪后面,一会床上,一会床下地瞎忙一通,陈檀找来铁锹,要将那几块垫地砖撬起来,认定钥匙一准在那夹缝里。李晓溪终于良心发现,不忍心再这样毫无结果地折腾大伙,她蒙住脸哭起来:“别找了!是我撒谎!早就丢了……是打球弄丢的!我等着处分就是了……”

三人一听,又恼又急,班长两眼发直,“咳”了一声蹲下身子。隔壁的铃声刺耳锥心,如同喊救命一般……不能想象,偌大一个工程割断了彼此间的联系,会是怎样的景况。

结果是班长从机房后面破窗而入,才挽救了这场危机。(机房需要防尘,窗子必须开得很高很窄。从那里攀上去简直是奇迹。这当然全仗班长从大山里带来的一身树猿般的真功夫。尽管代价不小,她脸被钉子刮破,血流不止;不过她本人认为最为惨重的损失是裤腿撕了条豁口,足有两寸!)

当天下午,参谋长当着指挥部机关一百来人,把班长叫到队前。

“这是你们总机班谁*?!”谁也没见参谋长这么凶过,“简直是破坏、捣乱!通讯中断二十四分钟!……谁?谁*?!”

“……我。”班长*似的哼了一声。

“停职三天,写检查!”

“ 是。”

班长低着头,在一片黑鸦鸦的队伍前,她显得更矮了。

五个女兵默默地淌下眼泪。这是她们第一次为别人流泪……

连下几天雪,忽然又放晴,雪水化了,积成一串串酷似钟乳石的冰柱。在这样的季节,电线被冰雪坠断的事时有发生,检修站忙不过来,班长便将某几处的查线任务主动分担过来。(这叫作挣表现——听说班长想提干哩!)

“班长”刘小花维修通讯线路。

这天夜里,19号与20号隧洞将要贯通,这是施工中的关键时刻,万一电话线发生故障,损失将难以估量。下午,班长把女兵们召集在一块,主张去查查线路,结果遭到大多数人的反对。理由是每天下午有两个钟头的文化复习。这是她们再三向参谋长请愿而获得的。她们准备服役期一满,即向大学发动再次冲刺。这理由正当,强硬,并符合时代呼声。班长被驳得哑口无言,只得独自背着工具跑上路。

冬日天短,此刻已完全黑下来。风在山野里噓溜溜地尖叫。班长一再壮起胆子往前走,她有些后悔自己赌气与逞强了。

约摸走了一个钟头,果然见一根电话线被冰凌坠得形如弯弓,若不及时抢救,是必断无疑了。班长把冰柱捶落,又攀上线杆,将线摇紧。接下去,又是第二处,第三处……渐渐地,她感到体力已随全身的热量耗尽,两片冰凉的胃壁相磨,不断向大脑输送饥饿的信号。抬头看看,半轮月亮淡如将要融化的冰凌,浮在深灰色的夜空一隅——少说有八点钟了。

几辆军用卡车风快地驶来。凹凸不平的临时公路使车身大幅度震颤,若不是那震耳欲聋的声响,倒颇像波浪中的行舟。班长跑向公路,她解棉帽拚命朝军车摇着:“同志——搭一截……”

但车一辆接一辆毫不犹豫地开过去了。那车上伏着怪兽似的庞大机器与车厢的碰撞声淹没了她的呼喊,也许怪她个头太矮,压根没被发现。她拖着越来越重的两条腿继续往前走。风声渲染着山野的寂静与黑暗,她禁不住频频回头,而每次返顾都使自己猛打一个寒噤。

“好了,天保佑,这是最后一处……”

