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大杂院的后门内,有一条东西向的小夹弄。小夹弄的北边是一排平房,里面住了四户人家。偶尔,我会去中间那家——小佚哥的家里串一下门。
小佚哥的家
叫他小佚哥,是因为我已不记得他的名字,他是一位佚名的小哥哥。与他相交,是从他的一次热情相帮开始的。那时候,看小伙伴们玩滚铁圈很羡慕,小伙伴们帮我找来了粗铁丝和铁箍。但我年纪小,拿着钢丝钳怎么也折不动粗铁丝。小佚哥正好路过,看着我没力气的样子。他说,看得我心里都痒死了,我帮你折吧。于是,只两三下,他就把粗铁丝的一头,折成了一个弯钩。
小佚哥家里有点特殊,我从没见过他的父亲,只是隐约听邻家大人说,他父亲在吃官司。虽然我那时还小,有意无意中,还是能感受到,左邻右舍是有点回避与他们家的人接触的。他们一家也是小心翼翼,默默地生活在大杂院里。
小佚哥还有个哥哥。他们一家三口,全靠母亲一个人在外面拉劳动车养活。上海的劳动车,在其他地方叫板车或胶轮车。木制的车身又宽又长,下面有两个黑橡胶车轮。满载的时候,有一个人在车前用双手紧抓车把,在肩膀上套条绳带,全身前倾,拼命向前拉。另有一个人在车后面,用双手,有时还用头,抵在货物上,奋力抵着劳动车往前走。
小佚哥的母亲做的就是在劳动车后面推车的生活。她起早贪黑,以一己薄力,挣得微薄的收人,维系着一家三口的温饱生活。诚如上海俚语所言,“赚钿勿吃力,吃力勿赚钿”。
小佚哥很少到弄堂里白相,学校放寒暑假的时候,也看不到他在弄堂里走动。后来才知道他放假的时候,每天都跟着母亲,早出晚归去推劳动车。小佚哥的身体特别强壮,按当时流行的说法,像一座结实的铁塔。小佚哥的哥哥正好相反,又瘦又高,像根晾衣竿。
1965年冬天,他家出现了细微的变化。是小佚哥的哥哥进了技校。这件事给他们家带来了勃勃生机。
那时,上技校学习就等于找到了一份稳定工作,从此捧上了一只铁饭碗。尤其对他哥而言,在技校学习,每月都有一份饭贴收入。虽然这个收入比学徒工资还少一点,每月仅十四五块,但对于他家,实在是一笔不错的收入。况且,有技校的企业都是国有大企业,意味着一份响当当的工作。
最最重要的是,在唯成分论的年代,小佚哥的哥哥进了国营大企业,无形中使他们家的家庭成分发生了质的变化。这些变化,让他们一家人的心里褪去了卑怯感,有了翻身的愉悦,脸上隐隐透露出些许扬眉吐气的神色。
红烧鲫鱼
小时候,我欢喜串门,还欢喜寻年龄比我大的人白相。一天傍晚,我在小夹弄里,遇到风风火火放学回家的小佚哥,我便跟随他一起,说说笑笑进了他家的门。那时,小佚哥已经上五六年级了。小佚哥进家门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微暗,他家房间已经开了电灯。他妈正在房门后面,蹲着身子,在煤球炉上烧菜。
记忆中的厨房场景,作者摄于上海电影博物馆。
一进门,小佚哥就被烧菜的香味拉牢,站在原地不走了,嘴里喊一声,是鱼,好香。他从肩上放下书包,用力一甩,书包就抛到了两步开外的桌上。听到儿子身后有人,蹲在地上烧菜的小佚哥妈,看了我一眼,哦了一声。我也低声叫了一声,小佚姆妈,算是招呼了。闻着这股烧菜的味道,小佚哥边返身掩上房门,边探过头去,看母亲在锅里烧的鱼。
从房梁上悬挂下来的白炽灯,离房门只有两三步距离,灯泡上没有灯罩,照的屋顶比地面亮。由于功率小,灯光昏黄如烛光,到门后的地方,灯光显得很微弱。但还是能清楚看到,那是在做红烧鱼。小佚哥明知故问,姆妈,今朝有鱼吃啦。他那个雀跃的样子,就快要伸手去锅里捞鱼了。
他妈没睬他,只顾蹲着身子低头烧鱼。小佚哥没趣,不情愿地挪动两只脚,坐到桌边,拿出作业本,对着他妈烧菜的那个方向,开始做作业,没写几个字,就用眼睛瞟一下他妈。
小佚哥身后是一张大床,床的上方是一个只能睡人的小阁楼。小阁楼的一头,靠着一把用来上下阁楼的竹扶梯,竹扶梯的表面磨得十分光滑,透出猪血红的暗光。他们兄弟两个,晚上就睡在小阁楼上。
