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莲花攻略手册[穿书]》(第45-83章)作者:白羽摘雕弓

《黑莲花攻略手册[穿书]》(第45-83章)作者:白羽摘雕弓

首页模拟经营惶惑之瞳更新时间:2024-05-09

第45章 魂魄与檀香(九)

“阿姐,让我看看你的手。”

对着慕声那双润泽得近乎泛着水光的眼睛,那可怜兮兮的神态,任谁都无法拒绝。慕瑶纤长的手从袖子里掏出来,百般不情愿地递到了弟弟手上。

慕声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那几道划痕,就要拉她到旁边坐下,“我帮姐姐上药……”

“不必了。”慕瑶哭笑不得地抽回手去,“都是皮外伤,哪儿那么娇气。”

慕瑶穿着毫无修饰的月白上襦,芋紫色抹胸上面是漂亮的锁骨,发丝垂了一两绺下来,满脸狼狈也依然清丽。夜风吹动她的裙角,她低着眉,眼角的泪痣娇艳动人。

只是她挂念着柳拂衣的伤,仅仅出来不到一刻钟,就有些心神不属。

本来她有些疑惑慕声出场时那威压狠厉的气势,可是看他这副熟悉的小狗模样,就是她最了解不过的弟弟,想想也就算了。

至于他身上那一股强烈的气息,多半是衣服上沾了太多妖物鲜血的缘故。

慕声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嘟囔道:“柳公子只顾着帝姬,顾不上姐姐,下次我再也不离开阿姐了。”

“说什么孩子话。”慕瑶闻言只觉得好笑,笑着笑着又浮现了一丝心酸,“我们受赵太妃所托,当然要照顾好殿下的。倘若不能保护殿下,要我们这些捉妖人做什么?”

她回头看着慕声的脸,有些欣慰又有些失望。

慕声已经高她一头,虽无血缘,却有不输于慕家人的好相貌,也有着跟她一样出类拔萃的捉妖天赋。

可是这么多年,弟弟似乎一直没有长大,还是那个守在她房间门口巴巴等她回来,一个故事便换得他笑逐颜开的少年。

如今慕家已倾,重担落在她身上,前路茫茫,慕声只依赖她,多有任性之处,不能同她分担一星半点……她心中浮现出星星点点的寂寞。

女孩子在寂寞无措的时候,多半会思念起自己平素依赖的人。

她此刻尤其思念柳拂衣,想念他温热的怀抱,温柔的开解,足以为她撑起一片天地。

从前为了小事跟他赌的那些气,好像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这个幻境正是端阳帝姬重复了多次的梦境——从新寺到旧寺的路途。星光璀璨,秋日虫鸣都与真实世界一般无二,夜风微凉,卷起衣袖和衣角,吹走人心中全部的燥热。

慕声与姐姐并肩而立,脸上一副岁月静好的神情,心中却犹如一团乱麻,脑中却不断想起凌妙妙嘱咐他的那句话:“与其听它瞎掰,不如去问你姐姐。”

阿姐真的会知道吗?

即使她知道,真的会告诉他所有人都尽力掩盖的真相吗?

过往数十载,从未像这段日子一样,充满了连自己也无法消除的迷茫和惶惑,如果这一切,不过是和美的假象,他伸手戳破,梦便醒了,那该怎么办?

他看着慕瑶沉默的侧脸,心里明白,她其实也有话要问他,只是她现在忧心柳拂衣,暂时顾不上他。

嘴角带上了自嘲的笑。

二人在风中站立,靠得很近,却各怀心思,触不可及。

端阳帝姬就像一只护崽的母鸡。

妙妙走到哪,端阳就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到哪,盯得妙妙心头火起:“殿下,您……您老看着我做什么?”

端阳靠在树下坐着,肩上还披着柳拂衣的外袍,强行让人事不省的柳拂衣躺在她腿上,连腿被压麻了都坚持不肯动。

凌妙妙跟她周旋:“我看看柳大哥怎么样了?”

“不要。”端阳搂着柳拂衣,小脸上显出警惕的骄矜,“柳大哥喝了药刚睡下,你别打扰他了。”

妙妙同情地望着扭曲地枕在端阳腿上,还不时被她轻轻拍一拍的柳拂衣,心道,究竟是谁在打扰他?

但她没出言讽刺,只是诚恳道:“殿下,柳大哥曾经救过我——”

“那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也是我的救命恩人。”端阳的下巴高高扬起,带着养尊处优的女孩一贯的骄傲和不容置疑,“他还救过我三次呢。”

她的神色变得柔和起来,想到他为妖物所伤的当下,还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对她轻柔安抚:“殿下,不要怕。”

鼻子一酸就要哭,可是她想,不能哭,她是华国最尊贵的帝姬,天子富有四海,她便坐拥百川,现在柳大哥受伤了,以后换她保护他,她无论如何不让他再受伤,一丁点都不行。

凌妙妙见她眼中悬着泪,许久又抹了抹脸,换上坚定的神色,一时间不好打扰她的幻梦,只好朝着不远处的另一棵大树反向走去。

走前充满怜悯地看了一眼有落枕嫌疑的柳拂衣的脖子,心里默默道:“对不住了柳大哥,没能救你于水火……”

青桐树皮光滑,枝繁叶茂,是秀气又漂亮的大树,凌妙妙将外裳脱下来盖在身上,分外惬意地靠在了树下。

不论长夜如何漫漫,今夜都是休息的好时机。

“打他——”

“打死他!”

街巷背处,狭窄阴暗,落叶和积水都腐烂在这里,清晨的醉汉会在这里旁若无人地小解,所有的腌臜事情,都发生在无人的街巷。

四五个小孩围了个圈,将中间一人死死按住,拳打脚踢,那个小小的白色身影如同一条濒死的鱼,拼命甩着尾巴挣扎,真让他在包围圈中打出一个缺口,连爬打滚地冲了出去。

男孩的头发齐肩,并未像其他孩子一样束发,而是任由那一头黑亮顺滑的头发披在肩上,面若浮雪,眸似辰星,乍看过去,像个有几分惊艳的漂亮女孩。

身后几人立刻撒腿追上来。

这便立刻显出了差距,原来打人的孩子们足有八九岁了,身强体壮,被打的孩子最多七岁,身量不足,手臂也纤细,足比他们都矮一头。跑了两步,轻而易举地被追兵扑倒。

他躺在地上,大口喘息,黑葡萄似的眼睛,倒映着黄昏绚丽的天际。

他开始看天边的火烧云,看得很专注。

“你到底会不会说话?”

“真是个哑巴吗?”

领头的孩子踹了踹他的腿,他抬眼望过去,紧紧抿着嘴,眼中没有什么情绪。

“是个怪胎,从不理人!”几人窃窃私语,对视一眼,“打他!”

雨点般的拳头落下来,他伸出手臂挡住脸,肘部的衣袖很快裂开几道口子。

“干什么呢?”

横出一道鸭公嗓,孩子们都停下来,眼里迸发出惊喜的神色:“大哥?”

巷子里的孩子王,今年十三岁了,身量最高,块头最大,第一个迈入少年人的行列,下巴上冒出青黑的胡茬,嗓音也变得像鸭子叫。他穿着一件破烂的绸衫背心,驼着背,手里的棍子在地上一敲一敲,发出“笃”“笃”的声音。

地上那小孩却不看他,径自坐起来,手脚麻利地便要溜走,秀气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我让你走了吗?”

那白色的小小身影恍若未闻,令他心头火起,几步跨过去,伸手便将他提了回来,摔在了地上。

那小孩抬头冷淡地看他一眼,乌葡萄似的瞳,眸光潋滟如秋水,睫毛纤长,眼尾妩媚。

他喉头猛地一紧,街巷口最美的豆腐西施,都没有这样招人的一双眼。

这个年龄初谙世事,好的不学,坏的学了个干净,他心里仿佛有猫爪子在挠,浮躁不堪,对着那张小脸看了又看,回头笑道:“小子们,爷爷给你们表演个好的。”

说罢,神色一变:“给我把他按住了!”

那小孩看着神色各异的一张张脸,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些微变化,慢慢浮上了惊慌的神色。

不要……不要……

眼前那张脸越贴越近,眼神直勾勾的,

他见识过类似的眼神,大概知道那代表什么含义。

他拼命摇着头,随着心跳加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破碎开来……

“大哥,你离他这么近做什么呀?”有小孩子疑惑地问道。

孩子王的指头狠狠捏住他雪白的下颌,刻意在上面留下两枚嫣红的指印,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狎弄。”

“噢!”孩子们都似懂非懂地起哄起来。

男孩忽然剧烈挣扎起来,宛如鱼死网破前最后的挣扎,一脚登上按脚的那个孩子的脸。

“反了他了!”一巴掌抽在他脸上,嘴角沁出血迹来。其他孩子涌上来,死死将他按在地上。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绝望地看着越来越近的脸。睫羽颤动两下,闭上了眼睛。

不要碰我。

不要逼我。

骤然红光迸出,血红色与暖黄的黄昏交叠在一起,小孩的齐肩的头发暴长起来,刹那间便到了腰间。

黑发每伸长一寸,狂风便加大一层,满树的枯叶几乎被全部扫下指头,街巷口的断墙砖瓦噗噜噜落了满地,瓦砾飞溅,只听得被截断的几声惨叫,不似人发出的。

他周身沐浴强烈的红光,许久才茫然睁眼一瞧,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分明就是方才按住他的那些孩子,此刻瞪圆眼睛歪在地上,维持着扭曲的姿势,早已没了呼吸。

男孩静静地看着,一时间来不及反应。

直到长发随风飘起,落在他肩头,他伸手一摸,这才惊慌起来,倒退两步,转身跌跌撞撞地奔出巷口。

——头发长长了,一下子长得这么长。

——娘会生气的。

老旧的木楼梯上,一路浮花被冲撞东倒西歪,有人跌了扇子,争奇斗艳的脂粉群里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什么东西——”

他怀着那样深重而迷茫的恐惧,头也不回地跑向了二楼。

背后有人拿着扇子,气得直跳脚:“反了他。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快拦住他!”

谁也拦不住他。

帐子是放下的,房间里是甜腻的催情香气,屋子里暗得几乎看不见阳光。他呆呆站在那里,看着那张熟悉的床。

直到帐子被风荡起,他看见她被人压在身下,额上粘着发丝,红色肚兜挂在脖颈上,裸露的肌肤雪白,就仿佛新年时化掉的最后一点肮脏的雪。

曾经他兴致勃勃地想去堆个雪人,可是未及拿在手里,那些雪就已经化成了透明的泥。

转瞬不在。

“娘。”

那样灰败无神的眼睛,那一定不是她,不是那个在镜子前面笑吟吟地为他梳头的人。

“太阳落山之后,无论如何不要回来。”

男人带着青筋的手顿起,捏起床头柜上的茶盏,丢了过去,伴随着一声叠一声的斥骂。

上好的骨瓷划拉碎在他的额角,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些许暗红覆盖了他的视野。

帐子不住地被风掀起,每一次他都跪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她的眼睛。

她终于留下泪来,那样污浊的眼泪,蜿蜒着流下她无暇美艳的脸,宛如一丝不可拼凑的裂痕。

“小笙儿,谁让你回来?”

第46章 魂魄与檀香(十)

慕声回来时,两棵青桐树下都已坐满了人。

端阳帝姬抱着柳拂衣,真的瞪着一双带着黑眼圈的眼睛,充满爱意地守着他。见到他来,眼里的困意瞬间变成警醒,满脸都写着“你不要对我柳大哥怎样!”

慕声懒得搭理她,转而朝另一棵青桐树走去。树下蜷缩着睡了个少女,身上的外裳都睡掉了也不知道。

他冷眼一瞧,见凌妙妙双眉紧紧蹙着,不知在做什么梦,显然睡得很不安稳。

夜里气温极低,不太适宜露宿,像她们这些从未经历风霜的娇花,这样睡一觉,很可能睡出病来。

凌妙妙……他蹙眉,都说不要贸然跟来,这人居然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一个路痴,不知是怎么奇迹般走对了那么一长段复杂的路找到了他们。

荒郊野地,倒头就睡……

慕瑶已经轻手轻脚地到什么时候柳拂衣那边去了,不知道在跟端阳交涉些什么。

慕声远远地看着姐姐充满爱意地拿帕子为柳拂衣擦脸,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顺手捡起了地上的外裳,盖回了凌妙妙身上,又在不远处堆了几根柴火,生起了火堆。

女孩的眼泪簌簌而下,不知梦到怎样的伤心事:“娘……”

慕声一怔。

印象中,太仓只见郡守,不见郡守夫人,郡守多年连续弦也没有,家里冷冷清清。

凌妙妙这样没心没肺的人,也没有娘亲照拂。

他骤然升起一股同命相怜之感,眉宇间的神色柔和下来,宛如在这安静的夜里,连内心深处的孤独也可共享。

“娘……”

“别叫我娘!”一棍子抽在男孩细细的蝴蝶骨上,背上打出了一道紫红的印子,“都怪你,都怨你,要不是你,我们娘俩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

眸中含的是西子湖迷蒙的水色,唇上的胭脂,是天边绮丽的晚霞。

还是她,美艳无双的那个她,却死死地、怨毒地瞪着他:“明日要去哪里,记得了吗?”

将所有泪水咽回喉咙,他点了点头。

“好孩子。”她揉着他的脑袋,眸中尖锐的恨意如箭,“那个男人是我们家的仇人,*了他,让他永世不得超生,我们才能有路可走。”

她嗬嗬地笑着,表情凝重了片刻如,转瞬却哭起来,抱着他,温热眼泪灌入他衣领里,“小笙儿,娘不是有意打你的。天上地下,没有人像我一样爱你——”

他黑葡萄般的眼里倒映出院中篝火,烧的漆黑的纸钱残骸,犹如几只黑翅膀的蝴蝶。

男孩的黑发齐齐落在肩上。

他眼里只是迷茫,末了,染上一层恨意。

是了,*了他,*了她的仇人,但凡她要做的,他都会替她去做,让她难过的人,他一个也不留。

记得离开无方镇的那一日,天很凉。

她的泪是繁星坠落天际,一颗又一颗,伴随着雨水不住滑落。她的脸色如此苍白,手心没有一丝温度。

他的膝盖泡在水洼里,早已没有知觉,盯着泥人一样跪在前面的她,开始游神数她的睫毛,一根,两根,三根……

她晃了一下,唇色苍白得吓人,他吓了一跳,数到哪里也便忘了。

那样的瓢泼大雨,桥头上的石狮子的面容都隐没在白雾之中,大门吱呀开了条缝,里面的人提着厚重的石榴红裙摆,斜斜撑着伞:

“容娘,你跪也没有用。我给过你面子,可你得罪的是什么样的客人?”

那道尖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声音带着一股湿冷的埋怨,“我早告诉过你,他留着是个祸害,你就是不听……”

她抬起头,雨水打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她如白瓷般细腻的皮肤被雨水濯洗,冲掉一切凡俗的胭脂水粉,愈发显出惊天动地的颜色。

这样空灵的美,是九天之上一片羽毛,不落凡尘。

“可是……可是我们已经无处可去……”她哀哀地笑了,仰起头迎着雨,像是从前无数次,用竹瓢倒着含花瓣的热水沐浴,“小笙儿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宝贝。”

“唉。”那人长叹一声,盯着他齐肩的发梢,目光幽怨,“你知道断月剪的代价是什么,你何必自毁前程……”

“我的一生,早已经毁了。”她盯着朱红的院门,细细端详看着那上面剥落的漆面,“可是小笙儿,他不能变成个怪物。”

她的发丝滑落,侧过脸来,他惊异地在她漆黑的眸中,发现了另一双栗色的重瞳。

凌妙妙猛地惊醒,身上安安稳稳地盖着外裳,眼前篝火烧得正热烈,发出轻微的“噼里啪啦”的响声。

她盯了那跳动的火舌许久,才后知后觉地伸手一摸脸,摸到了满手冰凉的眼泪。

青桐树的背面,慕声坐着靠着树干小憩。

这些年来,他几乎从未真正入眠,他虽然闭着眼睛,可却时时刻刻保持警醒,短暂的休整,便足以支撑他继续前行。

可就在这片密林中,万物都在安睡,阿姐一切安好,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同一棵树的背面,是温暖的火光,还睡着一个昏天黑地、哼哼唧唧的凌妙妙。

他在她哼哼唧唧的梦话中,竟然真的坠入久违的睡梦。

明亮的阳光从窗口洒进来,投在墨绿色帐子上,帐子很薄,滤了层层叠叠的光,一切都被暖融融的阳光柔化得模糊不清。帐子的四个角挂着小小铜铃,只要上面的人翻个身,便发出清脆的响动。

床上趴了个少女,裸露的双腿翘起来,脚趾小巧玲珑,晶莹如玉,两腿一晃一晃。

他走进屋里,那少女毫无察觉,面前放了本薄薄的册子,两手托腮撑在床上,径自看书看得认真,时而笑一阵,笑得那铃铛晃动得更加厉害。

他走近才发觉,少女浑身上下只穿了一件赤红肚兜,肚兜只在裸露的后背上系了细细一根线,松松打了个结。

这根鲜红的线衬着雪白的肌肤,直逼人的眼。她的头发未挽,随意地铺散在床上,从凸起的蝴蝶骨,至下凹的腰线,再至起伏的臀,宛如一笔勾勒出来,流畅至极。

从那背影,他有些迟钝地认出来了,那是凌妙妙,他从未见过的凌妙妙。

可是梦里的他如此自然地走上前去,拎起她眼前那话本,随手丢在了远处的地板上。

少女昂起头,满脸愠怒:“我正看着呢,你抢我书做什么?”

他的脸和她凑得极近,无辜地笑:“天色太暗了,伤眼睛。”

“胡说。”少女拧眉,“快给我拿来。”

他偏偏挡在眼前,胡搅蛮缠:“我不。”

“……你行。”

她咬牙切齿,猛然双手一撑,就要自己爬起来捡,岂料让他故意伸手一勾,那层薄薄衣料也顺势落下来。

她猛地一惊,只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埋进他怀里,将风光遮了个严实。

床角铃铛响个不停。

“你怎么不要脸呢……”她狠狠骂了一句,狠狠在他腰上拧了几把,又使劲拍他的背。

他不以为意,手如此自然地抚上她的腰线,将她搂紧,熟练得仿佛重复过千百次。

他的手与梦中人的手重合,落在了温热的肌肤上,沿着她腰际摩挲,宛如婴孩第一次生涩地触摸启蒙的玩具,心里有些迷蒙地想,那墨色中最纤细的一笔,原来是这样的滋味。

慕声猛地站起来,他的面颊微微发红,连耳廓都是通红,眼中的迷茫逐渐转变成滔天的怒火。

为何是她,怎么会是她。

来来回回只剩下这一句。

平和慵懒的梦境,如同罂粟花海的幻境,诱使颠沛流离的游子沉沦,是他一生不曾体验的安宁。

他从未梦见过姐姐,却先让她入了梦。

姐姐……那决不可以,从头到脚都不合适,阿姐不可亵渎,却也无法触摸,翻来覆去的想,竟然觉得遥远而陌生。

仿佛这个百媚千娇的空缺,会对着他嗔怒微笑,与他亲密无间、一起沉沦的人,只能是红尘中打滚的凌妙妙。

他僵硬地回过头去,凌妙妙依然安稳地睡在落叶上面,身上的衣裳又滑落了,露水打湿薄薄的真丝上襦,若隐若现地露出她白皙的肩膀。

他将衣服给她扔回去,僵硬地站在原地,手握成拳。

心道,想必还是受了媚香影响,才会这样出格。

他迈步往林中深处走去,脚下枯叶发出粉身碎骨的低吟,少年一路到溪水边,听着溪水冲击着石头发出的哗哗水声。

他跨入溪水,面无表情地向下一坐,半个身子浸入了冰冷的溪中。

凌妙妙第二次醒来时,是被冻醒的。天仍然黑漆漆的,习惯幻境中的永夜需要很大的力气,尤其是睡着后温度骤降,又湿又冷的环境,使得寒冷浸入了骨子里。

“系统提示:额外奖励【影像催化】使用完毕,请再接再厉。提示完毕。”

影像催化?

妙妙一头雾水,歪着头想了半晌,心道,难道刚才那个梦就是影像催化?

梦中迷漫着无方城经久不散的烟雨,细密的雨丝连成了笼罩全城的白雾,闭上眼睛,那种剧烈的哀意便涌上心头。

好,总归是多了解黑莲花一点,用了就用了吧。

她的心在夜里格外柔软,手伸入袖子内捏了捏攒下的一沓符纸,感到一阵安心,笃定了主意,等到下次再见到水鬼,她一定抢先一步出手替慕声把那玩意灭了。

现在,她知道的估计比水鬼还多,而且,她决不会要黑莲花拿甜甜的血来换。

另一边,熬了大半宿的端阳帝姬也终于撑不住闭上眼睛坠入光怪陆离的梦境,她的手还放在柳拂衣身上,维持着一个抱着玩偶的姿势。她全然没有看到,在她身边,漆黑人影凝聚成型,狞笑着经过了熟睡的慕瑶,走到了凌妙妙面前。

妙妙感到眼前一暗,再一抬头,就跟那黑漆漆的人影大眼瞪小眼。

凌妙妙:“……”

那人既不攻击她,也不与她交谈,只是呆呆地站了片刻,随后转身一步步走进了密林里。

“系统提示:任务一,四分之二进度任务开始,请宿主做好准备。”

第47章 魂魄与檀香(十一)

陶荧的怨灵形如一团黑色的火,勉强凝成个长着四肢的人形,这玩意没有眼睛,但如果盯着眼睛对应位置看,依然能感受到它怨毒的凝视。

现在它静静地望着妙妙,不声不响,转身走入林中,落叶发出嚓嚓的轻响。

它走得很慢,一步三回头,这意思格外明显,摆明了是要引她过去。

她傻了才会跟着走。

她想到的,原身自然也想到了。书里的这个夜晚,凌虞清醒地直面了陶荧的陷阱,她心知自己离了主角团就不能自保,一路谨慎小心,到了此刻,自然不会犯傻中计。

但凌虞作为本文的捅刀小能手,怎么可能放过兴风作浪的好机会?她转念一想,计上心头,悄悄弄醒了慕瑶,哭哭啼啼地指了黑影的去处。

慕瑶心思单纯,一心想要捉住怨灵,听闻此言,自然急追而去。

这一追就坏了,女主角一脚踩进反派的陷阱,遇到了天大的劫数。

等柳拂衣醒来,找不着了慕瑶,凌虞和帝姬结成了情敌联盟,装傻充愣,硬是不肯说慕瑶的去向,活生生耽误了救援的黄金时间。

等到柳拂衣和慕声千难万险地找到人,联手将慕瑶救下,她差一点就吃了大亏,身心创伤不可估量。

秋后算账,柳拂衣为人宽容善良,遇事不会往坏里想。可慕声是谁,对于始作俑者和她们的小小心思一清二楚,这个仇,他死死记住了,往后成了婚,一笔一笔都还在她身上。

凌妙妙生生打了个哆嗦。

这就是任务一的四分之二进度的任务。她还没过几天安生日子,这么快又到了使坏,不——作死的时候。

她暗自低头,月光照在她郁结的脸上,给眉毛镀了一层银:“系统,慕声的好感度多少了?”

“系统提示:角色【慕声】平均好感度56%,提示完毕。”

平均?凌妙妙愕然,作为数学系学生,对题*字眼敏感得不得了,好感度这玩意又不是什么气温降水工资收益,怎么偏偏这次成了平均值?

“系统提示:角色【慕声】好感度正处于剧烈波动状态,系统提供今日平均值,便于挑战者参考。”

“……”凌妙妙不能理解。

“给我一个最高值?”

“系统提示:94%。”

她的心猛跳一下。

“最……最低值呢?”

“系统提示:0。”

她的心又猛跳一下,有种坐过山车的眩晕感,满眼都是星星:怎么回事,忽而爱她入骨,忽而恨她欲死,黑莲花这是发疯了吗?

她扭头一望,帝姬搂着柳拂衣,垂着脑袋打盹,旁边不远处躺着睡容平静的慕瑶,这个夜晚安静得只能听见火堆发出的哔啪声,她四处寻觅,没看见慕声的身影。

目光再转,看到了地上一串不太明显的脚印,通往密林深处。

大半夜的,他离群索居,一个人跑那儿干什么?

算了算了,正事重要。

她站起身来,慢慢靠近了慕瑶,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少女的睡姿非常端庄,无论是躺在皇宫里的豪华大床,还是睡在这硬邦邦布满落叶的地上,她都保持着直挺挺的姿态,两手交叠着放在腹部,似睡美人每次出场时那样优雅。

凌妙妙自惭形秽。

月光是天然滤镜,慕瑶的睫毛很长,面容白皙,嘴唇的弧度也那么性感……凌妙妙欣赏着她唯美的睡颜,心里暗暗像,真不愧是女主设定……

睡美人猛地睁开眼睛,发亮的一双黑眸直直望着她,眼角那颗泪痣冷冷清清。

“哇!”凌妙妙猝不及防,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寒鸦飞起,一旁的端阳帝姬也猛地惊醒,一脸呆滞地望着她们。

慕瑶看清眼前的人,眸中浓重的戒备这才放松下来,她叹口气,坐了起来,客气道:“凌小姐?”

端阳帝姬搂紧了怀里的大型人偶柳拂衣,一脸警惕地暗中观察。

妙妙笑得一脸尴尬:“慕姐姐,你叫我妙妙就可以。”

慕瑶看她一眼。

从前凌妙妙不分时段缠着柳拂衣,即使她劝告自己这是少女无邪,也实在无法同她亲近,现在来了个更加霸道、更加娇纵的端阳帝姬,眼前这位柔弱的官家小姐,似乎一下子变得亲切了许多。

于是她应声开口:“妙妙,出什么事了?”

妙妙面对她质询的眼神,心里明白,系统有心拉快进度,专治她这样瞻前顾后的拖延症。

开弓没有回头箭,凌妙妙深吸一口气,带着刚刚被慕瑶吓白了的脸,口齿清晰地指向了林中:“刚才……我看见那个黑影,从那边过去了。”

慕瑶神情一凛:“刺伤拂衣的那个黑影?”

昨日他们刚从旧寺出来,形容狼狈,精疲力竭,才会给那邪物可乘之机,以至于伤了柳拂衣。她慕瑶虽然是个女孩,可是毕竟是慕家家主、声名在外的捉妖人,有自己的傲气和脾性,伤她所爱,定然要讨一个公道。

见妙妙点头,她不再多问,毫不犹豫地立即站起身:“我去会它一会。”

“哎慕姐姐!”衣袖猛地被拉住,低头,是凌妙妙惶恐的一双眼睛,“那个黑影边走边回头,想必是刻意引我们过去,一定是个陷阱!”

“……”慕瑶很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妙妙也在侧耳等着系统提醒或是警告,心怦怦直跳。

——很好,没有。

她告诉了慕瑶这个消息,就算完成了任务。只要她劝住慕瑶不要以身犯险,改变故事的结局,也就不至于给自己招来*身之祸。

“你放心。”慕瑶不大会安慰人,有些生硬地对她绽开一个安抚的笑容,“你在这里等着就好,我有办法。”

说完,抽掉袖子便走。她心里很急,那怨灵已离开有一段时间,趁它没跑远,应速战速决才是。

凌妙妙心里比她更急,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死死抱住了慕瑶的腿,声音堪称凄厉:“不要啊慕姐姐!你……你再考虑考虑?”

端阳帝姬眉毛一跳,被她这种异常的行为吓傻了,死死地瞪着妙妙的脸。

慕瑶一低头,眼前的少女满脸惊恐,对着她拼命摇头:“慕姐姐你别走,别走啊……”下一秒,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我我我真的害怕……”说着,似乎还觉得不够,伸手一指旁边的端阳帝姬,惊得她脖子一缩,“殿下也害怕的,是不是啊殿下?”

慕瑶再不听她的,总该卖尊贵的帝姬几分面子吧。

端阳帝姬满脸警惕地抱紧了柳拂衣,鄙夷地看了看拼命朝她眨眼睛的凌妙妙,下巴一扬,没好气地答道:“你自己没骨气害怕,别拉上我。本宫才不害怕。”

她斜眼看着慕瑶,偏偏看到一张月光下清冷美丽的脸,越发使她心气不顺。

她巴不得她早点离开,好让她和柳拂衣单独相处,出言讥讽道:“慕方士要去便从速,哭哭啼啼的,在这儿演什么双簧。”

话中轻蔑之意诛心,慕瑶被她这样一激,当下变了脸色,一张符纸重重拍在了凌妙妙背上。

她抽脚而去,远远留下一句话:“妙妙别怕,在此地等我回来便是。”

凌妙妙仍然保持着抱腿的姿势,直挺挺地跪在原地,动也动不了,眼睁睁地看着慕瑶一袭白衣进了密林。心里冰凉一片,恨不得将端阳帝姬蒙头暴打一顿。

命运就是这么残忍,打她之前,还须得靠她。

“殿下……殿下……”她只剩眼珠子骨碌碌能转,急切地地唤。

端阳被她扰得不耐烦:“干嘛?”

妙妙急得跳脚:“你快帮我将背上的符纸撕了,拜托你了!”

端阳帝姬瞧见她灰头土脸、可怜兮兮的模样,忍俊不禁,越发心情愉悦,干脆闭上眼睛闭目养神。

“帝姬!端阳帝姬!李凇敏!”凌妙妙咬牙切齿,见她毫无反应,又只好软着央求,“我一直跪着,膝盖好痛,殿下,你帮帮我好不好……”

哼,好没骨气。端阳白眼一翻:“本宫偏不帮你,你就跪在那里好好赏月吧。”

“……”凌妙妙没声了。

端阳本以为她认命不喊了,刚送了一口气,下一秒,就听见一把又甜又亮的嗓门,嘹亮地响起来,惊起栖鸟无数:“柳大哥快醒醒!*人了!着火了!柳大哥啊!”

“嘎嘎”的鸟鸣伴随着林木哗哗响动,那声音浑搅动风云,足以深入睡梦。

怀里的柳拂衣动了动,眉头皱了起来。她心中一阵慌乱,将柳拂衣轻轻放下,几步跑过来捂住了凌妙妙的嘴。

“柳大哥!柳大……唔唔……”

“别喊了!”端阳真的急了,死死捂住她的嘴,柳眉倒竖。

凌妙妙拼命挣扎:“那唔……殿下……帮我……唔掉符咒……”

端阳唇角一勾,眼珠黑亮,倒映着月色:“哼,本宫凭什么答应你。”

妙妙挣扎得更加厉害,二人摇晃不止,“当啷”一声,端阳怀里掉出来一把小小的匕首,月光下闪动着寒光。

这匕首柄部镶满珠宝,光辉璀璨,还是柳拂衣在旧寺中救她的时候,塞进她手里,交代她寻求自保用的。

她一看那匕首,心里便涌上无限柔情和勇气,立即捡起来握在手里,刀刃向上竖起,故意恐吓道:“安静些,否则本宫即刻扎你一刀。”

凌妙妙不挣扎了,怔怔地看着刀尖,又抬眸安静地望了她一眼,眼里是晶亮亮的月色。

端阳帝姬见恐吓起了效果,得意地勾起唇角,还未来得及反应,黑影一晃,眼前的少女宛如一尊雕塑直挺挺地倾倒下来,一下子将她扑倒在地。

“唔……”慌乱中一声压抑的痛呼。

一股热流满上手臂,端阳许久才从眼冒金星中反应过来,心里惊恐万分:刀……刀还没收……

凌妙妙额头上布满冷汗,心道,头悬梁锥刺股真当勇士也,一般人受不了。

温热的血液涌流出的瞬间,身上的桎梏猛地一松,她撑着地艰难地站了起来,右腿上扎着一只匕首,血迅速染红了裙摆。

端阳帝姬瘫坐在原地,看着她,像看着一只怪物:“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妙妙冲她嫣然一笑,笑得心满意足,笑得她毛骨悚然,随后,在她惊恐的目光中,转身一瘸一拐走进了密林。

方才千钧一发,走投无路,史上最弱穿书任务人,不得已开了口:“系统,求助,这个破烂符纸怎么解?”

“系统提示:法术求助一个月只有一次使用机会,任务人是否确定使用?”

咬牙暗骂一声周扒皮:“……用。”

“系统提示:【定身符】,简易符咒之一,可冻结行为人活动长达一个时辰,但若行为人有鲜血流出,【定身符】当即失效。”

系统很贴心地补充一句,活像是诱导:“系统会帮您自动开启疼痛减轻安全模式。”

“……行!”

第48章 魂魄与檀香(十二)

凌妙妙走得很慢,一走一拐。腿上的伤口虽然不太痛,但右脚一落地便自己瘸一下,提醒她现在是个伤员。

不能加快脚程,急得她出了一背的汗。

不冤,不冤,都是苦肉计……她一路走一路做心理建设,今天你不搞瘸自己,明天慕声把你搞瘸,没错,嗯……

她沿着脚印一路走,越走越偏,越走越黑,渐渐地,听到一阵清晰的水声,叮叮咚咚。

咦,林子里竟然有条小溪。

下一秒,溪流里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映入眼帘,月光照着他头上洁白的发带,倒映出皎洁的冷光,凌妙妙这才认出了人,停住了脚步。

处于长夜中的树林温度极低,溪水冰冷彻骨,他一动不动地浸在冷水里,双目紧闭,不知道呆了多久,连眉毛上都结了一层白霜。

凌妙妙看他半天,心中思忖:黑莲花洗澡,怎么不脱衣服呢?

青桐树下,端阳帝姬颤抖着手,重新将柳拂衣的头搬上了自己的腿。

先走了一个定海神针慕瑶,又走了一个神叨叨的凌妙妙,连慕声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林子里只剩他们二人,她却一点也没觉得轻松,反倒觉得周围的阴冷更进一步,令人胆寒。

更糟糕的是,昏迷了大半天的柳拂衣在她怀里微微动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殿下……”他的声音有些虚弱,待到看清了眼前人的脸,发觉自己正枕在小帝姬大腿上,心里顿觉不妥,挣扎着坐直了身子。

作为实力卓越的捉妖人,他的恢复能力惊人,短暂的昏迷之后,他的体力和精力都得到了足够的补充。

“柳大哥,你醒了……”端阳本来预备了一肚子话想对他说,让他一看,全咽回了肚子里,才说了一句,声音便打颤,只觉得想哭。

如果可以,她真想扑进他怀里哭一场。

柳拂衣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环顾四周,观察环境。四周安静的可怕,不远处火堆仍在,树下扔着凌妙妙的外裳,人却不在。

这块地方空空荡荡,只剩他们两个。

他本能地紧张起来,英俊的脸上浮现了一丝警惕:“殿下,瑶儿呢?”

端阳帝姬一怔,咽了咽口水:“她……她去打水了。”

柳拂衣盯着她躲闪的眼睛,心里掠过一丝怀疑,但他不动声色,仍然言语温和:“那妙妙呢?我方才昏昏沉沉,似乎听见她在叫我。”

该死的凌妙妙!

端阳暗骂一声,矜持地微笑起来:“……她和慕声一起走的,我也不知道他们一起去了哪里。她走之前叫了你几声,是想看看你有没有醒。”

柳拂衣盯着她姣好的脸看了半晌,心里总觉得格外地不踏实:“是这样吗?”

“是。”端阳心里一横,“柳大哥,你伤还没好,要不要再躺一下,休息一会儿?”

柳拂衣摇了摇头,一手扶住了额角,眸光落在布满落叶的地面上,眉头猛地蹙起来:“地上怎么有血?”

糟糕……端阳心里一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见到刚才凌妙妙坐着的地方,留下了一小块已经变黑的血迹。

“殿下,”柳拂衣脸上没了笑容,声音很轻,但依旧能看得出来他有些生气了,“方才出什么事了?”

“……”

那块血迹戳了端阳帝姬的痛脚,她从小到大,从未那样伤过人。即使将手擦得干干净净,手上也还是似乎沾着凌妙妙又稠又热的血似的……她的手颤抖起来,气势也弱了许多,凭空生出许多怯意,“我……我……”

柳拂衣见她这般模样,便知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心中越发焦急,语气也更加冷淡:“我再问你一遍,慕瑶去了哪里?”

端阳脸色铁青,许久,哇地一下哭出声来:“柳大哥……慕方士是……是去追黑影了……”

柳拂衣心中一个咯噔,此处是陶荧的地盘,怨灵不知还有多少,敌众我寡,前路难测,慕瑶实在不该轻敌。

他了解她的脾性,这是个外柔内刚、外冷内热的女孩儿,坚强又倔强,一定是为了他,才急于报仇,孤身一人擅自行动。

他心中一阵惊痛,伴随着不可抑制的慌乱,抓住端阳问道:“哪个方向?走了多久?”

端阳见大势已去,抽泣地指了指密林:“有半个时辰了。”

柳拂衣眉眼一凛,放下她便起了身,袖子被端阳一把拉住。

向来骄矜任性的帝姬如同一个害怕被抛下的小女孩,缩成了一团,哭得小脸斑斑驳驳,小心翼翼地唤他:“柳大哥,你别走……”

柳拂衣回了神,让她一拉,才意识到自己昏了头,竟然想把毫无抵抗能力的帝姬一个人丢在幻境中,当即蹲下来,从怀中摸出一片符咒。

他咬破指尖,以鲜血代朱砂写符,将其贴在树干上,又在地上虚虚画了一个圈,对端阳帝姬飞速嘱咐道:“殿下别怕,我已造好结界,污秽之物不能入内。在我回来之前,你就在这树下等我,知道了吗?”

柳拂衣以鲜血绘符,威力巨大,寻常大妖,无人可破。

帝姬看着他澄澈的眼眸,肿着眼睛点了点头。

“慕声,慕子期!”

一把熟悉的嗓音响起,慕声疑心自己又出了幻听,睁眼一瞧,便看见那个让他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勉力逼出脑海的人影正端端站在他面前。

骤然见了她,现在那些不该想起的画面全都争先恐后地跑了回来,他气息不稳,心虚浮躁,眉间顿时笼罩上一层冷意:“你来这里做什么?”

凌妙妙额头上全是汗,脸色苍白,险些气笑了:“这林子是你家的吗,单单你来能来?”

语气不善。

他猛地发觉她衣裙上一大片血迹,腿上还插着一只小巧的匕首,匕首柄部镶嵌了玛瑙琉璃,光辉璀璨,并非凡物。他见过这只匕首,这是柳拂衣的私藏。

流了这么多血,带着这凶器这样一路走过来……

心里一股火气直顶到了喉咙,柳拂衣疯了,胆敢捅她?

他眸光一沉:“怎么回事?”

凌妙妙急得气喘吁吁,径自忽略了他的问话:“你快救救慕姐姐吧,她被黑影掳走了!”

为了渲染事态的紧急,防止黑莲花问来问去耽搁时间,她添油加醋,火上浇油,刻意将事情拔高了好几个层级。

慕声整个人“哗”地从水中跃出,袍角还滴滴答答地落着水,他的眼眸漆黑,定定望着她,闪烁着骇人的光:“你说什么?阿姐怎么了?”

妙妙看着他的神色,顿了顿,往旁边一指,冷静地答道:“快去,那边,她已走了半个时辰。”

“你在这等。”慕声身影一闪,如风掠过她,转瞬就消失了。

妙妙闭了闭眼睛,眼前明月皎洁,独照空荡荡的密林,高耸的云杉像无数侍卫,密密地包围了她,清泉拍打溪石,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

她苍白的脸对着月亮,轻轻一哂。

不远处有栖鸟长鸣一声,离开枝头,呼啦啦振翅而去。

端阳帝姬一个人坐在青桐树下,一阵有一阵风吹来,林间树叶响动,哗哗啦啦,犹如无数张嘴窃窃私语。她将自己缩成一团,乌黑的眼睛惊恐地四下张望。

“不能怕,我不能怕,我要在这里等着柳大哥回来……”

她骄傲地昂起下巴,左顾右盼:“我堂堂端阳帝姬,岂会害怕一个人呆个一时片刻?”

风声愈来愈大,她感到手臂一阵寒凉,好冷啊……

“端阳殿下?”隐约间有人在叫她。

她一怔,先惊后喜:这林子里还有认得她的人?

长时间的奔波颠沛,被困在这幻境中,她的情绪早就到达一个临界点,她无数次地幻想过,倘若这时候有母妃派的人来找她,接他们回宫去,该不知道有多幸运。

“端阳殿下,殿下……”

声音越来越近时,她反倒警惕起来,心内惴惴不安——那兴善寺内鬼魅也能说话,万一……

不行,不能想,越想越害怕……

她鼓起勇气,死死盯住不远处树木的枝干,默不作声,开始数起上面的叶子来。

那声音又清晰了一些:“端阳殿下,柳拂衣出事了。”

“柳大哥出事了?”她心内猛惊,脱口而出。

“嗯,殿下。”那声音显得很焦急,“他被困住了,急等着救援,殿下快随我来。”

端阳立即站起身来,刚想迈出一步,却猛然止住,一时间陷入两难。柳大哥说了,让她在这棵树下等他回来的……

“殿下,来不及了,快随我来呀!”那个声音催促着。

端阳一时间又急又慌,进退两难,许久才道:“那他找到慕瑶了么?”

要是慕瑶被救下来,肯定不会看着他遇险,或许还有一搏之力。

那个声音愣了一下,应道:“嗨呀,救谁呀,他都自身难保了。”他顿了顿,接着劝她,“殿下,柳拂衣现在只有你能救,快随我来吧!”

只有我能救了……端阳脑子里“嗡”地一下,热血上了头。

方才发过誓的,她想,我说过要保护柳大哥不受一点伤害,说到便要做到。

“那你等一等,我就来了。”

她想了想,回过身去,“刷”地撕掉了贴在树上的符咒,转而贴在了自己袖口。

这是柳大哥亲手写的符,只要带在身上,就能保她平安了吧?

端阳浑然不知,这威力巨大的镇鬼符纸从特定位置撕下来的一瞬间,就变成了一张普普通通的废纸。

她袖子上贴这废纸,毫不犹豫地迈出了安全区,向前走了两步,望见林中站着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头,穿着一身青黑短打,正眯眼望着她。她急急问道:“他在哪里呀?快带我去!”