班长长长吁了口气。一刹时她想到火炉,湿透的棉鞋将被烘得干爽而松软;想到大碗盛着的面条,用辣酱拌得红红的;再来一盆热水,把此刻刺痛的手与脚泡一泡,让所有的冻疮痛痛快快地奇痒一阵。最后钻进厚厚的被窝。她被所希冀的东西激励了,居然兴奋起来,赶紧套上脚蹬,飞快地往线杆上爬。一步、两步……顶多五步,她不容置疑地出溜下来,一屁股摔在雪地上。再试一次,仍然如此,凭她攒多大力气也白搭。此刻,地心引力作用于这个矮小的女兵更显得绝对而必然。她伸手往线杆上一摸,明白了:那杆子上原来涂了一层沥青,早已冻得坚硬溜滑,脚蹬子根本扣它不住。怎么办?……她与那高大无情的线杆对峙着、僵立着,不知呆了多久。气温还在急剧下降,连她露棉帽外的短发茬已冻得直竖起来,像刺猬的毫。她想哭,但抢在眼泪前面的却是一阵愤怒。她发狠似的将两只脚蹬甩了老远,又扒去鞋袜,朝掌心啐了口唾沫,就这样赤手空拳朝线杆上攀。赤脚上树是她从小练就的看家本领,无论多高多大的树,她能在上面腾翻自如,像一只猕猴儿。她能随心所欲地摘下一蓬野梨花或一串带刺的青板栗。她能掏着树梢顶端的雀巢中的雏儿……不过此刻可不同,线杆顶端的风格外大,格外冷,她感到手和脚立刻就不复存在了……

“再找不到班长,我们怎么办?……”

“怪谁呢?怪我们自己!怎么也不该让她一个人去查线……”

“现在说这些还有啥用,当时大伙都赌着气……”

(赌气、赌气,该死的赌气!)

“班长会不会……有什么……出什么事,”刘莉哼哼唧唧、语无伦次地猜测着:“听、听说这山上……有狼。”

“行了!刘莉!”陈檀带着哭腔斥道。

胡玉玉突然停下脚步:“哎,你们听……”

“什么?!”其他人赶紧解开棉帽的护耳,果真听见远处一个人在唱歌:“……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呵……”

“是班长?!”可她们从未听过班长哪怕哼一声小曲。

歌声时断时续,也许她此刻是为了壮胆,所以把调门起得极高,近乎嘶喊并走腔走调。

女兵们迎着歌声跑起来,几支手电筒将前方的路照得雪亮。

“班——长!”

那个矮小的影子在路尽头停住了,一动不动犹如半截向来就矗在那儿的树墩子。一会儿她慢慢将手伸进裤兜,“哗啦”一声,从裤兜里倾出数块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那是她为自己准备的“武器”。

当时中国铁建报纸报道青年作家严歌苓。

姜炜挑水的样儿煞是好看:肩斜着,腰扭着,脖子上凸着一根吓人的青筋,脸蛋憋得像块红缎子。男兵们一见她走来,皆把脸贴在玻璃上,齐声唱着秧歌调,喊着锣鼓点。

姜炜一慌,桶里的水晃出去一半。班长正巧去井台洗衣裳,见姜炜这副怪样,忙从侧面一插,扁担稳稳换到了她肩上。她回头莞尔一笑,轻得像一缕烟似的走去。如果说班长也有袅袅婷婷的时候,无疑是此时了。

姜炜看看周围无人,便小跑着撵上班长:“班子,那件事……你到底有个态度没有?”

“探亲的事?”

“嗯。电报都来了三天了!”姜炜在观测班长脸上的气象:“胡玉玉已经走了……”

“胡玉玉她妈真有病……”

“噢,她妈病是真,未必我妈就假?一样的电报一样的事儿,你就给断出个真假来了?……”

“哎哟!”班长“笃”的一声将两桶水顿在地上,“你们这些做女儿的真孝顺!要过年了都巴不得爹妈害重病,害危险的病……”

“是真‘病危’么!……”

“罢了哟!谨防一阵风吹歪了嘴!”

班长不再理她,自顾自挑水走去。姜炜楞了楞,又追上来。

“那你把电报还给我!”

