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外在上海 | 申鑫前助教从草根成职业教练，但婚姻也差点毁了​

每天早上，马特·沃德跑步上班，或者骑自行车上班，或者连跑带骑上班。他的公司在遵义南路上，离家十公里左右路程。他很喜欢上海四通八达的地铁系统，但这个英国人还没有适应在早高峰时搭乘地铁出行。

他原本会过上另一种生活。2016年，他加入申鑫前英国主帅盖瑞·怀特的教练团队，在上海呆了一年。此后，他前往加纳，成为一支二级联赛球队的主帅。

马特没有任何职业足球经验，他仅用四年时间实现了成为一名职业足球教练的梦想，这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卫报》也曾花大篇幅书写过他的经历。然而，正当他的职业轨道向上运行时，一切戛然而止。

如今，马特在一家名为“Active Kids Shanghai”(AKS)的国际青少年体育培训机构任职。这个八月过完，他就将升职为公司总经理。

这个男人曾经像偏执狂一样追逐职业教练的梦想，不惜牺牲自己的婚姻和家庭。然而当他终于见识到职业足球的本色后，他选择了放弃。他的故事呈现出足球的另一面，不那么正能量的一面，大部分足球人都经历过然而只有少数人会讲述的那一面。

• “我要做职业教练！”

马特·沃德看着电视屏幕上的自己：一个Burton Albion俱乐部的9号球员，光头、姜黄胡子，快速、强壮、拥有出色的空中能力……

几杯金汤力下肚，他按下手中的暂停键，发出了灵魂的拷问，“为什么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只能靠在电视机前玩足球游戏意淫自己是名职业球员？”

马特的球员生涯不值一提，很多年里，他在英格兰足协联赛甚至更低级别的非联赛球队之间辗转。终于有一天，他意识到自己绝无可能踢上职业足球。这时他26岁，马特决定上大学。

毕业后，他来到中国台湾，成为一名国际学校里的体育教师。生活稳定安逸，业余时间他在河边跑步，在楼下的小酒吧喝酒，交了当地的女朋友。但生活似乎缺了些什么。

“除了在游戏里做一名球员，我还想要更多。”他站起身，是时候作出改变了。“我下楼，买了一罐40便士的土产啤酒，然后在河边来来回回地走，‘我在这里很快乐，但这不够。过去这些年里，那个让我恐惧又难以忘记的字眼是什么？足球。我想从事和足球有关的职业，我想成为一名教练。不是随便什么教练，而是职业足球教练！’突然意识到这点后，我扔掉手里的啤酒，像阿甘一样跑回自己的公寓。”

恍然大悟后，马特走上了足球教练的道路

这个晚上睡觉前，他在纸上列下了未来三年的规划。马特曾经在英国军队呆过四年，作为一名肩上有两道杠的下士，他从军队里学到了一些人生中宝贵的经验。

“无论你做什么，都必须有明确的规划和目标。我学会列清单，各种各样的清单，并严格按照上面写的去做。你不可能坐着想，我要做这个那个然后这些就都发生了。”在军队里，一个人没有资格软弱，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他此后的人生也因为这段军旅生涯受益，“在我意识到自己成不了职业球员后，我决定去读大学，我在26岁的时候去了；我要跑极限马拉松，我跑了，而我之前甚至连普通的马拉松都没跑过。人活着一定要有目标，有前行的方向，那会让你的人生变得有秩序。不然，你整个人就会变得抑郁、颓废。”

他向多支球队发去了邮件，只得到一份回复，来自台北上班族联赛（BML联赛）的皇家蔚蓝球队。这是北部地区最高水平的非官方业余足球联赛，马特的足球教练生涯从这里起步。这一年是2013年，在此后的四年间，见证了他从业余到职业的整个过程。

• “在足球里，无人享有豁免权”

2016年，马特加盟盖瑞·怀特的团队，成为申鑫俱乐部的助教。此前一年，他在菲律宾顶级联赛球队斯帕克斯担任助教。

他的太太当时已经*，但在接到怀特的邀请时，马特毫不迟疑地在越洋电话里喊出一声“YES”，甚至没有征求太太的意见。他作出每一次职业方面的决定时，都把足球放在了家庭前面。“也许因为在军队呆过，所以我的执行力很强。我一心一意追逐自己的职业教练梦想，发展成一种偏执。甚至还在和太太约会阶段就告诉过她，‘也许你不应该和我在一起，我全部的精力都在足球上，不会让任何事情阻碍我。’”

马特在社交平台上向很多英国教练提出过这个问题，“你有三个选择：第一，呆在家乡做兼职，赚低薪，而且三年内找不到正式工作；第二，你和家人迁居国外成为职业教练，但薪水不高；第三，你一个人去国外做教练，但工资很高，你可以把钱寄给家人，让他们过上相对高质量的生活。大多数人选二，他们说家庭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世界上有无数想成为职业教练的人，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作出牺牲，尤其以牺牲家庭为代价。“如果你不愿意牺牲自己的家庭，那么相信我，还有很多人愿意这么做。”