那须发皆白的老头茫然四顾,冲着空气和蔼地笑了笑,小心翼翼道:“小老儿眼睛看不清楚,殿下随我来,跟紧些。”

端阳一路跟着他走,待到走过一丛高耸的蓬草时,她无声无息地蹲在了蓬草后面。

“殿下?殿下?”前头的人发觉她没跟上来,回过头来,四处寻觅。

蓬草背后,她用双手死死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浑身抖成一团,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

这个老头,他没有脚。

第49章 魂魄与檀香(十三)

小小的一团火光是暖黄的颜色,映着柳拂衣的脸,“倏”地一声,那抹黄慢慢变做了灰紫,黄纸的边缘卷了起来,细细的烟雾升腾起来。

手中最后一片追踪符也燃成了灰烬。

寒鸦四起,一排乌压压的蝙蝠哗啦啦掠过他的头顶。

越往前走,前路越狭。

他跟着那几乎淡得看不见的烟雾走,冷静地观察四面的响动,猛地以手拨开树枝,果然见到前面的空地上出现了一队黑影,左右各四,整整齐齐、无声无息地抬了个血红的轿子,正在飞快地走着。

那轿子也像是幻影似的,细节全融在模糊不清的光晕中,随着前后摆动,几乎飘飞出了几缕红光。

最后的一点烟雾彻底消散在此处。

柳拂衣无声跟着,没有看见那棵被慕瑶刻了菱形标记的树。也就是说,他现在彻底脱离了陶荧刻意困住他们的地方,正往妖物的大本营去。

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一股强烈的预感,感到那红色轿子里坐着的就是慕瑶。

——她还好吗?

他决心不再等了,将身上仅剩的十张攻击属性的符纸一一排开,飞快地抽了三张出来,沾了快要干涸的血迹,一笔划过去。

三张符纸迅速燃烧起来,转瞬间凝成一把狭长的光剑,柳拂衣握住剑柄,从树丛背后一跃而出。

光剑带着熊熊烈火猛地向下劈开,血红的轿子“咣当”一下落了地,抬轿的黑影四散逃开,发出凄厉的鸣叫。柳拂衣轻盈地立在轿子顶上那个小小的攒尖上,剑锋转了一周,宛如砍菜切瓜似的将那八个小鬼拦腰斩断。

“呼——”黑气凝成的怨灵沾到光剑的刹那,全部惨叫着消散。

四周安静下来,荒郊野岭,林木葱翠,地上落着一顶血红的轿子。那红漆的颜色格外刺目,就好像被涂满了鸡血。轿子口的厚重帘子上依稀绘制着鸾凤和鸣的纹样,下面缀着流苏,一动不动。

柳拂衣犹豫了片刻,照理他应该警惕陷阱,不该轻举妄动。

可他此刻心乱如麻,脑海中依稀回忆起许多被他遗忘的事。

六年前破败的慕府门口,那个总是冷着脸的美貌少女捡到了他,一个人千辛万苦地将他拖回房间,每日默默无言,细心照料。

适逢慕家倾颓,慕怀江、白瑾遭遇横祸,未得善终,全家上下除了慕氏姐弟,全部因大妖一纸反写符殒命,整个捉妖江湖,都在看慕家的笑话。

那个少女年仅十五岁便不得已做了慕家的家主,她表面冷冷清清,雷厉风行,其实在夜里,她便做回了慕家大小姐,将白日压力磨难痛哭一场。

其实,第一日他便醒了,从那天开始,每天闭着眼睛听着这个素不相识的少女坐在他床畔,对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倾诉心事。

她只剩个弟弟,可她是姐姐,长幼有序,不能对着弟弟露怯,她走投无路,干脆对着个陌生的捉妖人说,反正他昏迷着,最能保守秘密。

只要门闫着,她就是十五岁的慕瑶,是他陌生又熟悉的朋友,会思念爹娘,忧心前路,面对挑衅气得浑身发抖,面对侮辱委屈得直哭。

但只要门开了,走出去的就是冷冷清清的慕家家主,术法高深,为人高傲,细细瘦瘦的肩膀,扛起整个没落的捉妖世家。

第六日,慕瑶喂他喝药,他一时忘情,动了眉心,少女当即像是受了惊的雏鸟,猛地将药碗放在了桌上,语无伦次道:“醒……醒了就自己喝。”

她想到数日以来,倾倒多少话,不知内心被他窥探几何,羞红了脸,夺门而逃。

他望着那背影,心中一片深重的怜惜。

他本独来独往,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离开过慕瑶。他什么也未曾说过,却总是陪在她身边,尽他所能帮助她,照拂她,乃至于教她用符,陪她历练,两个人在一起肩并肩,心照不宣地做了一对游侠。

只是,她越长大,他们越熟稔,她越是独立倔强,不肯跟他敞开心扉,遇事只会自己扛着。

“瑶儿?”

轿子里无声无息。

他飞快地挑起帘子,与此同时,光剑在手,咬着牙斜着劈下去,直直削去了轿子的顶。

如果里面有埋伏,此举应该断了它的后路。

轿子没了顶,内里破旧的坐塌和猩红的地毯暴露在他面前。

里面空无一人,坐塌上放着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不好。

他心头一坠,手却已经不受控制地拿了了衣服,摆在下面的是淡黄襦裙,上面是月白上襦,中间夹着香芋紫色的抹胸,那紫色分外温柔,只是染了斑斑血迹,铁锈味混杂着一股熟悉的梅花冷香。

慕瑶的衣服。

他的手颤抖起来,眼里疏忽弥漫了浓重的*意,小木塔自袖中蹿出,旋转升上天际,转眼间变做半间房子大小,窗口光明如火烧。

他已经认出这里的路,顺着这条小路再往前走,就是旧寺,如果他没猜错,陶荧会带着慕瑶在那里等他。

而慕瑶既是猎物,也是诱饵。

“九玄收妖塔听令:”他的拳头攥紧,声音格外低沉,仿佛依稀是独来独往的少年时期那股冷酷无情的味道,“妖邪秽物,死有余辜,许你大开*戒,片甲不留。”

妙妙拖着一条伤腿,一瘸一拐地自林中走回来。

她有常识的,知道这碍眼的小匕首拔不得。老师说了,腿上有大动脉,要是轻举妄动,搞不好血溅三尺,直接飚上天花板,她即刻就凉了。

就算是安全模式……她也怂。

林中树木潇潇,皆是冷意,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杏眼,四处观望:不就是群众自救吗?现在她拼死拼活为慕瑶搬了救兵,怎么也算是将功补过的大功臣,到时候慕声说不定还要反过来感激她,简直是再好不过。

那溪边又黑又冷寂,她待不住,溜达溜达就出来了。

她一路走回大本营,篝火已灭了柴火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被风吹散了,树下只剩她撇下的衣服,一个人都没有。

“奇怪了,柳大哥不是昏着吗,能去哪?”

她四下望去,发现不远处一从蓬草簌簌抖动。她靠近了看,突然发觉蓬草背后藏了一团乌漆漆的黑影,险些将她吓得背过气去,还没缓过劲儿来,身旁又凭空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殿下……殿下在哪?”

这……这怎么还有生人?

那团黑影瞬间抖得更厉害了。凌妙妙看见它挣了挣,头上露出了凤簪优美的轮廓——原来是端阳帝姬!

她心里明白过来几分,回头一看,清冷的月光下,嘴里殷切地唤着“帝姬”的那个老头,半隐在丛林中,虚虚浮着的一团,既没有脚,也没有影子。

嚯,堂堂端阳帝姬,让一只鬼缠住了。

妙妙走到蓬草背后,一巴掌拍在端阳肩膀上,吓得她险些失声尖叫,猛地回过头来,脸色惨白如纸。

她蹲下身来,眼带威胁地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扶住她的肩膀,压着她趴得更低。

眼见是熟人,端阳帝姬惊恐的神色消散了一些。

妙妙对着她的脸左看右看,一把拔出了端阳发间那根价值不菲的赤金簪子,端端正正插在了自己头上。

端阳死死瞪着她,气得直发抖,都什么时候了,她还……

“殿下,您在哪里?时间不多了,快跟我来!”这叫魂般的声音一出,两人都僵住了。凌妙妙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出了蓬草丛。

“哎!你干嘛!”帝姬大惊失色,挥舞着袖子,对她拼命做着口型。

好不容易才来了个认识的人陪她,她才不要再一个人待着……

凌妙妙让她缠得脱不了身,转身指了指蓬草丛后面的小块空地,嘴唇微启,脸色格外冷淡:“蹲好。”

端阳的气焰顿时灭了——凌妙妙是有张小家碧玉的脸,平素颠三倒四,怎么看都是个有些咋呼的官家小姐,可是这一天却完全颠覆了她心中的印象。

这人裙子上满是血,腿上还插着一把匕首,再加上先前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她如此表里不一,跟慕声一样,无论如何对端阳都是恐怖的存在。

妙妙在帝姬无声的控诉中,径自走到了老头面前:“本宫不是就在这里吗?走罢。”

那怨灵立即顿住,许久,才充满警惕地问:“帝姬……是你吗?”

开什么玩笑,连声音都不一样……

凌妙妙哼了一声:“老眼昏花的东西,不是本宫又能是谁?”她伸手抚摸着头上的簪子,声音又脆又响,如同珠玉噼里啪啦碰撞在一处,“你仔细看看我头上的赤金凤簪,方才那个丫头戴不戴得?”

她言语一出,那股娇纵睥睨的气势便将这怨灵唬住了,确实,比起刚才那颤巍巍的女孩,眼前这个凶巴巴的似乎更像帝姬一点……

凌妙妙幸灾乐祸地看着老头的鬼魂。他本就矮小,还佝偻着背,头顶只到她胸口,气势先矮了三分。

非但如此,原著里还说了,兴善寺怨灵因为火灾的关系,眼睛都让烟熏坏了。这帮教众鱼龙混杂,本就是乌合之众,莫名其妙成了怨灵,没几个人追求上进认真修炼,所以除了陶荧,其他人至今还是熊瞎子。

不仅瞎,而且傻,还是一盘散沙……

端阳在原著里让这伙人抓了去,差点搞成了神经病,虽然主角团搭救及时,她没丢性命,但被烧坏了脚趾,烙下了残疾,后文出场时,脾气变得愈加偏执。

现在由她这个知道剧情的人代为受过,也算是爱护队友。

况且,陶荧在慕瑶那边,想必此刻正在和柳拂衣大战八百回合,眼前这些小鬼成事不足……

送到门口的人头,捡不捡?

见他神色犹豫不决,妙妙气势汹汹地接道:“本宫不是你们的神女吗?”

老头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汗水,神色瞬间恭敬起来:“是……是,神女。”

妙妙在袖中一掏,掏出手帕,手心摊着两枚黑黑的舍利子:“喏,那你看看,这是不是你们的圣物?”

老头伸手一摸,摸到舍利子的瞬间,登时面容扭曲开来,炸了毛似的跪地求饶,只差以头抢地了:“是圣物……是我们的圣物……”

妙妙越发疾言厉色:“我是神女,又有圣物,那你还在这里犹豫什么?”她拍了拍腿,“本宫刚才急急追你,摔了一跤,现在腿疼得走不了路,你还不快想办法!”

那怨灵趴在地上,伸手急急招呼。几乎是立刻,草叶响动,远远地来了一队小鬼,一共八个,左右各四,摇摇晃晃地抬着一顶红色的软轿,快步走了过来。

轿子落在她面前,八个小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呲牙裂嘴全都趴在了地上,老头趴在最前头,神色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地支起手,将帘子掀起了一个角:“请请请……请神女上轿。”

第50章 魂魄与檀香(十四)

软轿看着破旧,坐上去却意外舒适,只是小鬼抬轿不太稳当,颠得妙妙几乎有些困了。

她坚持将帘子撩开一个角,看着飞速向后掠去的夜色。虽然她不识路,但死记住路还是必要的。

“殿下切莫着急……”老头一路飘在轿子旁边,非常贴心地帮她放下了帘子,“我们马上能找到柳公子了。”

轿子里传来一声冷笑:“找什么柳公子?”妙妙接着道,“我们难道不是去完成仪式的吗?”

老头愣了一下,脑子有点蒙,反应了半晌,陪笑:“呃……是是是,殿下说得是。”

禁不住往轿子里偷瞄了一眼:神女不愧是神女,连这也知道……

凌妙妙打了个哈欠,敲了敲软垫扶手:“快一些,本宫还真是迫不及待想要归位了呢!”

十年前端阳没完成的仪式,陶荧就是化成怨灵也依然念念不忘,在长安城副本的结尾,它要用花式手段把端阳弄进幻境来,华丽丽地完成对皇家的报复。

本来他是想亲自来见证这个历史性时刻的,只可惜慕瑶比想象中难缠,打乱了他的阵脚,拖住了他。

这边的事情,只好先交给手下的教众。

轿子有规律地颠着,一阵浓重的倦意袭来,即使妙妙心里清楚,怨灵这边的轿子经常有诈,还是没忍住,在昏暗暗的轿子里睡了过去。

轻微的喘息声。

兴善寺大殿燃着幽幽烛火,两侧的地面上分列着色彩艳丽的魔化“欢喜佛”,有的尚在如蛇一般缠动,有的已经碎成了粉末,地上狼狈不堪。

九玄收妖塔镇在高高的大殿横梁之上,飞速旋转着,发出一阵呼啸声,塔下金光直照得空气都干燥起来,不断有丝丝缕缕的黑气被宝塔吸入肺腑,隐约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利哀嚎。

柳拂衣手上、衣服上沾着的怨灵之血,全部变成风*红蜡——整座大殿中都是怨灵,已经没有活人的存在。

没有确认慕瑶安全,他已经破平生大例。经过一个时辰无休止的*戮,他立在供桌旁边,任由九玄收妖塔大开*戒,仰头看着那座被熏黑的金身大佛,任由汗水流入衣领。

佛像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柳拂衣……”一个恍恍惚惚的声音传来,黑影虚虚地凝出一个人形,站定在他背后,因为被九玄收妖塔金光灼伤,他的脸只剩下一半,显得更加怨毒可怖,“捉妖人除魔捉妖,灵鬼之事当属阴司,你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柳拂衣转过身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要怪就怪慕家先出手。”怨灵伸出一只手臂,似乎是指着他的鼻尖,“此事一开始,本是我与赵沁茹的仇怨。是慕家人自恃才高,一而再、再而三加以干涉,我只好……”

他邪邪笑起来,那笑声宛如金属摩擦,让人起了一后背鸡皮疙瘩。

柳拂衣平静地睨着他:“你与赵太妃,有什么深仇大恨?”

“恨……恨极了……”那黑影飞速地绕过柳拂衣,站到了佛像前,似乎在仰头看着佛祖慈悲的眉眼,“赵氏高门贵女,飞扬跋扈,在家为掌上明珠,入宫即为天子宠妃,绫罗绸缎,锦衣玉食,一声令下……”他顿了顿,“多少显贵趋之若鹜,层层压榨,哪管路有冻死骨。”

这个停顿之间,似乎略过了很多话语。柳拂衣皱了皱眉。

“你曾经是赵太妃的属下?”他有些疑惑,“据我所知,陶氏居长安郊外,都是手艺人。”

“你说得对。”黑影又怪笑了起来,“陶氏一族,从未出过显贵,皆为平民,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手艺人。”

柳拂衣目露嘲讽:“即是如此,那你为何欺骗赵太妃,说自己来自天竺婆罗门?”

“柳方士猜猜我们陶氏是靠什么手艺吃饭的?”那黑影不答反问,语气更加讽刺。

“制陶,制蜡,木工。”小门小户的手艺,只求温饱,杂七杂八,什么都做。

“你错了。”怨灵幽幽道,“是制香。”

他从供桌前闪着诡艳红光的烛火前走过,“陶家主母陶虞氏,最擅长制香,这本来是她从娘家带来的手艺,可自从丈夫死后,制香就变成了陶虞氏养家糊口的唯一手段。”

柳拂衣眉心一跳,心里已经电光火石地有了猜测:“陶虞氏是你什么人?”

怨灵并未作答,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许久才道:“陶虞氏制香,只是为了温饱,养活一家老小,她过自己的日子,谁也没有招惹。”

柳拂衣看着他,点头:“谁也没有招惹。”

“可是赵沁茹,就因为她是高门贵女、天子宠妃,她要信佛,举国上下都必须心怀虔诚,这是什么道理?”怨灵的声音骤然拔高,“一年一大参拜,达官显贵,肆意搜刮,不顾民怨沸腾……陶虞氏只因为会制香,只因为制的香最好最优,就必须不眠不休赶制三天庆典特制香篆,还要说是承了贵人的恩……你说,这又是什么道理?”

柳拂衣顿了顿,答道:“或许赵太妃给了足够的赏钱,只是贪官污吏层层盘剥,百姓疾苦……”

“给了赏又如何?”陶荧猛地打断,半转过身来,死死盯着柳拂衣,“我们陶氏小门小户,从不敢攀此等恩泽,只想过自己的小日子,却连说‘不’的资格都没有。”

“陶虞氏守寡,儿女壮年早夭,一生辛劳,几个子孙,全靠她一双手带大,因常年忙于制香,双目熏出顽疾,还落下了头晕的毛病。她熬了那么多年,家里才过上了好日子,本来,本来不用再如此拼命……”

他走近几步,欺近了柳拂衣,身上的黑气不住地被九玄收妖塔吸进去,却似乎毫无察觉,“你知道她被强迫制香时多大年纪了吗?六十五岁,足足六十五岁,若生在富贵人家,早该颐享天年,可是她却被赵沁茹的亲信,强行抓来赶制香篆……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大庆前一晚的那个夜里,她昏倒在制香房里,不慎碰落了烛台……”

柳拂衣闭了闭眼,感到一阵眩晕:“陶虞氏可是死于意外?”

怨灵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声:“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烧死了她,烧尽了陶虞氏辛辛苦苦攒下的基业……”

他的声音有些变调了,仿佛沾了湿漉漉的潮气:“第二日,我拉着哭哭啼啼的小六去兴善寺讨一副棺材,却发现那里热热闹闹办着大庆,侍卫将我们暴打一顿,扔进寺外,说没有赶出香篆,赵妃失了面子,没有追责已是幸运,还敢来讨要赏钱……”

柳拂衣双目澄明,定定地望着他:“所以,你花了多年假造身份,改头换面,想方设法混进宫里,让赵沁茹的女儿受烈火焚烧之痛,也想让她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妙妙醒来时,发觉自己被绑在高高的架子上。不远处即是熟悉的供桌和佛像,她现在不需抬头,就能跟佛祖面对面。

抬眼望去,头顶一朵巨大的十瓣莲花彩绘,花瓣赤红如血,层层叠叠铺开,背景幽蓝,深沉莫测。

下面堆满了一捆一捆的柴火,老头和一众其他的怨灵聚在一起商议些什么,发出切切察察的声音。

她现在就像是架子上的熟鸭子,看着厨师们扎堆讨论下一步该用木果烤还是碳火烧。

她挣扎了几下,双手被牢牢反绑着,腰上也缠了好几圈手腕粗的绳子,要多结实有多结实,根本不是闹着玩。

凌妙妙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来。

“陶荧师父还没来吗……”几个小鬼偷眼看她,见她醒过来了,惴惴不安,“师父不是说如果这个时辰还等不到他,就……”

另一个小鬼也忍不住了,回头悄悄地看着老头:“就先一步开始仪式。”

老头佝偻着背,摸了摸胡子,又踱了几个圈,拿不定主意,思来想去,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手一挥:“仪式开始!”

那个被端阳帝姬描绘了无数次的神秘仪式,就在这样仓促的条件下,毫无征兆、毫无准备地再一次开始,在场所有怨灵纷纷跪伏下来。

“神女——”

“神女——”

一时间山呼海啸,嘈杂声淹没了整个大殿。

“喔——”几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鬼争先恐后地跑出来,“神女!神女!”有一个还激动地绊了一跤,手上的打火石摔出三米远。

凌妙妙:“……”

怎么着,一说要点火,你们还挺兴奋。

“噼啪——”打火石碰撞了一下,一星红点落在了木柴上,随即烈火“轰”地一下瞬间向上涌来,一股热浪如同暴风直扑妙妙的脸。

她死死闭住眼睛,咬紧牙关。

火舌向上舔舐她鞋底的瞬间,她身上忽然闪烁出一星蓝光,一道蓝色烈焰在火焰吞没她的瞬间“倏”地包裹了她全身,下一秒,本来烧得很旺的火焰如同瞬间被冰冻三尺,猛地熄灭了。

正在欢呼的小鬼:“……”

妙妙乐了:“不好意思啊,本宫今天像跟湿掉的柴火棍,点不着。要不咱歇歇,明天再试?”

她敢来以身犯险,就是仗着这神奇的护体蓝焰,伤她性命之物,片刻便死,这火刑自然也奈何不了她。

老头和几个小鬼对视一眼,商量了半天,回身朝她一福,笑出了一口豁了的牙:“神女,既然如此,咱们暂且跳过这火刑,先举行第二项。”

等会……第二项?书里怎么没写?

凌妙妙有些懵了。

随后,老头拍了拍掌,几个小鬼抬了一个一人高的黑色大盒子来,“咣当”地墩在了地上。

妙妙定睛一瞧,这盒子……好像是……是个棺材。

老头带着小鬼们合力将棺材掀开,从里面抬出个人来,放到了地上。随即,几个小鬼爬上了高高的架子,七手八脚地解开了她身上的绳索。

四肢都被小鬼架着,飞速地下了地。

底下的老头指着棺材里抬出的那个“人”,笑眯眯地说:“第二项,请神女与圣童同修共好。”

第51章 魂魄与檀香(十五)

九玄收妖塔感知到陶荧的气息,更加兴奋,金光四射,照得整个大殿灿然生辉。

陶荧在这样的照射中,身上黑气飞速消散瓦解着,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柳拂衣,不知在想些什么。

收妖塔的威力,道上的妖魔鬼怪心知肚明,一旦柳拂衣放纵这只塔吞噬邪灵,不论是妖是鬼,都在劫难逃。他再负隅顽抗,被消灭也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岂料柳拂衣伸手一指,收妖塔有些不情愿地后退一步,收敛了光芒。他神情严肃:“我让你把话说完。”

陶荧的怨灵一顿,笑得簌簌抖动:“柳方士不必假意为我主持公道——”

“光明正大的捉妖世家家主慕怀江,竟然以镇鬼封印帮助皇家掩盖丑事,现在慕瑶又主动插手阴司之事,想要再次*灭我们这些冤魂,你们捉妖人,不都是这种贪慕虚荣、恃强凌弱之辈吗?”

柳拂衣向前一步:“当年之事我不了解,只是慕瑶此次前来,是受赵太妃玉牌所托,别无选择。”他看着眼前残缺不全的怨灵,“陶荧,你要为陶虞氏报仇,照理说我不该干涉,可你不该蛊惑这么多教众自焚,又意图谋害端阳帝姬,他们都是无辜之人。你既然选择这么做,我与瑶儿必定要出手对付你。”

他伸出手,九玄收妖塔飘到了二人头顶,下一秒就要迸发出强烈的金光,他的手因焦急而有些发抖:“你的仇怨,自有阴司决断,我现在要你告诉我,瑶儿在哪里?”

陶荧诡秘地望他许久,低低一笑:“我不告诉你。柳拂衣,痛失所爱的滋味,如何?”

话音未落,那个残缺不全的黑影瞬间化为一团黑气,向上一窜,直奔塔身而去。

柳拂衣脸色煞白,翻手收塔,可塔身光芒万丈,已然将自投罗网的怨灵吞吃干净。

柳拂衣收回九玄收妖塔,慌乱地将变回小木塔的神器抖了半晌,也只是徒劳。

他有些心神不稳地四处张望。

陶荧竟然宁死也不愿意说出慕瑶的下落。

“哥哥……”

佛殿内轻轻一声响,柳拂衣回过头,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披散着一头黑发,拽着他的衣角,正仰头看着他。

女孩没有脚,是个年纪极小的小鬼。

她拽了拽他的袖子,怯怯道:“我知道那个姐姐在哪里,你随我来。”

小小的怨灵身着一身崭新的绫罗绸缎,手腕上带着层层叠叠的金饰,个头只到柳拂衣腰际。

柳拂衣跟着她往殿外走:“你也是教众吗?”

小鬼回过头来,脸颊上一双乌黑的眼睛,“阿娘说,我和帝姬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是天大的福气,因为我有福气,赵妃娘娘才选中了我,让我代帝姬做神女。”

柳拂衣心里一梗。

端阳是无辜,可眼前这个代她受了火刑而死的民间女孩,又犯了什么错?

他柔和地牵住了她小小的手:“痛吗?”

小鬼瑟缩了一下,似乎有些怕,低下头去想了半晌,只是有些畏惧地接道:“哥哥,我为你带路,是有条件的。”

柳拂衣一怔,随即问道:“你想要什么?”

小鬼说:“你可以出寺去,告诉我阿娘一声吗?她丢的那枚绣花针是我藏起来的,藏在褥子底下了,她总是半夜点着灯刺绣,阿爹说多少次她都不听。我走的那天,她还在找。”

柳拂衣没料到是这样的回答,良久才点头:“……好,我帮你告诉你阿娘。你还有什么话,我一并带给她。”

小鬼又想了想,冲他笑道:“告诉我阿娘,我做了神女啦,在天上住最好的房子,睡最软的床,还有小丫头给我扫院子。”

柳拂衣怔了许久,点了点头。

当年那出偷天换日,赵太妃必然斩草除根。十年已过,物是人非,不知沧海变桑田。

女孩停下来,指了指远处。

眼前是一处极高的架子,上面绑着一个身着抹胸、刺绣短裙、手腕和脚腕套着层层金饰的少女,她着装暴露,白皙的手臂和大腿露着,长发披散,骤然望去,几乎像是那妖冶的欢喜佛成了真。

慕瑶如此骄傲的人,被人打扮成这般模样,悬起展示,不知道受了多大的委屈。

柳拂衣回头望着小鬼:“我不收你,你自行阴司备案,知道吗?”

小女孩歪头看了柳拂衣,有些好奇地敲了敲他手中的木塔:“陶荧师父在里面吗?”

柳拂衣急忙将塔收回袖中:“他的冤屈,自有专人处置,但他有罪过,就要付出代价。我的收妖塔,只收罪有应得之人。”

他在似懂非懂的小女孩背后贴了一纸引路符,望着她被符纸操纵而去,叹息一声,飞身上了架子。

慕瑶人事不省,嘴角还有未*血迹。

他将绳索解下来,将她拦腰抱着,落在地上,心急如焚:“瑶儿,瑶儿?”

慕瑶隐约睁开眼睛,瞧见他的脸,还未言语,眸中率先闪过一丝哀意。

柳拂衣捧着她的脸,说话很轻,唯恐吓着了她:“我来晚了,瑶儿,我来晚了,对不起。”

慕瑶喉头一哽,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柳拂衣将她抱在自己怀里,在她背上拍了拍:“别哭,现在没事了。”

慕瑶想到自己身上的衣物不妥,偏偏这样的狼狈和屈辱,都被他看了个全,一时间委屈、羞恼、痛苦全部交杂在一起,挣扎起来,柳拂衣却将她抱得更紧。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非常平静地说,“你这个样子很美。”

二人狼狈地坐在地上,全无神雕侠侣从前那么多年的光鲜和潇洒,可他们从未感到任何一个时刻,比此刻离得更近。

他放开她,望定她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才开了口:“瑶儿,你悉知我的心意,我此生都不会再离开你。”

慕瑶怔住了,眼泪流过她苍白的面颊,她看着柳拂衣对着手心里的小木塔道:“我柳拂衣对九玄收妖塔起誓,再也不会让慕瑶受这种委屈。”

她看着他宛如盛着惊涛骇浪的眼睛,心内如同被重重击打了一下,一股强烈的暖意席卷而来。

她彻底放下了心,依在他温暖的怀里。

如果她是一只漂流的船,那她现在才真正拥有了港湾。

慕声几乎是与柳拂衣同时出发,选择了同样距离的近路,可是他这一路上却格外坎坷。

至阴体质,专门吸引妖魔鬼怪,再加上此前两次放血反写符,对邪物来说,简直就像是飘香万里的火锅,每走几步就有怨灵拦路,就连树林子里的黑蝙蝠都冲着他猛拍翅膀。

三日之内,他已经用过一次反写符,如果不加节制,极易走火入魔。因此,他只能一路走一路老老实实地斩*邪灵,几乎用完了身上所有的符纸,硬生生靠着两只捉妖柄和炸火花开辟出了一条路。

待他精疲力竭闯入兴善寺,寺中只剩一片狼藉,没有活人的影子。

横梁断裂,斜在地上,瓦片坠落四周,供桌上的两根红烛燃到了尽头,沿着桌子流下几道血红色的烛泪。

昏黄摇曳的烛光照着满地泥泞,所有的怨灵已要么神形俱灭,要么四散逃窜,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四周安静极了。慕声向前走了几步,环视四周:来迟了吗?

远远地有个长发的小鬼飞快地掠过了他,脸上写着惊惶,让他伸手一拉,这才停了下来。

“好险好险,太快了。”那女孩拿袖子擦擦额头,满脸虚惊。

他的目光落在她绫罗衣服上的一抹黄——她背后贴了一纸引路符,所以不受控制地往符纸指向的地方去,但这符的威力,对她这种小鬼太大了些,这才跑得飞快,难以驾驭。

慕声神情复杂地望着符纸上那熟悉的笔法,一时间不知该恨还是该庆幸:柳拂衣醒了,还来过了?

“哥哥……”小女孩仰着头,乌黑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看,“你也是来救那个姐姐的?”

慕声看她一眼,骤然转身,头也不回地离了寺,袍角掀起一阵冷风。

眼前漆黑的一个人影越来越近,她几乎已经能嗅到他身上一股火烧的焦臭味,浓郁地扑面而来。

凌妙妙确定这是个人,一个几乎被烧成碳的死人。

“等等,等等,放开我——”凌妙妙的四肢被小鬼抓着,拼命挣扎起来,“圣童又是什么,你们不给本宫解释解释吗?”

老头做了个手势,小鬼们将她扶了起来,坐在了一旁。

“神女有所不知,这圣童跟您一样,也是天定之人。天地初分,阴阳调和,有阴就有阳……”

凌妙妙忍无可忍:“说简单点!”

老头愣了一下,开始摸着胡子笑眯眯:“意思就是,神女与圣童,缺一不可,阴阳调和,这才能贯通天地之气,神女圣童双双归位,永登极乐……”

狗屁不通,胡说八道!

凌妙妙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悲愤,这“圣童”也不知道是哪个可怜的过路人,被生生烧成这样,连尸首也不得入土为安。

陶荧当真是与皇家有血海深仇,想出这么多花样来折腾端阳,就算不死,也要狠狠凌辱她一把,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她看这老头的脸,尴尬地着指了指那具新鲜的焦尸:“那个……你们看,这个‘圣童'已经先行……先行涅槃了对吧,本宫这个神女还没受火刑,现在就同他……同他圆房,本宫真是有些自卑。”

几个小鬼围坐在她身旁,闻言面面相觑,纷纷点头,不知咕咕唧唧在说些什么。

那个老头面上一怔,眼珠转了转,笑眯眯道:“神女天赋特殊命格,与圣童天造地设,无需自卑。”他招呼了一下,几个小鬼再次紧紧拉住了她的手臂,几乎将她架了起来,就要往那尸首上按,“良时有限,神女抓紧时间呐!”

凌妙妙简直快哭了:“等……等一下!”

第52章 魂魄与檀香(十六)

慕瑶被安顿在青桐树下,身上盖着柳拂衣的衣服,双眸紧闭。

一旁重新燃起的火光照应着柳拂衣温柔的脸,他的手在她身上轻轻拍了几着,看她睡得熟了,这才满脸忧虑地抬起头来。

树干上的镇鬼符纸,连带着端阳帝姬都消失了,还有一个凌妙妙不知所踪。

这几日,他们只靠一点随身的干粮和幻境中的溪水度日,这种时候,与队友失散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如果不及时找到她们,后果不堪设想。

他站起身来,在可以看得到慕瑶的范围内四处寻觅,在一丛高高的蓬草下面,发现了抱着膝盖睡着的端阳帝姬。

“殿下……”他轻轻碰了端阳的肩头,她宛如惊弓之鸟,几乎立刻蹦了起来,待看清了他的脸,这才疲软下来,带着满腹的委屈和惊恐,一头扎进了他怀里,放声大哭:“柳大哥,你总算回来了……”

慕声一路行色匆匆地向回赶,临近青桐树,他放慢脚步,先一步走进了密林。

永远的黑夜令人烦躁,那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宛如纸片剪出来的,冷冷清清,没有一点生气。

溪水泠泠作响,叮叮咚咚,如同少女的歌唱,落叶在他脚下咯吱咯吱地破碎,他越走越快,没有刻意地隐藏脚步声。

枝头上的鸟雀受了惊,扑棱棱飞离枝头,溪边空空荡荡,只有倒映着粼粼月光的溪水,冲刷着长满青苔的大石。

不是让她在这里等吗?

他低头,地上小小一摊凝固的血,已经变成黑色,藏在斑驳的枯叶之间。

他死死盯住那摊血迹,僵硬站了片刻,转身飞快折返。

他刚一来,就看见一对男女搂抱在一起,远远的树下,脸色苍白的慕瑶一个人躺着。

“阿姐?”

慕瑶躺在火堆旁边,睫毛上凝结了一层霜,呼吸平稳。他蹲着俯视一眼她的睡颜,如同谁伸出冰凉的手给他顺了顺气,心中安定了一些。

也只是一瞬间,又很快烦乱起来。

视线环绕了一圈,没见着熟悉的人影。

这种烦乱几乎是立刻变成难以控制的戾气,几步跨过去一把将柳拂衣拉开,看他一眼,又转向了正哭得梨花带雨的端阳帝姬,语气冷淡:“柳公子,现在不是抱美人的时候吧。”

柳拂衣皱了眉:“阿声,你误会了,我……”

他的话顿止,因为他发现慕声向上睨着他,那是个格外古怪的眼神,充满敌意而饱含戾气:“你为什么伤凌妙妙?”

“妙妙?你见过她了?”柳拂衣愣住了,许久才捋顺了这话中的意思,满脸震惊,“你说我……”

慕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眼神充满了压迫感,嘴唇轻启:“那把匕首不是你的吗?”

柳拂衣看着他想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匕首”指的是哪一个,再向前回忆,他似乎在救人时那匕首交给了端阳帝姬,此后一直没有收回来。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端阳,恰看到她慌乱的一张脸。

“……”慕声顺着柳拂衣的目光,转头望着她,那神色让端阳打了个寒颤,不禁向后退了几步。

慕声的眸子沉成了危险的黑。天家公主,骄横跋扈惯了,想要什么都是直接拿来,偏偏凌妙妙与她喜欢同一个人,又不如慕瑶有术法傍身,自然是想怎么欺凌,便怎么欺凌……

“是你捅的?”

“我……我不是故意……”她慌乱之下,语无伦次。

柳拂衣看着他们二人一个眼见刀光,另一个吓得脸色惨白,一时有些急了,“到底怎么回事?妙妙怎么了?”

端阳战战兢兢,两腿发软,不敢直视慕声乌黑的眼睛,只得看着柳拂衣,语气中充满懊悔:“我……我与她闹着玩的,我也没想伤她,只是想吓唬她一下,谁知道她自己撞上来,就……”

柳拂衣感到一阵微风刮过脸颊,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慕声横出一只手,径自掐向了端阳的脖子,几乎是扼住她瞬间移动了数步,狠狠将她撞在了树上,那双水润润的眸子,毫无波动地凝视着她:“人呢?”

端阳的眼睛瞪得极大,她的脸立即因充血而涨红,她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柳拂衣这才意识到,眼前的慕声竟然是真心实意动了手,如果他再不出手,下一秒,这少年就真的要把端阳帝姬给弄死了。

“阿声!”他几乎是立刻冲过去将他拉开,有些失态地冲他大吼:“你疯了吗?”

他惊出一身冷汗。

慕瑶这个弟弟一向只在姐姐面前乖巧,待旁人稍显生疏,他是知道的,他还知道他颇有些脾气,不能被人惹急了。可是他万万想不到他突然会做出这种出格的事,事情发生的太急太快,直到此刻,他还是觉得有些不真实,简直像做梦一样。

端阳瘫坐在了地上,抖成了一团,惊魂未定地捂着脖子,目光呆滞地咳了起来。

从小到大,养尊处优,别说被掐着脖子,就是谁敢大声对她说一句话,都会被拖下去杖毙。就算是那些恐怖的噩梦,也没有像刚才那样,让她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死亡的气息。

慕声将柳拂衣的手拂下来,似乎是勉力控制住了自己,冰凉地看他一眼:“拦我做什么,我在问话。”

柳拂衣终于觉得他有必要替慕瑶管教一下弟弟了,他几乎是瞪着他低斥出声:“有你这么问话的吗!”

“柳公子——”慕声看着他,嘴角上勾,满是讥诮,眼里没有一丝反省的意思,反过来兴师问罪,“你先前与凌妙妙形影不离,现在连她人也看不住,还来管我如何问话?”

“你……”

慕声已经转过身去,俯下身来,冷淡地看着发抖的端阳帝姬,嘴角的笑收了起来:“凌妙妙人呢?”

端阳的泪珠啪啪地直往下坠,睫毛拼命抖着,使劲遏制着自己的抽泣:“在……在那丛蓬草旁边,遇见……见一只鬼,本来叫的、的是我,没想到她、她替我、替我去了,坐了一顶红色的轿子,往、往那边去了。”

又是轿子!柳拂衣猛地一愣,无限担忧涌上心头。

慕声听着,乌黑的眼珠微微一转,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少女苍白的脸,一瘸一拐的身影,满额头的汗水打湿了眉毛。

……自作聪明。

流了那样多的血,想必扎得够深,走也走不了,更何况是从陶荧那里跑出来。就这样,还敢不自量力,替别人出头?

知道她性命无虞,但性命之外的事呢?

眉头轻轻一压,身形一闪已经向外飞掠而去,黑色的衣角如过境的台风。

忽然觉察到柳拂衣跟了上来,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戾气,一个火花炸毫不留情直炸身后,喝道:“给我回去看着阿姐,她若出事,我唯你是问!”

那火花差点炸在柳拂衣脸上,他猝不及防,不得不后退几步躲避开来,等云消雾散,慕声早已经消失了。

他十分惊愕地站在原地,心想,今晚的阿声简直疯了。

“等一下!等一下啊!”凌妙妙使劲挣扎,努力不挨到那焦黑的身体,背上出了一层汗,“本宫……本宫才见到这个,这个圣童,你们能不能先让我跟他熟悉熟悉——”

她甚至怀疑,可怜的圣童能不能承受她的重量,会不会一碰到焦炭,就直接碎成渣了?

可那毕竟是人肉组织纤维,不是碳啊……她这样一想,鼻端焦臭的味道更加明显,胃里即刻翻腾起来,头晕目眩,强忍着没有吐在尸体身上。

“陶荧师父那边没有消息了,会不会是出事了?”一个小鬼怯怯地问,“他说了,会过来看仪式的。”

老头的脸色猛地阴沉下来,转过身死死瞪着自拼命挣扎的凌妙妙,语气也阴恻恻的:“还不快一些?”

“神女,得罪了。”小鬼在她耳边轻轻一笑,抓住她大腿上突出的匕首刀柄,猛地向下摁了一下。

“哇——”一阵猛烈增加的痛楚令她双膝一软,直接跨坐在了焦炭两边,痛得弓起了脊背。

这痛苦减轻模式真不是闹着玩的吗?为什么还是这么痛……又或者说,如果不开启这个减轻模式,她早就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昏过去了?

眼冒金星中,有人摁着她的脑袋,眼前一张焦黑的脸越靠越近,冷冷瞪着她,于焦臭外,还浮现出一股百转千回的腐臭味——

“不要吧……”妙妙咬牙昂着脑袋,心中咆哮道:系统,系统,护体蓝焰快给我打开啊!

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已经感受到汗水顺着耳廓滴下去那冰凉的触感,耳侧全是小鬼们的热情高涨的助威的呐喊,乱七八糟响成一片,仿佛此刻不是在圆房,而是在举行运动会。

……熊孩子,不学好……

“撕拉——”忽然背上一凉,她身上的衣服被撕了个大口子,露出短短亵衣下没遮住的光洁后背,欢呼声猛地高了一浪。

“撕拉——”又是一块……

凌妙妙目瞪口呆,这个撕衣服的剧情,她怎么记得是发生在慕瑶身上的……

凭什么她也要经历这样的剧情啊?!

耳畔猛然一阵尖啸。

北方的冬天寒吹过铝合金窗,像刀子一样从缝隙中挤出来时,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凌妙妙让这声音刺得一阵耳鸣,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热闹的欢呼猛然高了几个八度,似乎突然变成了尖叫,尖叫划过她耳畔,直刺她耳膜,又是一阵耳鸣……她感到紧紧拉着她手臂的桎梏一松,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滚,急忙远离了“圣童”的身体,慌乱中还蹬了他几脚。

“圣童”原比想象中结实,竟然没有碎成渣,只是被她蹬得扭曲了一下,又弹了回来,冷冷地看着她。

妈呀,真可怕……她闭着眼睛,又向旁边一滚,这次压到了什么温热的东西。那东西向上一捞,将她整个抱了起来。

似乎是谁的手,无意间贴住了她撕裂的衣服下光洁的肚皮,引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开始尖叫着蹬腿:“放放放开!”

那人被她搞得左摇右摆,只好蹲下身躯,又将她扔回了地上:“别喊了,闭嘴!”

这声音格外清晰,回荡在大殿里。

她这才意识到,耳边一片安静,仿佛之前小鬼们嘈嘈杂杂的呐喊,都是一场噩梦,而此刻正是噩梦清醒时的寂静时分。

她抬起头来一看,看到了一双熟悉的黑眸。

第53章 魂魄与檀香(十七)

慕声眉梢眼角带着诡异的艳色,他眼角通红,红得几乎像是画了个浅浅的桃花妆,那双秋水般的眼睛纯粹得宛如两丸黑水银。

照理说,三日内他不能再碰邪门歪道。可是甫一进来,就看到她衣服撕裂的瞬间,暴露出来的一抹雪白的脊背,刹那间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心里冷静地浮现出一个念头,必须立刻,马上要它们消失,用收妖柄一个一个打,太循序渐进,他等不了。

他下意识摸向袖口,袖中竟然没有剩下攻击类符纸,这就如同*戮正酣的将军找不到趁手的兵器,他在几乎镇静的盛怒中,胡乱将手伸到背后,将发带狠狠一松。

几乎是立刻,他便后悔了,可是他既已出手,就没有回头的余地。

这些怨灵本就是鬼,经了这一遭,现在估计已经神形俱灭。

三日之期不可违,他偏偏违了最严重的一条。方才他越*越兴奋,几乎在冲天的戾气中失控,起了吞食天地的欲念,直到一声惨烈的尖叫将他骤然惊醒。

凌妙妙躺在地上,边叫边死命踹着一具焦尸,这声音将他一点点诱过去,待他勉力克制自己的神智,将她抱起来,她又扑腾起来,对着他的耳朵尖叫了好一阵。

叫得他满身黑云退散,戾气顿消,脚下踩上了实地,彻底回了人间。

凌妙妙呆呆望着他,没有想到,有一天她还能有让黑莲花亲自来救的时候,这简直是……

她磕磕绊绊地吐出几个字:“子……子期……”

不过,她怎么觉得,才一会儿不见,他长得跟原来不太一样了呢?