鱼烧好了,满房间都是红烧鱼的鲜香味,小佚哥的脸上又开始兴奋喜悦。他妈把烧好的鱼盛在一只青花粗瓷的菜碗里,碗很烫,他妈嘴里吹着气,快步把碗端放到桌上,伸手把儿子刚才甩在桌上的书包扔到床上。我看清,碗里是一条热气腾腾的红烧鲫鱼,鱼不算大,盛在这个中等菜碗里,两端跷起的头尾刚刚露出碗口。红烧鲫鱼很肥,肚脊的肉露在满碗的汤汁上面,还有几根香葱铺在上面。
一碗红烧鲫鱼。插图 煜华
随后,他妈返身又去碗橱里拿来一只同样的青花刀碗,覆盖在这只盛红烧鲫鱼的碗上。她边盖碗边关照小佚哥,这条鱼是给侬阿哥吃的,伊现在上班了,每天老早去上班,老晚回屋里,工作老吃力额。她看到小佚哥不舍的眼神,又讲,姆妈去炒只青菜,炒好阿拉就吃饭。
从她烧好鱼起,小佚哥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她,而她则回避着小佚哥的目光。小佚哥不开心了,闷闷地坐在桌前,两只眼睛死盯着那只盛鱼的青花刀碗,还用手轻轻掀开上面那只盖碗,把头凑过去闻闻。
他妈转身去炒青菜的时候,小佚哥的眼睛亮了一下。他喊道,姆妈,我饿了,我要先吃饭。他妈说,好的,等青菜炒好了,我先给你盛一碗。
青菜很快炒好,他妈用饭碗盛了满满一碗,放到桌上说,侬先吃吧,我等阿哥回来再吃。
小佚哥把作业本往后一扔,扔到床上,飞快去床边墙角,从一只草编的饭窼里盛来一碗饭。碗里的饭盛得高高尖尖,热气腾腾,闪着油光,香气阵阵。他背对着妈妈,在桌边坐下,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饭,在筷子伸向那碗青菜的时候,蓦然回头瞄了他妈一眼。
他妈蹲着,在低头刷锅,刷了几下,端着炒菜铁锅站起来,走出门外去,到前面大天井的水龙头那里洗锅去了。
在他妈跨过门槛,房门还没有完全掩上的时候,小佚哥低声对着我喊,快关门,快关门。我以为他怕冷,就去推上了房门。
我回过身来时,看到小佚哥把盖在红烧鱼上的碗翻开了。他先用筷子把葱扒到一边,在鱼脊上夹下一大块鱼肉,塞在嘴里,他一边嚼着,一边低声关照我,侬不要讲呃,侬不要讲呃。
他一只手大筷夹着鱼肉往嘴里送,另一只手在嘴里拔出鱼刺,扔到墙边一只木畚箕里,动作快速娴熟,把我看呆了。
大概只两三分钟时间,他已经把半边红烧鲫鱼肉吃得很干净了。他站起身,贴着桌,俯下头,小心地用筷子和手指把红烧鲫鱼翻了一个身,再用筷子整理了一下碗里的鱼,捞起汤汁里的葱,铺在鱼身上。
于是,这碗红烧鲫鱼,从上面看,仍然是完整的。
当他妈拿着洗干净的铁锅从门外进来的时候,小佚哥已经吃完了手里的那碗饭,也吃干净了桌上那碗青菜。他妈在煤球炉上放下铁锅,用揩布擦着手,走到桌边,伸手摸了摸盖在红烧鲫鱼上的碗,还掀起一条缝,低下身朝里看了一眼,嘴里自言自语道,鱼没冷脱伐。
在他妈掀碗看鱼的时候,我屏住呼吸看着小佚哥。只见他,好似窒息了一般,面孔僵硬。随后,小屋里宁静了片刻。小佚哥好像吃的有点撑,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就在这时,他哥哥从门外带着风,推门进来。他晃着竹竿一样高瘦的身体,嘴里叫了一声姆妈,眼睛飞快瞄了我一下,双手就去墙上挂好提在手里的棉衣外套和军绿背包。一串动作,一气呵成。
他妈问他,老饿了吧。大儿子说,今朝快要饿煞脱了。他妈讲,我给你去盛饭。
他哥哥来到桌边,边坐边问,姆妈,今天吃啥菜。小佚哥得意地抢先讲,是红烧河鲫鱼。
他哥哥扭动着屁股,调整了一下坐在方凳上的位置,凳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右手摸起桌上的筷子,左手伸过去拿红烧鲫鱼上盖的青花刀碗。
趁这个时候,我说,我该回家吃饭了。
过了几天,我在后弄堂遇到小佚哥。我好奇地问他,后来,你哥发现你吃掉半条鱼吗。小佚哥嬉笑着拉长声音说,没有。稍后,他又说,后来,阿哥一个人把鱼全部吃光。这样蛮好,一人一半,公平。
许多年过去,他家的人的样子已经模糊了。但他家的这碗红烧鲫鱼,一直刻在我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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