“干什么?”

“你不同意我自己找参谋长去说!”

“那好呵,让他一句话把你冲到南墙上粑着。”

果然,姜炜从参谋长那里一回来就蒙上被子哭了。晚饭也不吃,电影组在大饭堂里放电影也不去看,谁劝她冲谁泻火。

电影映了五分之一,班长却怎么也坐不住了。急急忙忙回到屋里,见姜炜正在炉子上热饭,一见她进来,忙把头扭向一边。

“我那儿有辣豆瓣,你吃点开开胃。”

“我胃口不坏。”

班长可怜巴巴地笑笑。姜炜把饭端到桌上,一边吃一边翻一本电影杂志。

总机班。

“为什么非要回家呢?在部队过春节也闹热……”

姜炜把书翻得直响。(你班长的家在大山沟里,又穷又偏僻,自然还是不回去的好。)

班长搬了个凳子挨着姜炜坐下:“我问你,你家不是在哈尔滨么?这电报怎么是从天津来的?”

“我妈不兴去天津玩玩么?”

“嘻……”班长突然笑起来,“你这小聪明连我这个笨人都糊不住。快快招供,电报谁打的?!”

姜炜的脸猝然绷紧了。

“人家说你有个对象在天津,真的假的?”

“哪个舌头生疮的……”

“莫咒!咒到自己了!对象有啥见不得天日,我也有么!”

姜炜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以交换秘密求得沟通,这也是思想工作的一种方法?)

“那会子,我才十八岁,那个老几就死活要跟我好哩!

“好上了么?”姜炜到底拗不过好奇心。

“当时我没干。”

“为啥呢?”

“我嫌他太矮!”

姜炜诧得一扬眉毛。班长显然看懂这神色了。

“我本来就矮,嫁也嫁个矮子,几代人都翻不过身来。”

“哈哈!你想得倒怪远!”姜炜被逗乐了。她有生以来头次遇上这样坦白的人,她心里的防卫顷刻全部解除。

“他先我一年参军,一到部队就开到越南打仗。剩了一条半腿回来了。他的事迹我在报上都看过……我就去找他,跟他说,我愿意……不过这回他又不干了。他怕我嫁个跛子二天要悔。我说,不管不管,这辈子我就赖上你这个跛子了……”

姜炜大笑:“没臊!赖着要跟人家好!”

“谁叫他当初赖着要跟我好?”班长自己也笑起来。

等姜炜洗了碗筷回来,班长对她说:“还有七天过春节,李晓溪和陈檀要回唐山,家近的都回去看看,反正春节放假,公务电话也不会多。你呢,我想这么办,过年让你那个老几来一趟,我保密,哪个都不告诉。不过只准他来一天,一天有多少话还不说尽了?你们就坐在屋里谈谈,去县城看电影也行……可不许亲嘴,被我逮到就不饶他!”

“要死了!班长!”姜炜又喜又羞地伏在桌上,想让冰凉的桌面为她的面颊降降温,“你再说这种话……我就不跟你好了!”

“哟——好像你跟我好过似的!”

当姜炜为班长这句话回味、反省、甚至难过的时候,班长已独自走到了空旷的院子里。此刻只有她一个人,她想到了遥远的大山里的村落,她的家在那里。她当然想回去看看,乡亲们还没见过她穿军装的模样。四年真短又真长啊!老祖母送她时的话居然应验了:“三妹儿,当兵好是好,就怕去了转来就看不见奶奶喽。”当时她由衷地不相信,祖母太硬朗了,怎么会……祖母去世半个月,哥哥来了封信,信上写着祖母临终的情景:老奶奶已发不出声,但一直朝东北方向颤微微地伸着三个手指,她用这个动作在呼唤她最最疼爱的“三妹儿”。她固执地睁着眼,在身边每个人脸上辨认,直到妈妈扒在她耳朵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老人家闭眼吧,三妹工作忙,不回来送你啦!”老祖母才慢慢合上眼,凹陷的眼眶边渐渐汪起一颗泪珠——她就这么带着永恒的遗憾与失望入了土。