慕声也望着她的脸。

现在镇定下来了,杏子眼里倒映着水色,意外里带着几分委屈,一眨不眨地瞪着他,满脸不敢置信地叫他的名字。

她委屈什么?是因为来的人不是柳拂衣?

他垂下眼帘,谅她刚刚受了惊,才刻意收敛语气中的寒气:“是我。走吧。”

没想到下一秒,就被人结结实实抱了个满怀,少女的手臂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似乎将所有重量全部交给了他,这才放纵了情绪:“我、我一直等你……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他感觉到脖颈上一阵热乎乎,随即变成湿漉漉,凌妙妙哭得好伤心。

嗯,刚才差点就和尸体抱在了一处,吓成那样也没有哭,想必眼泪全憋到现在。

妙妙像个羽绒被子,裹紧了他,又热又轻柔,调动了他所有渴望疯狂的邪性。他伸出手,想将拎着她的衣服将她揪开,触到她光滑的肌肤,才想起她的衣服已经被撕破了,他这个动作好像不怀好意,只好硬生生改成了轻轻一拍。

感觉到黑莲花一反常态的乖巧,任她抱着,还好心地一拍一拍,凌妙妙在无限感慨中放纵自己哭了个爽。

啊,太爽了,这么多天的压力,好像都在这几分钟宣泄一空,心情大好。

慕声突然感觉怀里一轻,随即是一阵空虚的冷,她已经擦干眼泪,自己挣扎着爬了起来,非常自觉地躲到了一边,带着浓重的鼻音道:“对不起。”

他也跟着站了起来,大殿里昏昏暗暗,刚要开口,地面一阵轻轻的摇动,如同小规模的地震。

凌妙妙震惊地望着地面,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身边,表情相当不安。

“陶荧死了,幻境也即将崩塌了,准备出去吧。”他望着她破破烂烂的裙子上干涸的血迹和那一把匕首,犹豫了一下,弯下腰,撑住了膝盖,飞速道,“得快走,你上来。”

凌妙妙瞪着通红的眼,茫然地望着慕声。

“你那样走,我还得等你。”他似乎有些恼了,“又不是第一次了,快点。”

凌妙妙怀着奇妙的心情趴了上去,连腿疼都有些忘记了,在他耳边问道:“哎,你吃饭了么?”

“……”

老毛病又犯了,絮絮叨叨,废话恁多,哪壶不开提哪壶。

妙妙对他的沉默不以为意,另起了话头:“慕姐姐救回来了?”

“嗯。”

“她没事吧?”

“……嗯。”

慕声顿了顿,睫羽轻颤,突然问:“阿姐真是让那黑影掳走的?”

妙妙一时语塞:“也……也差不多。”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

“就是……”她声音小小的,还有点不服气,“就是追着黑影跑的。”

“……那你跟我胡说什么?”

他扭头看她,想在这张没心没肺的脸蛋上面找出点靠谱的畏惧,却只看见她眨巴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无辜地将他瞅着,“我就是想让你快点去呗,别磨磨唧唧的。”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联想到端阳帝姬的脸,眉间闪过一丝戾气,冷淡地补了一句,“以后若不想早死,少管别人的闲事。”

“……这怎么能叫闲事呢?”妙妙笑嘻嘻地戳戳他的肩膀,戳得他直皱眉头,“我素来胆大,也没有怎么样嘛。现在不是正好,皆大欢喜。”

胆大……他心内冷笑一声,刚才不知道是谁叫得房顶都要掀开。

地面上一阵一阵的震颤,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震颤的幅度越来越大。

慕声忽然停了下来,将她放在了地上,又撩摆蹲下身子,将她受伤得腿捞起来放在自己膝上,开始盯着刀鞘上的宝石看。

“你干嘛?”凌妙妙汗毛倒竖,警惕地护住匕首,“这可不能乱拔啊慕子期,会出人命的……”

他轻飘飘答道:“这刀柄总是碰到我,硌得我腿疼。”

“……”妙妙脸色苍白,“你能不能将就忍一下,不能因为你不舒服,就……就要我的命吧……”

话音未落,慕声一指头伸进了她嘴里,带着指尖上甜腻腻的血,下一秒,她的双手手腕被他一手紧紧攥住,他另一只手毫不拖泥带水,“嚓”地拔出了腿上的匕首。

卧槽……

凌妙妙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冲了出来,竟然奇迹般地没感觉到一丝疼——

慕声的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一纸止血符“啪”地贴在她伤口上,她这才感觉到一阵若有似无的痒。

止血符贴得快准狠,血没有成喷泉,一切便风停浪止。

她脑子想的却是,捉妖人这不是有这样好用的止血符嘛!宛江船上那一次,他居然放任自己流血不加处理,这个自虐狂……

慕声抬眼望着她:“疼吗?”

妙妙嘴里还留着一抹未散的甜,下意识答道:“不……”

慕声忽然笑了,漆黑的眼眸中闪烁着恶劣的笑意:“早知道该让你疼一下。”

他不再言语,拉住她的手臂,将傻透了的凌妙妙一甩,背在了背上,手腕一用力,那拔下来的沾着血的匕首断成两截,刀刃落在腐烂的枯叶中,闪烁着寒光。

刀柄还被他握在手里,凌妙妙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原来是他手上用力,刀鞘上镶嵌的宝石纷纷掉落,噼里啪啦地一路落在了草丛中,最后他手一松,将千疮百孔的刀鞘也丢掉了,两只手堪称优雅地拍了拍,似乎想要嫌恶地拍掉手上的肮脏的灰尘。

“……”她望着落叶中那些闪烁的光点渐渐远去,安静了好一阵,听着树梢上传来偶然的鸟鸣,轻轻开口:“子期呀,我们算不算朋友?”

慕声嘴角一抹讥诮:“我从来没有朋友……”

背上的少女猛地笑了,一股热风吹过他的耳朵,她狡黠地闭上眼睛:“嗯,我知道,只有一个姐姐。”

慕声听着她的言语,一时间微微失神。人生在世,他什么都不曾剩下,就只有、只有一个姐姐吗……

“那就是不算朋友咯……”她接着道,笑着搂紧了他的脖颈,几乎让他错觉那是一个十分亲昵的撒娇的姿态。

她声音很甜,带着十足真诚的夸赞:“其实你真的很好,不需要朋友也很好。”

“……”

她说完了,浑不在意,甚至趴在他背上睡了一觉又醒来,一会儿玩他的头发,一会儿戳他的领子,弄得他屡屡分神,不胜烦扰。

“太无聊了,我给你唱个小曲儿好不好?咳,咳,‘沂蒙山的妹子呦……'”

地板一个猛晃,高亢的嗓音骤然截断,“哎呀,怎么又地震了?”

月光很亮,如遍地银纱。

他在这世上游离于温情之外,几乎独存于世。可是现在的确有一个人,除了慕瑶之外,比旁人都离他更进一步。

先前他是激烈反抗,恨不得*之后快,现在,似乎变成坦然接受。

他隐约感到,这段路是他愿意放慢脚步走的,没有姐姐和柳拂衣,没有慕家,没有赵太妃和玉牌,他即使负重,竟然也可以这样轻松。

这样的暖,贴得这样紧……不想放开。

第54章 魂魄与檀香(十八)

端阳帝姬从幻境出来,一回宫便大病一场,不知是因为精疲力竭,还是受惊过度的后遗症。

她高热不愈的这几天里,佩云寸步不离地守着,每隔一个时辰,便用冷水给帝姬擦身降温。

凤阳宫帘栊微动,一个玄色衣袍的身影默默走了进来,屏退了宫侍奉的宫女,站在端阳的床边。

佩云看到了他的影子,手上的动作不禁一顿。

“她好些了吗?”

佩云低眉:“回陛下,帝姬的烧已经退了。”

“那便好。”天子望着她纤瘦的侧脸,本该纤纤的十指上,因为受刑留下了数道狰狞的疤痕,他顿了顿,开口:“佩云,是朕不好,委屈了你。”

佩云低着脸,飞快地摇摇头,一点点露珠似的泪水也跟着被甩掉了:“奴婢没事,不怪陛下。”

谁让她所爱之人,偏是九五之尊,纵然守在御前,也是云泥之别。她除了低进尘埃,受他所托,照顾好他的亲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天子的手覆了上来,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带着无限怜惜:“佩云。”

她猛地一战,他的手已经松开,那尊贵挺拔的身影转身离了凤阳宫:“敏敏娇纵了些,但是个好姑娘,看顾好她。”

伤筋动骨一百天。

虽然系统不可能让她真的伤筋动骨,凌妙妙还是在主角团的要求下在皇宫里休养了三个月,遛鸟喝茶看戏,过得相当惬意。

这三个月里,长安城、兴善寺、陶荧和檀香的所有前尘往事全部尘埃落定,凌妙妙倚在床上,兴致勃勃地听慕瑶和柳拂衣对话。

“当年陶虞氏守寡之后,就成了陶家的主母,她自小有着超群的嗅觉,将娘家的制香本领带到陶家之后,发扬光大,开了一家香料铺子,兼制香篆,在本地小有名气。”

慕瑶坐在凌妙妙床畔,低眉拿把匕首削苹果,削着削着将苹果镂雕成了只小兔子,递给了凌妙妙。

妙妙眼睛瞪得铜铃般大,满心欢喜地接过来,左看右看,几乎舍不得吃:“哇,谢谢慕姐姐!”

慕瑶微笑颔首,与搬了凳子坐在一旁的柳拂衣对视一眼,神情无限恬然。

每一次生离死别之后的平静日子,都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甜蜜。

“陶虞氏生了两子一女,身体不好,都没活过二十岁,留下零零星星几个孩子,她年近半百,还在忙着拉扯孙子。”

“陶荧是陶虞氏长孙,从小给她打下手,帮她料理香料铺子,陶荧之下还有几个弟弟,其中有一个孩子继承了奶奶灵敏的嗅觉,最得陶虞氏喜欢。这个男孩排行第六,出事时刚十二岁,还没有大名,家里人都管他叫‘小六’。”

妙妙捧着苹果,静静地问:“‘小六’就是陆先生吗?”

慕瑶点点头,无声地叹息:“陶荧痛失至亲,又遭侮辱,立誓要报复赵太妃,报复皇家,可是最终也没能伤害端阳,反倒将自己的性命搭了进去,心有不甘,才化成了怨灵,他托梦给时年已长大成人的弟弟,两人时隔多年,装神弄鬼,再次联手完成了一次复仇。”

“‘陆’即是‘六’,他即使隐姓埋名,也没有忘记自己是陶家后代。”

“那佩雨……”

“佩雨在进地牢第二日就自尽了,陆九知道此事,万念俱灰。”慕瑶幽幽道,“这件事情里,最无辜的当属佩雨。”

“陶虞氏意外身亡,大火烧掉了陶家的香料铺子,陶家便散了。陶氏几个年少的孙辈流离四方,陶荧独自北上,其余男孩投奔了亲戚乡邻,剩下一个还没长牙的女孩没人要,让小六抱着去了江南。”

“他在南方经历了非常艰难的一段日子,从香料铺子的跑腿伙计做起,花了很长时间,开了自己的香料铺,这期间,他一个人养大了妹妹,把她养成了一枚复仇的棋子。”

柳拂衣叹息一声:“随后小六带着攒下的积蓄和妹妹一起来到长安,两人分头行动,他开了一家知香居,妹妹进了宫,想尽办法做了凤阳宫的侍女……”

“这个女孩,入宫前也没有名字,因排行第九,贱命九丫头。”

陆九陆九,九丫头的那一份,小六代你一起活。

妙妙靠在床头,有些心情复杂地看着地板:“虽然我们是赵太妃请来的,但我总是觉得,陶家走到今天这一步,脱不开皇家的关系……”

柳拂衣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安抚:“冤冤相报何时了?好在郭修还算有点用,为陆九求了个无罪释放——捉妖人行走四方,见多了这世间的不平事,只能尽我们所能,求个问心无愧。”

慕瑶接道:“等我收回玉牌,我们就与赵太妃再无关系。拂衣去送陆九回江南,会仔细劝他,让他过好后半生。”

二人默契地站起,将要离开,柳拂衣替她掖了掖被角:“好好修养。”

凌妙妙笑得乖巧:“知道了。”

待门一关,她立刻像个弹簧一样从床上跳起来,活动筋骨做啦啦操,舒展被勒令躺在床上憋坏了的身体。

慕声推门进来时,就看到少女穿着中衣,长发披散,在屋里又蹦又跳,腿脚麻利,精神饱满,一点伤员的样子也没有,反手将门重重一关:“你干什么?”

凌妙妙正跑得脸上发红,被他看了个正着,一时间张口结舌:“我——”

慕声勾唇,满眼都是讥诮:“我知道,凌小姐这几日不能晨跑,憋得走火入魔了。”

妙妙讪讪退了两步躺回床上,拉开被子把腿一盖,脸上露出了愁苦的神色:“嗳呦,刚才没注意,腿好疼。”

慕声一步步走过来,衣服上带着回廊里新鲜的露水潮气,坐在了她床边。

他伸出手,猝不及防按住了大腿上,还用力摩挲了两下,妙妙一脸震惊地将他的手打开:“你这人,摸我大腿做什么……”眼眸呆滞了一瞬,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抱着腿嚎了起来,“痛啊,好痛……”

慕声冷眼看她,黑眸中盛满了讥诮的笑:“接着装啊。”

妙妙脸上依然红扑扑的,不知是活动的热气未消,还是谎言被拆穿了恼羞成怒,放下了腿瞪他:“你到底来干嘛?”

慕声不同她啰嗦,从衣服里掏出一只竹蜻蜓,伸手递给了她。

“这是什么?”凌妙妙愣了一下,睨着他的掌心竹蜻蜓还没刻完的翅膀,心里确认了是自己刻的那一只,这才假模假样地问,“……这不是我的东西吗,怎么在你这儿?”

说着便要去拿,慕声手掌一拢,让她拿了个空:“这上面写了我的名字。”

“写了你的名字就是你的吗?”凌妙妙哭笑不得,“行,你拿去便拿去,又还

给我做什么?”

慕声长长的睫羽垂着,似乎是很认真地望着竹蜻蜓,顿了顿,低声道:“你帮我刻完。”

“……”

一时间空气静默,明明即将入冬了,室内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干燥,竹蜻蜓在凌妙妙指尖转了几转,莫名地有些灼热。

她咳了一声,一拍大腿,豪爽地应了:“行啊,没问题,搁我这儿……”

“你现在就刻。”他忽然抬起眼来望着她,眸中一片黑润润的湖。

当着黑莲花的面做手工?

不行,夭寿……

四目相对,凌妙妙僵硬了片刻,立刻推拒:“我……我才被匕首扎了大腿,现在看到匕首就害怕……”

慕声的目光凉凉地掠过放在桌上的苹果兔子,和搁在兔子旁边的一柄锋利的匕首。

苹果被刀切过的部分由于放得太久,已经氧化变色了,看起来有些凄凉。

他冷笑道:“怕?阿姐拿匕首给你切苹果的时候,你欢喜得很吧。”

他说着,站起身来,一把拿起那个苹果,径自送到了嘴里,一口便咬掉了兔子头。

凌妙妙死死盯着黑莲花红润的唇,目瞪口呆,半晌,才发出一声哀鸣:“你——你还我兔子!”

凌妙妙快哭了,这么可爱的苹果,她放了一上午都没舍得吃,让他两口就给,就给……

黑莲花吃得两腮鼓起,径自挑衅地看着她的眼睛,带着恶劣的笑意。

凌妙妙将竹蜻蜓往床榻上一丢,气得心脏乱跳,直挺挺躺回了床上,抽出枕头遮住了自己的脸:“你太过分了,我不刻,我绝对不刻。”

慕声看着她剧烈起伏的胸脯,一言不发地捞起果篮里一个苹果,拿起桌上的匕首,“嚓嚓嚓”三下五除二,一只几乎一模一样的兔子便现了形,他左手捏着苹果,右手将匕首往桌上重重一拍:“给。”

凌妙妙在枕头下露出一双眼睛,生无可恋地一看,惊呆了:“你也会?”

慕声满脸轻蔑:“这本就是我拿来逗阿姐开心的雕虫小技,没想到阿姐却学来送你。”

凌妙妙将枕头一丢,看着他灵巧地避了过去,气不打一处来:“送我怎么了?我是病人呀!”

慕声捏着苹果勾唇一笑:“阿姐削的苹果只能我吃。”

靠,幼稚鬼,连个苹果也要拈酸吃醋。

凌妙妙刚满脸复杂地接过苹果,又听得他十分冷静地垂眸:“你往后只准吃我削的兔子。”

……神经病!

凌妙妙带着对黑莲花的无限怨愤,像对待阶级敌人一般无情地啃掉了他给的苹果,拿帕子擦干净手,捏起了那只竹蜻蜓。

想到自己在这上面刻了桃心又涂掉,还没来得及削掉那块就被黑莲花看了个全,她心里就一阵恼怒,就好像自己的心思全被人偷窥了似的。

她无声地叹口气,左手虎口顶着竹蜻蜓的杆儿,将翅膀顶到手心,右手拿起匕首,开始熟练地削刻起来,木屑下雨般剥落在地上。

作为作为曾经的航模社社长,做一个木头飞行器不在话下,只是感受到旁边有一双注视的眼睛,手心便出了薄薄一层汗,手法也不受控制地花哨起来,仿佛心里有一股兴奋又不安的力量,顶着她在刻意的卖弄。

慕声看着那一双白皙纤细的小手握着刀,令人眼花缭乱地削着木杆。少女的腮帮子鼓着气,一双杏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手心,连睫毛都未动一下。

……她好认真。

“哎,你看好。”她突然出声,他才发觉自己走了神,有些僵硬地将目光移回到她手上。

妙妙满手木屑,捏着竹蜻蜓现场教学:“翅膀不能做成平的,这里要扭一下……”她一刀下去,便显出一个坎儿,再稍加打磨,另一边的翅膀也现了雏形,“两边翅膀一高一低,才能借势而上。”她在端口处斜着削了几下,“翅膀一定要薄,像利刃一样,能将风劈开。”

她顺手将翅膀在慕声手臂上轻轻一划,飞快地划出一道红印子:“喏,要这么利才可以。”

慕声望着自己的手臂发呆。

这一下不轻不重,微微的疼,更多是痒,来得猝不及防,简直就像在心上挠了一下,就猝然停止。

停止之后,居然是漫无边际的失落。

第55章 魂魄与檀香(尾声)

纤细的手指捏着竹蜻蜓对着窗口,明亮的日光给纤巧的蜻蜓翅膀渡上了一层毛绒绒的亮边,凌妙妙左看右看,啧啧称赞道:“真漂亮。”

慕声伸手要接,她临时变了主意,抢着放在手掌里一搓,“咻”地放出去,兴高采烈:“先试试看!”

竹蜻蜓一下子飞得老高,啪地撞在了梁上,这才落回地面。

凌妙妙伸了个懒腰,放松地滑了下去,懒洋洋地躺在了床上,揉着酸痛的眼睛:“成功啦,去捡吧。”

慕声却没动,依然坐在她床边,似乎在踌躇什么。过了半晌,妙妙眼前伸过来个细细的小钢圈,是慕声天天套在手腕上的收妖柄。

妙妙一脸茫然地将他望着。

慕声不看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收妖柄:“这个给你。”

凌妙妙的内心轰隆一震,简直就像开香槟现场,塞子“噗”地一出,泡沫顿时喷射出好几米,还是打着旋的疯狂喷射。但她面上丝毫不漏,冷静得有点小心翼翼:“你……要把你的收妖柄送我?”

没记错的话,这一对收妖柄是慕瑶送的,意义重大,当时大船过宛江,黑莲花宁愿被捅,也不肯丢一只。

慕声抬头望着她,似对她这种反应十分不满,黑眸中写满了恼意:“给你就给你,废什么话。”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远处地板上的竹蜻蜓上,低声道,“算那个的回礼。”

下一秒,似乎又有些后悔,急躁起来:“不要就……”

话音未落,妙妙早一把捞过来套在手上,还甩了甩衣服,妥妥地藏在了袖子里,生怕他再后悔似的:“要啊,怎么不要,早知道是这个交换法,我给慕公子做十个八个竹蜻蜓!”

慕声瞪她:“你……”

“我知道!”妙妙瞬间收敛了猖狂的笑,抢先字正腔圆道,“你是怕我什么也不会,再拖大家后腿,大公无私匀我一点儿。”

她晃了晃手腕,一双杏子眼大而明媚,笑出声来:“谢谢啦。”

心里却是另一番想法,这收妖柄本来是一对的,现在他们两个各拿一只,多多少少有点情侣款的意思,这算不算是在成功的道路上前进一大步了?

“……我走了。”慕声俯身将地上的竹蜻蜓捡起来拿在手上,临出门时停了片刻,微微侧头,不知在等些什么。

凌妙妙混不在意地翻了个身,顶着午后暖洋洋的阳光,将脸舒舒服服地埋进松软的枕头,深深嗅了一口沁人的松香,顺口道:“慕公子,帮我带上门。”

啊,皇宫养老真幸福。

慕声不动声色,捏着竹蜻蜓的手垂在身侧,食指在竹蜻蜓的杆儿上摩挲,反复划过凹下的刻痕,从上至下,一笔一划,刻得顺顺溜溜,没有一点儿犹豫。

——子期。

这人只在背后悄悄叫,当面从来都是慕公子慕公子,为什么不叫子期?

他半回过头去,只见少女趴在床上,两只腿翘起来晃荡,轻薄的裤脚里若隐若现露出纤细的脚踝,正天真无邪地将小脸埋在枕头里蹭来蹭去,这个姿势,莫名重合了某个暖色调的梦境。

“砰。”

门霎时被人狠狠闭上,似乎想要用力截断什么。

端阳帝姬在这个深秋结束了漫长的风寒,在她病着的那些日子,天子每隔几天就要去凤阳宫坐坐,佩云温柔地侍奉在侧,三个人一派岁月静好。

凤阳宫外守着的小宫女,甚至时常非常惊悚地听见内殿传来兄妹俩的阵阵笑声。

曾经二人之间仿佛隔着山河大海,见面也只是生疏地行礼,经历了这件事,知晓了彼此的心意,居然可以相谈甚欢,找回了骨肉至亲的亲密,端阳这个华国最受宠帝姬的身份,终于坐了实。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除了赵太妃——事发到现在,她从未露过面,几乎处于一种沉寂的状态。

凌妙妙在花园里遛弯的时候,见到流月宫内络绎不绝地走出了一串长队,紫色官袍的内监们三三两两抬着贵重的茶桌、梨花木凳、四折屏风,小心翼翼地迈着碎步经过她身边。

“小心点儿,小心点儿——”拖长了调子的监工那这拂尘指挥,语气不含一丝感情。

“请问这是……”

来往搬东西的小内监冲她颔首,陪着笑悄声道:“太妃娘娘迁宫呐,借过,借过。”

金碧辉煌的流月宫……赵太妃居然要从这里搬走。

两个小内监经过她身边,抬了几个摞起来的木箱子,最上面的没盖严实,大概装着珠钗簪花一类,能听得见里面玉石碰撞的淅沥沥的清脆响声。两人咬紧牙关,青筋暴起,连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

“哎哎……”其中一个突然尖声叫嚷起来,话音未落,噼里啪啦一阵响,上面的箱子向左打滑,微微倾斜,敞开了口子犹如巨兽吐出洪水,项链珠宝洒落一地。

小内监两腿微微打颤,在闷热的空气中出了满头汗水,两人将箱子墩在地上,开始相互责怪起来。

“轰隆——”

天有不测风云,转瞬间乌云密布,天空变成了发闷的土黄色,一阵阵惊雷由远及近,眼看就要下雨了。

“怎么回事?”监工的骂骂咧咧地来了。

两个人顾不上相互推诿,急忙趴在地上捡,豆大的雨滴已经开始落下来,地上洒满了一朵一朵的圆印。

凌妙妙看得心里着急,也蹲下来帮忙捡,几朵散落的浅色珠花收在手里,一支金簪子旁边还有个装订精致的卷轴,让这一摔微微散开了。

妙妙伸手一捞,画卷顺势展开,猝不及防地露出了一张人像。

这幅画尺寸只有寻常人像的四分之一,小巧玲珑,展开只到手肘,难怪可以被塞进妆奁,和一众珠花藏在一起。

画像有些年头了,淡金色绢的肌理柔和而贵气,画法非是写意,而是工笔,连头发丝都一根一根描绘的工笔。

画上男子身披白毛狐裘披风,露出内袍一点低调奢华的花纹,脚蹬黑色登云靴,倚马而立,头戴紫金冠,头发却非常肆意地只挽了一半,另一半黑亮如铜矿般的发丝披在身后,被风吹起,

在这个世界,既然戴了冠,就不能披头散发,平白惹人指点。

可是画上男子生了一双狭长而贵气的眼,鼻梁高挺,嘴唇紧抿,显得稍微冷淡而倨傲,那披散的头发便丝毫显不出轻浮。

就好像哪一位贵公子微醺,兴至浓处,跨上白马狂奔数里,浑然不顾狂风中散乱了鬓发,待到兴尽,傲然下了马,在落着雪花的冬夜,无意间朝画外人看去。

凌妙妙也盯着他看——高鼻梁深眼窝,最容易显现出英挺的轮廓,偏又是面白唇红,好像海参鲍翅都堆叠到了一处似的,俊美得像精修过的纸片人。

有趣,赵太妃妆奁里藏了个帅哥。

妙妙啧啧合上画像只一秒,蓦地顿住,又慢慢展开。

画上落上了几滴圆圆的水渍,雨开始大了起来。

……这人似乎在哪儿见过。

这样出众的相貌,乍一看惊艳,可由于各部分都长得过于完美,没什么特色,再仔细回想,那张脸模糊不清,脑子里只留下一个“帅”字……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是那个……那个……青牛白马过城门的……百姓……红旗……七香车……

她诧异地叫出声:“……轻衣侯?”

传闻当世轻衣侯,丰神俊逸,貌比潘安,是举国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回忆碎片”,轻衣侯。

身旁一个颤抖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你怎么会认得轻衣侯?”

屋内沉香浓重,四面门窗紧闭,帘栊放下来,光线昏暗而萧索,细细的几丝光,斜着打在桌面上。

慕瑶和赵太妃隔了一张陈旧的乌木几案,相对而坐。

赵太妃头上戴了一只素钗,青丝里竟然混杂了半数白发,嘴角和眼角的皮肤都松弛暗淡,眼袋大得吓人,一双眼睛再无光彩。

慕瑶暗自唏嘘,初见面时还是保养得意的中年贵妇,才短短半年,竟然形同老妪。

下雨了,密集的雨点爆豆般捶打着窗棂,帘栊微动,传来悲鸣的风声。

慕瑶将眼前的盒子打开,只将那枚挂着朱砂小珠和红流苏的玉牌拿了出来,沉默无言地揣在了自己怀里。

赵太妃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宛如石头刻出来的人。

这偏远的沉香殿乃是先前废妃居住的冷宫,破败不堪。旧事东窗事发,众人唏嘘指点,在皇帝默许下,她将自己隔绝于众人之外,从此以后,做个没人认识的孤家寡人。

“娘娘,我还有一事想要请教。”慕瑶有些犹豫,“我在旧寺遗址,发现了慕家的镇鬼封印,那封印制威力巨大,印象中,除非我爹娘联手,否则制不出这样的封印……”

赵太妃机械系地点点头,语气平板无波:“慕方士不必怀疑,当年是本宫手握慕家玉牌,编造谎言,强令你父母镇压兴善寺鬼魂,掩盖真相。”她勾起嘴角,是一个冷冷的嘲讽的笑,“做出这等有违天道之事,走到今天,也是因果报应。”

慕瑶的疑惑却更浓重,语气不由得有些急促:“可是倘若娘娘十年前便已用掉了玉牌,那么……”她掏出袖中玉牌来,侧眼看着,“这块玉牌……”

一个人怎么会有两块玉牌?

赵太妃沉默许久,古怪地笑了笑:“你手上这块玉牌不是我的,乃是旁人所赠。若不是事关敏敏,实在没奈何,我也不会轻易动用。”

慕瑶蹙起眉头。慕家玉牌稀世难得,可操纵捉妖世家的令牌,能让使用者纵横鬼神间,甚至比平常的虎符兵符都还要重要,谁会将它轻易转手相赠?

她禁不住追问:“这块玉牌的原主是谁?”

赵太妃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望着她的眼神变得极其沧桑:“……是本宫的弟弟,赵轻欢。”

她眼里闪过伤感、愧疚和怜悯,定定望着慕瑶的脸很久,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终究一字未吐。

“轻衣侯过世近十年,不想凌小姐这样的小辈还能认得出……”徐公公镶嵌在皱纹弥补的浑浊眼珠盯着她,撑了一把巨大的黄油纸伞,将两人庇护在伞下。

他的语气有些奇怪,似含有无限唏嘘。

周围的雨丝转瞬密集起来,大雨哗啦啦浇在地上,抬东西的小内监喧哗起来,吆喝着将家具抬到檐下暂避。

凌妙妙看着画像,不答反问:“……娘娘藏了轻衣侯的画像在自己妆奁里?”

老内监微蹙眉头,看她的眼神十分古怪,似乎不满于她的恶意揣测:“轻衣侯殿下是咱们娘娘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妙妙怔了半晌,将画像卷起来往他怀里一塞,“打扰了。”转身跑进了雨帘里。

太乱了……轻衣侯是赵太妃的弟弟?

等一下,轻衣侯过世近十年,算算时间……闯进七香车里掐他脖子的那个小孩……再算算年龄,似乎对得上……

黑莲花和赵太妃两看生厌,难道是*弟仇人和苦主之间的心灵感应?赵太妃费尽心思搞了一只小老虎送过去,是要暗示什么,养虎为患?为虎作伥?

她晃了晃脑袋,一时间想不明白。

在谈话的最后,慕瑶从袖中掏出个剥落的红漆牛皮盒子,打开来,推到赵太妃眼前。

金黄绸布上躺着两枚黑色石子,赵太妃看了一眼,立刻像被烫到了一般闭眼揉着太阳穴,似乎头痛得厉害。

慕瑶并没有因为她有所抗拒而停止,问道:“娘娘可知这是什么?”

“能是什么?”赵太妃撑着头冷笑一声,“是邪物。”

将她耍得团团转、害得她失去一切的邪物。

慕瑶怜悯地望着她:“我和拂衣验过,这所谓的舍利子,其实只是陶虞氏的牙齿。”

“……”赵太妃猛地抬头,嘴角不自知地抽动,牵出数根皱纹。

陶虞氏生不得善终,死却被错当做灵物叩拜敬仰,是陶荧一手造就的天大嘲讽。

慕瑶与她对视许久,才叹息道:“此事虽然告一段落,但还有许多疑点未解。以怨灵一己之力,不可能赋予这两颗牙齿如此大的能量。”

“还有兴善寺众人骨灰遗骸,是如何大老远跑到了泾阳坡,又混入香篆中间……”

她定定望着赵太妃:“娘娘,我们怀疑背后有大妖作祟,所以,泾阳坡李准这条线,必须查下去。”

赵太妃似是十分疲倦,勉力维持着礼貌,只是漠然点点头:“请便吧。”

(第二卷 完)

第56章 鬼魅制香厂(一)

“你说什么?”

骨瓷茶杯哒一声落在描着金边的碟盏上,端阳帝姬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柳大哥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我怎么不知道?”

佩云垂手站在一旁:“昨日上午……”

“怎么没有人告诉本宫一声?”她惊诧地叫出声来,刹那间那惊诧变成了震怒,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盯着佩云的脸,“皇兄故意不让你们说的是不是?他就是不想让我……”

“敏敏,说皇兄什么呢?”年轻的天子恰好走进殿内,脸上还挂着笑,与紧绷的端阳形成鲜明对比。

他撩摆坐在椅子上,拈了盘里一枚花生放进嘴里,转头拉起佩云的袖口,不经意低声问道:“手好些了吗?”

“好……好多了。”佩云急忙将十指钻进袖中,不让他瞧见那上面留存的疤痕。

左边是天子关怀的目光,右边是帝姬盛怒的眼神,她感觉两颊像是各被人打了一耳光似的,火辣辣得难挨,扭身脱出了包围圈,“奴婢去倒茶。”

被她掀过的珠帘摇摇摆摆,噼里啪啦一阵脆响,大殿内只剩下兄妹二人。

“皇兄,你就让柳大哥这样走了?”端阳的盛怒刹那间变成委屈。

“他走不走,同你有什么关系?”天子的笑容慢慢敛去,皱了皱眉,似乎不忍心对妹妹说重话,“敏敏,那些捉妖人有自己的生活,天南海北到处跑,不似你养尊处优。”

端阳帝姬的眼里盈满了泪水:“可是皇兄,柳大哥他为了救我,差一点就死了。”

天子顿了顿:“朕知道。”

他看着帝姬纤瘦的小脸,出事后大病一场,女孩脸上健康的红晕都消失了,心里一阵愧疚,“是哥哥不好,让你受惊了。”

“……我在说柳大哥,你说这个做什么?”端阳皱着眉,“我知道哥哥一直看不起捉妖人……”

“……”

佩云安静地听着殿内隐隐约约的争执声,在外面呆了很久,右手放在左手上,仰头看天上的云。

天际湛蓝,这样一个晴好的日子,刚刚被他抓过的手腕,似乎依然留有火热的触感。

手一点点伸出来,细而修长的手指,那样丑陋的褐色疤痕盘踞着,皮肤溃烂能再长好,却依然留着牢中阴暗潮湿的痕迹。

本就是云泥之别,现在看来,似乎更配不上他了。

阳光落在椭圆的指甲上,镀上了模糊的光泽。她自嘲地笑。

“佩云……”身后有人在叫她,那声音空灵动听,仿佛仙子在歌唱,骤然入耳,让人头皮一麻。

她猛地回过头去,凤阳宫外的蔷薇花丛轻轻颤动,那些娇艳的绯色花朵在阳光下摇摆,似在邀她共舞。

“佩云……”

又是一声。

秋天难得的好天气,阳光灿烂,沿路的木芙蓉开成一片粉红色的云霞。

微风吹来,摇落花雨缤纷,如梦似幻。空气中漂浮着沁人心脾的花香。

柳拂衣和慕瑶并肩走着在道中,不经意间放慢了脚步。

二人挨得很近,不像是赶路,倒像是漫无目的地散步。

半晌,柳拂衣的手无声地从紧挨着他的冰凉袖口伸进去,握住了一只冰凉的小手。

他生涩得几乎有些紧张了,两人手心都是冷汗,慕瑶一怔,旋即笑开。

依旧步履不停,他们的手在途中紧紧牵在了一起。

凌妙妙走在后面,瞪大一双杏子眼,看着小情侣越挨越近,直接在漫天花雨中牵起了小手,心里一阵兴奋,长途奔波的困意一扫而空。

她下意识回头看慕声,惊异地发现他居然在盯着路面出神,完全错过了这精彩的一幕。

……这么重要的修罗场,黑莲花居然走神?

往常这人一双眼睛总是片刻不离慕瑶,时常对柳拂衣投以怨毒而妒忌的眼神,她早已习以为常。所以才觉得最近这段日子格外反常,黑莲花盯花盯草盯路上的小鸟,就是不往正事上瞅——

她没忍住,以胳膊肘捅了捅他,伸手一指:“嘿,快看你姐姐。”

慕声下意识抬头一望,就看到了令他火冒三丈的一幕,但这三丈高的火气成分复杂,究竟是因为阿姐和柳拂衣亲密无间,还是因为旁边这人的语气,居然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

他们两个失意人半斤八两罢了,这个傻子,她高兴什么?

他目光冰冷地回头一望,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杏子眼的瞬间,她怔了一下,仿佛突然反应过来,笑容消失,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少女的细眉蹙起,眸光潋滟,羡慕又怅然地长叹一声:“柳大哥牵了慕姐姐的手……我还从来没有牵过柳大哥的手。”

白皙手腕上的收妖柄悬着,自然地收紧了尺度,被风吹得来回摇摆,宛如一只小巧的银镯子。在江南,垂髫的小女儿家最喜欢给两腕上戴银镯子,多数挂上铃铛,随风而响。

铃铛……

慕声的怒气不知为何比方才更重,连语气中都带着恼怒的冷意:“好好走你的路,别到处乱看。”

妙妙撇了撇嘴角:果然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离开长安城第三日,主角团特意谢绝了赵太妃安排的车马相送,背起行囊,抄近道徒步走向城郊的泾阳坡。

对于这种一天走十几公里,风餐露宿,晚上就地睡在树下的日常,凌妙妙竟然已经完全习惯了。

虽然这一路上没有妖物劫道,也没碰上自然灾害,顺利的不可思议,但一路上看着小情侣暗流涌动的浓情蜜意,再挑唆挑唆慕声,看他气得炸毛,倒也非常的不无聊。

泾阳坡虽然名字叫坡,但其实是四座小山组成的,这四座小山自然而然在中间围成一处谷地,从上往下俯瞰,犹如山中被砸出一只大坑,大坑中长满了茂密的林木。

凌妙妙不太懂风水,只记得原文中写,坑中山灵水秀,两条溪水滋润大地,村民依山而筑,繁衍生息,泾阳坡冬暖夏凉,是个天然的世外桃源。

可惜,后来村落中爆发瘟疫,一大半村民不幸染病而死,剩下的要么搬迁,要么逃难,短短几年内,这处世外桃源,转瞬空无一人,满是废墟。

又几年,一位富甲一方的江南商人李准,带着自己的妻子仆从举家搬迁过来,将遗留的房屋修葺加固,额外搭建府宅,就在此地安身落户。

按理说,商贾之人最迷信风水,若说向往长安,李准怀里兜着大把银钱,大可在都城买一处好宅邸,可他居然选择这曾经灭过村的荒凉泾阳坡落脚,偌大一个泾阳坡,只住了他们一家人……

这场面实在有些诡异。

前面忽然传来阵阵喧嚣声,慕瑶的步子顿了一下。

妙妙凑上前去看,只看到黑压压一片人影站在道中,那些人望着他们,开始还人声鼎沸,指指点点,见到了他们的身影,慢慢安静下来,似乎正等着他们到来。

凌妙妙小心翼翼地问:“这是……土匪劫道?”

不会这么倒霉吧……

柳拂衣摇了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妙妙闭了嘴,四个人迈着警惕的步伐,一点点向那些人靠近。

一步,两步,十步……那些人面貌清晰起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站成一群,安安静静地望着他们。

柳拂衣看着那群人,似乎预料到了什么,面容扭曲了一下,似乎是气极了,非常罕见地骂了一句不太中听的狠话:“蠢材——”

话音未落,一个黑熊直立一般的巍峨身影一路小跑向他们奔了过来,脸上洋溢着喜气洋洋的微笑:“各位方士舟车劳顿,辛苦辛苦,这边请!”

柳拂衣有些牙疼地盯着他:“郭兄,你不必如此客气。”

“嗨,客气自然还是要客气的。”郭修以为他是客套,笑得灿烂如菊,答得也格外真诚,“经历这么多事,下官才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要不是各位提点,下官不知道死过多少次了。”他感激地拱手一一行礼,“四位对下官恩同再造,这点小事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凌妙妙差点笑岔气。

主角团之所以婉拒了赵太妃舟车相送的请求,辛辛苦苦迈着双腿抄近道走过来,就是为了低调再低调,打泾阳坡这边一个措手不及。

查案,哪有这样大张旗鼓地查的?郭修实在聪明周到,特意跑来放话通知一声,简直是提醒这边查漏补缺,做好万全准备。

他们这十几里路,全白走了。

慕瑶面色发黑地盯着眼前滔滔不绝的郭修:“小人知道诸位方士要来,特意邀请泾阳坡李准李兄弟前来招待,李兄实在热情,这不——”

他回头一望,穿着一身绸缎长衣的李准冲他谦逊地一拱手,笑出一口白牙。

随即,身后一片男女老少山呼海啸:“欢迎四位方士前来参观!”

看这训练有素的架势,想必是在他们来之前对着天空嚎过好几遍的。

李准确实热情,他把一家老小都都带出来做门迎,倘若他真有条件,说不定还能再拉起一个“欢迎领导莅临指导”的大横幅,挂在半山腰上造势。

李准站在欢迎人群的最前面,此人虽然年过三十,可面相上显得非常年轻俊俏,甚至有种宁采臣的白面书生质感。

人们下意识去找宁采臣身边的聂小倩。

与他并肩而立的却是一个身着华丽彩裙的丰硕女人,墨绿色金纹袒领下,露出雪白胸前的深深沟壑,随即是修长的脖颈。

她有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大脸盘,足足比身旁的李准大了一圈。瞳距极远,双眼极小,看起来像拟人化的树懒,又像一只被做成罐头的胖头鱼。

一张脸上,唯独红润的嘴唇长得还算得体,丰满润泽,是标准的美人唇。

四个人望着她,一时失语。

长安街上丰腴的女人来来往往,绝对没有一个比她长得更加古怪。

妙妙感到身边的慕声瞬间绷紧了身体,这是捉妖人提起警惕的标准反应。

李准向前一步,笑眯眯朝他们介绍:“这位是内人,十娘子。”

胖头鱼有些迟缓地笑眯了几乎没有存在感的眼睛,看上去古怪又滑稽,美人唇一开一合,发出了清甜的声音,“诸位请随我们进宅子去。”

几乎是同时,妙妙听见前面慕瑶对着柳拂衣压低声音:“有妖气。”

第57章 鬼魅制香厂(二)

“来,多吃些水果。”

十娘子伸手将盛着四只李子的碟子推到凌妙妙眼前,冲她眯眼一笑,声音清甜,显得格外温柔。

李子大而饱满,乌漆漆的果皮上挂着白霜。四方桌上摆满精致的碟盏,有黑葡萄、水蜜桃、鲜红柿子,都是最新鲜的,甚至找不到一处疤痕。

天青色茶具釉色极亮,杯子上画着竹叶,茶水澄清,茶叶舒展饱满,飘着浓厚的香气。一切比起太仓郡守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来的路上,主角团一路走一路暗自惊叹。李准一家搬来了泾阳坡荒村,大加整改,使之丝毫不见之前的衰败,一座座小小宅邸藏身青山绿水中,少有外人来,有十成十的隐居意趣。

李准的宅子用的是江南的黛瓦白墙,背后有郁郁葱葱的林木映衬,厚重优雅。拾级而上,推开门,惊了天井中栖息的长尾雀儿,“叽叽”地飞上了天,馥郁的花香扑面而来,蔷薇木槿海棠,粉色和红色花团锦簇,蜂蝶流连。正在浇花的小童子见了人,飞快地放下壶,忸怩地跑进了内室,花圃中的潮气折射出七彩光晕。

阳光穿过矮墙,透过斑驳高大的树木,落在天井中的青石砖上,明亮的一块块光斑。

鸟语花香,仆妇成群。日子过成这样,才真的是生机盎然。

坐在正厅,十娘子和几个小丫鬟一起忙来忙去,帮柳拂衣添水,给慕瑶递方巾,转个身,还来得及给凌妙妙手上塞一只黄澄澄的鸭梨,迟缓地眨眨那对小眼睛:“甜的,尝尝。”

她的手指修长白皙,十分漂亮,除了有些滑稽的脸,浑身上下,举手投足,哪里都像个温柔能*主家太太。

“谢谢。”凌妙妙笑着接过来,转头兴冲冲给慕声展示手上的梨,“哎,你……”

刚说了一个字,梨就一下子到了他手上。

慕声垂眸,漫不经心地在怀里摸出一只小匕首,单手脱了鞘,咔嚓咔嚓几下削掉了果肉,回到凌妙妙手上的是只生动形象的兔子,“给。”

凌妙妙沉默地盯着兔子梨,满脸问号:“我问你要不要吃,你给它削成这样干嘛?”