英国人盖瑞·怀特的名气不大，资历不深，但深得人心。他执教的那个赛季，申鑫排名中甲第10，完成了保级任务。他手下不少球员至今想念他，“这个教练有水平，人也好”。但迷信西班牙足球的老板徐国良在赛季结束后没有和英国教练组续约，他选择了西班牙人胡安·伊格纳西奥。

“在我内心，没能续约这件事完全不构成问题。在过去的那个赛季里，我已经被彻底掏空了，因此只想回到临产的太太身边。很多人觉得职业足球就是每天训练两三个小时以及一周一场比赛，此外就可以打打高尔夫，尽情享受生活。”马特说，现实的落差是巨大的。“我们教练组中的每个人都通宵达旦地工作，但这没什么好炫耀的，这是职业教练应该做的。如果你没做过大牌球员，如果你在这行没有靠山，那么要获得成功的唯一方式就是把吃饭睡觉之余的每一分钟贡献出来——为实现你必须实现的目标，也为了球队和球队里的每一个人。”

马特记得申鑫队里有一名教练组成员的父亲在赛季中过世了，然而他选择留下，没有回家奔丧。

“他说，在这场保级大战中，球队需要每一个人，包括自己。那场比赛我们最终3比1战胜了武汉卓尔，而他们的主教练是大名鼎鼎的意大利人费拉拉。比赛前，我和另一名助教路易跟费拉拉的教练组聊天，他们都是意大利人。这些意大利人问我们，‘你们之前在哪儿来着？’路易说他在沃特福德，也在迪拜执教过。我说自己在菲律宾，为了显得特殊，我特意强调了‘菲律宾顶级联赛’。他们呢？我们问。他们用优雅，不带一丝傲慢的态度回答，‘我们之前在英格兰国家队辅助卡佩罗。’我和路易走了，心里想着同一件事，要给那群小子一点颜色看看。我们做到了。”

这场比赛的第二天，马特去看预备队比赛。费拉拉和俱乐部老板坐在远处谈话，意大利人还是风度翩翩地抽着烟，他的老板则像疯子一样挥舞自己的手臂。“从他的手指动作来看，显然是在教这名意大利传奇后卫比赛应该怎么踢。我想，‘天哪，在足球这个行业里，果然没有人能享有豁免权。要么努力工作，要么滚回家里去！’谁都不例外！”

• 离开加纳的大逃亡

错过太太整个孕期的马特没有错过儿子的出生，这让他欣慰，但待业状态对于一个新添人口的家庭而言显然是尴尬的。

“一个星期接一个星期过去了，我逐渐滑向了一个黑洞。我尽了最大努力去健身房，和人们交际，但我失去了兴趣。没有任何事情能和那些生死攸关的比赛相比，能和站在技术区、用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感受比赛中的每一秒相比。我的注意力摆错了位置，所以整个人都闷闷不乐。我儿子刚出生，这原本应该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结果却成为最不幸的一段时间。我变成了什么人？一个遥远的缺失的丈夫，现在又是一个注意力在别处的父亲。”

机会终于来了，遥远的加纳发出了呼唤。“我怀着一颗沉重的心作别太太和新生的儿子，登上了飞机。你愿意为成功走多远？你愿意奉献多少？愿意作出多少牺牲？这些都是现实的问题。”

成为职业教练一度是马特所追寻的目标

和所有那些资历尚浅、希望通过在非洲足球圈镀层金而后光耀世界足坛的教练一样，马特很快被自己的所见震惊了。球场下，他拖着俱乐部主席去酒吧逮那些夜不归宿的球员。“有个球员说自己感染痢疾几天没有训练了，但他却显然有力气喝酒。当我们的目光一发生接触，他转身撒腿就跑。我也拔腿就追，然而绕着酒吧跑了几圈也没能逮到他，这是我们队速度最快的队员！主席乐了，‘这酒吧灯光这么暗，要逮个人也挺难的！’”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偶然发现自己的每个队员都遭到俱乐部长期欠薪，有的被欠了几个月，有的上一年工资还没领到。甚至，他们必须为每天吃的那点可怜的饭菜付钱。“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球员被欠薪而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他离开了加纳，“最后两个月的工资我没有拿，我匀给了那些队员。”

• “我无法随波逐流”

他曾经千方百计想成为一名职业教练，当这个梦想终于实现时，足球这项运动开始显露其本色。“也许这是我的问题，我曾经相信足球会永远是纯粹的，而我也可以在其中做些有益的事情。但实际上，足球产业里充斥着贪婪的，权欲熏心的，忘记了人性之美的人。”