班长从来不轻易想这件事,否则便无法抑制一种近乎疯狂的心灵痛感。她想写信责问妈妈,为何不给她打电报,等稍一冷静便想到,我可怜的妈妈哪里会打电报呢!她生在山里,长在山里,连最美的梦也从未飞出那狭小的乡土。

那么该去想想他么……

班长离开了那棵杨树,风抚弄着树枝的响声,搅得她心里牵丝牵缕的隐痛。

他还是那样么?四年了,脑海里他还是那双什么也不敢相信的眼睛,巴唧巴唧地眨着。他的一切喜怒哀乐都从这一眨一眨中告给别人,而别人通常看不懂的,唯有她看得懂。她看懂了他的犹豫,他的怀疑,同时又看懂了他的渴求,他的信赖。第一次去北京,她为他买了单只的皮鞋,她把这只皮鞋藏到箱子底下,像一件伤心事那样,藏得深而又深。因为每每看见它,就等于看见他艰难地移动在山路上的身影。家人和外人很快荒疏了他的名字,一口一个“拐子”地唤他,他不抗议,默默应许了。他喜欢穿绿军装,穿得极爱惜,担忧旧的去了新的不再来。而她为他攒了一叠新军装,为满足他这太小的一点奢望。她多么想回去看看他,惹他笑两声,陪他坐在火塘边,替他剥几个风干栗子……她让他等得太久太久了呵。

胡玉玉自己也不明白待在家里的日子怎么那样不安。按说她年初四假期才满,可她大年三十一早就上了火车,这还让母亲怨艾得掉了泪。下了火车,在出站口居然遇上了李晓溪和陈檀,隔老远三人就又跳又叫起来。

“你们怎么提前回来啦?!”

“废话!你呐?……”

为心照不宣,为不谋而合,她们开心地笑了。

“……准吓班长一跳!”

“让她冷不防高兴一下!”

“给她显摆点好吃的——瞧,这么大一包!”

“都什么宝贝?”

“巧克力!果仁的、酒心的,椰蓉的——反正都是班长没吃过的!”

……轻轻地,蔫不出溜地推开门:房里真暖,一进来就像要整个的溶化了一样,班长拾掇炉子的本领没人能比;窗子真亮,班长擦窗不用抹布,用那双生着冻疮的小手,来回搓呀抹呀,一星儿尘垢也剩不下;床铺全都焕然一新,单子显然被班长刚洗过,被子叠得像豆腐块……咦,墙上多了点什么?锦旗!”……竞赛流动红旗”。(看来我们回家的时候,指挥部开过评比大会!)这面锦旗多小呵,小得像姑娘们的花手帕,但它毕竟是头一回来到这间屋里。谁担心将来它不会换成一面大的?有半面墙那么大的,试试吧!……

不过,班长哪去了?

门外传来扁担吱扭吱扭的声音。快,把糖拿出来!还有蜜饯!苹果!……全堆到班长床上,真了不得,五颜六色,金灿灿的一座小山!……最后一个把戏么,是藏到门后,猛古丁蹦出来、蒙住她的眼睛、让她猜、让她猜……

门开了,进来的却是姜炜。她扶着扁担,呆兮兮地望着门后的三个人。

“你们回来这么晚……”

“胡扯!我们提前归队……”

“我不是说这个‘晚’,我是说班长刚走……”

“什么?!去哪儿了?是回家探亲么?”

姜炜摇摇头,又摇摇头,眼圈红了:“班长调回师部训练新兵……”

“还回来么?”

“不。然后她就要复员了。”

(班长,我们这里又下雪了。你留神过么?雪花由六个精致而美丽的花瓣组成……)

(题图插图:董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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