“……”

默契培养成这样,真是没谁了。

身旁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妙妙回头看,慕瑶、柳拂衣和十娘子都看着他们笑,好像两个小孩在泥地里打架,极大地取悦了围观的大人。

慕声黑润润的眼眸望她一眼,又盯着梨,紧抿嘴唇,好像又生气了。

“你真厉害,梨也能雕。”凌妙妙睨着他的脸色,笑着圆场,咔嚓几下咬了梨,吃得汁水迸溅,禁不住惊叹,“好甜!”

她习惯性舔舔嘴唇,唇瓣粉嫩莹润,慕声看了半晌,扭过头去看窗外。

十娘子笑得开怀,递了条手帕过去,像是温柔亲切的邻家姐姐,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慈爱:“还有柿子,我们自家下人种的,也很甜。”

李准坐在上座,捧着脸,像个孩童似的,饶有兴趣地看着十娘子圆圆的脸盘,和她笑着的神态,甚至忽略了客人。

柳拂衣和慕瑶在那眼神里看出了浓浓的爱意,不禁诧异地对望一眼。

是的,李准对妻子的爱,满溢到了外人能够一眼看出的程度。他走到哪里,就要将十娘子带到哪里,两人不是十指相扣,就是并肩而行,跨了不知几百次的门槛,他都要托住妻子的手臂,嘱咐一句,“慢点,小心。”

他看她的眼神,始终像是热恋中的少年,带着好奇和无尽眷恋。

李准是有为商贾,家财万贯,又生得风流倜傥,可他一个外室填房也没有,专宠十娘子一人。这十娘子并非什么天资绝色,甚至长相颇为古怪,随便一个丫鬟仆妇,都比她顺眼……

慕瑶和柳拂衣对视的这一眼,就蕴含了无限的疑惑和猜测。

“不知李兄是什么时候搬到泾阳坡的?”柳拂衣饮茶,打断了李准专注的凝视。

“哦,柳兄不必客气。”李准回过神来,微微笑道,“四年前小女病重,李某几欲变卖家产为她诊疗,幸而遇见十娘子。”

兜兜转转又绕回十娘子,李准的眸光明亮得像天上星,自豪又温柔地看了她一眼,“她不仅妙手回春,治好了小女的病,还提议我们举家搬来这里,便于小女疗养。我们次年春天便搬过来了。”

主角团一时沉默。

慕瑶的面色复杂:“看不出来,尊夫人还是位医者?”

泾阳坡山清水秀固然是好,可是这里曾经爆发过瘟疫,死了数以千计的人,村落早被废弃,外面的村民总是听到里面风声如鬼语,阴气森森,连打柴人经过都要习惯性绕道。

哪个正经大夫会建议病人搬到这还天然坟场休养身体?

十娘子一怔,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笑了:“不敢妄称医者,略通岐黄之术罢了。”

柳拂衣点点头,又问:“李兄有个女儿?”

刚才一家老小出来迎接,没看见那般大小的女孩,还以为李准和十娘子并无所出。

“是啊,小女名叫楚楚,乃元配方氏所生。”提起女儿,李准脸上盈满了暖融融的笑意,连语气也更加温柔,“今年刚满五岁。”

话音未落,褐色衣衫的乳母抱着一个扎包子髻的小孩进来,他便欢喜地指过去:“瞧,说曹操,曹操就到。”

他站起身来走到乳母旁边,冲着那小小的女孩轻轻拍了一下掌,又点点她的小脸,逗她道,“是不是啊,楚楚?”

小女孩头发还有些稀疏发黄,发梢自然卷曲,贴在脑门上,白嫩的脸上一双灵动的黑眼睛,鼻头小巧,除去嘴唇略有发紫,几乎像个易碎的洋娃娃。

楚楚有些怕生,望着父亲的手指,眼里刚有些笑意,望见厅堂里坐了生人,又将头害羞地埋进乳母怀里。

看小女孩这模样,便知道十娘子肯定是后娘。而李准元配方氏,不出所料是个大美人。

父女二人如出一辙的美,越发显得大脸盘、宽眼距的十娘子格格不入。

然而他们一家三口出人意料地亲密无间,乳母将手一伸,楚楚自己伸着小胳膊投入十娘子怀抱,乖乖坐在她膝盖上,专注地玩起她金丝袒领上的布纽扣。

“今天小姐很乖,喝了两碗药,没有哭闹。”乳娘满面笑容禀告。

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楚楚将脸贴在了十娘子怀里,十娘子伸出修长的手在她背后宠溺地拍了几下,清甜的嗓音夸张起伏,如同在唱歌:“真的呀,这么乖么?”

小女孩在她怀里一拱一拱,似乎是在不好意思地点头。

李准心情不错,摒退了乳娘,无不感慨地喝了一口茶:“柳兄不知道,能看到楚楚能平安长到这么大,是李某最大的福气。别说是搬迁,就算是让我散尽家财,我也甘之如饴。”

柳拂衣身子前倾,十分关切:“不知令千金得的是什么病?”

“喘症,同她亲娘一样。”李准怜惜地望着楚楚稀疏的头发,眼里浮上几丝伤感,“我的发妻方氏正是身患此症,生楚楚的时候,不幸病发而死……”

“我与方氏,只余这一条血脉,我只想照顾她平安长大,以慰方氏在天之灵。”

喘症,也就是心脏方面的问题,娘胎里带来,还是遗传的,难怪孩子年纪小小,嘴唇却泛着不健康的紫红。

慕瑶感到有些惊奇:“喘症也能治好……”

“来,楚楚,回去睡了。”十娘子忽然抱起有些打瞌睡的女孩,走向内室,歉意地向众人点头致意,“不能说痊愈,只是稍加控制。楚楚身体比别的孩子虚弱,需要多睡几个时辰。”

众人纷纷点头,目送她鲜亮的裙摆慢慢消失在视野里,一时间各怀心思。

佩云回到殿内时,人走茶凉,端阳帝姬眼圈红红,正在面对着柱子生闷气。

“帝姬……”她蹲下身来,察言观色地收拾起了地上散落的碎片。

显然,先前这场谈话,兄妹不欢而散。

“你也是来替皇兄劝我的?”帝姬转过脸来,娇容委屈而愤懑,“你是不是也像我皇兄一样觉得,我合该嫁给那些王公贵族,哪怕他们一个个都是酒囊饭袋,只要有权位,也能做驸马?”

佩云捡拾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望着她:“帝姬,您是华国最珍贵之女,理应配最优秀的人。”

端阳脸色一沉:“你还是站在皇兄那边……”

“帝姬。”佩云一双总是柔顺的眸子竟然闪烁着两簇火焰似的光芒,“如何评判最优秀的人,天下无恒定标准,制定标准的应该是您。”

她站起来,一步一步靠近端阳,两手放在她的肩上,“您喜欢的,就是最优秀的。”

端阳怔怔望着她的眼眸,突然觉得今天的佩云似乎和平素温顺的模样有所不同。

她眼眶一热:“你也觉得,我应该追求自己的幸福对不对?”

“是啊,帝姬。”佩云琥珀色的眸中倒映出端阳的脸,“人生在世,生命如此短暂,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倘若帝姬您都不能得到自己的幸福,我们又怎么可能做到呢?”

“佩云……”端阳让她说得热血沸腾,伸手反握住她的手,就好像突然获得了一个坚实的盟友,“那你说,我该怎么留住柳大哥?”

佩云蹲下来,柔和地望着她的眼睛:“陛下之所以反对,不就是因为柳方士漂泊不定吗?只要让他不再漂泊,不做方士,不就可以永远留在帝姬身边了吗?”

第58章 鬼魅制香厂(三)

李准为人,确实热情好客。妙妙他们在泾阳坡李府住了三天,吃的每一顿饭都是李准亲自作陪,期间,这位风流倜傥的年轻富商和柳拂衣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将一路上捉妖的趣事说了个遍,两个人聊得分外投缘。

大多数时候,十娘子默默坐在李准旁边,不多插嘴,时不时给他夹菜,做一只眯眼笑着的胖头鱼。

“柳兄,你上次说的那个……那个狐妖,真有那么厉害?”李准一脸好奇,只是喝得多了,话有些说不利索。

“是有些棘手。”柳拂维持着沉稳的风度,笑容谦逊,“狐妖蛰伏太仓郡,伺机吸人精气,让瑶儿用收妖柄制住了,打碎了妖丹,再不能出来害人。”

十娘子斟酒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她立即用左手扶住了酒壶。

这个细节是凌妙妙顺着慕声的目光看到的,事实上,泾阳坡这一段是她最心虚的一个副本。

《捉妖》读到十娘子出场已经是后半夜,阅读进入了疲倦期,半梦半醒间只记得电子书的翻页哗啦哗啦地过,等她从小憩中回过神来,已经自动翻到了慕瑶跳裂隙的那一段,中间都是被略过的部分。

她当时正在为大段的琼瑶风感情戏发愁,没什么耐心翻回去看看剧情,索性囫囵吞枣、就这那一段看到了结尾。

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到泾阳坡的高潮部分,对她来说都是一片空白,她从此刻开始,不是旁观者,而是剧情的一部分。

……想想还真有点刺激。

慕声一顿饭吃得格外沉默,他借着吃饭的功夫,仔细地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凌妙妙发现,他的目光在十娘子脸上停留最久,目光充满探究。

慕声此人,做人到处都是缺点,但在专业素养上没得挑。他的业务能力,在慕家,乃至整个捉妖人群族里都算得上顶尖:既有敏锐的洞察力,又能快速想明其中的弯弯绕,更妙的是战斗力还超强,要不是手狠心黑,又被慕家二老刻意压制,也不至于到现在还籍籍无名。

当然,这籍籍无名里可能还有他隐藏实力、时常隔岸观火的功劳。

跟着慕声看,果然能发现许多易被忽略的细枝末节,比如十娘子柔顺神情下一点不易察觉的僵硬。

第一天见到李准一家,主角团就感受到了整个泾阳坡若有若无的妖气,这妖气很淡,分散于宅邸内,竟然很难判断出源头究竟是谁。

当时柳拂衣试探着问:“你们觉得……李准和十娘子,是否有嫌疑?”

慕瑶顿了顿,有些不确定地开口:“我见那李准眼底发青,精气神不足,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了阳气,但也不能确定。”

妙妙估摸着她的弦外之音:“李准被食精气,那就是十娘子有问题了?”

慕瑶摇摇头:“十娘子身上妖气很淡——事实上,这里的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了些妖物的气息,我判断不出是因为有大妖隐藏其中,刻意收敛了自己的妖气,还是因为泾阳坡这里是大批死人埋骨地,招惹了四面八方的小妖。”

柳拂衣点点头,脸上丝毫不见轻松:“如果真是前者,那大妖一定比我们预想的更强。”

“假如真是十娘子,那会是什么东西?”慕瑶的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桌面,“蛊惑心智的……狐狸?画皮妖?还是……”

她的喉头哽了一下,似乎是打了个绊子,才接着说出了后面的话,“还是‘她’?”

……

鼻尖忽然传来浓郁的食物香气,接着唇边被什么东西抵住。妙妙下意识一张口,咬住了一只爆炒虾。

思路瞬间被打断,定睛一看,看到眼前一双离得极近的水润黑眸。

慕声拿着筷子,又顶住虾推了一下,这才收回手转过身去,用她听得到的声音问:“你不吃饭,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哦……我我看你吃得挺香,我……我找找食欲。”凌妙妙食之无味地嚼着虾,尽量使自己显得平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连手心都出了一层冷汗。

黑莲花给她喂饭。

……这什么诡异场景!

慕声本来正专注地观察着十娘子,余光瞥见旁边一双杏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脸发呆以后,就再也没能集中精神了。

她明显在神游天际,连他转过脸离得那么近都没有觉察,翘起的睫毛根根分明,粉嫩嫩的嘴唇微张,有股傻乎乎的娇态。

他本能地觉得不能再看了,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那红彤彤的娇嫩的嘴里塞了一只虾。

刚那一下,她似乎并未觉得不妥,像是被投食的小动物,安静地叼着虾扭过头,乖乖地吃了进去,他的心却跳得厉害,像得了什么病一样。

妙妙强装镇定地答完,偷偷睨着黑莲花的神色,见他的筷子顿了一下,长睫倾覆下来,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容:“现在有食欲了么?”

“有了有了。”凌妙妙就像被教导主任抓住的翻墙少女,心虚地低头猛扒拉米饭。

果然还是阴晴不定黑莲花,不能多看。

“不知李兄是否还靠制香厂营生?”

柳拂衣将话题引向制香厂,几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准脸上,慕瑶靠在椅背上的腰挺直了。

在泾阳坡呆这几天,一方面是观察李准一家,熟悉地形,另一方面是为制香厂做个铺垫,毕竟掺杂着骨灰的檀香是从制香厂流出,去制香厂一探究竟才是重点。

李准哈哈一笑:“柳兄说笑了,小弟那些铺子搬不走,全部转手换做银钱。到了泾阳坡闲得无聊,这才招工开了制香厂,说是‘厂’,其实不过是个二三十人的小摊子罢了。”

“开这制香厂,一来是为打发时间度日,给多余的仆妇们一些活计做,二来也是为了还愿。”

“还愿?”

“楚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现在能健康成长,李某感谢上苍,欲多行善事,积德积福,宁愿做赔本买卖,为寺庙提供上好的檀香。”

众人闻言都点点头:李准的说辞和郭修对上了,物美价廉的香是这样来的。

恰好乳娘抱着楚楚来,李准和十娘子轮番逗了她一会儿,她又耷拉下脑袋揉着眼睛,精神萎顿。

正如十娘子所说,李楚楚生过大病,身体底子不好,每天也只有这一两个时辰是精神的,可以和爹娘玩一些并不需要剧烈运动的游戏,如猜字谜、算算数之类的。李准夫妇对她很溺爱,一旦她困了,十娘子便马上抱着她回房休息。

今天的楚楚虽然困了,但明显和主角团熟络起来,甚至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抓住了慕瑶伸出的手,露出一个羞涩的微笑。

十娘子在一旁道:“楚楚很喜欢慕姑娘呢。”

慕瑶被骤然示好,神情柔和下来,握了握她的小手:“明天慕姐姐陪你玩好不好?”

小女孩歪头望着她,一双眼睛如黑宝石,顾盼生辉,妙妙忍不住伸出爪子,朝她挥了挥,“还有我。”

楚楚望着眼前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姐姐,认真地点点头。十娘子温柔一笑,将她抱起来往内室去:“楚楚乖,多睡一会儿,明天才有精神玩儿。”

楚楚睁着那双宝石似的黑眼睛,一直回过头来看她们,慢慢消失在巨大的屏风后。

“择日不如撞日。”李准今日的兴致十分高涨,又敬了柳拂衣一杯酒,“既然柳兄对小弟的香厂感兴趣,我今天便带你们去看一看,不知意下如何?”

慕瑶与柳拂衣对视一眼,赶忙答应下来:“那自然是好。”

李准的制香厂在泾阳坡的边界,因就地取材和减少污染的原因,距离李府的距离并不近,一行人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才到。

山上长满茂密的树木,显出沉郁的墨色,微风吹来,绿浪翻滚,一座座小木屋沿着山脉的形状错落排布。不远处,正是一大片占尽天时地利的檀香林。

山脚下,几间较大的木屋是存放原料和香料的库房,旁边有晾晒场,大片白布上还整齐地摆放着刚沥洗过的乌黑树皮,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香气。

正如李准所说,穿着短打的工人们只有二三十人,男女老少都有,但他们进进出出,各司其职,剥树皮,沥洗晾晒,推磨盘打粉,忙忙碌碌,有条不紊。

李准指着屋内冒起的炊烟:“我们的香,都是取最好的檀香树皮,掺杂秸秆粉末,不易碎散;还要在中药粉里滚一圈,才算得成型,香味悠久醇厚,静心安神。”

主角团里里外外观察了一圈,哪里都挑不出毛病。

无论是熬煎中药的厨房,还是堆塔造香的加工室,都是窗明几净,整整齐齐,一看就是个秩序井然的加工线。

工人们似乎也受了这种纯净悠长的香味影响,干活不疾不徐,毫不浮躁,眉梢眼角竟然都带着古朴的禅意。

慕瑶在摆的整齐的成堆佛香和香塔前驻足,掰了一小段揉碎,拈在指尖嗅了嗅,有些懊恼地摇摇头。

这些香里没有骨灰。

慕声无声地走上前去,帮她把上面堆着的香篆一一掀开,径自从最底下拿了一块,递到姐姐手上。

慕瑶与他对视一眼,迟疑地嗅了嗅,慢慢地睁大了眼睛。

“慕姑娘觉得我们制香厂如何?”

骤然看见热情的李准向她走来,慕瑶不动声色地将手上香篆藏在袖中。

“品质上乘,不愧是皇家用香。”

李准十分得意地点点头,招呼道:“诸位也累了吧?随我回去,十娘子在家备了好酒好菜。”他亮晶晶的眼睛瞥向柳拂衣,豪爽地拍了拍他的手臂,“柳兄再陪我喝一杯。”

看出来了,常年隐居在这人迹罕至的坑里,热情好客的李准快憋坏了。

第59章 鬼魅制香厂(四)

山中的夜并不寂静,草丛里的蛐蛐儿发出阵阵低吟。偶尔有萤火虫发出一团团冷色的微光,大多数时候,暗淡的月色都不足以温暖这漆黑的夜。

几人的步子轻轻踩在草丛里,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柳……柳大哥。”妙妙在温度骤降的夜里冻得有些哆嗦,摩挲了几下自己的手臂,“我们是不是绕了路呀?”话音未落,“阿嚏”一声弯下了腰。

连一个路痴都感觉出来了,夜里走的这条路和白天不是同一条。

白天他们随李准去过一次制香厂,兜兜转转,没发现不妥。直到慕声将上面的香篆掀开,从底下拿了一把掺杂骨灰的香。

按李准所说,制香厂晚上不开工,那下面这些掺着骨灰的香又是从何而来?

要想寻求真相,得在夜里再来一探究竟。

柳拂衣刚要回答,见她吸溜着鼻子,想起来什么似的,解开了自己的披风。

妙妙揉着鼻子,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一阵带着梅花冷香的风吹过她的脸,随后便披风严严实实地包住了,肩膀被人一掰,生生扭过来,慕声低垂眸子给她系上带子:“大半夜出门,穿这么少是想被冻死?”

妙妙不习惯熬夜,脑子迟钝得像浆糊,懵懵地抬头望他,四目相对的刹那,那双潋滟的黑眸顿了一下。

他猛地捞住她肩膀,飞快地将她又扭了回去:“好了,走路。”

长而翘的睫毛飞快颤动两下,随即目光瞥向不远处的柳拂衣,是一个有点警告的神色。

妙妙眼看着正准备脱披风的柳拂衣手指僵住,表情从惊诧变成了欣慰,甚至还对她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他双手一拢,又将带子系了回去,开始自说自话:“突然觉得又有些冷了,不脱了。”

柳大哥这是在干啥呢?她飞速甩了甩脑袋,勉力让自己清醒一点。

说来也挺委屈,主角团四个人,另外三个都有炫酷的夜行披风,一看就是专业队员,只有她没有,行囊里花的绿的*包襦裙,一看就是混饭吃的团队花瓶。

只是……

刚才黑莲花脱了自己的披风给她?

她猛地回过头去,恰巧撞上慕声的眼神,她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脱口而出:“谢谢慕公子!”

慕声望着她在月色下亮晶晶的一双眸子,手指在袖里无声捏紧:好呀,在柳拂衣面前避嫌成这样,连他大名也叫不得了。

凌妙妙战战兢兢地望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心里咆哮:嚯,怎么又生气了?!

泾阳坡副本开始后,凌妙妙收到过一次系统通知,慕声的好感度卡在70%。如果以50%为分水岭,他现在应该是对她有点好感……

应该是很有好感才对。

那为什么她损他,他生气,夸他,他也生气,不好好说话惹他生气,好言好语谢他还惹得他生气?

不懂少年心的凌妙妙每分钟都在煎熬,觉得自己寸步难行。

各怀心思间,只有慕瑶一人认认真真回答她开头提出的问题:“这是阴阳裂。”

“什么是阴阳裂?”

柳拂衣答道:“泾阳坡被四座大山环绕,是天然的凹地。凹地,本就有聚拢的意象,又是几万村民埋骨地,阴气极重,到了夜晚,群妖汇聚于此,白天和夜晚的泾阳坡完全不同,所以叫阴阳裂。”

慕瑶停在溪水前。

泾阳坡有两条溪水流过,眼前这是最大的一条,泉水滑过长着青苔的石头,有些足有一人高,有些是密密匝匝的小圆卵石,没在水下,溪水汩汩流淌。白天,他们就是踩着这些石头小心翼翼到达对岸。

到了晚上,不知为何,水竟涨起来了,没过了石头。

凌妙妙拎起裙摆要淌,被慕瑶拦住:“小心,这是暗河。”

妙妙心里有些崩溃。差点忘了,白天和晚上,这里全然不同。

“像水鬼、缠女一类的妖物,最爱潜伏在溪水中,夜晚吸收阴气,太阳出来前离开。”

谁能想到眼前这条倒映清冷月光的小溪流,其实是妖物强身健体的矿物洗澡水……

不知道主角团怎么对付,她肯定对付不了,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柳拂衣:“柳大哥,那我应该怎么过去?”

柳拂衣想了想,笑了:“这好办,你不沾水,我背你过去。”

她点点头,刚想走过去,背后传来冷冷一声唤:“妙妙,过来。”

凌妙妙扭过头,慕声隔了几步盯着她的眼睛,浓密的眼睫下两汪水润的眸,只是泛的是冷光,转而瞪着柳拂衣,看上去余怒未消。

她有些怵这眼神,迈着腿往柳拂衣那里靠:“这不太好吧……”

“怎么不好?”他眼眸一沉,嘴角一翘,讥诮神色瞬间占据这张青春鲜活的脸,“凌小姐又不是第一次麻烦我了。”

柳拂衣一怔,忽然揽着毫无防备的她疾走几步,把她往慕声眼前一送,抚掌道:“好了,就这样,大家抓紧时间过河。”

“哎柳大哥!”她瞪大眼睛回身去抓,抓了个空,手腕让慕声死死攥住,一下子拉回到他身边。

“真不好意思,凌小姐,柳大哥不想背你。”他眼里含着寒星,定定地望她一眼,俯下身来,“快点,要么上来,要么自己想办法过去。”

妙妙撩起裙摆趴上去,揽住他脖子,慕声带着气将她向上一送,也不提醒,差点让她翻下去,她左思右想气不过,在他肩上狠狠拍了一下:“你怎么啦,没事犯什么病?”

“……”慕声冷笑,“坏你好事了,真对不起。”

妙妙皱起眉头,气鼓鼓地想了半晌,还是放低姿态,趴在他耳边,不耻下问:“出门还好好的,突然生什么气?”

少年顿了片刻,偏过脸去,远离了她温热的唇:“我没生气。”

妙妙哼了一声:“没生气,你阴阳怪气地喊什么凌小姐?”

慕声长睫微颤,反唇相讥:“你不也喊慕公子了吗?”

他的腿已经浸入寒冷的水中,发出哗啦哗啦的轻响,搅碎了水中月光。

冷战不过一分钟。

凌妙妙闲不住,转眼间又拍拍他的肩,开始絮絮叨叨:“哎慕声,考你道题:今有立木,系索其末,委地三尺。引索却行,去本八尺而索尽。问索长几何”

“……”她在说什么东西。

“考勾股定理的,勾股定理学没学过?”

“……”他敛了眉。

“《九章算术》读过没?”

“……”闭上嘴,决定无论她说什么,都不回应。

凌妙妙很铁不成钢,猛拍他的背:“老祖先的智慧啊,到你这里就截断了!”

一直得不到回应,似是说得有点累,软趴趴地挨在他背上歇了片刻,有气无力地拿手指拨弄他黑亮的头发,嘟囔道,“偏科啊慕声,难怪连竹蜻蜓都不会做……”

慕声始终低眸留意着水面。

行至溪水中央,无数妖物被他吸引而来,袖中符纸,干脆利落地一张张斜飞进水中,冒头的水鬼和缠女都被远远打飞开去,让出一条宽阔大路来。

一切*戮,在水下寂静无声地进行,这些暗流涌动,背上的人什么都没发觉。

慕声三心二意地听,听见了关于“竹蜻蜓”的嫌弃,刚要火起,偏偏她伸出手指头在玩他的头发丝,一下两下,好痒……

就好像被拿捏住了似的,什么也说不出来,思绪全跟着她的掌控走,他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眼前还漂浮着溪水上的水汽,将一切都模糊得软绵绵的。

凌妙妙说得口干舌燥,正在放空,忽然听得他低低应道:“十二尺。”

“哈?”

“索长几何。”

她反应了数秒,才反应过来这人是在延迟答题。

自己默算了一遍,一个鲤鱼打挺活了过来,猛拍他的背,声音清脆,兴奋得不得了,“你可以呀慕子期,我收回刚才的话,你就是老祖宗智慧的化身。”

“……”少年被她夸张的一顿折腾弄得有点躁了。

早知不理她了。疯兔子。

凌妙妙在长途旅行中的确有点儿人来疯,确有点儿道理,是为了提醒自己和司机都不睡着。

刚安生了几秒,困意果然就像藤蔓似的慢慢升上来,她眼皮越来越沉重,迷迷糊糊间看见一个细长条的东西一扭一扭地攀上了慕声的腿,黑色的,鲜红的信子一吐一吐。

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蛇!

那蛇爬得飞快,刚才还在慕声腿上,转眼就蜿蜒着爬上了他的腰。

她急忙撑着他的肩膀伸长手臂,想把它拨掉,还没等挨到,先让慕声斜出一只手,猛地一巴掌打在她手背上,直接将她的手打偏了去。

那蛇受了震动,“哧溜”一声滑了下去,慕声一个火花“砰”地炸响,红光消失后,水蛇断成了几截,啪嗒啪嗒掉进水中,还在冒烟。

凌妙妙两眼冒火地揉着通红的手:“你打我做什么……”

他似乎比她还生气,声音有些不稳,“那是蛇,你拿手抓?”

“它往你身上爬呀!”妙妙的气焰弱下去,想来也确实有些后怕,“我没想那么多……”

“……”

竟然不知何时已经上了岸,慕声将她往树下一放,回头用黑润润的眸子盯住她,还飘着怒火:“你觉得我奈何不了一条水蛇?”

“……是我多虑了。”妙妙缩在树下,一双泛着水色的杏子眼死死瞪着他,“慕公子神通广大,怎么可能阴沟里翻船呢?”

“你……”

溪边的一丛蒲苇突然不合时宜地簌簌颤动了几下,慕声正在气头上,一个火花毫不留情地炸了过去,中途就直接膨胀成*伤力巨大的斑斓火球,直接将成片蒲苇噗地一声夷为平地。

“什么东西,滚出来。”

蒲苇背后,露出端阳帝姬被炸得满脸黑灰的惊愕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慕声(抓狂):妈哒死兔砸气死我了!

妙妙(抓狂):辣鸡男人谁再救你谁是狗!

端阳(抓狂):秀狗都给本宫去死!!!

第60章 鬼魅制香厂(五)

凌妙妙目瞪口呆地看着被炸得衣不蔽体的端阳,才上岸的柳拂衣和慕瑶也满脸惊愕,连慕声脸上的表情都有一瞬间的呆滞。

端阳坐在地上,迟缓地低着头望向自己变成破布一般的衣裙和满腿灰,抬起一张黑乎乎的小脸,慢慢地流下了两行泪水,骤然看上去,像是刚从煤窑里被解救出来的矿工。

她是来表白的。

天知道她换了多少种熏香的花瓣,试了多少件不满意的新裙子,换了多少次妆容,光鲜亮丽、光彩照人地走出凤阳宫,在佩云的帮助下,千辛万苦地逃出皇城,千里迢迢赶到柳拂衣所在的泾阳坡,就是想给他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可是现在……当着所有人的面,她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

那个慕瑶,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站在他身边,与他一起看着自己……

她扭头,怨毒的目光径自顶向那个扎着高马尾、眼眸乌黑的少年。

简直是她的克星。在柳拂衣面前一再丢丑,都是因为他……妙妙见端阳一脸咬牙切齿,恨不得将慕声剥皮抽筋的样子,心中啧啧,狼来了玩多了,这次黑莲花是实实在在背了锅,也没人信了。

慕声似乎是没看到端阳的脸色,满面无辜:“不知道是殿下躲在暗处鬼鬼祟祟,下手没轻重,险些误伤了殿下,子期知错了。”

这道歉在端阳看来简直如火上浇油,她伸手一指,碎成布条的衣服便扑簌簌往下掉,她“啊”地尖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瑟瑟发抖。

柳拂衣几步上前,将披风脱下来穿在她身上,神情严肃而关怀:“殿下,出什么事了?”

端阳两手紧紧抓着那温暖的披风,看到柳拂衣的脸,所有愤怒全化作委屈,她抓住柳拂衣的双手,一双大眼睛望着他,梗了半晌,才说出口:“柳大哥,我……我有话想跟你说。”

柳拂衣一怔,慕瑶已经脸色不佳地转过身去:“我去林子里逛逛——”

“瑶儿!”柳拂衣微微敛眉,竟然将她叫住了,他没有回头,语气异常坚定,“别走远,在我看得到的地方。”

慕瑶怔在原地,端阳两眼含泪。

三人之间暗流涌动。

妙妙察言观色,扯了扯慕声的袖子:“……咳,没我们事了,走吧。”

说着便拂开茂密的树叶,提着裙摆飞速地钻进了林子。

大型修罗场,还是给可怜的女二号留几分面子。

慕声见姐姐还站在原地,反倒是凌妙妙又自作主张、腿脚麻利地钻进树林不见了,暗骂一声,飞快地提脚跟了上去。

凌妙妙已经找到了一个绝佳位置。

林中这处空地在那三人所在不远处,还能隐约听见那边的声音,又听不清具体内容,既有安全感,又能达到回避的效果。

慕声捡了几根树枝丢在地上,“砰”一道火花,噼啪作响的火焰映在他白玉般的脸上,他抬眸,瞥了凌妙妙一眼,恰好见到她抱膝坐在树下发呆。

他拿棍子捅捅火堆,一两个红彤彤的火星飘飞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你不是也喜欢柳拂衣吗?”

妙妙笑了一声,将手臂枕在脑后,放松地靠在了树上:“……论样貌,论出身,论才学,我哪哪都比不上帝姬,何必凑这热闹,丢人现眼。”

慕声抬眸打量树下的少女,闪动的火光在她姣好的面容上跃动,那一双杏眼波光流转,粉嫩的颊,润泽的唇……上上下下,连双垂髻上碧色的蝴蝶结,都比端阳帝姬看着顺眼。

他面上却丝毫不显,点头道:“嗯,你还算有几分自知之明。”

瞥见凌妙妙怒目而视,嘴角微微翘起,状似无意地补充:“不过,论讨人喜欢的本事,你比她强多了。”

妙妙的脸一秒钟由阴转晴,两眼闪亮亮地望着他:“真的啊?”

他睫毛轻轻颤:“假的。”

凌妙妙瞬间垮下脸去。

慕声专注地捅了一会儿火堆,颇有些手酸,将棍子拿出来歇了歇。

凌妙妙慢慢蹭过来,挨在他身边,抱膝望着火:“我跟你换换岗呗?”

“什么?”他诧异。

“我看一会儿火,你休息一下。“妙妙一脸疑惑地望着他,“都坚持了大半宿了,不累吗?”

而且还背着她走了那么长一段路,黑莲花似乎从不用睡觉,简直要成仙。

慕声略有些走神。

从小到大,由近到远,多少次出门历练,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他在做着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长长久久地照顾姐姐,从来没有人提出要跟他“换换岗”,也让他休息一下。

他从夜色中来,隐匿于夜色中的角落,他就是夜,还要长长久久燃烧自己,伪作光明。

……

“跟你说话呢,发什么愣?”女孩的白皙的手在他眼前晃,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催促,“快点决定,我要困了。”

在皇宫养老三个月,生物钟调整得格外健康,现在大半夜不睡觉在林子里跑,她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慕声纤长的睫毛宛如一排黑羽,慢慢垂下来,声音压得很低:“……你去睡吧。”

话音刚落,凌妙妙“当”地直挺挺倒在了树叶铺成的地毯中,均匀的呼吸声立即响了起来。

太困了,竟然直接睡着了。

“……”他顿了顿,将她压在身下的披风抽出来,拿在手里半晌,展开盖在她身上。

女孩儿双目紧闭,卷翘睫毛在眼睑投出一片阴影,两颊红润,睡得毫无戒心,在这样一个他身边,居然也能浑不在意地拥抱甜梦。

这人……

他的手慢慢地向下,不受控制地抚上她的脸,再慢慢下移,触碰到了她微凉的唇,柔软的,粉嫩的,总是满不在乎地翘起来。

他记得初见她时,她唇上还有涂到外面去的口脂,他曾经如此大胆自负地抚摸过,从唇角,一直到唇珠。当时,那双秋池般的眼睛战战兢兢地望他,倒映出他的影子。

那时,怎么没有发觉,这张脸有这样诱人……

神情猛地一凛,手触电般地收回来,接着,猛地推醒了凌妙妙。

“嗯?”

她骤然惊醒,挣扎着坐起身来,一脸懵懂地望他半晌,环顾四周,黑压压一片夜色,起床气顿时爆发,“什么呀,我还以天都亮了!我才睡下几分钟,你就叫我起来?”

“你睡得够久了。”少年长睫垂下,掩去眼中的情绪,言简意赅,“……换换岗。”

“……”凌妙妙揉了揉脸,接过了他手里的棍子,一脸呆滞地捅火堆。

睡了很久了吗?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跟没睡一样。

少年靠在树下闭目养神,感受着自己半天平复不了的心跳。

开始时脑子里纷纷乱乱,全是密密麻麻的杂念,慢慢地,听着耳畔窸窸窣窣的声音,一阵阵风声的尖啸后,黑暗中的一切全部化作大片大片光晕,吞没了他。

“叮叮当当——”铃铛声,墨绿帐子顶,四只铃铛一起响。

床在晃。

阳光被温柔的帐子层层滤去,到了女孩脸上和额头上,只剩下一点暧昧的柔光。

脸好红,她半眯着眼睛,眼里一片涣散,白皙的脖颈暴露着,一头泛着栗色的长发散乱地枕在身子下。

再下面……是他。

他的吻掠过她柔软的小腹,手顺着那腰肢向上,一点点将剩余的衫子向外撩。

上襦是驼色真丝,绣有暗纹莲花,将她衬得肌肤胜雪,似诱人的小糕点,而他就是饥肠辘辘的食客,明知道眼前的珍馐美食要层层剥开,慢慢品赏,还是忍不住扯掉包装,一口吃下肚。

急不可耐,从未如此空虚,如此……渴望。

她伸出手阻住他,眼中迷迷蒙蒙都是情欲,欲说还休,美得惊人。

将她乱动的手臂强硬地压在枕边,一点点靠近,吻她的唇,从唇角,到唇珠,辗转反侧,直到她无力挣扎,睫毛簌簌抖动。

松开手,她自然地搂住他的脖颈,像一株攀附而上的柔软藤蔓。

好热,好软。裙摆“哧”地撕开,从小腿撩上来,顺着那曲线一路向上,她只是插空讨饶地喊:“子期……”连这声音都是语不成调的,像是邀请他更进一步,攻陷城池,彻彻底底从内到外地占有她。

交缠,狂风暴雨般的交缠。身下的女孩发出阵阵低吟,她冰凉的手指胡乱拂过他的脊背,引得他一阵战栗,伸手将她的手捞下来,握在手心,那样冰凉的一双手。

他将她的手贴近自己的心口,滚烫的,她睁开眼睛望着他,他慢慢贴过去,温柔的吻落在她额头上。

她彻底变成海上孤舟,唯有依靠着他,为他所控,颠沛流离,实实在在彻彻底底,被他拥有。

殊不知这茫茫大海,纵使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也只拥有这一只小舟。

……

凌妙妙蹲在黑莲花旁边睨着他的脸,手里拿着他的披风。

她心里有些犹豫,这一动不动的模样,这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

想了半天,心一横,将披风往他身上一扔,想转身就跑,少年横出一只手,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直接将她拖回怀里——

那个瞬间,她在他眼睛里看到了某些失控的情绪。

“……子子子期?”她让他盯得心里直发毛,不叫还好,开口一叫,他似乎立即清醒过来,迷茫了片刻,黑眸中爆发出巨大的怒意,霎时站了起来。

妙妙还没开口控诉,他先避过她的脸,倒退两步,像是遇到了什么洪水猛兽,飞快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出了林子。

“靠!”她忍不住蹦出一句脏话,拿起火棍朝他的背影一丢,没打准。

这人怎么回事啊,莫名其妙!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暗中观赏: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年轻人么就是有前途,啧啧。

柳兄终于男友力max了一回。

第61章 鬼魅制香厂(六)

第一次夜探制香厂,失败得没边儿。

先是莫名其妙跑出一个端阳帝姬,硬要跟柳拂衣告白,被婉拒以后,柳拂衣不放心她哭哭啼啼一个人回去,只得连夜将她送回凤阳宫。

再就是慕声,在树林里睡了半个时辰以后,忽然脸色大变折返,慕瑶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只是摇头。

慕瑶好不容易关心一次弟弟,温柔地抬起手,想摸摸他的额头:“阿声,让阿姐看。”

往常时候,他早就欢天喜地自己凑过来撒娇,这一次却生硬地躲开了她的手,面无表情地进了屋。

慕瑶惊愕地问妙妙:“……他怎么了?”

被黑莲花气得半死的凌妙妙满脸愤懑:“我哪儿知道,他犯病。”

她的声音又甜又脆,直接穿越门板到了慕声耳中。他坐在地板上,靠着床榻,黑润润的眼眸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上的菱形方砖,一盯就是半个时辰。

……他就是犯病。

为什么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都是让他压在身下的……

用力闭上眼,一溜火花泄愤似的炸开,砰砰砰砰,四周游荡的小妖遭了殃,刹那间让他炸碎了妖丹。

因柳拂衣回宫送帝姬,慕声闭门不出,这一日的宴席早早地散了。为补偿主角团,下午十娘子特意开了小宴,摆了几道她拿手的糕点,专请凌妙妙和慕瑶两个人。

桌上摆了褐色的栗子糕,浅黄的核桃酥,粉红色的樱花馅饼,雪白的白糖糕,摆在花瓣形碟里,恰好拼成一朵四瓣花,十娘子给两个人斟茶,茶叶里飘荡着小小的花苞,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飘荡出来。

“这些都是你做的吗?”凌妙妙望着那晶莹剔透的樱花馅饼惊叹,这样的手艺,就是她最爱的做红糖馒头的那位厨子,都未必及得上。

“是呀。”十娘子眯着眼睛笑,直笑出了双下巴,“长日无聊,我钻研厨艺,也好给阿准和楚楚换换花样。”

妙妙拈起一块樱花馅饼尝,粉嫩的花瓣让她咬进去一半,又端起花茶喝,两种清香碰撞在一处,有种异样的魅力。

“太好吃啦!”妙妙由衷夸赞。

十娘子“嗤”地笑了,双下巴越发明显,美人唇微弯,极其温柔地接道:“凌小姐很会吃呢,今天的茉莉花茶,就是专为甜点的搭配的。”

妙妙一脸恍然地点点头。

本来,三个女孩的聚会,应该是十分恣意快活的,可慕瑶不擅长这样的场合,始终放不开,很少说话,因此只有她和十娘子一问一答。

“叮——系统提示:待攻略角色【慕声】好感度达到75%,请再接再厉。”

妙妙让这突然的提示一扰,阵脚骤乱。借着喝茶的功夫,开始思考起人生:慕声一个人待着,还没见她,就能凭空增加好感度?

……他到底在房里干什么呢?

待她回过神来,慕瑶已经开始按例询问了:“不知李夫人您娘家在哪?”

十娘子温温柔柔地答道:“我娘家……在灵丘附近,本姓斐,我是家里第十个女儿,被乡里相邻叫做十娘子。”

“灵丘……”慕瑶皱皱眉头,“夫人与李公子是在江南相识,灵丘距离江南,一北一南,怕是……”

“哦,我小小年纪便外出游历了,”十娘子笑笑,回答得滴水不漏,“我从灵丘出发,一路走一路求学,跟着些巫医大夫,学了些医术皮毛,本想在江南定居,开一家医馆营生。”

这医馆自然是没开成,十娘子嫁给了家财万贯的李准。

慕瑶又问:“夫人是什么时候遇见李公子的?”

