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广东顺德有三兄弟,梁鼎铭、梁又铭、梁中铭,都是画家,号为“梁氏三杰”。
其中梁又铭以画羊著名,梁中铭以漫画著名,而老大梁鼎铭则画风多变,东西兼长。
梁鼎铭初学西画,后学国画,20年代就职于上海英美烟草公司时,以仕女画著名。
他在香烟广告、月份牌上画的时装仕女,曼妙多姿,风靡一时。
(《西湖泛舟图》,杭稺英画室作,那时的月份牌画就能这么美。)
其后五卅惨案发生,梁鼎铭丢下一句:“外侮深重,吾辈热血青年,岂能仅为生计被洋人利用?”转身投入黄埔,做了《革命画报》主编,画风一变,又跨越到铁血题材。
北伐战争时,他先后曾做过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政治部艺术股股长、《图画京报》主编,这个时期的军事历史画作,有很多被称为近代油画史上的杰作。
梁鼎铭在大陆之所以不太为人所知,主要是因为他一度曾被称之为蒋介石的“御用画家”,其实真正的他,孤傲清高,钱权不爱,溜须拍马那套,深恶痛绝,艺术态度,至为真诚。
梁鼎铭的仕女画、战争油画已经很绝,但他最著名的,却还是画马,当时人又曾将他与徐悲鸿、张一尊、沈逸千并列,称为四杰。更多人不知道的是,他对画虎,也研究至深,颇有心得。
(梁鼎铭《良驹追日图》)
梁鼎铭醉心画虎之际,据说,曾专门从动物园借了一只老虎回家,日夜观察揣摩,不得神似决不罢休,料想,这种事若非画痴类型,决难做出。
梁鼎铭一向厌恶与商人打交道,他的画之所以轻易不肯送人,不是因为钱,而是要看别人识不识,当年上海滩大名鼎鼎的时尚杂志,《良友画报》的创办人伍联德,之所以能够从他手里得到那副猛虎图,凭的就是与他私交很好,相当识货。
民国是一个山头林立的乱世,军阀们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三五年的真正不少,民国的报刊杂志也是。但是定价较高的《良友》杂志却存活20年,连续发行了172期,全球销量达4万多册,有华人的地方,就有《良友》。
商业气息浓厚的《良友》,能够创造这一奇迹的原因无他,就在于它是把商业、娱乐、时尚、艺术,完美地结合起来,体现了商业的艺术,艺术的商业,这一特色,那时候的人,既能从中获得娱乐的快感,艺术的享受,又能靠它站在时尚前端,拥有身份的标志。
《良友》杂志的头四期主编,都是伍联德自己兼任,他当时还有幸得到梁鼎铭的一篇《画虎谈》,与画作同时刊登在杂志第一期上。这读起来非常有意思,远非一般绘画技巧可比。
梁鼎铭开首先自谦一番,说我画虎虽不咋的,但至少不会画虎不成反类犬,然后,他就详细说明了原因。
画画是一门艺术,但也需要具有理性,需要懂一点动物生理学。
虎有四大特点,力猛、态傲、情恶、性残。
为什么性残?这是因为它脑小,导致思想简陋,所以你下笔的时候,就要注意它脑部低陷。
为什么力猛?这是因为它筋骨粗而强大,所以你下笔的时候,就要先结构它的骨格,再加肌肉,皮毛,凡能显示出它力量的地方,都要特别表现。
为什么态傲?这是因为它有所依恃,一般动物都可随意扑*,以逞其威,所以要真正画出它的神态,就必须是肩耸、颈低、头仰。
画虎者若缺了这骨格的总线,就一定难以显示出其傲态,达到神似。
为什么情恶?这是因为貌由性生,所以这就要注意它的眉部突出,以及上唇与鼻端的活动,尽量显示它的凶恶。
但是只知道虎是什么样子,这肯定还不行,要想它不会类犬,你还得知道犬的特点。
一般人画虎,往往以为画得眼睛如电,毛发如针,牙齿如锯,铁爪如钩,再加上斑纹就够了,这已经容易类犬,而不知道犬性,就更加会类犬。
犬也有四个特点,性驯、力速、态正、情直。
犬脑大,所以性驯顺,骨细,所以迅速,貌态正,所以举止不失常,情憨直忠诚,所以很温和,你若不知老虎与犬,最大的区别是在凶残与忠厚,那你当然就怎么画,也会虎不像虎,犬不像犬。
而至于人为什么不能这样画出,梁鼎铭也说了,人有心,善于作伪,形貌与心性常不相同,这是最难画的。画虎画皮已经是难画骨,而知人知面更难知心,所以他最怕的竟是画人。
你我非画家,我说这些是为什么呢?搬出梁鼎铭,及他的画论是为什么呢?