在不同国家的不同场合见识过这项运动的黑暗面以后，他的激情不可避免地消退了。马特认为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会低下头并随波逐流,他们习惯用头脑控制自己的心。他们的头脑会说，“我需要工作，因为我需要支付账单，养家糊口”；第二种人是习惯让自己的心控制头脑，他们的心告诉自己，“这是不对的，这和我的道德感相悖”，马特属于第二种人。

“很多职业教练都遇到过相似的困境，但他们会继续做自己该做的事，这里面不会牵涉到任何感情，他们把工作做好就行。久而久之，人就麻木了。但我看到越多的黑暗面，我越无法接受。如果我想继续追求自己的职业教练梦想，这意味着我必须随波逐流，并接受职业足球里那些约定俗成的东西。这将意味着我必须接受比赛时而会被操控，接受自己哪怕付出再多心血，一旦比赛结果早已在赛前就被注定，那我的一切辛苦都是白费；这也将意味着自己必须接受有时候不能按时领到薪水，而我的队员们可能根本就领不到薪水。我能接受所有这些吗？不。”

与此同时，他意识到自己的婚姻已经不再像婚姻了。“因为我太执着于在教练领域作出点成就，这让我远离自己的太太，不仅仅是地理上的。当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能陪在她身边，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我把所有的精力投入进自己所做的事情，这让我不再关注生活里最重要的一样东西——家庭。我偏执地追逐梦想，婚姻也因此被毁掉了。”

• “22元4块装的鸡胸肉太划算了”

马特下决心离开职业足球，并全力拯救自己的婚姻。

他回上海已有差不多一年半的时间，如今就在文章开头提到的AKS效力。“我们是一家有20年历史的体育机构，超过3000名会员。除了足球，孩子们还可以在这里练篮球、棒球……我们还举办AKS上海杯国际足球赛，来自全世界100个国家地区的队伍参与其中。”让他自豪的是，AKS作为上海最大的国际少儿体育培训机构之一，宗旨并不在于盈利，因此费用要比外头便宜不少。

AKS办公室里摆放着孩子们在各类比赛中赢得的奖杯

他的太太儿子常年生活在台北，他需要负担两地的开销，因此选择在距离市中心半小时车程的大华地区租房。“这样，既能租到大房子，租费相对还便宜。”英国人很实惠，他在家附近的超市里买22元4块装的冰冻鸡胸肉，觉得真是划算。他经常骑车出行，“但问题是有时候你好好骑在路上，对面会直接冲过来另一辆自行车或者助动车，显然是逆向行驶的，但这就是你不得不适应的地方。”

去年夏天，马特从一个会议赶去另一个会议。“我不想乘地铁，因为下来要走很远的路；我也没有足够时间等出租车；而且还不会使用滴滴。于是我就骑上路边的自行车，打算一路骑过去。一个民警拦下了我，很显然，我闯进了一片禁骑区。但我没有看见任何指示，即使有的话我也很难看懂。我被勒令罚款50元，但身上又没有现金，所以我们不得不找到一个地方，让我把支付宝里的钱取出来。距离会议时间越来越近了，我的衬衫也越来越湿了。最后，我在会议开始前两分钟赶到，但整个会议不得不穿着湿漉漉的衬衫。所以我现在碰上正式场合，总是把一件已经烫好的衬衫装在包里，路上穿T恤，到了地方再拿出来换上。我也建议那些在上海生活的老外们，如果有重要的事，最好提前一天作好周详的准备，这样即使发生什么情况也能有条有理地应对。”

他还不怎么会说中文，但最近正在努力读懂中文菜单。马特发现，虽然现在上海大部分菜单都有英语翻译，但有些时候那些翻译并不准确。“有一回，我以为自己点了一块猪排和一块炸鸡，但上来的却是一块肥肉和一份炸鸡皮。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把它们吃完了，因为我想假装这正是自己想点的食物。”

不懂当地语言有很大的好处，“我的头脑可以有更多空间用来想更值得想的事情，而不再为政治和那些明明不在我们控制内的事情操心。我们生活在英国的人们，很容易太在乎政治和别人的政见，以及社会上发生的那些事，这只是在浪费时间和精力。真奇怪，人们怎么会对这些永远不会被改变，也不在他们能力控制范围内的事情如此关心，甚至超过了关心他们自己的生活？”

他如今也在工作和家庭之间找到了某种平衡，“我和太太儿子他们离得很近，飞机也就一个半小时左右，所以我争取一个月回去一次。一方面，我很享受自己现在的工作；另一方面，知道自己能为家人提供还不错的物质条件也让我心安。”

马特很享受如今的工作

他对于职业教练的行当已经不再感兴趣，“我很少再看足球，已经很久没有在电视机前看完一整场比赛。曼城和狼队的英超亚洲杯决赛是我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走进球场。我现在对于体育产业的商业运作更感兴趣，我的梦想是有朝一日作为技术总监或者类似的角色帮助俱乐部运作。”

马特相信，他想做的事情一定会做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