凌妙妙听得心里发毛,想提醒慕瑶一下,她的语气太过紧绷,听起来不像是闲聊,倒像是审讯。可十娘子一直保持着良好的涵养,面带笑容,非常柔顺地回答问题:“我认识阿准的时候,他还很年轻……”

她微微笑了,神情恬然又惆怅,似乎越过眼前一片虚无,看到了许多年前的回忆。

“有多年轻?”

十娘子仿佛忽然回过神来:“哦,那时方姐姐还在,楚楚还未出生。他们感情很好,每天傍晚,都要手挽手出门散步,阿准问方姐姐,‘你猜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方姐姐说,‘我猜是个像你一般俊的男孩。’,阿准便笑,点点她的肚子说,‘我倒想要一个跟你一般俊的女孩’。”

她有些难过地低下眉,语气放轻,“后来,方姐姐总是一个人坐在庭院里哭,她身体一直不好。”

慕瑶微微皱眉,总觉得十娘子的叙述有些怪,但一时又辨别不出哪里奇怪。

“后来,楚楚出生了,方姐姐因生产中喘症爆发去世。我看到阿准一个人带着孩子,每天沉浸在悲伤里。”十娘子顿了顿,“楚楚也有一样的喘症。我努力研习医术,就是为了能够帮到阿准。两年后的一天,楚楚突然发了喘症,因乳母看护不力,险些丢了性命,幸而我去的及时……”

慕瑶听着,表情有些茫然:“也就是说,夫人和李公子早就相识,一直是……朋友?”

十娘子动了动嘴唇,最终敛眸,抿唇笑道,“是的,朋友。”

小童子掀动了帘子,叮叮当当的响,他跑进来:“慕姐姐,柳哥哥回来了,在院子里等您。”

慕瑶一天都在悬心柳拂衣,生怕他会因为帝姬的事情被宫殿刁难,闻言立即站了起来:“李夫人,失陪了。”

十娘子微笑着点点头,目送她离去。

妙妙本在犹豫要不要也寻个由头告退,却听到十娘子清甜的声音:“凌小姐请留步。”

妙妙转过头来,有些惊讶地问:“夫人有话对我说?”

十娘子不似刚才那样坐端,而是有些慵懒地靠在了桌上,漂亮纤细的手端着茶杯,宛如美人捧酒,如果不是顶了一张树懒似的脸,真是个十分妖娆的动作。

她注视着凌妙妙,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笑声格外动听:“我知道慕姑娘一直怀疑我,方才一直询问。你也对我好奇,为什么不发一语?”

凌妙妙一怔,有种坏心思被戳破的羞愧:“我……确实对夫人很好奇。”

十娘子喝了一口茶,只是她喝茶的动作宛如喝酒一样,似乎凭空带上几分醉意:“你是不是在好奇,为什么我长成这副模样……”她漂亮修长的手指一点点抚摸过自己的宽脸,和浅浅的眼皮,“阿准却能那样喜欢我?”

“没有没有……”凌妙妙急忙摆手,虽然十娘子长得像胖头鱼,瞳距比常人宽了些,但好歹眼睛鼻子该有的全都有,不缺胳膊少腿,她的相貌不应该成为被攻击的对象,她也不应该这样自卑。

十娘子轻笑了几声,像是被她的反应逗笑了:“你不想问问我,怎样才可以让一个人死心塌地地喜欢上你吗?”

妙妙联想到自己谜一样的攻略对象,忍不住点了点头:“那夫人说说看,怎么能让一个人死心塌地地喜欢上我?”

十娘子看着凌妙妙眯眼笑,“阿准喜欢我,是因为……”她又将话题引向了自己,眼神变得格外认真,“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他。”

“我可为他一日三餐亲自下厨,学会五湖四海的菜系;我可为他缝制冬装夏袍,做腰带,绣荷包;他康健我陪侍在侧,与他一同待客,他生病我侍疾床头,衣不解带;我包容他一切缺点,热爱他所有不足,我了解他一切喜好,爱他所爱,厌他所恶,守护他想守护,抵御他想抵御,我愿为他付出我所有的时间、精力、能力乃至生命。这世上,他找不到一个人比我更加爱他。”

“……”凌妙妙怔怔望着十娘子。

端着茶杯的十娘子,用清甜的嗓音娓娓道来,明明是平淡的语调,说到最后,妙妙眼前似乎看到江堤浪涌,海浪咆哮,一场盛大的表演落幕时如潮的掌声。

“你明白吗,想要让人爱你的最终奥义,只有一条。”

她将纤细手指贴上自己妩媚的美人唇,两只眼里似乎泛出了些哀伤的意味,像是澎湃的琵琶曲最后那铿锵的一拨弦:“——那就是付出同等的爱。”

凌妙妙带着满脑子爱的教育混混沌沌迈出门槛时,恰与慕声碰了个面对面。

少年已经恢复正常,只是看她的眼神里有些意味不明的情绪,令人难以捉摸:“柳拂衣回来了,晚上开宴。”

“……哦。”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与他擦肩而过。

慕声回头望着她的背影,凌妙妙一向没心没肺,这会儿也只顾自己往前走,只是她走得慢了许多,步伐有些虚浮,似乎有些……伤感。

他微蹙眉头。

凌妙妙望着沿路的木槿花,心里想,以爱换爱……这实在是一个笨办法,若是遇到对的人,事半功倍,若是遇到错的人呢?只怕南辕北辙,伤透了心也未必换来一顾。

只是,一个将爱奉为圭臬的女人,会是坏人吗?亦或是,爱被重视得过了头,也会扭曲成恨,至盈则缺?

第62章 鬼魅制香厂(七)

短短几日,李准已将柳拂衣引为知己,热情表现得格外明显。不仅一口一个“柳兄”叫得十分亲切,还专为他顿顿好酒好菜招呼,生怕不能将李府所有的好东西全堆在他面前。

柳拂衣回皇宫送帝姬,李准便恹恹不乐,早早离席;柳拂衣一回泾阳坡,他立即便光彩照人,筹备了丰盛的晚宴。

又是一顿觥筹交错,凌妙妙扒拉着盘子里的美食,默默盯着柳拂衣的脸,几乎有种错觉,这些日子,柳大哥脸都吃圆了一圈……

突然感到旁边有道冷冷目光扫过来,她回头一看,慕声的眸子正在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侧脸。

“你看我干嘛?”妙妙叼住筷子,疑惑地问。

他立刻偏过头去:“吃饭就吃饭,你盯着柳拂衣做什么?”

凌妙妙噗地笑了,压低声音附在他耳畔:“柳大哥长得俊呀,不看他难道看你吗?再说了,你看慕姐姐也盯着柳大哥呢,你怎么不管?”

慕声眼眸一暗,似是火冒三丈,直到这顿饭结束,果真再也没有理她。

晚饭后,李准派人照旧上茶解腻,大家剔着牙说说闲话。

乳母抱了楚楚来,笑道:“小姐今天中午睡得多了,下午睡不着,精神头大得很,闹着要出来玩。”

李准自然很欢喜,拍了拍手,敞开怀抱:“楚楚,到爹爹这里来。”

小女孩自己下了地,用小小的声音和李准进行了一会儿一问一答,开始羞涩地朝慕瑶这里张望。

李准恍然大悟:“前天楚楚说要跟慕姐姐和柳哥哥玩儿,昨天扑了个空,今天还惦记着,是不是?”

楚楚黑宝石似的眼珠里闪过笑意,不好意思地将头埋在李准怀里。

慕瑶和柳拂衣相视一笑,柳拂衣伸出手邀请:“楚楚小姐?”

楚楚整整衣衫,小大人似的摇摇摆摆走来,将手搭在他伸出的手掌上。

为了方便与楚楚玩,两个人从椅子上转移到了地上,李准特意叫小童送来两个蒲团,让二人盘腿坐着,以免着凉。

柳拂衣从怀里掏出一根红绳,头尾相结,用手支着,慕瑶含着温柔的笑,十指娴熟地翻起花绳。楚楚的眼睛瞪大了,许久,兴奋地拍起了巴掌。

三个人迅速打成一片,又笑又闹,看起来像……和谐的一家三口。

李准在一旁笑着注视,看了一会,嘱咐道:“十娘子腹痛不适,提前离席,柳兄看顾楚楚,小弟先去看看内人?”

柳拂衣摸了一把楚楚的头,含笑点头:“李兄自去,一会儿楚楚累了,就让乳娘将她抱回去。”

李准点点头,放心地离去,一旁侍立的小童也亦步亦趋地跟着下去。

累了一天的乳娘坐在不远处的圈椅上,开始歪着头打瞌睡。

正厅内一时间只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和笑声。

楚楚不会翻绳,方向时常相反,这次又翻到了死胡同里,眨巴着眼睛一筹莫展,小嘴撅了起来。

在一旁观察的妙妙几步上前,眼疾手快地准确地勾住那“死胡同”向回一翻,瞬间还原到了上一步,楚楚看直了眼睛,猛拍起了巴掌。

慕声看着三个人都兴致勃勃地参与游戏,也向前一步,站到了凌妙妙身边。

楚楚骤然看到他靠近,脸上的笑容褪了下去,向后退了几步,靠在柳拂衣怀里,探出头怯怯地望着他。

慕声蹙眉,脚步有些尴尬地顿住。

柳拂衣拍拍楚楚的背:“怎么了,这是慕哥哥,你见过的。”

楚楚也不玩花绳了,两只手勾住柳拂衣的脖子,将头都埋进了他怀里,声音细细地说:“我怕这个哥哥。”

“楚楚……”

“我怕……”

凌妙妙望着黑莲花僵住的脸,心中啧啧,没想到这样一个外表极具欺骗性的青春少年,骗过了慕瑶和柳拂衣,却在一个孩子面前露了本性。

慕瑶见楚楚翻绳也不玩儿了,一副要哭的模样,一阵心疼,扭头对慕声毫不留情地瞪眼:“阿声,你出去逛逛吧。你吓着她了。”

慕声的嘴唇紧抿,一言不发地扭头离开,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一把拉起地上的凌妙妙。

“慕姐姐让你走,你拉我干嘛?”

妙妙正玩在兴头上,自是不愿意起来,整个人耍赖似的瘫在蒲团上,慕声似乎更加生气了,一手拉她,一手捞住她的腰,将她连拉带抱提离了地面。

“妙妙,屋里闷,出去透透气也好。”柳拂衣回首冲凌妙妙摆手,笑出一口白牙,一点施以援手的意思都没有。

指望谁都不能指望柳大哥。

凌妙妙垂头丧气地陪着慕声出门吹冷风。

少年低头走路,眸中闪烁着柔润的水光:“你就这么不愿意跟我出来?”

“里面又亮又暖,外面又黑又冷,还有阴阳裂,处处都是危险,谁想出来啊。”

慕声微微一顿,将披风脱下来罩在她身上,一回生两回熟,这次自然得连心跳加速的过程都没有了。

“知道外面冷,不是跟你说了晚上多穿点吗?”

妙妙抬手将兜帽戴起来,兜帽下面露出她毛绒绒的小脸,一脸无辜抬了抬胳膊:“我多穿了呀,你看,我连秋天的夹袄子都穿上了。”

她眼里倒映月色,像是穿兜帽的小精灵。

慕声看她半晌:“……那你把披风还我。”

“我不。”凌妙妙飞速系上带子,歪头冲他笑,露出了得意的嘴脸。

她笑了半晌,忽然一指天幕,扬声叫起来:“慕声你快看,有星星。”

泾阳坡的苍穹,被四座山峰的山巅囊括,广袤无垠,黑暗中有无数细小的星子,如同天鹅绒上镶嵌的碎钻,光辉闪耀。

“……你没见过星星?”他随她仰头看。

大惊小怪。

可是夜色如此深沉,有风吹过,即使知道是处处陷阱的阴阳裂,依然仿佛能嗅到醉人的花香,流淌在空气中。细辨,这香气似乎是身旁女孩的发间传来的。

她低下头,气鼓鼓地踢地上的小石子儿,“你这人真没意思。”

凌妙妙遇了挫,沉默了几秒,又似乎想到什么开心事,喜滋滋地与他分享:“都说小孩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你说楚楚今天是不是也这样,看出了别人没看出的东西?”

慕声一双潋滟黑眸凝望着她:“看出什么?”

她伸出手指故意戳他的胸膛,嘴角勾起:“看出你的本质呗。”

她白皙的手指抵在他心口,不轻不重的,蓦然让他想起那个出格的梦里,他握住她的双手,贴在自己滚烫的心口……

不行……

他向后退了一步,离开她的触碰,沉下脸:“我的本质是什么?”

岂料凌妙妙浑然不觉,往前一步,戳得比先前还用力:“表里不一,蛇蝎心肠……”她望着他的脸,思索了很久,依旧词穷,只好悻悻道,“反正跟慕姐姐柳大哥不是一路人。”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指,凌妙妙挣了一下,他依然死死抓着,两只眸子亮得惊人:“怎么不是一路人?”

凌妙妙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他们可为大义生,为苍生死,你能吗?”

少年依旧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望她,冷冷一笑,似含有无限讥诮:“你又能吗?”

凌妙妙思索了一下,旋即笑了。

这一笑似乎是一股清流,倏忽冲破了紧张的气氛,使得方才的步步紧逼,都像是一个有些暧昧的玩笑。

“这还真说不准。”她脆生生地答,“我这人小家子气,遇到大命题,不敢轻易回答。不过,如果我的至亲或者爱人已在局中,我愿意为他生,替他死。”

慕声慢慢放开她的手,仰头看星星。睫毛一动不动,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灯下,乳娘的鼾声已经四起。

李准去探十娘子,厅堂里空荡荡,但很暖和,楚楚正在翻着花绳,忽然朝内堂的屏风扭过头去。

慕瑶奇怪:“你在看什么?”

楚楚飞速地回过头来,嘴唇微微发紫,还在颤抖:“姐姐……”她小鹿般的眼睛惊惶地看过来,“楚楚告诉你一个秘密。”

慕瑶的心提起来,凑过去听,安抚道:“……什么秘密?”

“十姨娘……会变脸。”

她仰起头,小小的身子在颤抖,细细的声音越压越低,“每天晚上,她会变成另一张脸,好漂亮的姐姐的脸,同爹爹睡觉。”

她飞速地说完,又扭头向屏风看去,见那里没有人来,这才放下心,有些神经质地玩弄起自己的手指,眼里泪水滚动,紫色的唇虚弱地颤抖:“我好怕,我想娘……”

慕瑶头上如有惊雷炸响,和柳拂衣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诧异。

溪水泠泠作响,明月似钩。

“子期,你有一个娘,对吧。”妙妙抿抿唇,小心翼翼,“不是慕姐姐的娘,是你的娘。”

慕声望着她沉默了片刻,应道:“嗯。”

二人并肩在星空下走,微风卷拂树木,绿浪翻滚,哗哗的声音如同低声吟唱。女孩拖着他的披风,无声无息地走在他身边,发间传来幽幽香气。

草丛里有促织长鸣,安适的秋夜,适宜说些心里话。

“倘若你娘……”她斟酌了一下语言,望向他,“是青楼红姑,风月女子,你当如何?”

慕声语调平平,干脆决绝:“不如何。”

如果真有这个人,他一定倾尽全力对她好,让她再无后顾之忧。沦落风尘……早年的苦难蹉跎,都是为了养活他,谁敢欺她伤她将她推进泥淖,他一个个找出来,让他们不得超生。

“嗯……”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道,“你几岁与她分离?”

“慕家人说是三岁上。”唇边一抹讥诮的笑,“我记得足有七岁余,具体情况……”他眸中迷蒙无措,“我不知道。”

她的额头开始一点点沁出汗水:“你娘很爱你,你也爱她。”

“……”他垂下眼睫,“她爱我,我也爱她,可是我没再见过她。”

“慕声,你有一个失踪的娘,你很爱她。”她声音很低,似乎是试探着说出来,“你自小在姐姐身边长大,身旁只有她的关怀……”

仿佛是预料到什么,他的心脏似乎被谁捏紧,太阳穴和心口同时剧痛起来。

“……是不是恰好她填了这份空缺……你会不会……其实是把对你娘的爱,转嫁到……”

“住口。”

他脸色苍白,额角青筋瞬间爆出,死死咬住牙关,控制着漫出身体的巨大*意。

像一头濒临发狂的野兽,死死瞪着她,黑眸中透出难以自控的戾气,“……别再说了。”

眼前少女的表情诧异,眼中甚至有一丝罕见的怜惜,半晌,她抬起手,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像是妥协,又像承诺:“我不说了,永远不说。”

怪她,一时得意忘形,一切还是主观猜测,就贸然拿出来戳人痛脚,想动大树根基,偏偏自己是局外人,不知道他到底把执念看得有多重……

心中懊悔得揪起来:别人都傻,就她聪明。

真是……自作聪明……

慕声向后退。

她的话像魔咒一样盘桓在他耳侧,就仿佛有人温柔地诱惑他打开怀抱,再以尖刀利刃,毫不留情地想要剜去他藏在怀里的那腐烂的顽疴。

是这样吗……

像她说的那样……

他脸色不善地转过身,飞快地向回走去,咻咻咻五道符出,旋风横起,环顾四周聚拢过来的小妖纷纷向外炸开,一路粉身碎骨。

手指紧紧攥成拳,掌心有血渗出,更尖利的痛,才能在慌乱之中,唤回一点体面的理智。

她怎么敢这样说……定是胡说……

第63章 鬼魅制香厂(八)

“阿声回来了?”柳拂衣有些诧异,“你怎么不进来?”

少年回来时身披寒霜,走过天井,落了一肩清冷的月光,伫立在阴暗的屋檐下,一言不发。

慕瑶抱着有些打瞌睡的楚楚,压低声音招了招手:“来得正好,阿姐有话交代你。”

他的步子这才动了一下,迟缓地走进了厅堂。

室内暖融融的亮光如波涛涌来,一瞬间让他有些睁不开眼,他站定在距离慕瑶两步远的位置,将流血的手心藏在袖中,用力擦了两下:“阿姐。”

烛火下,他的眸子漆黑,脸上一丝暖意也没有,就像淋了整夜雨的小动物,浑身上下的毛都蔫蔫的,打不起精神。

慕瑶有些担心:“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慕声摇摇头,再次歪头避开了慕瑶伸出的手:“我没事。”

慕瑶面色怅然。阿声最近似乎长大了,有个理智的声音这样告诉她,他开始有自己的心事,也与她疏远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欣慰还是该失落。

柳拂衣插话:“妙妙呢?”

慕声顿了顿,轻声道:“在后面。”

仿佛印证他的话似的,门“吱呀”一声推开了,紧跟着进来了满身寒霜的凌妙妙,手上还搭着慕声的披风,她闭上门,安安静静地走到主角团身边,罕见地没有主动开口。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给彼此一个眼神。

闹别扭了。柳拂衣通过观察下定结论。

可惜现在不是调解矛盾的最佳时机。

“有件事得给你们商量一下。”慕瑶压低声音,简要地讲了刚才在这里发生的事。

“慕姐姐怀疑,十娘子是画皮妖?”凌妙妙抬起眼。

“按楚楚的话来分析,十娘子可能趁夜幕降临戴上画皮,催眠李准,趁机吸食他的精气。”

“这个画皮妖很可能已进化到高阶。”柳拂衣压低声音,以手指在地面上虚划,“她只在夜晚画皮,便可操控李准在白日也对她百依百顺,她借李准阳气庇护,大肆自由活动;画皮妖到了高阶,活人精气无法满足她的贪欲,还需要吸食大量阴气……”

“所以她诱骗李准举家搬来泾阳坡,这里曾是万人埋骨地,阴气厚重,甚至滋生出了阴阳裂?”

“……对。”柳拂衣看她半晌,没想到什么要补充的,遂点点头。

“还记不记得前些天我们和十娘子一道吃茶?”慕瑶转向妙妙,“她给我们讲了她和李准的相识过程,当时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却没想明白哪里不对劲,现在想明白了。”

妙妙有些不在状态:“是哪里不对劲?”

“她的视角有问题。”慕瑶肯定道,“她讲述的她和李准的‘相识’,画面里只有李准和他妻子,没有她的存在。她就像是庭院里的一棵草,一朵花,一只动物,旁观着他们的生活,自己却没有参与其中。”

“她说自己是李准的朋友,可朋友,又怎么会连一句对话都没有呢?”

妙妙满脑子都是那一天十娘子将手指放在唇上的画面,她告诉她,让一个人爱上自己的最终奥义,是付出全部的爱。

画皮妖,顾名思义,戴上画皮,魅惑众生,以虚伪面目蛊惑人心。

口口声声最爱李准的十娘子,真的是妖……会吸食他精气,操控他,摆布他,迷惑他的画皮妖?她的以爱换爱理论根本就是个笑话,始终依仗的还是一张倾国倾城的美人面皮?

凌妙妙心里一团乱麻,沉默了许久才接道:“那我们要怎么做?”

“我已在她房门外的地面上布好了七*阵。”慕瑶轻声道,“如果她真是大妖,一出房门,便会被阵困住。但是她的房间我们不好进入,还需要楚楚配合。”

柳拂衣俯下身去,扶住小女孩的肩头:“楚楚,柳哥哥方才说的,你都记住了吗?”

楚楚点点头,慢慢伸出小手,露出袖子里藏的半截澄黄符纸。

柳拂衣以血绘制的符咒,可削减大妖实力,控制大妖的行动,使之头昏脑涨,以至于束手就擒,效用和道士镇鬼的桃木剑差不多。

“今晚十姨娘哄你睡觉的时候,你找机会将这个贴在门上,不能让她发现,能做到吗?”

楚楚似懂非懂地望着他的脸,将符纸一点点塞回袖子,半晌,扬起小脸,黑宝石般的眸子闪烁,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孩子。”柳拂衣拍拍她的背,叫醒了旁边睡得鼾声如雷的乳娘。

小女孩被乳娘抱在肩头,将要走到屏风背后时,她咬住唇,冲柳拂衣挥了挥小手。

主角团也冲她挥挥手,这大概是全文最小的剧情参与者了。

“是不是大妖,明天就见分晓。”慕瑶嘱咐道,“明天夜里,我们再去一次制香厂。看看没了大妖控制,制香厂还藏着什么猫腻。”

慕声从头至尾保持沉默,像个游魂似的听完了慕瑶布置,又心事重重地转身回了房间,中间慕瑶看他几次,他都避开了目光。

“阿声,阿声……”慕瑶望着他的背影直皱眉头,想回头问妙妙,却发现她早就不知道何时溜掉了,旁边只有一脸茫然的柳拂衣。

“……咦,人呢?”

慕声推门。

屋里只燃着两支小小的蜡烛,堪堪照得清楚家具的轮廓。他转身闭上门,黑暗瞬间将他围拢。

他将外袍脱下来,放在桌上,在黑暗中熟练地绕过了柜子,撩开帐子,坐在了床上,开始卸腕上绑带。

才卸了一只,他眸光猛然一凛,如闪电般出手向身后掐去:“谁?”

“我……咳咳咳咳……”女孩儿夸张地发出一声尖利的长鸣,活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公鸡。

摸到了绸缎般绵软的脖颈,他顿时松开手。空气中漂浮着熟悉的馥郁清香。

凌妙妙。

在他床上。

“……”他指尖“砰”地炸出一朵火花,照亮了她的脸,那一双杏子眼里倒映出亮抹光亮,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火花灭了,屋里又陷入黑暗,隐去了她的脸。

她似乎有些着慌:“你这屋里黑成这样,怎么不点灯,看得见吗你?”

他顺手在桌子上摸了一根蜡烛,“砰”地点燃了,端在手里,刚想把她赶下去,忽然皱起眉头:“你喝酒了?”

酒气混杂着花香,像是花开得过于烂漫,有些甜腻地醉人。她怀里抱着个酒壶,两颊泛着红。

妙妙“嗯”了一声,“酒……酒壮怂人胆。”

爬黑莲花的床,真是需要莫大的勇气。她现在手心还湿漉漉的,生怕慕声一个暴起将她丢下床。

慕声果然拉住她的衣服角,将她向外拖,语气不善:“……你下去。”

“可你现在也不睡觉啊……”她放下酒壶,两手抱着床角的柱子,闹起来,“我就坐坐嘛,别那么小气嘛,子期,子期,子期……”

她一叠声地叫他名字,喊得他百爪挠心,他压着火气一连点了三根蜡烛,摆了一溜,把他们之间照得分毫毕现。

这样才好,比刚才那昏暗暗的气氛好多了。

“你喝酒吗子期?”

“……”

“这么早就睡觉,真无聊,没一点夜生活。”

“……”

“明天就要……”她骤然惊醒,咬下了“跳裂隙”三个字,“就要捉妖了,今天我们多玩一会儿好不好,嗯?说话呀子期,说话嘛……”

还真是酒壮怂人胆。慕声冷眼看着她双手抱着柱子,占足了嘴上便宜,完全没有平时察言观色那点自觉。

大半夜跑到男人床上喝酒……

刚消下的火又“呼”地冒了起来,拉了拉她袖口,耐着性子道:“你在我这干什么?回你自己房间去。”

“我不走!”她那个“不”字拖得又长又不情愿,生气地瞪着他,好像他才是侵占别人领地的那个。

交涉失败。慕声扯了一把领子透了透气,屋里好热。

他脑子乱成一锅粥。

术法,修行,慕家,前途,姐姐……这些本来在他心里盘条理顺的事情,一见到她就全乱了,什么都来不及细想,只顾得上眼前的兵荒马乱。

“你喝了多少……”他拎过壶来,发现是空的,顿时火冒三丈,黑眸一沉,“你全喝了?”

“嗯!”她很骄傲地点了一下头,语气像街边口沫横飞说评书的,“我一口闷,没断!”

“……”

他凑近了她,两双眼睛像照镜子一般对着,近得可以看见彼此根根分明的睫毛,他压低声音,“那你让我跟你喝什么?”

“你来呀,有的是!”她从怀里一掏,居然又掏出一只酒壶,眼眸亮晶晶,“我给你留着呢。”

衣服扯开了些许,若隐若现露出白皙的肌肤,他想往后退,偏偏凌妙妙拉着他的手不放,强行让他握着酒壶,“你摸摸,热的,我揣怀里帮你加热啦……”

她自顾自笑起来,笑得如银铃响动,像盘丝洞里的女妖精。

四周都是她发间香气,怀中香气,眼前娇躯近在咫尺,不断与梦境叠合。

他觉得自己要发疯了。

在头脑纷乱中,他不断地回想这个晚上从她嘴里吐出什么话,化作几柄刀子插进心里,让他清醒清醒。

想到阿姐,果然如冷水浇头。

眼前的人动了一下,往里面靠了靠,骤然离他远去,抱住膝盖,将自己蜷缩起来,只伸出手轻轻戳他。

“……喝不喝?”

“给点面子嘛。”

他回头猛地吹熄了蜡烛,屋里陷入先前的黑暗。

凌妙妙“呀”了一声,抱怨道:“摸黑喝酒,什么毛病,你看得见我的脸吗?”

他心道,就是要看不见才好。

他长睫微垂,心烦意乱地端起酒壶,一口闷,没断。

……谁给她的烧刀子,又烈又呛。

第64章 鬼魅制香厂(九)

“……你……给我留点行不行。”凌妙妙开始扯他袖子,强行将酒壶夺过来,边抢边絮絮叨叨地教训,“你这人没意思,只顾自己喝,知不知道什么是推杯换盏?”

凌妙妙几乎要喝晕了,嘴里的话自己往出蹦,昏昏沉沉,过不了脑子。

慕声将酒壶从她嘴边夺下来,一把抢回去。

就这样拉拉扯扯相互讥讽,摸着黑解决了一整壶。

本该冷若冰霜的夜晚,偏偏……喝得满身燥热,心里几乎要烧起来。

“你为什么半夜喝酒?”

还跑到他床上喝。

“……”她顿了一下,放低了声音,“我心……心里有点难受。”

他嘴角勾起,黑眸中闪过一丝讥诮的笑:“凌小姐也有心里难受的时候?”

还以为她百毒不侵,万事不挂心。

“嗯。”不知是不是喝醉了的缘故,她居然没像往常一样顶回来,而是软绵绵地应,“我找你道歉来的,对不起。”

少年一怔,旋即冷笑一声。

“子期,真的……”谁知她慢慢蹭过来,眨巴着眼睛,近乎神志不清地凑近他,异常真诚地开始道歉,“刚才我不该那样说的,对不起嘛……”

“对不起……”

“……”

“对不起对不起……”

按理说,这件事绝对不该是这样的解决办法,心结这东西,岂能是能三言两语解得开的?可她偏偏就用这么直接的方式,简单粗暴地面对困境。

不依不饶。

折磨他一晚的关系,他考虑了一晚上的事情,又乱了,满脑子都是她的哼哼唧唧。

“行了!”少年忍无可忍,伸手将她软绵绵的脸推开,“凌妙妙,闭嘴。”

她沉默了几秒钟,在巨大的倦意中翻了几个白眼,又攥紧了拳头,似乎在拼命提醒自己不能就此睡着,开始口齿不清地解释,“我作为朋友,我其实是担心你。”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舌头都捋不直了:“不对,说错了,是关心你。”

“……那你关心我什么?”

“你和慕姐姐不合适呀,你喜欢慕姐姐……你会很惨的,根本不会有人理解你,你花瓣都要愁掉了呀。换个人喜欢吧慕声,换个人喜欢……”

她软磨硬泡闹个不休,还反复提慕瑶,惹得他心头火起。

本来应该将凌妙妙扔下床,可是少女的手指一点点爬上他的脸,冰凉的,如此温柔怜惜。

他鬼使神差地没有动,任她捧起他的脸,冷静地问:“我应该喜欢谁?”

凌妙妙骤然绽出一个灿烂的微笑,一双眼睛绽放华光:“喜欢我呀,喜欢我这样的,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她又笑起来,笑得整个床夸张地晃动。

果真是喝醉了,胡言乱语。

忽然耳畔一阵风撩起发丝,他没有防备,少女的脸毫无征兆地贴下来,在他颊边印上柔软冰凉的一吻,转瞬离开。

慕声僵在原地,耳畔轰鸣作响。

脸,几乎要烧起来,她还火上浇油,用手指来回抚摸那个位置,好似想要歉意地擦去蹭在他脸上的口脂,口中长叹:“可惜呀,我属意柳大哥,今生与你无缘了——没关系,改天我给你介绍好的……”

后半句话灌入耳朵,他一把将她推倒在床上,少女陷进柔软的被子堆里,还弹了一下。

“干嘛推人你不要脸。”她蹙起眉,恨恨骂他一句,拉起被子,一翻身睡到了床里。

“……起来,回你自己房间去。”他搂住她的腰将她往外拖,心里已经天崩地陷,太阳穴尖锐疼痛,脑子嗡嗡作响,只知道一点,要离她远一点。

如果再听她说下去,他可能会直接心脏爆裂。

凌妙妙死死抓着帐子不放:“我不走!这个床比我的软,我要睡这个!”

他咬紧齿根:“那我去哪里?”

“你去去睡我的!”她眼睛都闭上了,睫毛不耐烦地颤动,胡乱一指,“在对面,对面,快去,别吵我。”

他站在床边,望着被她折腾得鸡飞狗跳的床,她的幻色襦裙下面露出白皙的脚踝,脚踝下压着他的被子,他拽了一下却没拽出来,被子是被她无意夹在两腿之间的。

……

他颊边骤然发烧,猛地抓起放在桌上的外袍,钻进了对面的房间。

鸟雀啁啾,在窗子外叫个不休,简直像是在吵架。

用早膳的时候,只见李准,不见十娘子的人影。

“夫人的身体好些了么?”慕瑶淡淡问道。

李准面带忧色,心神不属:“不知为何,十娘子昨夜头痛欲裂,折腾了一个晚上,只怕今日也需要卧床静养。”

他喝了一口茶,无不烦躁:“平时也没见她有什么头疼脑热,这一次怎么——”

柳拂衣点点头:“李兄先不要打扰她,让她多睡一会儿。”

众人心知肚明,十娘子不舒服,多半是那镇妖的符纸起了作用。一旦她卸去防备,浑浑噩噩走出房门,便会被门外那七*阵牢牢困住,束手就擒。

他们要做的,便是保守秘密,按兵不动。

凌妙妙眼底两道乌青,脑子里还有些昏昏沉沉。

她没想到,昨天去厨房借的两瓶烧刀子居然这么够劲,慕声也不按套路出牌,竟跟她同壶而饮,抢酒喝,活活将她喝断片了。

柳拂衣早起不见人,敲门没人应,推开门一看,见她睡在慕声的床上人事不省,魂都吓掉了,将她捞起来,一碗醒酒汤灌了下去,开始摇晃她肩膀。

一睁眼,柳拂衣满脸紧张地问:“昨天晚上……没事吧?”

她尚在迷茫,头发乱得像鸟窝:“嗯?”

“怎么能喝这么多,昨夜阿声没欺负你吧?”

“柳公子,说话要注意。”

少年抱怀立在门口,拉出纤长一道影,润泽的黑眸盯着她的脸,满眼嘲弄,“凌小姐半夜来我这耍酒疯,哭着闹着霸占我的床,到底是谁欺负谁?”

“……”妙妙瞪大了眼睛。

“妙妙,梳头水不要用那么多,满屋子都是香味,闻多了反胃。”他不理会满脸惊愕的柳拂衣,朝着妙妙讥诮地一笑,转身进了厅堂。

这顿饭吃得各怀心思,大家几乎都是机械地往嘴里递着米,精致茶点索然无味,甚至变得有些难以下咽起来。

因十娘子病着,李准闷闷不乐,早早道一声抱歉下了席,说是要回去照看十娘子。

他病着时,十娘子也是这样衣不解带的照顾他,现在她病了,他实在没有办法再与客人兴高采烈地谈天说地。

十娘子的房间贴了符,已成她的牢笼,无辜的人再进去多有不妥,柳拂衣刚想阻拦李准,乳娘突然抱着楚楚,急匆匆地从屏风后面闪出来了:“老爷,看看小姐吧,小姐不肯喝药!”

乳娘两颊上全是汗珠,小心地将楚楚递过来,小女孩的嘴唇发紫,还在颤动着,眼睛半眯,小脸惨白。

李准急道:“楚楚,你怎么这么不乖,为什么不喝药?”

“爹爹……”

她伸出白生生的手臂要抱,李准将她接过来,满脸紧张地看着女儿的小脸。

她宝石般熠熠生辉的黑眸里盈满泪水,许久才断断续续地嚅嗫:“爹爹,我做噩梦,我好怕……”

“不怕不怕,爹爹抱。”李准拍着楚楚的后背,感觉到她的身子在一阵阵发颤,着急忙慌,忍不住对乳母喝道,“还愣着干嘛?把药端来!”

几个人都围着楚楚看,瘦弱的小女孩像小鸡仔一样发着抖,即使被父亲抱着哄着,也没能让她看起来安定一点。

乳母急匆匆将药端了过来,白瓷碗盛着,褐色的,步子快了些,几滴药汁洒在托盘里,犹有异香。

慕瑶有些奇怪:“这药——”

柳拂衣阻住了她:李准正在轻声慢语地哄楚楚喝药,眉头紧蹙,拿勺的手有些颤抖,见她一勺一勺喝下了药,这才安下心来,长舒一口气。

“楚楚,以后不能不喝药,知道吗?”

小女孩在他怀里怔怔点头。

李准将空碗和勺放在乳母端着的托盘上,揉了揉眉心,放轻了声调:“刚才我也是急糊涂了,先下去吧。”

乳母迟疑地站在原地,察言观色半晌,许久才有些畏惧道:“老爷,药……好像喝完了……”

李准刚放松下来的表情立即提起来:“怎么不早说?”

“我也没注意……”乳母急得要哭,嚅嗫道,“我前两天看,还有许多,今天再一看,已经是最后一包了……”

李准半刻都没有耽搁,沉着脸站起身,已经接过小童递来的外裳,穿在了自己身上:“柳兄,我得出门一趟。”

“李兄这是要去给楚楚买药?”柳拂衣有些诧异,“现在就走?”

“唉,柳兄不知道。”李准烦闷地摆了摆手,拉了拉领子,“这药铺在镇子上,离我们泾阳坡远得很,我现在出门,得在外过一宿,明天才能回来。”

他俯身怜爱地看了看楚楚苍白的脸,将她细软的发丝别到耳后,这才抬起头看柳拂衣:“楚楚这病需得每日一碗药,断不得。”

柳拂衣点点头,帮他递过了厅堂里挂着的一把油纸大伞:“那柳兄派个童子去便是,何必亲自跑一趟?”

“唉,还非得我去不可。”李准接过伞要出门,又折回来,在几案下面多抓了一把银钱,有些无奈的笑笑,“这药的配比乃内人的秘方,我答应她不示外人,只能我亲自去抓,还要跑几家不同的药铺子分别抓来才行。”

“劳烦柳兄帮忙照看楚楚了。”

李准抛下一句话,急匆匆地出了门。

慕瑶和柳拂衣面面相觑,想要看看那盛药的碗,乳娘却已经端着碗去了厨房。

妙妙觉察到空气中残留的一点苦涩,涩中带着异香,嘟囔道:“这药好香……”

“是血。”慕声望着她答,语气淡淡,“是妖怪心头血的味道。”

第65章 鬼魅制香厂(十)

李准匆匆出发之前,交代下人们要给十娘子送饭,李府的厨娘特意准备了一份小米粥端进去,不到十分钟,又原封不动地端出来,脸上写满了郁结。

“怎么了?”慕瑶停下夹菜的筷子,询问那端着托盘站在屏风前发呆的厨娘。

厨娘指指十娘子房间,压低声音:“敲门没人应,推了门一看,夫人背对我在床上躺着,帐子都没挂起来,看样子还没醒。”顿了顿,又有些愁苦,“这都躺了一天了,会不会出什么事啊?”

她在自己的围裙上擦了擦手心的汗,满脸担忧地问,“老爷不在,几位方士见多识广,需不需要我去请个郎中……”

“暂时不必。”慕瑶微微一笑,安抚道,“你先下去吧,过了今天,要是还没有好转,再去找郎中。”

胖胖的厨娘没什么主意,“哎”了一声,端着托盘回了厨房,嘴里嘟囔着:“熬得烂烂的小米粥,可惜了呢……”

楚楚坐在柳拂衣膝上,正在张口吃他喂的虾,忽然闭上了嘴。

柳拂衣拿起手帕给她擦了擦嘴,柔和地问:“不吃了吗?”

吃过药以后,楚楚的脸色恢复了正常,几乎看不出病色。她乖顺地任柳拂衣帮她擦干净嘴,望了他一眼,似乎有话要说。

“楚楚,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慕瑶的语气有些紧张。

慕瑶和柳拂衣两个人,一个抱着小女孩擦嘴,另一个拿着小勺时刻准备喂汤,配合默契,若不是凌妙妙知道内情,真的会以为他们二人是一对恩爱的年轻父母。

凌妙妙扭过头,饶有兴趣观察慕声,见他长长的睫羽倾覆下来,正在端着碗认真吃饭,没对眼前场景做出什么过激反应。

她有些失望地托腮仔细盯着他,想从他脸上盯出点端倪来,不料慕声忽然抬眼,两人的目光便撞在了一处。

少年被盯得有些难以下咽了,这才忍不住抬了眼,见她的眸颤了一下,像是被发现的小鹿,生动至极。

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立即低下眼,扫视桌子上的几盘菜,似乎在飞速考虑要在哪一盘里夹一筷子,来堵她的嘴。

凌妙妙已经能从他有些不对劲的动作中未卜先知,立即移开脸,警惕道:“我不要——”

慕声手一抖,夹起来的胡萝卜块掉了下来,他抬头望她一眼,双眸黑沉沉,妙妙让他这样一看,嘴里的话立即拐了个弯,“……不要吃胡萝卜……吃鸡。”

还配合地伸出了碗。

慕声的神色不经意间放晴,转而夹了一块盐酥鸡,丢进她碗里,有些僵硬地别过脸:“吃你的饭,别到处乱看。”

心里却在游神:兔子居然不吃胡萝卜,真令人惊奇。

兔子动着三瓣嘴开口了:“我最讨厌胡萝卜了,尤其是煮熟的胡萝卜。”她边吃鸡边愤愤地盯着桌上的胡萝卜牛腩,仿佛看见了宿敌。

那是自然,慕声心想,哪有兔子喜欢吃煮熟的萝卜。

妙妙吃着吃着,想起来瞥一眼慕声的神色,发觉他低垂的眸中竟然带着隐约的笑意,心里顿时诧异万分。

柳拂衣和慕瑶都在他面前演恩爱小夫妻了,他居然还能笑出来——

完了,黑莲花气出毛病了。

“楚楚,是不是有话想对慕姐姐说?”慕瑶喂了半碗汤,楚楚喝得心不在焉,还喝呛了两回,黑亮的眼一直盯着她,似乎欲言又止。

楚楚犹豫了一下,用小手解开了自己的衣裳,“刷”地向上一拉,雪白的肚皮上鼓囊囊地贴着几个牛皮纸包,两只眼睛怯怯地盯着慕瑶的脸,似乎在观察她会不会生气。

“……”慕瑶的笑容僵在脸上,一时语塞。

半晌,柳拂衣又好气又好笑地把那几个纸包一个个拿出来摆在桌上,摸了摸她的脑袋:“是你故意把药藏起来了?”

楚楚怯怯地点点头,似乎有点委屈,又有些懵懂:“我不想让爹爹去看十姨娘……”她想了想,眸中露出几丝恐惧,“昨天晚上十姨娘头昏,没有变漂亮姐姐的脸,爹爹要去看她,她就把脸藏在被子里,很凶地将爹爹骂走了。”

因楚楚身体虚弱,可能发生危险,李准不放心假手他人,刻意将她的床安置在自己和十娘子房间里,中间只用屏风隔断。隔着屏风,年幼的楚楚屡次见到十娘子“变脸”,可能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慕瑶叹了口气,无奈地摩挲着她柔软的发顶。

天色渐暗,暮色四合,转眼已经到了傍晚。

这一整天,十娘子一步也没有踏出房间,不吃不喝不说话,令主角团束手无策。

按照先前的计划,他们应该在傍晚出门去探制香厂了。可是柳拂衣怀里还坐着一个说什么都不肯去休息的小女孩,犹自瞪着一双大眼睛,怯怯地依偎着柳拂衣,小手还抓着他的衣襟,生怕她一睡着,便会被丢下和十娘子独处。

李准不在,下人们拿不定主意,柳拂衣是她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她既已帮主角团贴上了符咒,就是正面与十娘子为敌,一旦被发现,后果难以预测。

因为这个缘故,主角团也不放心将她一个人留在李府。几人商议了一下,柳拂衣道:“这样吧,我们带着楚楚一起去……”

慕瑶被楚楚晶亮亮的眼睛盯着,没有立即表示反对。

反倒是慕声有些不情愿:“阿姐,路上艰险,她又有喘症,恐怕不太方便。”

楚楚小嘴一撇,眼里委屈不堪,转头趴在了柳拂衣怀里:“我怕这个哥哥……”

慕声冷笑一声扭过头,黑眸望着窗外,不再言语。

慕瑶看了看楚楚瘦弱的脊背,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不妨事,路上我来照顾她。”

楚楚立即坐直身子,揉揉困倦的眼睛,拍了拍巴掌:“太好了,我可以去遛弯了!”