我其实想说的是诚挚用心,是因为他不但是在谈绘画,也是在谈人生,谈做事,谈人世间所有成功的途径。他关于人的那些高论,虽然是在抨击乱世军阀政客,但也彰显了一般人性——知人知己都难。
以前我们说画虎不成反类犬,只说是好高骛远,模仿失真,演成笑话,却忽略了这层意思:人不好高,不务远,怎成其为人?我们一向不是又说“人往高处走”,要胸怀大志,心在远方的吗?
什么叫过高,过远?登月球,信息瞬间万里,全球通,这是不是过高,过远?一般意义上说,人世间其实从无过高,过远,只有不切实际而已。
什么叫切实际与不切实际?我们且来看梁鼎铭。
画画画的从来不是其形,而是其神,梁鼎铭算是深得其道。
梁鼎铭当然是有大志向的,画好仕女,画好马,画好虎,画好战争,能够步入更高的艺术境界,有鸿篇巨制,能够成为艺术大家,占有一席之地,这就是他的大志向,那么他为了实现他的志向,是如何做的呢?
他为了画虎,能够与虎为伴,观察研究其习性,观察研究其相关,绘画艺术是其一,动物生理是其一,他有双重、多重实践,会尽可能地做到极致。
他后来的军事题材画作,“用美术去表现民族精神”,靠的大多是自己的战争亲历,但是他那副场面阔大,色彩凝重,栩栩如生的著名画作《惠州战绩图》,却用了他足足三年半的时间。
(《惠州战绩图》壁画一角,当年华祥封先生就是因迷上这些史画,做逃兵,非要拜梁鼎铭为师的。)
他因为关键的北门战役没有参加,曾专门前往惠州实地调查,“城垣已经拆毁”,那就依据尚存的城基,用测量法,“将北门附近城垣之基址,战场之形势,西湖苏堤之背景,宝塔与飞鹅岭之位置,逐一将其方向测明,然后用摄影机及画具,分别绘摄。”
然后他又曾到当地的老照相馆,去搜集战时战况的照片,去黄埔军校,调查当时的学生军服装样式,拿回了当时的军衣、粮袋、水壶、竹帽等许多实物。
然后他又曾奔赴河南,去采访那些参加此役的军官,了解他们的姓名,参加战役时的部队位置、作战情形。
梁鼎铭在惠州,与当年冒险拍摄的照相馆老板温卓卿交谈战事,追忆当年,曾相对流泪,说到深夜。他的画作里,是倾注了深厚的情感的。
为此,他也曾不惜耗费四个月的时间,自制透视机用于绘图,不惜改变原定结构,改用圆形图去展现“战事的悲壮,惠州城垣的雄伟,战士的拥挤拼*,以及惠州天然湖山景色的背景”。
不惜费劲心力,接连画出四份初稿,连战士的肌肤、衣服上的汗斑、肌肉和血脉的异状,都考虑进去……
最后,他为了完美呈现,还专门设计了一个大型弧形画壁,让观画者登上观景台,就如身在画中,身在战场,能真切地感受到战争的壮烈与惨烈,对英雄和历史,产生崇拜与缅怀。
这副历史巨画,竟是这样产生的!我们可有一件事曾做到过这种地步?我们可曾想过,我们的不切实际来自哪里?梁鼎铭如果没有这极致的用情与用心,他那鸿篇巨制的志向,实际不实际?
什么事是轻易的呢?反观现在的人,扎扎实实的基本功是根本没有的,却个个急功近利,只想一夜爆红,一夜暴富。就是所谓的艺术家,也往往是关门造车,粗制滥造。
年轻人眼高手低,见异思迁,一年换十几份工作,却也好意思理直气壮地抱怨这,抱怨那。
我们就是在婚姻大事上,也开始变得肤浅、轻率,我们居然能把一个一言不合就分,拿婚姻作儿戏的人,树为霸气女王,时代女性,顶礼膜拜。
没有人愿意踏踏实实地付出,认认真真地付出,实实在在地付出,却都在恨天地不公,都在跟着高喊,一边不想活了,一边在努力活着,我们都在努力什么呢?为什么努力?怎样努力?
浮躁的时代,一面是心比天高,一面是连阅读都完全碎片化,这怎能不焦虑,不失落,不命比纸薄?
心中只有我,没有他,只有眼前,没有长远,只有要,没有给,只有享乐,没有做事,只有缥缈,没有沉潜,你凭什么能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不爆胎?
不会画老虎,人生活成狗,我们的小姐身子丫鬟命,其实大多是这种缥缈不切实际,这种瞎忙、假努力,造成的。这会,指的却并非是具体的绘画,而是做人做事的事理。
红利时代已过,成功必定属于那种有长性,能真正沉下去,耐得住,能主动与虎为伴,把它画到骨髓里的人。你能够玩好“工匠物语”游戏不厉害,能真正具备一点工匠精神才厉害,此外,我们还不光要学会爱自己,更要学会爱别人。
爱自己,谁缺过?
文 | 九鸦
图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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