夜黑风高,一行四人带着楚楚,踏上了“遛弯”的险路。

柳拂衣伸臂托着楚楚,慕瑶站在一旁,伸出纤细的手指,温柔地整理着小女孩披风的领子,月下荒草泛着银光,旁边是潺潺的溪流。

这幅剪影温馨和谐,缱绻万分,简直像是一幅岁月静好的画。

相比之下,他们身后的慕声半隐没在黑暗中,心不在焉地踢着脚下石子,是孑然一身的夜旅人。

微凉的夜露顺着植物的叶子流下来,“叭”地滴落在他手背上,弄得他满心凉意。他将叶子揪下来在指尖揉着,忍不住回头寻觅少女的身影。

凌妙妙快走了两步跟上了他,黑白分明的杏子眼睛恰好看过来,夹袄上毛绒绒的领子衬着她红扑扑的脸,她伸出两掌,竟然在手上戴了一双线织起来的手套,活像是小老虎伸出两只宽厚的爪子:“慕声你看,我穿了秋天的袄子!”

他低眸掩住眼底浮出的一丝暖意,低低应一声:“嗯。”

凌妙妙非常失望:“你怎么这么蔫啊,是不是冻着了?”

她拉开慕声的披风,抓住他的衣服角捏了几下,口中啧啧,“穿这么少,慕公子是买不起冬衣吗……”她麻利地将自己的手套脱下来,朝他挥一挥:“我爹爹给我织的,可暖和了。喏,你试试?”

黑衣少年慢慢将自己的袖子从她手里扯出来,别过头去,顿了许久才道:“……你自己戴着吧。”

唉——凌妙妙呼出一口白气,有些惆怅地拍了拍手套。黑莲花好高冷。

泾阳坡的夜晚很安静,天空如浓稠的墨汁倾倒,黑得纯粹而旷远,满天大大小小的星星泛着酸凉的冷光。在阴阳裂的作用下,秋虫停止长鸣,偶尔传来诡异的窸窣声,似乎有很多看不见的东西在树后扎堆谈笑。

夜晚,蛰伏的妖物都出来透气了。好在楚楚已经在柳拂衣怀里睡着了,没听见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潺潺的水声靠近,偶尔伴随着咕嘟咕嘟的气泡冒出。走在前面的慕瑶和柳拂衣停了下来,眼前流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冷光,风吹动河边青草,沾湿了植物的半腰。

又到了过暗河的时候。

慕瑶打头阵开路,柳拂衣抱着楚楚紧随其后,他回头望了妙妙一眼,刚准备说什么,看到慕声早已自然地弯下腰,两手撑在膝盖上,风吹动他的发带,仿佛展翅欲飞的蝴蝶,不经意落在他黑亮的发上。

光风霁月的柳大哥看到这一幕,欣慰地闭上了嘴,唇畔浮现了神秘的微笑。

慕声的腰弯得自然,凌妙妙趴的更自然,熟练得就像骑自己的老伙计马驹,搂住他脖子一借力,慕声将她膝弯一托,就轻巧地背在了背上,迈腿哗啦啦踏入了暗河。

水下饥饿的妖物被生人吸引,瞬间围拢过来。

慕声无声无息地盯着水面,手中符纸不断地打入水中,角度刁钻,又准又狠,仿佛一条条梭子鱼,只是发出了轻微的噗嗤声,连水花都没溅起多少。

他三心二意地打,还留着耳朵听背上的女孩说话。可凌妙妙今天异常安静,他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她开口。正在纳罕,就听见她说了在他背上的第一句话,还是一种格外惆怅的语气:“慕声,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自己过暗河呀?”

少年的脸猛地一沉。

凌妙妙感觉他的手臂瞬间收紧了些,格得她的大腿有些痛,不禁扭了两下,随即听到他应道:“你就这么想自己过河?”

“其实我也懒得自己过河……”她弯了弯唇角,微凉的脸无意中贴住了他,嘟囔道,“但我觉得每次都让你背过河,好像挺麻烦你的。”

她的裙摆悬在空中荡啊荡,裙角沾到了水,有时触碰到她的小腿,她都觉得冰冷刺骨,何况慕声两条腿直接泡在水里。

“……”

“慕姐姐也是女孩子,她能自己过河,那我也可以。”她玩着慕声的领子,顺嘴问道,“水是不是很凉?”

慕声顿了许久才答:“……不凉。”

那声音很轻,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我什么时候才可以自己过河?”

他似乎不大喜欢这个棘手的问题,沉默半晌才找到了措词:“要等你学会用符纸。”

“我会呀!”妙妙霎时激动起来,猛拍他后背,“柳大哥教过我口诀,我现在还记得呢,要不要我给你背一遍?”

少年似乎有点恼了:“不要。”

“那你给我点符纸,我试一试。”她还沉浸在兴奋中,开始拽慕声的袖子,“有没有剩下的,给我几张呗?”

“没有。”他冷言冷语地答,扭头警告地看她一眼,黑眸沉沉,“别乱动。”

“……你真小气。”妙妙愤怒地扭了一会儿,没得到什么回应,便无趣地趴在他背上不动弹了,一不折腾,便开始一阵阵犯困。

她安静下来,便显出夜晚的寂寥,身旁只有哗啦啦的水声,和水中隐约传出的咕嘟嘟的气泡声。

慕声走着,步子慢了下来,极轻地撒开一只手,从怀里抽出一沓澄黄的符纸。他垂下纤长的睫毛,单手点了一遍,反手无声地塞进她毛绒绒的袄子里。

女孩儿睡得迷迷糊糊,眼睛都没有睁开,感觉到他的触碰,缩了一下,又软绵绵地贴上来,嘴里抱怨:“……别戳我。”

他飞速抽回手去,重新捞起了她滑下的膝弯,睫毛颤得像蝴蝶翅膀。

第66章 大地裂隙(一)

夜深了。

窗户开着条缝,窗棂上还夹有打卷的落叶。冷风吹进来,吹得那落叶咯吱作响,悬起的纱帐鼓了起来。

侧躺着的十娘子睁开眼睛,脸色灰白似鬼,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她慢慢地喘息着,每喘息一下,都发出艰难的嗬嗬声,胸口起伏剧烈,那白皙丰满的胸,几乎挣出低垂的坦领。

那双纤长美丽的手向上摸索着,扶着床头,挣扎着坐起来,脚上胡乱蹬住了地上的鞋。

窗外夜色清寒,照得屋内一支细细的蜡烛愈加惨淡。

她扶着额头,天旋地转地走着,像一个酩酊大醉的人左摇右摆地走在街头。

“呼……呼……”她一路走,一路喘着粗气,面容灰白,分离的双眼凸出,布满了血丝。

她慢慢绕过了绣青竹的屏风,屏风后是一张小床,床头还摆着一只红漆拨浪鼓,几只小布偶。

床上没有人。

头痛骤然增加,她猛地扶住屏风,才没让自己倒下,身躯却靠得那屏风“咯吱”向右推移了几米。

“乳母……”她倚着屏风,艰难地伸出手,似乎想喊些什么,“阿准……”

她用力地喊,却没发出什么声音,自然没有人答她的话。

李准和乳娘都不在,这座空屋,是专为她一人准备的牢笼。

两眼死死地瞪着那空荡荡的小床,良久,视线下移,落在床旁边的墙面上,再转,望见了紧闭的门。

窗棂里卡着的落叶被风吹得咔哒作响,门上贴着的澄黄符纸,在风中卷起一个小小的角。

制香厂里灯火通明,远远望去,星星点点的红灯笼宛如赤红的游蛇,蜿蜒到了远方。

妙妙有些震惊:“李准不是说,制香厂只在白天开工吗?”

柳拂衣面色警惕,双眼紧紧盯着前方的灯火,将手指贴在唇上,无声地比了一个“嘘”。

怀里的小女孩睡得正香。

主角团放轻脚步靠近,沿着草丛中铺好的石板路来到制香厂前。

晚风将木屋上悬挂的盏盏灯笼吹得左右摇晃,灯笼发出暗淡的红光,灯下有无数散乱的人在忙碌地走动,在地面上投下晃动交错的影子。

诡异的是,人们来往忙碌,却没有交谈声,甚至连脚步也难以察觉,一切悄无声息地进行着,静得能听见风过树丛的声音。

慕瑶紧抿嘴唇,抬手指向了角落,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红色的黯淡灯笼下,四五个人围聚一堆,拿着铁锹和铲子,飞速地上下挥舞,影子虚化成无数道,一时间群魔乱舞。

飞扬的尘土带着草根、泥屑一起堆成了一座小山丘,未几,地上被挖出一个大坑,挖土的工人们飞速地扔掉铲子蹲下身来,七手八脚地从里面抬出了什么。

一团浓重的黑气从土坑中向上涌去,几乎遮蔽了他们的脸。

“这是什么?”妙妙瞠目结舌。

“是死人的怨气。”慕瑶盯着那一团向上漂浮的黑气,眉头紧皱。

那一团乌云似的黑气,转瞬分成了四五股飞速消散在空中,露出工人们的脸。灯下,那几张脸面无血色,鼻孔处还惨存着几缕未散的黑气。

……他们居然将死人的怨气吸走了!

几个人手一松,那具被刨出来的尸体摔落在地上。

经年风吹雨打,被泥土掩盖,那尸体上的衣服已经看不出颜色,几乎和土地混为一体,从袖口、下摆叮叮当当地掉出几根森白的白骨。

没有那一股怨气支撑,死人也只能腐化为普通的白骨,就此而散了。

工人将地上白骨拢成好几堆,几个人用下袍兜着站了起来,像兜水果一般轻松地兜了回去。

慕瑶跟了几步,双目在月色下闪着亮光:“看看他们去哪里。”

柳拂衣蹙眉看着怀里熟睡的楚楚。

慕瑶补道:“拂衣在这里等吧,看顾好楚楚,别吓着了她。”

此处距离制香厂还有十几米距离,那些诡异的景象看不真切,还有几丛矮树作为遮蔽,进可直入制香厂,退可远观防身,是个较为安全妥当的地方。

柳拂衣点点头,看着慕瑶嘱咐道:“你们小心。”

几人跟着工人的脚步向前挪了几步,恰看到他们闪身进了屋,弯下腰,将怀里的白骨一股脑儿倒进火烧得正旺的灶膛里,那些骨头残渣如同进了油锅的奶酪,迅速融化了。

——这实在是挑战现代物理。要知道,即使是火葬场焚化炉,也至少是从两百摄氏度开始升温的,要想将坚硬的人体骨骼焚化,至少需要将近一千度。

凌妙妙指着炉子下不断散落的灰烬:“慕……慕姐姐,这个也是因为没有怨气支撑吗?”

她的声音有些抖,身旁的慕声突然站得离她近了些,几乎是贴在了她身边,一眨不眨地观察她的脸。

身旁是火光,身上还穿着秋天的袄子,妙妙让他靠得热乎乎的,反手将他往旁边推:“我听慕姐姐说话呢,你别捣乱。”

“……”慕声确认她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完全不需要安慰,刚才问话,说不定只是兴奋地颤抖……

他沉着脸退到了旁边。

慕瑶严肃地点点头:“这些尸体身上所有的怨气已经被吸走,便一丝活气也没有了,这样的尸体,与地上的落叶和尘土没有分别,轻易便可瓦解。”

凌妙妙点点头,心中感慨,浮舟的世界设定真是天马行空啊……

灶上还熬着中药。

李准曾经说过,他的制香厂生产香篆,不单要用最好的檀香树皮,还要加入安神静心的中药,眼前这些药,想必是需要整宿熬制以备翌日使用的。

灶膛里的骨头越堆越多,烧成的灰尘越堆越厚,不一会儿便塌了下去,粉末从缝隙里跌了出来,洒在了地上。

看守炉火的隐约可见是个年迈的老妇,她迟钝地低下皱纹密布的脸,嘴里嘟囔着什么,似乎在抱怨这些灰尘弄脏了地面。

她慢慢弯下佝偻的背,将地上的骨灰拢了拢,抓在了手心,随后,掀开砂锅盖子,倒进了正在咕嘟的中药里。

几人面色一变。

香篆里的骨灰,原是这么来的……

月色从窗口透出来,如冷霜般打在墙上,一只纤细修长的手颤抖着扶着墙壁,随即是一个高挑丰满的身影,她弯着腰,跌跌撞撞地扶着墙靠近房门,每走几步便要停下来,气喘吁吁。

另一只手上,紧紧抓着一张撕下来的符纸,符纸被她手心上的汗水浸湿了,皱成一团,褶皱的纤薄符纸上还有隐约可见的血迹。

她挣扎着,东倒西歪地扶着墙壁,丹蔻在墙上拓出深深的印子,指甲因为用力而发白。

还有几步,就可以走出房门了。

“慕姐姐……”

“阿姐!”

一个没注意,慕瑶已经满脸严肃地走上前去,径自推门进了屋。

妙妙头皮一阵发麻,紧跟着慕瑶闯进了屋里。

慕瑶已经站定在燃烧的火炉前,定定盯着她。那老妇守着炉子,似乎浑然没有觉察到来人,还在不断地弯腰从地上拢起多余的骨灰,撒进砂锅里,动作迟缓而机械。

“请问……”

她试探着开了口,可眼前的人没有一点反应,就好像他们之间,隔了一层厚厚的墙壁。

慕瑶一把抓住老妇不停动作的胳膊,抬高了声调:“看着我!”

老妇抬起满脸皱纹的脸,浑浊的眸中没有焦距,胳膊被慕瑶抓着,可手指还在重复着机械的动作,就好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慕瑶猛地撒开手,老妇跌在地上,又一声不吭地爬起来,接着重复捡骨灰、倒骨灰的工作。

“……”

慕瑶冷静地转过脸来,一左一右往外推着紧跟在后面的慕声和妙妙,压低声音:“这些确是白天在制香厂劳作的工人。他们都被人控制了,我们走。”

甫一出门,果然又有几个人兜着新的骨头残渣进门了,匆匆的身影与他们擦肩而过,就好像不存在于同一个时空。

不远处,三三两两聚拢的工人,无声地挥舞着铁锹,一朵朵暗淡的红灯笼摇曳着,墙上地上充满纷乱的影子。

她迈出了房门,先左脚,后右脚,随即立刻扑倒在门口,靠着墙剧烈喘息着,散乱的鬓发被汗水沾湿,打了卷儿,凌乱地贴在额角。

她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挣扎到了岸边,贪婪地呼吸着久违的空气。

走廊里空无一人,月光微弱至极,她几乎坐在浓重的黑暗中。

手中揉成团的符纸滚落到了地上,彻底变成了普通的废纸。

“阿准……楚楚……”她唤着,终于可以发出声音,她扶着墙站起来,没有注意地上几点闪烁着浅浅的银光。那几个点,恰好连成一个圈,圈内丝丝缕缕的光线若有若无,像是捕鱼的网,又像是看不到底的深渊。

她脚上绣鞋掉了一只,狼狈不堪,光着一只脚,拖着裙摆,无声踏入了那一个圈,喊道:“阿准,你们在哪里?”

随即,李府灯火一盏接一盏亮起,夜也开始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乳娘披着衣服最先跑进来,手里端着一只烛台,睡眼惺忪,见了眼前人,吓了一大跳:“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楚楚不见了……”十娘子分得极开的双瞳中露出一丝恐慌,向前踉跄了几步,彩旗般鲜艳的裙摆扫过了银亮的圈。

慕瑶跑得越来越快,身后跟着妙妙和慕声,三人几乎是拔足狂奔,远远地看见了树丛背后柳拂衣抱着小女孩的身影。

柳拂衣正紧皱眉头,方才,布在十娘子房门口的七*阵传来感应,有人毫发无损地踩过了阵。

七*阵是捉妖人呕心沥血发明的手段,专为大妖准备,妖气越重,困得越紧,七步之内必*其锐气,不可能对十娘子毫无反应,除非……

慕瑶的脸色刹那间煞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慕声身形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几乎瞬间移动到了柳拂衣身边,依然晚了一步。

湿热的血,淅淅沥沥,顺着他的衣袍流下去。

柳拂衣缓缓低下头,小女孩纤细的手臂已经穿透他的胸膛,她雪白的小脸满是血点,总是发紫的嘴唇此刻是诡异的血红。

宝石般的黑眸里闪烁着冰冷的酷虐,她慢慢地牵拉嘴角,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柳哥哥,谢谢你一路抱着我。”

第67章 大地裂隙(二)

慕瑶急奔而来,苍白的嘴唇颤抖着,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慕声脸色急变,一双黑眸死死盯着楚楚的脸,唇畔含着冷笑,语气森冷:“邪物,难怪你总是怕我靠近。”

少年被人愚弄了一路,此时此刻真正动了怒,手中收妖柄猛地脱出,直捣楚楚的脸。

他所处位置,距离楚楚和柳拂衣一步之遥,下手若不留情,那妖物避无可避。

可是转瞬之间,地动山摇,大地在震颤着,几乎是瞬间的功夫,他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慕声眼前,收妖柄“当啷”一声弹回他脚边。

“自不量力的捉妖人。”那稚嫩地声音嘻嘻笑着,从半空中传来,发出阵阵回声。

几人仰头一看,楚楚操纵着脸色煞白的柳拂衣,正站在十几米开外的地方,地上竟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这裂隙足有几人宽,横亘在他们眼前,宛如大地上一道狰狞的刀疤。

裂缝下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那二人站在裂隙的另一端,楚楚笑着伸手举高,柳拂衣双足离地,几乎是被迫悬在空中。

妙妙心惊肉跳地盯着柳拂衣的脸,他因失血过多的缘故,几乎已经失去意识。慕瑶的声音在颤,拼命摇头:“不要……不要……”

楚楚的手臂慢慢向外伸,柳拂衣青筋暴出,发出一声难耐的闷哼,随即咬紧齿关,再也不发出声音。

他的喘息颤抖着,目光冰冷地看着自己鲜红的心脏从胸膛中脱出,鲜血淋漓地捧在了那小小的手上,犹自跳动不息。

不过是死而已,捉妖人刀尖舔血……谁会畏死……

胸口一阵冰凉,随即是难耐的空洞,仿佛连整个生命中的欢愉和温暖都被抽离了身体似的。他抬起眼,触到了慕瑶颤抖的瞳孔。

只是……瑶儿不要怕。

直面这种血腥的场面,妙妙腿都软了,但感觉到慕瑶单薄的身躯在发抖,一把架住了她,让她不至于摔倒。

这个世界,心脏离体会死吗?

——那还真不一定。

纵使知道男女主角最终一定会化险为夷,孩子都生了几打,此时此刻,她还是忍不住满心外溢的怨愤,仰头吼道:“冤有头债有主,谁惹你,你招谁去,掏柳大哥的心做什么?”

这样一个好人,不过就是因为对万物过于宽容和温柔,才给人可乘之机……

“你真傻……”楚楚十分满意地欣赏着手中跳动的心脏,许久,欣赏而痴迷的目光地转移到了柳拂衣苍白的脸上,“不掏心,怎么将柳哥哥做成我专属的玩物呢?”

慕声不打算废话,径自跃至空中,发带在风中飞舞,想要跳过裂隙攻击,谁知那裂隙越扩越大,那二人越退越远,他怎么飞,都飞不到对岸。

他转身一折,落在树梢上,收妖柄在指尖烦躁地转了几个圈,眸中闪烁着冰冷的*意。

“你想*我?”小女孩充满邪气的眼中闪过一丝嘲弄,“我是天生地长之幻妖,泾阳坡这天地山川,皆为我所操控,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她笑了,小小的嘴唇血红,“也都是白搭。”

慕声漆黑的眸默不作声地望着她,指尖微微发抖。

“我是慕家家主慕瑶,这一路走来,不知斩*多少妖魔。”慕瑶的声音抬高,尾音微有发颤,那双琉璃瞳中倒映出浓重的月色,“你若惹我慕家,天南海北必将尔诛*。将你手上的人放开。”

“口气真大。”幻妖摇头啧啧,阴恻恻的目光地盯她许久,嘻嘻地笑了起来,“不如……先看看你背后?”

妙妙后背一阵发凉,随即,看到了地上黑云般的影子。

她回过头去,背后是乌泱泱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工人们面色铁青,目光涣散,手中拿着棍棒,肩上扛着铁锹。

这些……都是幻妖的傀儡。

慕声觉察不对,眸光一沉,立即朝这边飞身而来,树丛中忽然飞出无数黑压压的蝙蝠,困住了他,宛如黑色的浪潮,几欲将少年吞没。

幻妖笑了:“别急啊,慕声,我专为你准备了一关。”

自打妙妙开始任务,从未遇到过这样腹背受敌的情况,不禁一阵心跳。在这个片刻,慕瑶的冰凉的手指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她的声音很低:“妙妙别害怕,我们能出去。”

妙妙一怔,旋即笑道:“嗯,慕姐姐,我不怕。”

话音未落,她被慕瑶手臂一挡,护在了身后。慕瑶伸出手,袖中符纸在空中排开,猛然击出,刹那间将最前面的一排傀儡击倒。

随即,后面的工人挥舞着铁锹围了上来,人越聚越多,宛如潮水,将她们困在小小的包围圈内。

妙妙微皱眉头,贴紧了慕瑶的后背,已经能感受到她尖锐的蝴蝶骨。她用力将右手腕上的收妖柄卸了下来,拿在了手上。

“慕姐姐。”她压低声音问,“收妖柄的口诀是什么?”

“……”慕瑶顾不上分神去想她为什么忽然这样问,在她耳边脱口而出。

妙妙仓促中听了个一知半解,刚想要囫囵着念,忽然注意道这细细的小钢圈顶上刻了一排小字,先前她没仔细看,还以为那繁复的凹痕是装饰的花纹。

妙妙带着冷汗看过去,这行小字跟慕瑶方才所说,似乎一一对得上。

慕声把口诀给她写在了捉妖柄上。

……干得漂亮!

她胶着的眉头骤然一松,手中捉妖柄脱出,银光闪烁,刹那间打倒了一大片人。

她与慕瑶背抵着背,竟然真的勉强抵挡了十多分钟。

然而傀儡既被操控,没有神智,也无痛感,只会按照主人的指令做事,即使是被打掉了胳膊腿,也会顽强地爬起来,继续用铁锹不要命地砍她们。

妙妙望着围上来的一群缺胳膊少腿的丧尸,一时有些眼花。

毛毛领子捂出了一脖子的汗,她郁闷地扯开领子,早知道今天要大动干戈,她就不穿秋天的袄子!

“妙妙!”慕瑶拦她,语气急促,“你不要用收妖柄,这些都是普通人,只是被做成了傀儡……不要误伤他们。”

“哦……”她郁结地将收妖柄套回手上。

伤害无辜似乎确实不妥,可是光靠慕瑶一个人,顾不过来她们两个,何况围上来的工人越来越多,慕瑶手中的符纸越来越少……

真是愁得要秃了。

“砰——”一个礼花般的火球猛地爆开,黑云似的蝙蝠被炸成了一片一片,骤然散开,收妖柄在天上飞来飞去,抵抗残余蝙蝠的靠近,慕声从围困中脱出,眼角发红,眸中满是戾气。

他望着幻妖的脸,默然喘息着,反手摸向了发顶。

“阿声!”熟悉的声音似惊雷炸响,他的手猛然顿住。

慕瑶一边对付着围上来的工人,一边扭头死死盯着弟弟的脸,声音近似呵斥,“你要干什么?”

“阿姐……”少年怔在原地,目光破碎地望着她的脸,似乎有些无措。

他的眸子渐转,待看到她们二人被围困在举铁锹的工人中间,包围圈越缩越小,几乎快要顶不住了,他眸中刹那迸发出浓重的*意,手摸向发带,语气委屈中带了一丝偏执,“阿姐,我要保护你们。”

“我不需要你来保护!”慕瑶眸中晶亮,似乎是闪烁着水色,她的语气愈加冰冷,带着沉郁的警告,“慕声,娘给你扎这个发带,不是为了让你解开的。”

她静静地看着他的脸,一字一顿:“你要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

慕声的手指一僵,慢慢地放了下来,就仿大圣被念了紧箍咒,于疯狂*戮的边缘悬崖勒马。

他就这样停滞了片刻,直到工人们传来的震耳欲聋的喊*声从远处传到耳朵,才立刻被惊醒,从怀里慌乱地掏出一把匕首,“嗤”地狠狠反插入自己肩窝。

“阿声……”慕瑶呆住了。

慕瑶不知道,妙妙却眉头一跳:那是旧伤的位置,先前那里曾经被水鬼捅穿过,这么长时间,也不过堪堪愈合。

因是旧伤,轻而易举便捅开长好的肌肤,少年咬紧牙关,额角青筋迸现,手上用了几分力,握住刀柄用力转了半圈,随即猛地将它拔出,浓稠的血液随着闪着寒光的刀刃一并迸出。

刀是冷色,血是暖色,他的衣襟转瞬潮湿。

甜腻的血气蔓延,飞速地飘散到众人鼻中,战局似乎在此刻停顿一秒,所有人都朝着慕声的方向望去。

他的脸色发白,泛着水色的黑眸如大雾笼罩的湖面,望着下面抬头观望的傀儡,慢慢勾勒出一个复杂的笑:“我在这里。”

刹那间,林子一阵反常的躁动,树叶相互拍打,无风自动。

刷啦啦——刷啦啦——

似乎有无数妖物正在蠢蠢欲动,像鲨鱼嗅着血气追逐着遇难者的躯体,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聚成闪烁着尖利獠牙的黑云,想要一哄而上,争抢分食……

他从树梢上一跃而下,落在距离妙妙她们稍远的地方,手上捏紧了收妖柄,脸上似乎对朝他疯狂涌去的妖物浑然不知,再抬眸时,已是满眼挑衅的笑:“都朝我来。”

慕瑶身边的工人“当啷当啷”丢下了手中的铁锹和铲子,又怔怔地扔下了木棍,像是被拨浪鼓声音吸引的稚童,一摇一晃,本能地朝那血气的源头涌去。

包围圈转瞬散开,哪怕二人现在朝着傀儡们招手,也不会再对它们产生什么吸引力。

慕声至阴之体,本来就招妖招鬼,现在又刻意在阴阳裂中放血,只怕是把自己当了活靶子。

就算黑莲花日天日地,那也只是单独战力,寡不敌众,要是他真傻到听姐姐的话只用一张张符纸打怪,今天非得被这些猖獗的妖物啃成骨头渣……

妙妙顾不得许多,横出一声:“子期,保命要紧!”

她的声音又脆又亮,直穿过树丛和妖物的围困,径自入了慕声的耳朵。

他茫然抬起头,朝她望去,少女黑白分明的杏子眼正隔空看来,明亮如天上星星。

也只是一瞬间,视野转眼被围上来的妖物遮蔽,他被困在无尽的鲜血与攻击中,犹如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向来都如此……

温柔只片刻,炼狱才长久。

“……啧啧啧,真是姐弟情深。”

幻妖脸上似笑非笑,扭过头来,望着手上跳动的心脏,似乎是在唏嘘,“一个两个男人都甘愿为你去死,慕瑶,你真是好本事。”

柳拂衣已经阖上双目,垂在头悬在空中,脸色惨白,生死不明。

小女孩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血红的唇几乎裂到齿根,“只不过,遇到了我,就让你知道,自己是怎么输的。”

话音未落,她操控着失去意识的柳拂衣,猛地跳进了地上的裂隙中,“对了,帮我谢谢十姨娘日日一碗心头血的供养,咯咯咯硌——”

童稚的笑声反复回荡在泾阳坡山水间,令人毛骨悚然。

“柳大哥!”

凌妙妙身后猝不及防地传来少女发出的失声尖叫,嘶哑的尖叫声几乎刺痛了她的耳膜,整个耳朵都麻麻地发痛——

随即一个紫色的影子扑向了裂隙,脚步毫无章法,又有四个穿道袍的影子紧随其后。

那四个影子移动得飞快,转眼间便架住了那个深紫色的身影,将她硬生生拖了回来,一叠声地劝:“帝姬,帝姬使不得!”

“危险,帝姬不能去呀!”

凌妙妙呆呆看着木槿花般的帝姬瘫坐在地,对着裂隙痛哭,心里想着,端阳帝姬已经赶到裂隙旁边,接上了她记得的原著情节,那么下一个情节就是……

几乎是同时,听到熟悉的“叮”:“系统提示:任务一,四分之三阶段任务开始,请宿主做好准备。”

第68章 大地裂隙(三)

幻妖,山灵水秀的泾阳坡天生孕育,与半路出家的妖物邪物都不同,是上天眷顾的强者。倘若一切没有变故,她或许会成为林中精灵。

只可惜多年前一场大瘟疫骤然爆发,村民们不愿背井离乡,导致疾病迅速蔓延,转瞬席卷全村,泾阳坡就变作天然坟场。

这里的住民遭遇横难,暴尸荒野无人悼念,亡灵心中怨念,聚拢在一起,凝成了幻妖极恶的核心。

幻妖有了意识,又可轻易变换形态,可能是山间风、树间雾、新居民带来的小女儿,一切就变得极其恐怖。

没有强劲的对手,就没有精彩的剧情。原著《捉妖》写到了泾阳坡尾声一节,就是一个小高潮——柳拂衣为幻妖所伤,被她挟持着跳进了裂隙,生死不明;慕声被妖物围困,与此同时,似乎还嫌场面不够乱似的,加入了匆匆赶来的端阳帝姬。

帝姬告白被拒,在宫里痛定思痛地反思了几天,这几天里,佩云一直在她耳畔鼓励。

佩云说:“既然不能让柳公子放弃捉妖,那殿下便支持他的事业,助他一臂之力,也算是还他先前救命的恩情。”

端阳帝姬深以为然,当即从钦天监中点了四个最厉害的方士,一路舟车劳顿赶来,想助柳拂衣一臂之力。

未料见到心爱的人的最后一面,就是看到他被幻妖拉着,跳进了深不见底的裂隙。

当时,柳拂衣胸前一个血洞,面如金纸,毫无生气。

端阳坐在裂隙旁边哭得肝肠寸断,身后四个方士老头面面相觑,苦着脸,不知如何劝解,许久才小心翼翼道:

“殿下,那柳公子已被掏了心,眼见是不能活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端阳双眼血红,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如同发狂的小兽:“你才不能活了!还不给我掌嘴!”

那方士暗暗叫苦,在自己脸上装模作样地打了几下。另一个老头顿了顿,委婉道:“殿下息怒……呃……此地多邪,妖物频出,为殿下玉体着想,还是快快回宫……”

当今天子不喜鬼神之事,钦天监活得极其窝囊。这四个方士空有一身本事无处使,被尊贵的帝姬点来重用,自然是心中窃喜,可没想到这是个倒追男人不要命的,横冲直撞,不听人言。这才明白,这烫手山芋扔不掉了。

端阳帝姬狠狠瞪着他:“要回你自己回,本宫不回去。”她咬了咬牙,似乎下定决心,指着旁边那黑洞洞的深渊,一字一顿道,“本宫要下裂隙!”

妙妙心里一顿,来了。

果然,一旁遭遇重创、沉默的像影子人一般的慕瑶听到这三个字,仿佛立刻惊醒了,飞速走几步,眼见就要往裂隙里跳。

“哎慕姐姐!”妙妙一把拉住她,压低声音飞速劝告,“慕姐姐,你冷静点……”

“阿姐!”慕声在众妖的包围中抢了个空隙,隔空叫住了慕瑶,他额上碎发已经被汗水打湿,脸色惨白,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从水缸里捞出来的,他双目发红,“阿姐……别下去,那下面……那下面可能是阵!”

这次不是夸大其词。

幻妖跳下了裂隙后便消失了。如若地下是幻妖的家,那裂隙便是幻妖家的门。一只大妖抢了宝物回了家,却不关门,难道是专等着人上门讨债吗?

幻妖留着裂隙,就是等着慕瑶义无反顾地跳下陷阱,但那究竟是什么样的陷阱,谁也无法预料。

慕瑶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可是她此刻顾不上生死,只是望着裂隙,绝望道:“拂衣在下面。”

“阿姐……下面危险,别下去……”

一对多,本就危险,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最忌分神。慕声拦她的功夫,已经挨了好几下,转瞬变从平手变成了劣势,他在四面八方的攻击中分神,已经快顶不住了。一旦有一个缺口,他就会立刻被妖物吞没。

慕瑶径自往裂隙走,脸色很差:“是生是死,我也要把拂衣带上来。”

妙妙的心提到嗓子眼里。原著写到这里,总是藏匿于阴暗角落的捅刀小能手凌虞再次出现了:她误以为柳拂衣已死,伤心欲绝,悲伤霎时转化成恨意,把还在迟疑的慕瑶一把推下了裂隙,自己跑进了树林。

慕声目眦尽裂,因此恨她入骨。

这就是她在四分之三阶段的任务:她要在慕声眼皮子底下,把他最爱的姐姐推进裂隙里去。

她左转右转,焦虑得几乎站立不住。

旁边的端阳帝姬还在和方士争执:“我凭什么不能下裂隙?”

“帝姬千金之体……”四个穿道袍、蓄长须的方士对视几眼,咬牙齐齐跪下,“地裂之下妖气浓重,恐为魔窟,帝姬若是以身涉险,我等万死难辞其咎……”

帝姬一时语塞,许久才问:“既然不想我以身涉险,就不能陪本宫一起下去吗?”

“这……”方士们面面相觑,脸色都很难看,“下面实在危险,还是请帝姬移驾……”

她恨恨地望着地上跪着瑟瑟发抖的几个方士的脸,觉得他们就像是纸老虎,吃着皇家俸禄,遇事却胆小怕事,全然靠不住,指着他们的鼻子喝道:“你们不是长安城里最厉害的方士吗,怎么连一个裂隙都不敢陪本宫下?”

她气得踱了几圈,一跺脚:“好,本宫自己下去,不必跟来!”

“帝姬。”慕瑶忽然伸手拦住她,面色苍白却笃定,“帝姬请回吧,我会下裂隙,将拂衣救出来。”

端阳怔怔地望着慕瑶的脸,那双琉璃瞳如宝石般澄澈,眼角下一颗泪痣,清冷美艳。她话语虽轻,却不容辩驳。

愁得抓耳挠腮的凌妙妙望见了帝姬,乱转眼神慢慢定了下来。

慕声的眼角血红,几乎变成了哀求:“阿姐,我求你……”他猛然一放捉妖柄,将攻到身前的妖物击开,手上爆出几个火花,却因为气力不支,那火花仅仅生了一簇细弱的小火苗,便匆匆熄了。

他似乎妥协到极致,“等我一下,我陪你下去。”

慕瑶的背影一僵,妙妙也跟着一呆。

原著里慕声百般阻挠慕瑶下裂隙,是因为他对柳拂衣的生死漠不关心,自己不救,也私心不想让姐姐去救,二人激烈争辩,才给了凌虞可乘之机。

现在,剧情已然走偏,慕声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按照常理,这时候慕瑶应该等着弟弟了。说不定她还会返回身助弟弟一起*妖,二人再一并下裂隙,多少有个照应。

可是妙妙的任务不许她再等下去了,是成是败,在此一举。

此时此刻,凌妙妙、慕瑶、端阳帝姬三人站在一处,相互之间离得很近。

恰好,四个方士见到端阳站在了裂隙边,生怕帝姬脑袋一热跳下去,或是脚下踩空坠下去,也一股脑儿地涌了过来,将帝姬团团围住,想把她拉到安全的地方。

裂隙旁边,一时间聚拢了七个人,拥挤地混成一团。

凌妙妙眼疾手快,一把将慕瑶推了下去,犹豫半秒,随即拽着她下落的衣角,紧跟着她跳了下去,高喊道:“慕姐姐等等我,我也要去救柳大哥!”

慕声听到喊声,难以置信地一望,浑身血液结成了冰。

非但阿姐一意孤行跳下了裂隙,旁边的凌妙妙也跟着她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两个人的身影,转瞬间全部消失。

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脑中一片空白。

转瞬之间,心中天崩地陷,旋即,他勉力维持的防御圈被攻破了,万般攻势如几丈高的海啸,兜头盖脸而来。

四个方士目不转睛地盯着裂隙下看。

几秒钟的功夫,像下饺子一样刷刷下去两个人,半晌了,却连个到底的声响都没有,这裂隙仿佛地狱张开血盆大口,来一个吞一个,尸骨无存。

几个方士出了一身冷汗,生怕端阳帝姬也跟着下去,连拉带拽将她往外拖。

“放开本宫,你们放开本宫!”端阳帝姬拳打脚踢,哭得几乎崩溃,“我也要去救柳大哥……”

话音未落,大地猛地震颤一下,随即狂风暴起,所有树干疯狂摇晃,叶片如雨,连地上的沙砾尘土,都打着转而上了天。

妖物的厉声尖啸骤然齐声响起,惨烈无比,几乎要将夜幕撕穿。

惨叫声一叠又连一叠,群魔乱舞,万鬼同哭,总是半遮半掩的阴阳裂,此刻才真正变成一个血淋淋的炼狱场。

“不好……”两个方士抬头,眸中映出诡异的红光。

红光来自天边,几乎笼罩了半个夜空。

少年悬浮在空中,头发有些散乱,扎起的高马尾塌下些许,总是系成蝴蝶结的发带松松散下来,拉出长长的白色飘带,在呼啸的风中乱飞,时而贴在他脸上,时而卷上半空,似乎是将银寒的月色拉成一线,在他头上疯狂起舞。

他的头发黑亮如铜矿。衣袖疯狂摆动,眸中肃*的暴戾,慢慢氤氲开,酝酿成空洞的黑,似乎众生万物在他眼里,都不过是可被踩在脚下的蝼蚁,不值一提。

这是身披夜色而来的邪神,*戮为乐,伸伸手指,欲将天地玩弄于手掌。偏偏他眉梢眼角都泛着红,衬着漆黑的瞳仁,几乎是有些妩媚脆弱的颜色。

——那是淬了毒的美丽和无辜,谁贪看一眼,便要以死为代价。

“慕公子难道不知道,正派以反写符为大忌吗……”

一个方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眼前这位,可是一向自傲的捉妖世家的公子,居然以自己的血堂而皇之地使用邪术?

况且,如果没记错的话,当年慕家倾覆,就是因为大妖的一纸反写符。正派捉妖人都对反写符避之不及,慕家人尤其忌讳,几乎恨之入骨,可他竟然……他怎么敢……

话说回来,他也是头一次见到反写符可以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一笔能一举将阴阳裂中汇聚的妖物屠戮个七七八八,实在是闻所未闻……耸人听闻……

他手脚发凉,几乎站成一座石塑像。身旁同伴拉了拉他的袍角,压低声音,脸色都变了:“怕不只是反写符……”

慕声慢慢低头,长长的眼睫垂下,望着脚下漂浮的几张沾了他血的符纸,慢慢勾勒起一丝无谓地笑。

反写符吗?他不仅以血画符,还松了发带,一日之内,连犯两禁,可是有人会管他吗?

阿姐不会为他停留,就连他松开发带也不能让她等上一等。

连她……也不会。迷迷蒙蒙中,他听见女孩儿脆生生的声音对他喊“保命要紧”,才有了*出重围的底气。她默许他放纵沉沦,容忍他做旁人不能容忍之事,对他还有一丝一毫他贪恋的关怀,可是临到生死关头,却是为了柳拂衣跳下不知生死的万丈深渊……

终究,他比之不及,无足轻重……

他慢慢落下地面,眸中戾气暴增,清明和混沌反复交替,似乎一会儿是漆黑的夜,一会儿是起着大雾的白天,忽而茫然无措,忽而冷酷无情。

几个方士觉察到眼前人的状态不对,脸色如临大敌,审时度势地慢慢向后退着,仿佛赤手空拳的人面对一只饥饿的猎豹。

寻了个机会,拉起挣扎的端阳帝姬,一记手刀将她劈昏,扛在肩上,转身撒腿便跑。

慕声没有去追,他漠然望着几人奔逃的身影,又垂眸望着脚下裂隙,神色复杂。

裂隙下方黑漆漆一片,深不见底。

第69章 大地裂隙(四)

跳下去吗?

他慢慢蹲下来,用手触摸裂隙的边缘,是泥土下是坚硬的岩石,粗糙冷硬,一股股寒气化作丝丝缕缕的白雾,从裂隙中漂浮出来。

好冷。

处于阴阳裂中的泾阳坡,无论是妖是人,活的已经奔逃,逃不掉的已经被他所*,四面一片死寂,只余他一人。

跳下去吧。

把阿姐和凌妙妙救上来,先救上来,再算总账。

他肩上伤口还在渗血,滴滴答答,滴落在灰白的岩石上,茫然地笑了。阿姐是素来不听他的,可凌妙妙跑什么呢?

她难道不知道,她柳拂衣,不过是一厢情愿,感动不了别人分毫……即使如此,她也不听他一言。

让她别跟来,她迈腿便来。

让她在树林里等,她偏要乱跑。

让她等一等,她理都不理,径自往裂隙里跳。

难道要打断手脚,绑在他身边,才可以听话么?

……

邪术的劲头已经过去,就好像吃了兴奋剂的运动员,熬过了药效,他在茫茫的夜色中,又冷又倦,小腿轻微地抽搐着,连带半边身子也轻轻颤抖起来。

骤然,轰隆隆的声音沿着大地传来,如同一穿闷雷从地下炸响。

天旋地转,一股巨大的力量即刻将他甩离裂隙几丈远,仿佛巨人的手掌,不怀好意地玩弄着掌心一只小小的雨燕。

他几乎是立刻借力再次腾空,脱离了桎梏,身经百战的捉妖柄,顾不上疲累,再次披甲上阵。

望见地下,他脸色骤变,直接向裂隙俯冲过去。几乎是同时,环绕泾阳坡的远山隆隆作响,离他们最近的一座,开始崩裂,硕大的石块,像雨点一般朝他砸过来来。

“轰隆隆隆——”

裂隙正在缓缓闭合。

幻妖说的没错,这泾阳坡的山水树木,皆为她所控,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即便慕声能够一击*死所有有生命的妖物,但没生命乃至孕育生命的天和地,他无法掌握,更不可能脱出。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

鲜血越聚越多,几乎汇聚成溪流,兜在衣服上,先是一滴滴,随即变成一股细流。他被甩到地上,打了个滚咬牙爬起来,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甜腻的味道笼罩了周围的空气。

他撑着地面的指节发白颤抖,努力支撑着身体,浑身上下都湿淋淋的,如同溺水的人,绝望地盯住裂隙的位置。

裂隙早已合上,徒留一道纤细如蛇的痕迹,像是嘲笑的嘴。

裂隙之下,是一座阴寒的地宫,有着高高的殿顶,墙壁每隔几步有一个凹陷,保存着幽绿的火种。

凌妙妙跟着慕瑶安稳落地,几步追上了她:“慕姐姐你没事吧?”

慕瑶骤然回头,抢先抓住了她的手,神色严肃:“你怎么也下来了?下面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她有些慌乱,几张符纸捏在手里,手都有些抖,抓着凌妙妙的肩膀,笃定道:“我送你上去。”

“不用,我不上去……”凌妙妙使劲摇头。

不是她非要下来,让她留在上面,她实在无法承受黑莲花的盛怒,就算他没看清姐姐是她推下去的,也难保不会迁怒。

要跳,干脆一起跳好了……都跳下去了,他就没人怨了。反正她有系统防身,暂时不怕危险。

就是不知道,他一个人在上面情况怎么样,能不能变通一点,领略她那句“保命要紧”的精髓……

慕瑶急了:“别任性。这是幻妖的地盘,下面处处都是机关,我自己都不确定能全身而退,护不住你怎么办?”

妙妙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头摇得像拨浪鼓:“我真的没事,慕姐姐,我……我运气好,轻易死不了的。”

“……”慕瑶气得踱了几步,转头再次扶住了她的肩,那双美丽而清冷的眼睛严肃认真地望着她,“你就当是帮我一个忙,好吗?阿声一个人在上面,我怕他做傻事,你上去看着他……”

凌妙妙的头摇得更厉害了:“慕姐姐,我要救柳大哥……”

慕瑶刚要开口,地面轰隆隆一阵颤抖,二人齐齐仰头望去,只见头顶遥远的“一线天”越缩越窄,连夜空上的星星都黯淡无光,几乎看不到了。

黑暗如大网,兜头盖脸地撒下来,就要将她们笼罩。

“裂隙要闭合了!”慕瑶脸色急变,搂住妙妙的腰,咬住牙,想要借力将她送上去。

没想到这个刹那,一道利斧般的寒光从天而降,眼看就要劈到她们身上。

慕瑶瞳孔急剧放大。

这样下了死手的攻击,恐怕是幻妖送给她们的第一道大礼,她若在宝物盈满,气力正盛的时候,方能稳稳接住一击,可是现在,她猝不及防,还有一个手无寸铁的凌妙妙,她这一挡,不死也要去了半条命……

来不及了。

她猛地转身,想和凌妙妙换换位置,先拿收妖柄挡一挡,未料那少女使劲抱着她的腰,坚持挡在她前面,咬牙道:“慕姐姐先别动——”

白光猛地落下,如同斩首的铡刀,又快又狠,“倏”地一声,一道水蓝色的火焰猛地蹿出,刹那间将凌妙妙包裹在其中,又因为她紧紧抱着慕瑶,二人陷入蓝焰的掩盖之下。

一蓝一百在空中对撞,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巨大的能量炸开,光芒刺目,整个画面都发白了,随后,一切尘埃落定,地宫还是那个地宫,幽绿的火焰阴森森地照着地面,空气中只飘飞着几点蓝色的火星。

化险为夷,地宫中只余两人交叠的喘息声,妙妙放开慕瑶,开始虚脱地揉自己被晃花的眼睛。

许久,慕瑶才有些犹疑地问:“妙妙,你身上那是什么东西?”

“呃……”凌妙妙陷入沉思。

她该怎么给慕瑶解释系统的护体蓝焰?

慕瑶没有等她回话,径自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什么。妙妙借着冷色调的光一看,有点眼熟,是个扎着细细白丝带的秋香色香囊。

她下意识地往自己腰间摸,只摸到一小节粗糙的断口。

黑莲花用法术亲手给她挂上的香囊,走哪跟哪,自动打结,还是死结。她卸了无数次,换了无数件衣服,都没能摆脱,她觉得搁在外面奇怪,只好将它盖在了袄子下面,平素不露出来。

现在……却这么轻而易举地断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慕瑶纤细的手指捏着那香囊,摩挲了几下,面色有些古怪:“这个香囊……哪里来的?”

“我……”妙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睫毛颤得厉害,“我路上捡的。”

慕瑶抬眼看她一眼,随即飞快地解开了系着香囊的白色丝带,将里面的干花一把一把地往出掏。

妙妙有些震惊地看着她的动作,瞠目结舌地看见她从一堆干花里面,掏出了一张折成小块的符纸。

慕瑶将符纸展开,澄黄的符纸上面,红艳艳的一片,她的脸色霎时惨白。

“慕姐姐……怎么了?”妙妙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表情半晌,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个香囊里,怎么有符纸呀?”

慕瑶捏着符纸,给她看上面繁复的字迹,笔触粗细不一,有的地方鲜红,有的地方发褐,是沾着指上鲜血写的。

她看着那符纸,目光格外复杂:“反写符。”

凌妙妙脑中嗡嗡作响,黑莲花强行塞给她的香囊里,藏了一张反写符?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试探道:“那……刚才那个蓝色火焰……”

“方才那个,正是它的手笔。”慕瑶的脸色仍然称不上好,“这张反写符,感知感应*念,借力打力。一旦觉察到攻击里带着*意,便立即奏效……以恶止恶。”

她满脸复杂地将符纸塞进香囊里,递给了凌妙妙,指尖微微颤着:“若是平时,我定然将它销毁,可是你捡的邪物,却阴差阳错做了你的护身符……”

她欲言又止,不再说话了。

妙妙接过来,把拿出来的干花一点点塞回去,又把它塞成一个圆滚滚、鼓囊囊的模样,展了展香囊角,在指尖拎着晃了晃,低头嘟囔道:“……可是我系在身上好好的,不知怎么竟然掉了。”

“这张反写符已经没用了,所以香囊会断开。”慕瑶解释道,“幻妖并非平常妖物,是天地孕育之灵,死人怨念做芯,它的攻击能量极大,捉妖人都很难抵挡,刚才那一挡,已经超出它的极限,是以两败俱伤。”

凌妙妙沉默地将断开的小香囊揣进了自己怀里,又拿指头戳了戳,仿佛在戳黑莲花圆滚滚白生生的脑门。

——安生点吧,以后。

做个普普通通的表里如一的香囊。

晨光熹微,少年半倚着树干,在凌晨的清寒中醒来,睫毛上落下了第一丝微光。

鸟叫声渐渐清晰起来,阴阳裂在旋转,慢慢转换到了光明的一端。世界由黑白两色,恢复五彩缤纷。

身上的伤口缓慢地开始愈合,伤口处的血液也不再流淌,他的嘴唇微微发白干裂,感觉到头重若千金,昏昏沉沉,他晃了晃头,呼出几缕炙热的空气。

头晕目眩,大约是在发烧。

上一次生病,似乎还是在小时候,慕瑶出门历练,他又惹恼了白怡蓉,被一个人在柴房里,靠着一桶冰水捱过了一周。

后来,他的忍耐力变得极强,平素不露声色,别人发现不了异样,也不敢仔细打量。

再后来,身旁多了个火眼金睛的女孩,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将他看穿。

动不动就拿冰凉的手拭他的额头,摸他的衣服够不够厚,问他手腕上的伤哪里来的……问他淌水过河凉不凉。

他慌张又恼怒。

……也贪恋。

他睫毛低垂,手指攀上发顶,一点一点将塌下来的头发扎上去,又将发带系牢。

——即使是紧箍咒,他不是还得照样引颈就戮,主动钻入牢笼,任别人用缰绳牢牢控制着他,压抑着他……

他本是个怪物,不为世人所容,从不敢露出真面目。

如果这样,可以被接受的话,那就这样吧。

一辈子这样……也无所谓……

大树落下几片叶子,从他衣袍上滚落,太阳在渐渐升起,他一步一步迈入溪边,用水一点点洗去头发上的血渍,身上一阵阵的发冷。

他犹豫了一下,泡进了冰冷的溪水中,脚步踉跄着,几乎是整个人翻了进去,激起了水花。

流淌的溪水带上了丝丝缕缕的红。

他的发梢上滴滴答答散落着水珠,睫羽轻颤,开始在水中不自知地打着寒战。

还觉得冷,还觉得痛……就暂时不会死。

水中有一只手,划开波浪过来,慢慢攀上了他的胸膛。

作者有话要说:  声:我!要!黑!化!啦——【向天炫酷伸臂】

裂隙:咔叽。【在他背后合上了】

声:……

……

黑化失败×1

第70章 大地裂隙(五)

慕声的眼睛猛地睁开,一把抓住了那只手,戾气顿显:“谁?”

那手转瞬间化成了黑气,消散在空中。

熟悉的阴恻恻的笑声靠近,一股腐烂的气息环绕了他:“瞧瞧我们小笙儿,落魄成什么模样。”

黑影凝成个大胯细腰的人形,暧昧地朝少年的脸撩起了水,似嘲弄,又似挑衅。

慕声偏过头,脸色冷得似冰:“不要叫我小笙儿。”

“怎么,那就是你的名字啊,你还想抛弃不要了不成吗……”水鬼笑起来,指尖慢慢爬上了他的胸膛,来回抚摸,“真可怜,若不是为了慕瑶,何至于如此……”

慕声猛地向后退,半个身子出了水,收妖柄忍耐地捏在手上,如若不是头昏得厉害,连带着手都在抖,他必定立刻出手,片甲不留。

“哗啦——”

猛地被人一拖,那股巨大的力量牵拉着他,让他又坐回了水里,溅起的水花兜头盖脸,将他的头发都打湿了。

他的怒意迸现,收妖柄猛地出手,钢圈却被那只黑雾凝成的手牢牢抓住。

水鬼发出一阵猖狂的大笑,如若她有眼睛,此刻一定笑得满眼泪花:“小笙儿,你看,我现在一只手,便格得你动弹不得。”她死死抓住收妖柄,慢悠悠地靠近了他白玉般的脸,“你连收妖柄都控制不住了,何必要逞能呢?”

另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脸,向下到了脖颈,被摸过的地方湿漉漉的,全是水珠,水珠凝成一股,顺着他白皙的下颌往下淌。

慕声黑沉沉的眼眸望着她,头晕目眩,似乎是在忍耐和混沌的交界,他的身体因盛怒而微微发颤。

领口“嗤”地一下被扯开,露出少年的锁骨,她抚上去,毫不轻柔,甚至刻意带着一丝凌辱的味道,将他的皮肤摁得发红:“小笙儿,今天给我这里的血如何?”

慕声面无表情,身子难以控制地打着冷颤,不知是因为高热,还是动怒,无声地伸手摸向发顶。

“你还想动禁术吗?”

水鬼的动作停下来,饶有兴趣地望着他,仿佛看到了什么格外好笑的事:“让我数数,一次两次三次,啊呀,你若是再碰,可就是第三次了呢。”

慕声的手指僵住,呼吸中带着干裂的灼热,脑子里似有一团火在烧,身上却又湿又冷,这样的割裂,弄得他难以忍受,戾气暴涨,可是手臂在抖,连*人的力气都没有。

“你还敢放纵自己,就不怕你失控变成怪物了吗?”

那尖尖细细的嗓音夸张地笑着,黑气凝成的手,骤然又在他脸侧浮现,顺着他黑亮的头发向下抚摸:“小笙儿,你可知道,你的头发本该比这长得多。”

头发被她牵起几缕,那声音带着几丝恶意的蛊惑的味道,“你该感谢你的娘,是她用断月剪帮你剪短了头发。”

“……”

“你知道断月剪是什么吗?”

“……”

“断月剪呀,是要用寿数求来的仙家至宝,它能斩断情爱,又能斩断怨恨,但断爱断恨,二者只能选其一……你猜猜,你娘选了什么?”

慕声猛动一下,眸光闪烁,似是忍耐住了极大的痛楚:“别说了。”

“我说完了……你听了我的秘密,就该拿你的血交换。”水鬼语气急变,手从抚摸变成了紧紧扼住,锋利的牙齿猛地插进他锁骨下的凹陷,血珠刹那间涌出,她贪婪地吮吸着,网一般的黑雾,死死将少年困在水中,“小笙儿,动用禁术之前,想想你可怜的娘——”

慕声闭上眼睛,睫毛颤动,脸色愈加苍白。

头痛欲裂,加上失血的眩晕,他几乎有些支持不住。

指甲嵌进掌心,交叠的痛楚传来,裂隙……裂隙里还有人……

他定了定神,眼前世界又清晰起来。

水鬼将他放开,少年的脸色惨白,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下滑落,他手臂一撑,勉强撑着自己保持体面的坐姿。

水鬼抹了抹看不清楚的嘴,似乎有些意犹未尽:“小笙儿,你非要待在捉妖世家,与我族类为敌,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这是何必……”

“……”

“你娘一生都是个笑话,不想,连你也是个笑话,咯咯咯硌——”她望见他肩头那个血洞时,嘲笑的目光又变得怨毒起来,咬牙切齿道,“这是鬼王留下的痕迹吧……你既让鬼王尸骨无存,我也让你记得这钻心之痛。”

话音未落,她的手再次洞穿那个伤口,鲜血迸溅而出,慕声的额角青筋爆出,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是似乎忍耐到了极致,眼眸有一瞬间的涣散。

太阳跃上天际,天光大亮,苍绿的山,翠绿的树,波光粼粼的溪流,一切丑恶腌臜,在阳光之下化为乌有。

水鬼遁走,黑色雾气在太阳出来之前消失在水中。

少年的身体向下滑落,几乎失去意识躺在了水中,冰冷的溪水带走了成片的红。

灿烂的阳光照着他卷翘的眼睫上悬而未落的水珠,折射出七彩光晕,如同璀璨的钻石。

地宫,不辨日月。

唯一的光明,是墙上幽绿的鬼火,一丛一丛蜿蜒到远方,诡异而冷寂。狭窄的走廊很长,空无一人。拾级而下,越靠近大地深处,那股带着霉味的湿漉漉潮气越重,是泥土带着植物根系的味道。

这条狭窄的通道两面都是高墙,闷不透风,让凌妙妙有些担心两面的墙会随时合拢起来,将她们挤成肉酱。

妙妙和慕瑶自从下了裂隙,就没消停过。每走几步,幻妖就给她们设置一道关卡,有时是从天而降的大石块,有时是墙壁里“嗖嗖嗖”穿出的毒刺,有时是地底攀爬上来的怨灵,用用冰凉的手触摸凌妙妙的脚踝,发出幽幽的哭声,搞得她头皮发麻,后背发凉,像跳皮筋一样疯狂跺脚,单脚双腿交替变化。

这一路上,凌妙妙被折腾得草木皆兵,就连自己垂下的发髻扫过脖颈,都怀疑是有人在后面不怀好意摸她的脖子,瞪大了一双乌溜溜的杏眼,一步三回头。

慕瑶的嘴唇有些干裂,汗水打湿了额发,头发丝贴在脸上,鼻子上还沾了一块灰,完全没有了平日的体面。妙妙也好不到哪儿去,四目相对,活像是□□里相携逃难的妯娌俩,妙妙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人机关告一段落,慕瑶的神经也略微松弛了一些,扬了扬下巴:“你笑什么?”

妙妙伸出脏手往裙子上抹了两把,低着头给自己重新扎发髻,嘴里叼着碧色丝带,含含糊糊道:“慕姐姐从来没有这样狼狈。”

慕瑶先是一怔,随即轻轻一哂:“我狼狈的时候多着呢,你没见过罢了。”

她一顿,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半是疑惑半是试探地问:“——阿声把收妖柄给你了?”

“……嗯。”

慕瑶的表情有些复杂,似是欣慰,又似乎是忧虑:“妙妙,你跟着我跳下来,真是为了拂衣?”

凌妙妙仰头望着她,呆滞了一秒,嘴里的丝带掉下来,她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捞,旋即一脸虔诚地入了戏:“那是自然,我喜欢柳大哥呀,喜欢得天上有地下无,真心实意,真情实感……”

一番表白滔滔不绝,掷地有声,活像是宣誓。

不知道怎么,她说得过于正式,反而让慕瑶觉得有些戏谑的味道,总之……有点奇怪,但她一时半刻想不明白其中关窍。

她点了点头,打断了她,似乎是被吵得有些头晕:“好了,既然下来了,我们便一起把拂衣救出来吧。”

提到柳拂衣,她的神情有些黯淡。

他素来很强大,似乎从来都会化险为夷,她便一直有几分侥幸,觉得他是立于不败之地的。

但侥幸总是最不可信,六年前,她也天真地以为有爹娘撑着,慕家即使再衰败也固若金汤,谁能想到,曾经那么亲近的人,会是伪装成人的大妖……

一夜之间,她没有了家。现在,她不想再失去柳拂衣。

凌妙妙在拉她的衣角:“慕……慕姐姐……”

少女的杏眼里闪烁着恐惧,白皙的脸被纷乱的影子遮住了。

她扭过头来,前面立着十余只高大细长的地鬼,前前后后,蓄势待发,宛如一片高耸而密不透风的水杉林。

——有影子,就有光。

地鬼逆着光,他们之间的缝隙中竟然透出温暖的光亮,隐约可见背后明亮广阔的厅堂。

不是墙壁凹槽里幽绿的火种,而是暖色调的、人间最熟悉的烛火。

她们竟然走到了地宫的核心。

妙妙透过地鬼们的几线间隙向内望,先看到厅堂内一排闪烁的烛光,几只梨花圈椅,视线慢慢向右移,主位上坐着穿红裙的小女孩,两腿悬空,双手捧着一杯没有热气的茶,嘴唇血红,像是偷偷抹了大人胭脂。

她猛地宝石般闪耀的黑眸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正在望着右边。

右边……

视线再向右转,露出骨节修长的一双手,执着茶盏,那手极其苍白,似乎经年不见光。

坐在右边圈椅上的青年男子长发披肩,低垂眉眼,神态温和柔顺,像是在认真而礼貌地聆听主人说话。

看那饱满的额头,高挺的鼻梁……凌妙妙猛地一凛:柳大哥活了?

他敛袖喝了茶,旋即微笑地注视着幻妖的脸,看起来似乎并无异常,只是嘴唇苍白得毫无血色。他背后一张绣着四君子的巨大屏风,看起来有些眼熟……

妙妙再仔细瞅,赫然发觉,这地宫里的种种布置,圈椅,屏风,桌上白瓶里插的红梅,乃至于立式烛台的位置和蜡烛的数量,都与李府分毫不差。除却那假模假样的窗户外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简直像是将李府的厅堂活生生搬到了地下。

妙妙正出神间,猛地被慕瑶拉着向后退。慕瑶忙着与打不完的地鬼缠斗,还没顾上仔细看厅堂内的人。

慕瑶喘得越来越厉害,二人相互拉扯着后退,凌妙妙的后背已经贴住了冰凉潮湿的墙壁。

地鬼犹如无声的幽灵,慢慢逼近,不言不语地投下一组散乱的影子。

“符纸不够了。”

慕瑶压低声音,反手抓住了妙妙的手,贴住了她的耳朵,“待我数一二三,将这包围圈撞个豁口,你趁机冲出去……”

她语气严肃而绝望,似乎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

“不用了慕姐姐……”妙妙热得浑身是汗,顺手拉住了袄子的前襟一扯,钉在前面的一排暗扣卡啦啦地崩开,她飞速将衣服脱下来揉成个团,准备大干一场,“没符纸就用收妖柄,其实我还顶一时半刻……”

话音未落,一厚沓符纸忽然从她袄子里掉出来,散落在她脚背上,有的滑到了地面。

“……咦?”她的动作一顿。

影影绰绰烛光摇曳,澄黄符纸一张叠着一张,被流动的空气吹得轻微卷动,红艳艳的丹砂连成了一片瑰丽云霞。

作者有话要说:  觉得我的感觉好像和大家有轻微出入→ →

我:正常剧情发展

小天使:好甜呀~~

我:唔是……是吗……【挠头】

我:正常剧情发展

小天使:虐死了!求求你不要再虐了!

我:唔……我有吗……【疯狂挠头】

第71章 大地裂隙(六)(七)双章合并

符纸像又薄又利的飞刀,在空中散开,将地鬼纤长的影子劈成几段。地鬼们墨绿色的稀薄血液四处喷溅,在地上积了一洼一洼的血泊。

眼下只剩成堆的妖尸,地宫的地面像是*鸡宰鱼后的菜市场,一片狼藉。

“啪,啪,啪。”鼓掌声响起,中间间隔的时间很长,是带着浓重嘲讽味道的倒彩。

小女孩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像是没骨头一般,似笑非笑地望着被打散的地鬼们遗留下来的一点烟雾:“竟然让你们打通了关卡,我该说什么呢,天无绝人之路?”

慕瑶死死地盯着主位旁捧茶坐着的那个身影,脸色苍白得像是丢了魂。可是柳拂衣始终低着头看着茶盏,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们一眼。

妙妙热的两颊发红,在袖子里艰难地盲点着剩下的符纸,这沓不知从何而来的符纸多半是慕声悄悄塞的,她衣服穿得厚,竟然毫无察觉。

按他的脾性,符纸给的时候应当是分门别类排好的,可惜掉出来的时候弄乱了,当时她和慕瑶就像被逼到绝境的人发现了一箱满当当的手榴弹,罔顾属性抓起就用,一沓符纸用得只剩五张了。

她将那可怜的盈余拿手指展平,小心翼翼地塞进袖子里。

唉,真浪费……

忽然觉察到一道又湿又冷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茫然抬头望去,幻妖的脸色有些难看。

一般反派出场,大都爱*鼓掌,喝完倒彩再羞辱主角一番,彰显自己掌握全局的霸气,可是幻妖掷地有声的一番开场白,眼前两个人竟然毫无反应:一个目不转睛地盯着柳拂衣,像是没听到她的话;另一个貌似在听,实际上不知正在袖子里搞什么小动作,眼神都在飘……

小女孩瞪着妙妙的手,脸色阴云密布:“那几张破符纸,根本奈何不了我。我劝你不要以卵击石,自作聪明。”

妙妙脸上愕然:“我就是数一数,也没打算拿出来用。”

“你说什么?”幻妖骤然抬高了声调。

“……没什么。”妙妙嘟囔着缩在了慕瑶背后,只余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闪烁。

慕瑶却恍若丢了神似的疾走几步,妙妙躲了个空,心道不妙,急忙跟上了慕瑶的脚步。

她已经快步走到了青年面前,声音有些打颤:“拂衣……”

柳拂衣端端坐着,头发柔顺整齐地披散在洁白的素纱外裳后,手里捧着茶盏,一双眼满含闲适地低垂,睫毛都一动不动,似乎充耳不闻。

“慕姐姐……”妙妙紧张地去拉失魂落魄的慕瑶。

“拂衣……”慕瑶已经抓住了柳拂衣的衣袖,像是个小女孩哄生气的玩伴一样,小心翼翼地晃了两下,声音越发打飘,“你……你看看我……”

柳拂衣这才随着她的动作有了反应,望着被她拉住的袖子,随即目光缓慢地移动到她脸上,眸中露出了深重的茫然,迟疑地问道:“阁下是谁?”

他的眉眼还是如此温柔多情,眸中神色不似作伪。

“……”慕瑶猛地放了手,仿佛她刚才触摸的是一团火,整个人苍白得似乎风一吹就能倒下,“你不认得我了?”

幻妖慵懒地靠在圈椅上。

她的头发已经不像在李准府上那样发黄稀疏,发髻不挽,任凭浓密的头发搭在椅背上,泛着紫色的冷光,冷眼望着慕瑶说话,看上去异常邪魅。

“慕姐姐……”妙妙附耳过去,“柳大哥可能是被控制了,像那些制香厂的工人那样。”

跳下裂隙之前,幻妖放了话,要将柳拂衣做成她专属的傀儡娃娃。

在这个世界中,幻妖以掏心控制人,心脏离体,也就将七情六欲与记忆全数带走。

慕瑶闻言,茫然转过脸,脸色苍白得吓人。

柳拂衣没有答她的话,接着低头认真而柔顺地看着手中的茶盏里,茶盏里盛着的是褐色不明液体,像是放凉的中药。

幻妖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不再理会慕瑶,勾起血红的嘴唇,娇声对柳拂衣道:“不知哪里来的闲人不请自来,扰人清静,实在是不知礼数。柳哥哥,我们接着喝茶好不好?”

小女孩声音稚嫩,伸出细长的手臂,遥遥一敬,表情挑衅。

柳拂衣端起茶杯欲喝,唇畔带着一丝温柔的微笑:“好。”

“等一下!”慕瑶叫住他,扭头看向幻妖,神情惨淡,“你给他喝的什么东西?”

幻妖叹了口气,血红的嘴唇下撇,幽幽地盯着茶盏里的茶:“柳哥哥,怎么办,她实在太吵。”

柳拂衣像是听话的管家,闻言立即搁下茶杯起身,脸上的笑容敛了干净,眉宇间带着一丝陌生的戾气:“请你即刻离开我与楚楚的家。”

“楚楚?”慕瑶嘴角一抹苦笑,“你醒醒,她不是楚楚。”

柳拂衣神色冷淡:“她是谁,轮不到你来置喙。”

“……”慕瑶抬眸望他,脸色苍白,眼里已有泪光,轻轻道,“那你……还是柳拂衣吗?”

那语气有些凉,像清晨凝结的露水慢慢深入家具的缝隙,潮气一点点侵蚀着木头,将其泡得发涨、变形。

傀儡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迷惘,在那个时刻,似乎是熟悉的柳拂衣回来了。

“还等什么,还不动手?”幻妖的语气忽然变得极其烦躁,她满脸戾气地盯着柳拂衣的背影,话音未落,他猛地出手。

“慕姐姐——”妙妙猛地将她拉开,但还是晚了一步,一阵劲风袭来,傀儡柳拂衣毫不留情地抬起掌,直接将清瘦的慕瑶挥在了地上。

“你干什么?!”妙妙一把将其推个趔趄,随即蹲在地上去看慕瑶,少女坐在地上,半张清丽的脸都肿了起来,嘴角还淌着血,她手捂着脸,满眼绝望。

凌妙妙倒吸一口冷气。

打人不打脸……这谜一样的剧情,似乎矛盾不够激烈,就不能体现男女主角爱情的多舛似的……

傀儡怔怔望着地上那个脆弱的人影,眼中再次闪过迷茫的神色。幻妖从椅子上跳下来,一步一步走到了慕瑶面前,看着她狼狈的神情,嘻嘻笑道:“打脸都赶不走呢,既然这样想留,那便住下来吧。”

住下来——这既是邀约,也是挑衅。意味着她们二人能有机会再次接触柳拂衣,可也避免不了每天注视着他被幻妖操控,对她唯命是从。

慕瑶抿紧嘴唇不言语,咽下羞辱,也应了邀约。

幻妖贴近了她的耳朵,轻笑道:“你不是问我给他喝什么吗?没有心脏的柳哥哥要靠喝血维持生命,既然你来了,从今往后,这项工作便由你代劳。”

浑身上下都叫嚣着疼痛,宛如全身的骨头都被人揉碎了。

眼睫微颤,光晕模糊成一片,屋里漂浮着脂粉香气,他睁了眼,白纱帐子顶上绣的牡丹,红彤彤的一片,忽远忽近,看不真切。

眼前明明有光,光却像是冬天的雪花,覆盖在他眼皮上,没有一丝暖意。

好冷……

双手用力撑着身下床榻,挣扎坐起来,夏天的竹席子在手掌上印下几道痕迹,一阵天旋地转,伴随着激烈的耳鸣,随即,耳边传来白瓷勺子剐蹭碗边的碰撞声音。

眼前女子茂密的黑发盘成贵气而复杂的髻,插一支剔透的翡翠发簪,两耳的水滴形耳坠摇晃着,低眉搅着手中的药汁。

她的白色外裳在腹部松松打了个结,赤色抹胸襟口开得极低,几乎要露出大半酥胸。

“来,把药喝了。”她一抬头,露出妆容精致的一张脸,双眼眼尾上挑,像两只小钩子。

他晃了晃神,面前这张脸犹如洪水猛兽,即刻向后警惕地退去,冷淡地开了口:“……蓉姨娘?”

出口的却是几年前的童声,还带着点变声期的沙哑。

他记起来了,昨天刚历练归来,他受了重伤,需要卧床三日。只是……他环顾四周,屋里的豪华摆件、脂粉香气都与他格格不入,他怎么能睡在了她的屋里?

那女人微蹙眉头,勾人的眸中露出一丝不满:“小笙儿,你怎么叫我姨娘,我是你娘啊。”

“……”男孩怔了半晌,抱膝坐在了床上,小脸半埋在胳膊里,露出一双秋水似的黑眸,眸中满是冰凉的不安和抵触:“蓉姨娘,你为什么叫我小笙儿?”

女人用力将勺子向碗里一放,似是孩子气地与他置气:“娘一直叫你小笙儿的,你不记得了吗?”

娘?

小笙儿……

头痛骤然袭来,如浪潮盖过了他,刚醒来时的眩晕想吐,似乎卷土重来,转瞬意识模糊。

眼前再清楚时,女人已经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喂他喝药。

勺子靠近了唇边,中药浓郁的苦味顺着热气往上飘,他故意闭紧牙关。

“喝啊。”她温柔地哄,见他不张嘴,低头思索了片刻,点头高兴道,“小笙儿嫌药苦是不是?娘这就去给你加一块糖。”

而他一把拉住了她的裙摆,十二岁的脸与十八岁的脸重叠交替浮现,分不清楚是庄周梦蝶,亦或是产生了幻觉,他忍着头痛,问出了声:“你真的是我娘?”

“我是你娘啊……小笙儿。”

天旋地转……好冷……

似乎整个人泡在冰窟里,连血液的流动都被冻得滞涩起来,四肢被困在雪中,棉被一般的雪在融化,冰得手脚生疼。

恍惚中他在雪地中行走,留下一地整齐的脚印,前方是少女时期的慕瑶,高挑瘦削,模糊成光晕,与天际和雪原融为一体。

“阿姐……”

少女惊异而茫然地回过头:“你是谁?”

他的头晕得厉害:“我是阿声啊,是你弟弟……”

慕瑶满眼诧异,许久才笑道:“小弟弟,你怕是认错人了。我娘膝下无子,蓉姨娘只有我一个女儿,哪里来的弟弟?”

她好笑地摇摇头,回过头去,抛下他越走越快,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眼前纯白一片,飘落的大雪覆盖在他肩头。

“蓉姨娘只有你一个女儿……”

“那我……又是谁……”

头痛尖锐刺骨,如同植物根系要扎根颅骨,霸占他整个身体,他在痉挛般的痛楚中反复失去意识,疼痛消退的间隙,才后知后觉地在退朝中记起什么。

——原是梦中梦,是真是幻,他脑子里混混沌沌,一时间还分不清楚。

只是,裂隙……

裂隙下面还有人等着他。

神智终于尽数回归。

天色渐暗,他还泡在冰冷的溪水里,身上带着伤,如若此时不抓紧时间起来,等阴阳裂转到阴面,溪水化作暗河,又是一场无妄之灾。

少年挣扎地爬向岸边,用尽全身的力气靠在了树干下,湿透的衣服仿佛有千斤重,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又潮又冷。

风吹动树林,青草发出潮湿的清香。林中似有仙子经过,化一阵香风到了他身旁。

那陌生又熟悉的身影矮下身,口中哼着天真无邪的曲子,轻柔地靠近了他,她发上熟悉的栀子香馥郁,闻着便像醉卧百花间。

赫然是他心中所想。

先前他嫌弃这股梳头水的香气,现在,它却仿佛是他活着的唯一证明。

恍惚中,林中而来的女孩勾着他的脖颈,在他颊边落下冰凉轻柔的一吻,她柔软的唇像天边云朵,山间流岚。

他猛地揽住她的腰,将人抱坐在腿上,扣着她的十指,俯身吻了下去,似乎要将这朵云禁锢在怀里,再用力揉进胸膛。

只要不放她飘走,就永远属于他。

少年紧闭双眼,纤长睫毛翘起,在她唇上辗转流连,似乎所有暴烈情绪,都在山间云间,得以温柔寄托。

许久,才将她松开,伸出手指,来回抚摸着她红润的唇,声音有些喑哑:“你不是跳进裂隙里了吗?”

她的手指也轻柔地扫过他的颊,黑白分明的杏眼中有无限怜惜:“是啊,所以,我也只是你的幻梦。”

说罢,怀中人影立即消散了。

月光如银纱,笼罩着少年苍白的脸。

他茫然望着空荡荡的膝头,骤然惊醒,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梦是虚妄。

噼里啪啦,树叶被打得上下摇晃,带着土腥味的冰凉雨点落在他脸上。

先前还是豆大的水滴,即刻变成了瓢泼大雨。

暗河里满是溅起的丛丛水花,芭蕉叶被打得抬不起头来,细密的水雾里,雀鸟被打湿翅膀,在雨中艰难低飞。

慕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仰头接雨,水汽氤氲的黑眸在雨帘里愈显湿润,似乎带上了湿漉漉的潮气。

他慢慢垂眸,从在怀中摸索,拿出一个皱成一团的纸包,因为被水泡过的缘故,纸和纸沾连到了一处。

雨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聚集在苍白的下巴上,旋即顺着下颌流进衣领里。

他静默地掀起两片纸的边缘,在大雨中极具耐心地将它慢慢分开,五颗饱满的红枣堆叠在一起,只是糖衣有些化掉了,流淌着黏糊糊的汤汁。

“这是金丝蜜枣,专补血的。”

“我爹说了,每天吃红枣,健康不显老。”

“留着以后吃。”

她冰凉的十指喂了他一颗枣,随即霸道地封住他的唇,不容拒绝地请他感受这份甜。

阳光从高耸的竹林间落下,像丝丝缕缕的糖,鸟叫啁啾,她的手指,便在他无声的轻吻之下。

被打湿的黑发粘在脸颊上,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滴答答地流下,他脸色有些发青,嘴唇在深夜极低的温度下不自知地细微战栗着。

他缄默地放了一颗蜜枣在嘴里,感受迟来的甜蜜慢慢化开。

是甜的。

黑眸闪动,仰望着不见星星的夜空。

视野里无数雨丝自广袤苍穹落下,闪烁着银光,如同降下来的千万根针,俯冲下来,要将大地戳成千疮百孔的筛子。

他忍耐着黑暗和冷,舔了舔唇边遗留的甜。

裂隙,总会再开。

“外面可能下雨了。”

小砂锅里咕嘟嘟沸腾着汤药,中药味中混杂着一丝稀薄的血腥气。凌妙妙拿着扇子,不熟练地俯身瞅着火,鼻头粘了一小块灰。

“你怎么知道?”慕瑶低眉包扎着手腕上的伤口,脸色有些苍白,但仍然平和地微笑着。

“我觉得今天地下格外地潮。”妙妙苦大仇深地盯着炉火,烦躁地扇起了风,吹得那炉火左摇右摆。

人不爱住地下室,都是有原因的,常年不见阳光和蓝天,心情容易变差。凌妙妙在地宫住了三四天,感觉自己变得越来越暴躁。

地宫构造,与李府布置一般无二,也可能是幻妖只住过李准的家,所以认为人类的房子合该是那样,就依葫芦画瓢给自己建了座一模一样的。她们就住在先前住过的对应房间。

可这地下世界就像是精美的仿制品,即使再巧夺天工,也终究比不上真实世界。

相比之下,慕瑶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耐性。

幻妖提出的条件很欺负人,不但晨昏定省招她们来,故意让她们看着被做成傀儡的柳拂衣为她鞍前马后,暧昧至极,还要让慕瑶每天放一点血,给柳拂衣煮药喝。

凌妙妙这几日才感受到女主角外柔内刚的脾气体现在哪里:她不仅答应,还坚持了好几天,忍着心痛如绞,面无表情地等待着时机。

只是……

背后落下一个高大的影子,是柳拂衣踱到了厨房。

三个人挤在厨房,一时有些局促。

妙妙对傀儡心情复杂,昂起下巴,挡在慕瑶身前:“你来干嘛?”

靛蓝色袖口中伸出骨节修长的手,他端起案板上搁着的空碗看,像是在缓解与生人对话的尴尬,神色冰凉冷淡:“楚楚让我看看你们熬好药没有。”

“好了。”慕瑶语气平静地垂眸,接过他手上的碗,掀开砂锅盖子,用勺盛了一碗,摆在托盘上。

她白皙的手腕上包着手绢,随着动作,手绢上透出斑斑点点的血迹。

傀儡无动于衷地望着那伤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拿去吧。”慕瑶平和地递过托盘,只是没有看他的眼睛。

柳拂衣转身欲走,一只手突然拦住了他的腰,低头,是一双晶亮亮的杏子眼,女孩儿抬眼瞪着他,像虚张声势的小老虎:“慕姐姐放血给你熬药,不说一句谢谢吗?”

他怔了一下,旋即冷淡道:“多谢。”

柳拂衣谪仙般的身影飘然远去。

身旁人影骤然一歪,案板上的勺子被撞掉了,当啷一声摔在地板上,妙妙在猝不及防的混乱中,眼疾手快地架住了慕瑶。

慕瑶的脸色唇色都因失血而苍白,扶住自己的额头,眼神涣散。

意识清醒时,她靠在冷硬的椅子上,一只碗挨住了她的唇,碗中热气漂浮上来,蒸在她脸上。

“慕姐姐……”她睁开眼,凌妙妙脸颊红扑扑的,站在她椅子前,将碗倾了倾,热水灌进她嘴里,“你可能贫血了。我借用了一下厨房的砂锅,喝点热水吧。”

她急忙抬手接过碗,端起来抿了一口,烫口的水入了肺腑,熨帖人心。

凌妙妙摸遍全身上下,一时赧然:“呀,红枣没带在身上——”旋即又笑,眼眸亮晶晶的,“厨房里连块儿糖也没有,柜子里都是空的,里面还有这么长的小虫子,比蜈蚣脚还多。”她伸出手夸张地比划了一下,满脸嫌弃地皱起鼻子,语气欢快,“幻妖造厨房只造个空壳子,跟堆沙堡似的,你说可不可笑。”

慕瑶无声地抿着水,幅度很小地勾了勾嘴角,眼泪落进热水里,打出几丛小小的水花。

“妙妙,坐下歇歇吧。”

“……”林妙妙无措地盯着以碗遮脸的慕瑶,难道她的安慰神技不起作用,还把女神给弄哭了?

她蹲下来,小猫一样趴在慕瑶膝头,仰头向上瞅她的脸:“慕姐姐,我昨天做了个梦,梦见你和柳哥哥成婚了,先在无方城住了几年,然后继续游历江湖,你们生了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们老打架,女孩长得像你。”

“慕姐姐,我做梦一向很准的,我们一定能出得了裂隙。”

“……”慕瑶放下碗,已经很好地掩藏起了眼泪,柔和地望着她笑,“既然我与拂衣成双成对,那你呢?”

“我……”妙妙顿了一下,回过了神,“我做孩子干娘呗……”她眼珠子一转,露出一个相当鬼畜的笑,“难道姐姐你肯让我做小,我们姐妹二人共侍一夫?那我倒是没什么意见,柳大哥想必也愿意得很。”

这样离经叛道的话,先前她肯定会目瞪口呆,或许怒火中烧,可现在,慕瑶却知道她什么用意,被她逗笑了。

不见天日的地宫里,两个人一蹲一坐,面对面笑了一会儿,笑得像未出阁的小女孩,闺房里拍着手玩家家酒。

慕瑶心里一阵鼓胀胀的暖意,同时也几乎确定,凌妙妙对柳拂衣无意。

但她是个好女孩,值得最好的对待。

只是,真如她所说,她能毫发无损地熬过此难,与他白头偕老吗……

“慕姐姐。”妙妙斟酌了一下,开口道,“你知道幻妖是怎么把人做成傀儡的吗?”

慕瑶端碗的手颤了一下:“先掏心,再用咒。”

“那你说……”妙妙开始玩自己的手,漫不经心地问,“要是把掏出来的心安回去了,会怎么样?”

慕瑶似乎猛地一怔,随即倾过身子,附在她耳边:“不瞒你说,我正有此意。”她压低声音,“这几日我四下观察过,地宫构造,跟李府一般无二,只是厅堂里那屏风后面有些文章。”

“厅堂后面……是十娘子夫妇和楚楚的卧房?”

“是。那么多间房里,只有那一间门口设了封印。正如你所说,幻妖造的这处地宫是个空壳,按理说也没有防盗的必要,如果她设下封印,想必只有一种可能——里面存放了贵重的东西。”

妙妙仰头:“比如柳大哥的心脏?”

二人对视,慕瑶眼里半是期望,半是深重的焦虑。

凌妙妙知道慕瑶在愁什么。她们两个落在幻妖的地盘,美其名曰做客,其实就是变相囚禁,幻妖阴晴不定,哪天心情不好,随时可能将她们处以极刑。想要在这种条件下抢出柳拂衣的心脏,无异于天方夜谭。

但要想主动脱困,再救下柳拂衣,似乎只有这一条路。

事实上,原著就是这样发展的。泾阳坡一节的末尾,慕瑶经过数天筹划,想办法进入了那一间加着封印的密室,决心夺回柳拂衣的心脏。

可是幻妖心思九曲十八弯,阴毒至极,其实是刻意做出倏忽的假象,引诱慕瑶上钩,故意布好了*局等她。

但慕瑶毕竟是慕家家主,幻妖为了将她一举*灭,不得不向天地日月借力,她自己又不愿离开主战场,于是打开了裂隙,令午夜的月光照进了地宫。

千钧一发之际,守在裂隙旁边的慕声趁机跳下,将主角团捞上了岸。

想起黑莲花,凌妙妙就头痛。

她的穿书对于男女主角的剧情几乎毫无影响,可是自打慕声遇到了她,路线似乎就有些走偏了。

太仓郡一节,慕声没有害死凌虞一家;长安城一卷,慕声又为了她两度使用禁术,加速了黑化过程。

到了泾阳坡这里,她给慕声嚎的那一嗓子如果起效,可能对他的黑化的时间点产生影响,更别说作为他主战力之一的收妖柄,有一只送给了她。

如果蝴蝶效应成立,现在掀起的可能早就不止一场飓风,恐怕是世界毁灭。她根本不能确定他在上面情况怎么样,更无法百分之百保证,他能在那个千钧一发的时间点准确地赶来救慕瑶。

所以……

“慕姐姐,我们不要再观察了,明天就去抢柳大哥的心脏吧。”

慕瑶愣住了:“明天?”

既然幻妖有意做局,那她趁着陷阱还没做好,提前出手,打她个措手不及,能不能改变剧情发展,让主角团少些曲折?

第72章 大地裂隙(八)

幻妖慵懒地靠在椅背上修剪指甲,小小的手上,十只手指都涂了红艳艳的丹蔻,与她血红的唇、眉间的戾气一样,看起来有轻微的违和。

不是她酷爱这具五岁女孩的身体,而是天生地长的幻妖,唯一的短板便是无法化人形,只有这一具现成的躯壳能为她所用,为此她还蛰伏了许久,想来也真憋屈。

这种憋屈,她便发泄到了这几个自不量力、让她耍得团团转的方士身上。

“柳哥哥……”她眼皮微掀,懒洋洋地唤,“我有些饿了。”

柳拂衣立在她身旁,如同忠心耿耿的骑士,闻言立即恭顺而体贴道:“我去厨房给你拿些吃的。”

幻妖鼻子里“嗯”地一声,露出了诡艳的微笑:“好。”

柳拂衣走远,脚步不疾不徐,连背影都流露出一种遗世独立的气质。

幻妖伸手看着自己剪好的指甲:其实,这地宫就是一座空壳,厨房里什么食物都没有,所谓的生活,不过是依照着李府的日子做个样子。

只是数百年孤独寂寞,现在有这个傀儡陪伴,哪怕这人间烟火都是假的,她也觉得十分满意。

柳拂衣进了厨房。

厨房里只有凌妙妙一个,少女穿着一身浅碧色的衫子裙,侧着身子站着,正在低头看着砂锅,灶却是冷的。

“怎么不熬药?”他无声地靠近了她,偏冷的靛蓝色衣摆随风而动,带着一股陌生的威压,凌妙妙抬头,满眼惶惶然,欲言又止,怯怯道:“柳大哥……”

“怎么了?”他冷淡地问。

少女伸出细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指了指灶台,吞吞吐吐,:“火……”

他纡尊弯腰去看,黑洞洞的膛里,柴火凌乱地堆着,皱起眉头:“火怎么了?”

她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有些缥缈:“火点不着……”

柳拂衣松了口气,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原来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刚要起身,凌妙妙背在身后的手猛然伸出,手里握了客厅插红梅的那只白瓷瓶,“哐啷”一声砸在了他后脑勺。

碎瓷片崩裂一地,点点血迹如红梅,滴滴答答绽放在碎片上。柳拂衣的身子顺着灶台无声地滑了下去,伏在了地上。

“柳大哥对……对不住,回头让你打回来……”

凌妙妙心跳不止,两脚在不自觉地抽筋着,她以一个非常扭曲的姿势,咬牙拖着柳拂衣的身体,移了个位置,扶着他坐着靠在灶台边。

他的几缕长发遮住了脸,妙妙将他的脸摆正,头发理好,看起来像是坐在地上小憩。

地上残局拿脚拨到了一边,她从袖中抽出仅剩的那五张符纸,因手抖得厉害,抽了三次才抽出来,手心都让汗打湿了。

她一面按照慕瑶叫她的阵法,绕着柳拂衣在地上贴符,一面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生怕一个不注意,幻妖便闻声而来,掐断她的脖子。

最后一张符纸贴好,几张符纸上的字迹同时闪烁起来,相互感应,表明她贴得位置没有偏差,即刻便能生效。

凌妙妙拍拍裙子站起来,倒退着走出了符纸围成的圈,临到门口时,以门边靠着的竹杆猛地将砂锅一拨,陶瓷砂锅从桌上滚落到了地上,轰鸣着破碎,发出巨大的响声。

她扔下竹竿,转身飞快地跑出了厨房,走廊不受光,几乎漆黑一片,靠着梁上冷红的六角灯照亮,她拎着裙子敏捷地跑过时,六角风灯便随风而动,垂下的流苏来回旋转。

她闪身进了厅堂,藏在巨大的屏风后背后。透过屏风的缝隙,能看到正在修剪指甲的幻妖扔下剪刀,跳下圈椅,狐疑地往厨房走去,小小的女孩走路像猫儿,几乎没有声音:“柳哥哥?怎么了?”

幻妖走远了。

屏风背后,那间始终锁着的房间吱呀开了一条缝,妙妙透过门缝,看见了慕瑶清冷的琉璃瞳,慕瑶冲她点了点头,旋即无声掩上了门。

六角风灯的摇晃慢慢停止,地上恍惚的一团红光不再变幻,一切重归寂静。凌妙妙湿透的后背贴在了冰冷的墙面上,几乎把自己站成一根柱子。

如果运气正常,幻妖一旦靠近被打昏的柳拂衣,就会被那五张符纸聚成的阵暂时困住。慕瑶要趁此机会进入幻妖的房间,去夺柳拂衣的心脏。

按她们商量好的,妙妙站在放门口望风,一旦形势有变,即刻敲三下房门,提醒慕瑶出来。

她一个人站在屏风背后,惴惴不安地盯着转角,好几次盯花了眼,杯弓蛇影地看到了幻妖的衣角。

房间很大,以一张绣着青竹的屏风为分隔,一分为二。靠门是十娘子和李准睡的大床,这些日子,幻妖令柳拂衣睡在这里,以便供她随时差遣。

床上的帐子规规矩矩地挂着,被子叠的整整齐齐,床单上不见一丝褶皱。

……是柳拂衣的风格,慕瑶淡笑。

房间本就只靠烛火照亮,还有屏风格挡一层,显得昏暗暧昧。慕瑶的目光逡巡一周,没有发现异常,绷紧脊背,绕过了屏风。

屏风后是一张小床,枕头旁边有几只被开膛破肚漏了棉絮的布偶东倒西歪,又小老虎,也有娃娃,布偶旁边是膨起的枕头。

——枕头对五岁的女孩儿来说,显得有些高了,慕瑶缓缓靠近,伸出纤长手指,将枕头掀开了一个角。

枕下果然有一只成人巴掌大小的漆黑盒子,她的心跳急促,将盒子抽出来。盒子口上以小儿涂鸦的笔法画着一只锁,却紧紧闭着,她两手一掰,没能打开。

这锁,原是幻妖画的封印。

她背上汗水湿透衣衫,一手搂住那硬物,一手在怀里迅速摸出一张符纸,盖住了锁,符纸贴上的刹那,扭了一下,起了皱,即刻燃成了灰烬。

她不信邪,又贴了一张,符纸再次飞速地烧掉了。灰烬滑落的同时,慕瑶忽然发现盒子上画的锁消失了。

她心中一喜,颤抖地手掀开盒子。

瞳孔蓦地放大——盒子里空空如也。

恍惚中有微风掠过她头顶,烛火诡异地四下摇摆,满室虚影乱晃,她猛地抬头,柳拂衣面色铁青似鬼,无声无息地坐在窗口,正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她倒退两步,裙摆摇晃,地上闪亮的几个点骤然浮现,汇成个圆,像铁笼子的底盖,等着收网。

“轰隆隆隆——”

地宫猛然晃动起来,恍惚中让人有种船行水面的错觉,随即,清晖如水当头泼下来,泼成了一条银亮的光带,月光照亮的地方,甚至可以将屏风上绘画的几丝哑墨照射得分毫毕现。

裂隙开了!

凌妙妙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按原著剧情,要等幻妖正面对上慕瑶,才需打开裂隙借天地之力。可是她们都已提前行动,事情还算顺利,幻妖一去就没回来,厅堂里只有她一个人,裂隙怎么突然就开了?

她死死盯着紧闭的那扇房门:难道,在她的眼皮底下,慕瑶还是出事了?

身前一道黑影掠过,带过一阵混合着花香和甜腻的气息,她被人推着倒退几步,踉跄着退进了黑暗里,随即被猛地压在了墙上。

脊背骤然挨住冰凉的墙面,她本能地想要逃离,那人已经贴了上来,用身体将她死死挟制他与墙面之间,在她尖叫出声之前,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

凌妙妙瞪着眼睛看到屏风缝隙里掠过幻妖红色的衣角,小女孩阴郁无声地走回了厅堂,面无表情地环绕一周,没有发现他们,又走了出去。

触到幻妖扫视的眼神的瞬间,凌妙妙打了个哆嗦。她睫毛轻颤,低眼往下看,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再看也是枉然。

心跳一阵紊乱,刚才若没有这一躲,她就是暴露在幻妖面前的活靶子。

二人紧紧贴在一起,她的睫毛快要扫到他胸口的衣襟上,她几乎被慕声的气息包围了。

看来,只要裂隙一开,他就会来,剧情没有因为她的自作聪明发生任何改变。

只是……

手心滚烫的温度传递到她的唇,简直像是用电熨斗烫她的嘴。

这人发烧,还烧得不轻。

幻妖绕了一圈又离开。慕声放开手,倒退一步,转身走到了有光的地方,妙妙离开了墙,提起裙摆跟着他走了几步。

慕声转过身望着她,声音很轻,话中讥诮之意,听起来恍若隔世:“你以为挡住自己的脸,幻妖就看不见你了?”

“……”

对哦。她猛然反应过来,屏风下面是可以露出她的脚的,一叶障目不过如是,她怎么犯傻了呢?

“怎么了?”

他见她低着头沉默不语,捏住了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凌妙妙愕然望着他那双熟悉的黑眸,旋即慢慢低垂眼睫,目光小心地落在他抬自己脸的手上。

这样有侵略性的动作,从前他是不会做的。

在原著里,慕声被一个人留在裂隙上,心里怨恨姐姐在乎柳拂衣不顾惜性命,再跳下裂隙时,已经是一朵经过黑化的黑莲花。

可是现在情况又有些不同,她提前推动剧情,裂隙也跟着提前打开,提前跳入裂隙的慕声,比原著里狼狈得多,他的脸色异常苍白,显见是放了血又生着病,让她有点担心他会不会下一秒就直接昏倒了。

如果说黑化了,他不可能放任自己这样不体面地出现;若说他没能黑化,现在这种反应又是……

强迫的四目相对,她的眼睛眨了眨:“你……发烧了。”

慕声怔怔地松开手,有些迷惘地盯着女孩儿的脸,只觉得心里混沌一片。

离得这么远,她也能看得出?

妙妙伸手,想看看他肩上的伤口是否愈合,又怕弄痛了他,便轻轻摸了摸他肩下的衣服。

是湿的。

她忽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瞪着慕声,有点生气了:“……你听见我跟你说的话了吗?”

“……”

“不可能没听到吧,我喊得那么大声,半个泾阳坡的都听得见。”

“……”

“我不是说保命要紧吗?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他望着她,欲言又止,半晌才垂眸,轻不可闻:“……我听到了。”

听到了。是被瞬间钉进木桩里的钉子,像不容拒绝划开天幕的闪电,午夜梦回,依然是这脆生生甜蜜蜜的最后一句。

可是,有什么用呢。

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用不了她一分钟,眼前这人,却是可以为了柳拂衣跳裂隙的。

他渐冷的目光落在她腰际,猛然抬眼,眸中有惊怒闪过:“香囊呢?”

妙妙指指怀里,一脸无辜:“我装这儿啦。”

这个动作有些歧义,恍然间让他觉得,她似乎是在指着自己的心。

妙妙隔着衣服摸着怀里的香囊,嘴里抱怨:“你这个香囊,要系就系紧些,不要动不动就掉了,让我在地上到处找。”

他眼中迅速荡出几丝奇异的情愫,如同在湖里飘石子儿,一圈一圈温柔的涟漪蔓延开来。他长长的睫毛倾覆下来,遮住了眸中情绪:“嗯,回去以后系个不会掉的。”

第73章 大地裂隙(九)

风声卷动帐子,将作为格挡的屏风吹得咔哒作响。

柳拂衣一掌毫不留情地袭来,慕瑶在地上打了个滚,堪堪避开,避无可避,半坐在了阵中。

顺而直的黑发散落下来,覆盖了肩膀。

她的左脚踝已经伤了,站不起来,对峙的后半段几乎都是贴在地上进行的。柳拂衣的攻击数次擦着她的脸过去,差一点就能要了她的命,她若不落入阵中,就只能死在他手下。

她从没想过,即使到了这一步,她依然舍不得对他出手。

傀儡收回掌去,冷淡地看着坐在阵中的少女,就仿佛看着一只终于被关进笼中的鸟。

“拂衣。”慕瑶竟然冲他笑了笑,笑得破碎而哀伤。

傀儡空洞的眼中生出了一丝迟疑,似乎在疑惑眼前人为何只守不攻。

这片刻,窗户被人推开了,红裙子的幻妖懒洋洋地坐在了脆弱的窗框上,两条腿悬在窗边,轻轻一招手,傀儡颔首,毕恭毕敬地回到了她身边。

慕瑶望着幻妖,心里暗叹一声。她和凌妙妙都只顾着门,殊不知上了封印的门只是个幌子,窗户才是进出的通道。他们二人都后院绕进来,不经过厅堂,凌妙妙在外守得再紧,也是白费功夫。

“柳哥哥,干得好。”幻妖裂开血红的唇,绽放了一个诡异的笑。

柳拂衣站在她身边垂首:“裂隙已开,是否趁此时……”

慕瑶的脸色霎时惨白,唇畔浮上一丝绝望的笑。裂隙一旦打开,幻妖可借天地之力将她置于死地。

而这居然是由他提醒的。

“不急。”幻妖满意地欣赏着慕瑶惨淡的神色,“外面还有一个——不,是两个。”

她意味深长地望着屏风后紧闭的房门,鲜红的嘴唇轻启:“给他们,来个大团圆。”

地宫里阴暗潮湿,闷得人心头发慌。好在裂隙开着,输送了柔和的月光,一点稀薄的新鲜空气也慢慢涌下来,带着湿漉漉的气味。

外面的雨应是停了。

想到这里,凌妙妙抓着慕声的衣袖多摸了几下:“淋雨了?”

少年掀起眼,半晌才道:“……这你也知道?”

说这句话时,妙妙恍惚中有种错觉,觉得眼前的人瞬间变成一只浑身的毛都湿哒哒的小狗,心里的委屈都漫成了河,还抿着嘴角一声不吭,只用乌黑的眼睛欲言又止地望着她。

妙妙嗤地笑了,但身在地宫,不敢放肆,她立即捂住了嘴,压低声音,亮晶晶的眼里闪烁着得意:“我聪明不?”

“……”慕声看着她,眸中流露的情绪复杂。

她嬉皮笑脸地追着问:“你怎么不躲躲雨呀?”

少年敛眸转身:“……我送你上去。”

按照原书中设定,幻妖乃天地托生,是强无敌的反派,除非用柳拂衣的外挂九玄收妖塔将其一举歼灭,否则只有被吊打的分。

主角团惹不起,只好躲开。慕声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想快点把她们送出裂隙,先摆脱眼前的困境。

“叮——系统提示:角色【慕声】好感度升至85%,请再接再厉。提示完毕。”

“叮——系统提示:任务一,四分之三进度附加任务现在开始,请任务人说服角色【慕声】拯救角色【柳拂衣】。提示完毕。”

凌妙妙到嘴边的“好啊”卡了壳,活生生咽了下去,沉浸在连收两条系统提示带来的巨大震撼中。

原文中黑化的慕声跳下裂隙,想要将姐姐带出去,而慕瑶坚持要将柳拂衣的心脏抢回来,软硬兼施不肯走,慕声没有办法,只好替她去将柳拂衣也捎带着救了回来。

没想到伴随着攻略阶段性胜利的同时,属于原女主的剧情,莫名其妙也加给了她,难道是系统对于她篡改主线剧情的惩罚?

她联想到明明应该被困在阵中,现在却毫发无损到处游荡的幻妖,心中一沉,本想让慕瑶少受些苦楚才讨巧地篡改剧情,谁知弄巧成拙,难道慕姐姐伤得连这个任务都完成不了?

她立即摇摇头,指指屏风后那扇紧闭的房门:“慕姐姐还困在里面。”

慕声顺着她的目光一望,眼眸沉了下来:“我知道。你先上去,我将阿姐带上来。”

他说着就来拉妙妙的手臂,见女孩惶惶不安地抽开手,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救柳大哥。”

“……”又来了。他感到自己一阵气闷,但还是勉强压制住了火气,冷声道,“你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只会添乱。”

凌妙妙的眼睛在黑暗中极亮,满眼都是不信任:“那你会帮我救柳大哥吗?”

慕声敛眉,抿着嘴沉默半晌,吐出的话像是被冻住的:“……我凭什么?”

其实他与柳拂衣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这一路相携而来,多少还有些感情,何况他深知阿姐对那人的依赖,未必会弃之不顾。只是此时凌妙妙脸上的不安和怀疑让他满腹火气,简直要生生炸开,忍不住就此迁怒了柳拂衣。

“我就知道你不会,你只顾慕姐姐,到时你救走了慕姐姐,柳大哥就没人管了。”

女孩黑白分明的眼中罕见地浮现出一层薄薄的水光,在几步之外倔强地瞪着他,像是在跟他对垒,“所以我不走,死也要和柳大哥死在一起。”

“你……”

妙妙睨着黑莲花的脸,少年脸色都变了,黝黑的眸中仿佛流淌着沉郁的星河,纤长的睫羽一动不动,四目相对,他眼里的怒火滔天。

他半天没说出话来,也放弃跟她掰扯,直接走过来一把箍住了她的腰,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拖着走,眼眸暗沉,薄唇轻启:“上去。”

没想到黑莲花居然仗着力气优势强行救她,眼看就要任务失败了,凌妙妙一慌,眼里的酝酿了半天的委屈泪水没含住,哗啦一下流了满脸:“……别碰我。”

慕声骤然放开了手。

他觉察到她居然在发抖,再回头一看,整个人僵在原地,仿佛是被人兜头盖脸浇了一盆冷水。

她居然哭。

被他吓哭的。

他冷眼瞧着凌妙妙拿袖子无声地擦眼泪,手指在袖中攥成了拳,润泽的眸中先是盛怒,随即茫然。

柳拂衣不在,她正常得很,一旦事关柳拂衣,她总是要将他推到敌方阵营,似乎跳着跑着要躲开他,投向柳拂衣的怀抱,似乎一点关系也不想跟他扯上。

是了,到底柳拂衣才是独一无二,她心之所属。

他的手攥得更紧,关节都闷痛,却仍是抵不上心口奇怪的酸涩和空洞。

“你就这么讨厌我?”他的语气里含着自己也没想到的失落。

少女骤然停止擦泪,碧色发带垂在白皙的颊边,睁着发红的大眼睛,一脸振奋地望着他,脆生道:“我不讨厌你啊,子期,你若是不计前嫌救了柳大哥,那我就更喜欢你了。”

“……”

他就像被关在笼中的困兽,只要向前冲便会狠狠地撞在笼子上,偏偏缝隙里看得到外面诱人的食物,引得他不住地往前冲撞。随后一只胳膊伸进来,喂了他一块肉,又摸摸他的头,却是鼓励他再接再厉,继续自伤。

慕声默然盯着她很久,眸中沉沉,辩不出到底是什么情绪,凌妙妙提心吊胆地望着他,观察了许久,心里也有点急了:

“子期,抓紧啊,慕姐姐很危险的。”

他慢慢逼近了她,伸手拍了过来,凌妙妙闭眼一躲,那一掌擦着她的耳朵过去,才发现他是往墙上狠狠拍了一张符。

随后,他掀摆蹲下身,以她为中心,在地上描了个半圆。

凌妙妙的裙摆时而擦过他的衣服,他站起来,望着她半晌,才道:“你站在这儿等我。”

凌妙妙心中兴奋,点头点得像鸡啄米,期望他快点去救慕瑶和柳拂衣的心脏。

谁知他非但没走,还欺近几步,几乎是将妙妙逼得嵌进墙里。

少年低头看着她的脸,黑润的眸像是冰凉冷硬的曜石,看上去倒真有一二分威压,他声音放得极轻,几乎是贴着她说话:“要是再乱跑,断你双腿,拿锁链牵着,听见没有?”

仰着头的女孩儿开始还有些紧张地望着他,听到最后,竟然满脸无知无畏地笑出了声:“你若是能救回柳大哥,我让你遛遛也不是不行。”

慕声陡然僵住,黑眸中怒火几乎要溢出来了。

真是……好得很。

妙妙眨了眨眼,看着慕声满脸铁青地指着她的脸,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似乎身子都有些发颤了,僵持了一会儿,他旋身走了,衣袍带过一阵冷风,像烈烈作响的城上旗。

站在圈里的妙妙望着黑莲花负气远去的背影,心里弥漫出一种意外的酸涩来,她叹一口气,锤了两下站累了的腿,伸手摸了摸怀里鼓起的香囊,好像这样才能安定一些。

谁知他又飞速折了回来,又站定到她面前。

四目相对,凌妙妙骇然放下手,少年的长长的眼睫轻颤,沉默半晌,扔给她一沓符纸,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第74章 大地裂隙(十)

三更天,月光最盛。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冷白色的光柱中飞舞,如同冬天飘飞的雪花。

慕瑶伏在地上,双目紧闭,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层浅淡的阴影,缎子似的长发在月光下泛着亮光,如同被囚禁的月宫仙子。

有人慢慢蹲下身来,伸手托起她的手臂,将她从地上扶坐起来,她骤然间惊醒,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收妖柄。待看清眼前人,整个人僵住了,似乎是难以置信:“拂衣……”

“嘘……”裂隙投下的月光照在他面无血色的脸上,照得他浓密的眉毛根根分明,他细细端详着慕瑶的脸,带着无尽的贪恋。

慕瑶握住他手臂,琉璃般的瞳孔在月下越发几乎像是透明,闪烁着淡淡的光:“你方才与我交手时……便醒了?”

无心之人,只堪作傀儡。

可是有的人即使没有了心,依然不甘愿做一具行尸走肉,他们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要挣扎着活过来,为了信仰与至爱。

他微勾唇角,脸色差得吓人,几乎像是已死之人诈了尸。他伸手捧住慕瑶的脸,手也是冰凉的,“真傻,为什么不还手?”

慕瑶低眸掩住眼中的泪水:“是我技不如人。”

她的手也顺着他的头发抚摸上去,摸到了后脑勺一大块结痂的伤口,温声道:“还疼吗?”

柳拂衣笑道:“疼。妙妙那丫头,一点也不手软。”

门外忽然一阵*动,慕瑶神色一凛,警惕地望向门外。

“阿声来了,幻妖暂且能挡他一挡。”柳拂衣轻轻道,“瑶儿,我的时间不多了。”

慕瑶摇头:“你的心脏在哪里,我一定帮你找回来……”

“瑶儿。”柳拂衣打断,神色有些疲倦,但仍然是在温柔地笑着,从怀中掏出小木塔来,放在慕瑶手上,低垂眼睫,“无心之人,怎堪长久。”

“如果此劫不过,收妖塔你代为保管。”他强行掰开慕瑶攥成的拳,将她的手放在小木塔上,“我把口诀告诉你……”

“我不听。”她倔强地抿着唇,脸色苍白,眼下的泪痣冷清,“你答应过往后不让我受委屈,说到便要做到。”

柳拂衣手指放在太阳穴上,似是忍着极大的痛楚。

慕瑶慌乱地扶住他的手臂:“拂衣……”

“瑶儿,你听话。”柳拂衣将手放下来,眼底浮现了淡淡的乌青,反握住住她的手,想说什么,可要交代的太多,一时竟然不知从何说起,只是重复了一遍:“你听话。”

“……”她的眼泪簌簌而下,附耳过去,“那你说,我记着。”

柳拂衣伸手一揽,猛地将她紧紧抱进怀里,下颌抵住她发顶,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在她耳畔念了口诀。

“记得,正对裂隙,借着四更月光催动收妖塔……口诀……不得外传……”

“好……”

慕瑶依在他怀里,觉得他衣襟上似乎沾着如霜的夜露,二人偎在一起,沉默地听着门外幻妖和慕声的打斗声,都没有说话。

良久,柳拂衣拍了拍慕瑶的衣襟:“时间差不多了。”

慕瑶不肯起,泪水倒灌进嗓子里,是发苦的。

他也没有催促,只是望着光柱中蜉蝣似的尘埃,平平淡淡道,“瑶儿,若此劫能过,我们成婚好不好?”

“……好。”

他望向门边,门外一阵诡异的寂静:“若此劫不过,来世……我许你凤冠霞帔。”

门猛地推开,撞在了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响,架子上摆的小瓷瓶滚落下来,哗啦一声摔成了碎片。

幻妖的红裙如同猩红的旗帜,雪白的赤足一步一步行在地上,指尖生出刺目的光芒。

慕声踉跄几步,几乎是被巨大的力量甩进了屋,扶了一把柜子才站稳,他迅速环视一周,面色一变。

阿姐不在。

幻妖的眸子也扫过了地上的空荡荡的阵,眉心暴戾之气顿显:“人呢?”

柳拂衣毕恭毕敬,垂首站在一旁,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人折腾得厉害,我将她下去,关进地窖了。”

幻妖并未起疑,放下了心,而是扭过头看着一路与她缠斗的慕声,露出个阴恻恻的微笑。

慕声顺着她得意的目光向下看,发现自己恰好站在几个闪亮的光点中间。

幻妖满脸讽刺,笑得嚣张:“果真是姐弟俩,一个两个都自己往阵里钻,省了我好大力气。”

慕声发觉不对,本能地捏紧收妖柄,提气想要跃出,步子骤然顿住,随即脸色大变,跌坐在阵内。

幻妖满意低头看他,鲜红的小嘴微张:“真可惜,若不是关心则乱,你还能再耗我一时半刻。”

她仰头去拉柳拂衣的手,脸上换上了无辜的笑:“柳哥哥,说好的大团圆,少一个都很可惜。你把那个女人关在哪里,带我去看。”

心脏离体,这一日又没有喝人血为引的药,柳拂衣面无血色,眼底发青,已显枯败之色。

幻妖眉头皱起,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身走到地上的少年身边,附在他耳边笑道:“你姐姐的血不行,你的血……想必要中用得多。”

她的脸与慕声贴得极近,着意观察他的表情。

少年不闪不避地与她对视,白玉般的脸上一双秋水似的黑眸,眼尾挑起个小小的弧度,带着难以觉察的妩媚。

他眼底竟然含着晦暗的笑,毫无气急败坏的意思,他嘴角翘起,那一种挑衅的神色,而且是一种来自于同类的、邪气充溢的挑衅。

都已经是手下败将,还不见棺材不落泪……

幻妖骤然起身,阴鸷地走出了房间。柳拂衣跟在身后,无声地反手闭上了门,将慕声一个人关在了屋里。

安静半晌,少年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轻巧地迈脚跨出了阵,低头看着地面上的几个光点,眼底闪过一丝冷笑。

这阵,早就废了。

当时他发觉脚下有异,目光飞速掠过幻妖背后的柳拂衣,那脸色苍白的傀儡也正在看着他,空洞的眸中瞬间闪过了一丝微光。

他一向看柳拂衣不顺眼,那个瞬间,二人却默契得惊人。

——他指尖收妖柄无声地反套上自己手腕,狠狠一勒,随即脸色苍白地跌坐在阵内,瞒过了幻妖。

阴阳裂中的泾阳坡温度极低,远处不住地传来妖物的呶呶低语,天上黑纱似的流云,时而遮蔽月亮。

慕瑶站在高高低低的草丛中,一手托着小木塔,低眉望着深不见底的裂隙,另一只手在身侧绷紧,手指度日如年地数着秒。

裂隙向无尽的远处蜿蜒,如大地张开巨口,裸露的岩石像满嘴尖利的牙齿,咆哮着要将夜空吞下。

裂隙之下,凌妙妙眼睁睁看着慕声进了门,出来的却是毫发无损的幻妖和柳拂衣,幻妖脸上还挂着嚣张的笑,顿时目瞪口呆。

……这是大变活人吗?

心念一转,糟糕,她只顾着门,却忘了窗户……

她忍不住向门里张望,黑洞洞,什么也看不清楚。黑莲花没事吧,别是被人揪光了花瓣踩在脚下蹂躏了一番……刚想迈脚,蓦然想起慕声的话,她要是敢出圈,腿给她打断,拿锁链牵着遛。

迈出的腿默默收了回去。

裂隙投射的月光条带有一半照进屋内,连木制家具上交错的浅白指痕和被白蚁腐蚀的细小豁口都看得清清楚楚。

风扬起纱帐,烛台上的白蜡无声淌着浑浊的热泪,一点点微弱的暖光摇曳着,在皎洁光明的银色月光下显得分外穷酸。

慕声在屋里慢悠悠地踱了一圈,目光深沉地上下打量,慢慢落在了那张小床上,几只被开膛破肚的布偶旁边,是明显高起的枕头。

他望着那枕头,嘴角一丝讥诮的笑,阿姐救人心切,想必是一脚踩进了这个陷阱。

幻妖既然狡猾多疑,又怎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线索?

他伸出左手,指尖一只细细小小的平安锁悬了下来,他仰着头,饶有兴趣地看。

刚才他与幻妖缠斗,她脖子上无意坠下这个银光闪烁的平安锁,让他借机无声地勾到了手上。

这锁想必是李准夫妇花重金请人特制,镂刻得极其精心,又轻又精致,锁链细得像一根线……否则也不会这样轻易让他得手。

他望着锁上浮现的一丝若有似无的黑气,低头拎起床上那只最大的布偶。

布偶有些旧了,裙子是拿废旧衣料做的,空冥的眼睛是两枚硕大的纽扣。针脚显得有些粗糙,不出意外,是十娘子亲手给爱女缝制的玩具。

……如若阿姐再细心一些,她就会发现,这只布偶,棉花都脱出了,却还是反常的重。

他面无表情地一扯,布偶残存的缝线“嗤拉拉”地脱开,更多的棉花下雪一般落在他脚面上,他将手伸进布偶内,在鼓囊囊的棉花中,用力抽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硬质盒子。

盒子与他手上银锁甫一接近,双双嗡鸣起来,旋即“咔哒”一声,盒子自己打开了,露出了里面鲜红的一角。

还未及看全,少年摁着盖子,意兴阑珊地将其扣上了。

幻妖自己无心,便要将他人之心强加给自己,即使是这样,却还不放心,还要把那人制成傀儡,将钥匙挂在自己脖子上,从里到外,在手心牢牢掌握。

慕声仰头,皎洁明亮的月光如霜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照着他脸上讥诮的笑。

阿姐光风霁月……又怎会像他这种邪物,轻而易举地明白同类的心思?

他捏着盒子推门而出,几步闪到了屏风后。

圈里的少女似是站的累了,软塌塌地靠在墙上,望着地面放空,时不时地敲敲腿,可也不敢蹲着或坐——他画圈太急,画得有些小了,几乎将她锁在了墙边。

她嘴里偶尔嘟囔些什么,他不用猜也知道,是在愤愤骂他。

看来断腿之约,还是有些威慑力。心中在欣慰之外,居然浮现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膨胀的快感——

控制着她。

他晃了晃头,将种荒谬的念头排除出脑海。

凌妙妙骤然见慕声出来,瞬间瞪大了眼睛:“子期……”

他将盒子扔给她,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瞧见她的神色猛地变了,死死望着他身后,半晌没说出话来:“你……你……”

他却懂了。

风声猛地从身后袭来,他低眸望着地面,猛地偏头避开,左手收妖柄滑落到了指尖,跨了一大步揽住凌妙妙的腰,瞬间带着她退到了几步之外。

她绽开的裙摆像是晕开在水里的颜料,随波浪般起伏摆动。

幻妖披头散发地站在背后,鼻孔、耳中都蔓延出黑气,两只眼睛如同被烧得发红的铁,声音低沉得几乎脱出小女孩的阴郁,听起来像是某种野兽在沙哑地咆哮:“你们竟敢耍我。”

最让她接受不了的,大概是柳拂衣即使成了傀儡也依然能背叛她,抵死与故人同心。

她整个人剧烈的情绪波动,带动了泾阳坡天地变化,地宫开始摇晃起来,墙上镶嵌的幽绿火种忽明忽暗,柱子纷纷开裂,发出骨骼破碎的恐怖声音。

凌妙妙被慕声带着,抱着盒子晕头转脑地躲,心中满是绝望。

完了……她遇到的剧情里,已经是强无敌的幻妖,居然还暴走了。

下一秒,背上猛地被拍上一张符,腰被他揽住向上一托,险些将她五脏六腑勒出来。随即,脚下像装上了个发射器,推着她以令人头晕目眩的速度,直接飞出了裂隙。

少年冷冷的声音落远远在下面,刹那间便听不见了:“带着你的盒子走。”

第75章 大地裂隙(十一)

凌妙妙像火箭般冲出裂隙,打了个滚儿,猛地扑倒在慕瑶旁边。

慕瑶手一抖,险些将收妖塔掉进裂隙,冷汗涔涔,握紧了收妖塔退后一步:“妙妙?”

凌妙妙一动不动地在地上趴了很久,久到慕瑶蹲下来将她轻柔地扶起来,满脸忧心地看着她,又急着摸她的额头:“你没事吧?”

少女望着空气呆滞了一会儿,像是才回了魂,从怀里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盒子塞进她手里,上气不接下气道:“这是柳大哥的心。”

“……”慕瑶呆呆地捧着盒子,巨大的惊喜从天而降,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还有,慕姐姐。”凌妙妙的语速几乎是在百米冲刺,让慕瑶有些担心她因为上不来气而昏倒,她指着慕瑶手上的小木塔,吐字如走珠,“柳大哥教你用收妖塔了吧?你能保证一会儿用它收掉幻妖对吧?”

面前的女孩两颊发红,两眼明亮,满脸急切地望着她,一连串的问题几乎将她绕晕了。

“是……”

刚点了个头,就看见凌妙妙霍地站了起来,几步跑到裂隙边上,拎起裙子便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妙妙!”慕瑶大惊,跟着冲到裂隙前,凌妙妙的最后一截衣摆也已经消失在黑暗的裂隙下。

凌妙妙安然闭着眼睛。

慕声送她送得极猛,冲上裂隙的速度像是坐火箭,弄得她胃里翻江倒海,趴在草地上缓了缓,便开始问候系统全家。

“系统,我要投诉。”

“……”

“让攻略对象保护穿书任务人,还要系统干什么用?我会去信息部给你们打差评的,等着吧。”

爱惜羽翼的系统对“差评”二字敏感至极。

“系统提示:系统会保障任务人的绝对人身安全,险境一般分为蓝、绿、红三个层级,一旦遇到高危红色险境,将直接启动人身安全保护机制,这是任务系统职责所在。根据记录,任务人【凌妙妙】目前仍未遇到过红色险境,因此未在保护范围内。提示完毕。”

凌妙妙揪了地上两棵草,杏子眼里泛着冷光,闻言将草一扔:“是么?那行,我现在就遇一个红色险境试一试。”

系统:“……”

话毕,她将盒子往慕瑶手里一塞,第二次跳了裂隙。

潮气顺着裂隙向下蔓延,依稀带着地上植物根系的腥气,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栀子香。

慕声被逼到角落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余乌漆漆的眼睛含着水色,倒映着一点点亮光。

他心想,自己一定是昏了头,才会闻到她发间的味道。

空气中甜腻的味道格外明显,湿漉漉的液体打湿了他肩头的衣裳,少年掉头转弯时,有一瞬间的眼冒金星。

不能露半分怯,他的背无声倚着墙壁,借了几分力,也趁此机会稍稍休息了片刻。

幻妖被这种甜腻的血气味激发了邪性,身上黑气外溢得愈发磅礴,看起来几乎像是个披头散发的厉鬼。

自暴走以后,她的攻击完全乱了章法,多数时候是在对着一大片空气释放能量,黑气像一张细密的大网死命盖过去,排山倒海,似乎要将眼前这只漏网之鱼挤成肉酱。

她的喉咙震动:“慕声,半个阴阳裂中的妖物都被你屠戮干净,你以为这样的能量,不会反噬你自己吗?”

眼前的人依然挂着那种令人疯狂的挑衅笑容,似乎被逼到死境的人全然不是他。

慕声歪头看她,纤长眼睫下的眸中慢慢浮现带着*气的黑:“可惜,我*妖的时候,你不在。”

“好狂妄的口气。”幻妖冷笑,“你为人从来都是这样么?”

慕声毫不在意地拨弄自己的头带,笑道:“上一个这样说我的妖物,已经死了。”

他的手虽然放在发带上,心里却有一丝忌惮。第三次了……

眼前似有亮光一闪,慕声无意抬眼,看见一个熟悉的小钢圈当空而来,却不是他放出去的收妖柄。

那只收妖柄力道完全不足,从幻妖背后袭来,只胜在她毫无防备,竟然也将幻妖打了个猝不及防。

骤然挨了一闷棍的幻妖没有反应过来,挥袖便朝背后胡乱打去。

自然是没打准。一个兔子似的身影在刀剑横飞的攻击中左闪右避,挽着裙子飞速奔来,慕声怀里猛地一沉,女孩已经扑到他跟前,四目相对,怀里的人气喘吁吁,两眼晶亮地望着他。

她脸上还带着一路奔跑蒸腾起来的热气,发间香气幽幽,像初春的花朵开满枝头。

他看清了这一张鲜活的脸,感到一阵头皮发麻的惊怒,未及自己反应过来,呵斥已经脱口而出:“你回来做什么?”

可是惊怒之余,一丝可耻的喜悦,像缝隙里生长的植物,破土而出,攀援而上。

月光都没有温暖一丝一毫的裂隙,似乎被这道身影一把火点亮了,她脚印踏过之处,就是生机勃勃的光。

这样的亮。

“知道了知道了,回头让你遛遛。”凌妙妙鼓着腮帮子,似乎浑然不知眼前情境有多恶劣,扯着他的袖子,将他从角落里拉出来,“我照顾病人呀。”

慕声气笑了,黑眸望定她的眼:“照顾我,还是来给我添麻烦?”

说着,压着她的脑袋趴下去就地一滚,幻妖打了个空,头上噼里啪啦掉下一堆碎石,堪堪落在他们脸边。

二人的呼吸交叠在一处,凌妙妙终于不慎落在他怀里了,柔软的一团。

她的脸离他极近,近得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在这种生死一线的时刻,他竟然也手痒,想摸一摸。

他的睫毛颤了颤,这样想着,伸出了手。

她似乎理解错了什么,下巴抵着胸膛,忽然从怀里拿出一沓符纸,不容拒绝地塞进他伸出的手里,杏子眼里波光流转:“子期,谢谢,这是我还你的符纸。”

“……”他低眉看着符纸上熟悉的笔迹,满脸讥诮:“用我的符纸,还我的符纸,亏你想得出。”

身旁石柱挨了攻击,几道裂纹卡啦啦地崩开,震得人耳边轰鸣。他迅速撑起来,眼疾手快地捞起了地上的女孩,拉着她贴在了墙根。

轰隆——柱子猛地倒下去,碎石迸溅在腿边,地宫骤然倾颓半边,扬尘滚滚。

身旁的人暖融融软绵绵地贴在他旁边,像是个毛绒绒的毯子盖住了他,他肩上伤口似乎崩开了,只觉得温热的血液顺着他的手臂流下去,竟然只觉得浑身发热,没觉得疼。

幻妖已经几乎被黑气吞没,小女孩的身体无法承受这种磅礴的妖气,皮肉寸寸爆裂开来,血管肌肉开始外露,像是自燃现场,场景十分可怖。

“看到了吗,那就是失控的妖。”慕声长长的睫羽垂下,忽然插空对她说。

凌妙妙敷衍地“嗯”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到,抬手抓住了自己的收妖柄,拉起慕声的手,套回了他腕上。

少年漆黑的眸里带上了冰冷的怒气:“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妙妙眨眨眼,“我暂时借你的呀,用完了还给我。”

黑莲花一直是靠两只收妖柄打天下的,若少了一只,就爆发不出日天日地的战斗力了。

他的脸色骤然转晴。

凌妙妙踮起脚尖,冰凉的手猝不及防地覆上他的额头:“你没烧糊涂吧?可以保护我的吧?”

“……嗯。”

他半晌才答,应得极轻,睫毛淡淡扫到她手掌,有些痒。

她放下手,挠了挠手心……还是痒。

地宫地动山摇,凌妙妙两手空空地站在乌云边的黑莲花身边,虎视眈眈地盯着暴走的幻妖。

她手心汗湿,心脏像是极速的鼓点。她有心想找个机会试试红色险境,却都让他们堪堪避过了,就连她可以站在慕声身前,努力做他的人肉盾牌,都被他一把抓了回去,护在身后,没被伤到分毫。

地上的碎石块大大小小横亘,像是被炸过的采石场,二人退得踉踉跄跄。

幻妖的攻击不留余地,像天上下刀子,避无可避,凌妙妙一不留神,被碎石块绊了一下,猛然失去重心。

她还未挨到地面,便猛地被他拽起来,趁此机会,幻妖伸长的血红指甲暴涨数尺,“噗嗤”一声没入慕声胸膛,他的肩胛被一路顶到了墙上,撞得头顶幽火摇晃。

幻妖的指爪用力,开始慢慢旋转,慕声咬紧齿根,染血的手指一点点艰难地扶住了墙。

眼前一道影子闪过,身旁手无寸铁的女孩竟然伸出手,一把反扭住了幻妖的手臂,冷静道:“放开他……”

以卵击石的反抗,更像是挑衅。

慕声瞬间清醒过来,脸色大变,额角青筋霎时暴出,张口想要说话,先从受损的心肺倒灌了一口血,猛地喷在了衣襟上。

“找死……”幻妖冷笑,甩开慕声,转而去教训这不怕死的小东西。

她反手一击,毫不留情地打在她小腹上。

凌妙妙弓起身子,手指间顿时渗出热乎乎的血液,踉跄着退了两步。

与此同时:

“叮——系统提示:已启动红色险境防护模式,全方位保护任务人安全,请任务人继续任务。提示完毕。”

“我……就是找死。”凌妙妙睨着幻妖,余光瞥了一下被甩出去的少年,他正在撑着地艰难地爬起来,头发贴在脸上,眸中黑得似无星无月的夜晚。

她倒是没什么感觉,只是……完蛋,黑莲花都吐血了。

“这么喜欢掏心玩,你有种……别打偏呀。”她倒退几步,干脆捂着小腹,无赖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恰挡在慕声面前,腰猛地被他搂住,下一秒他就要爬起来了——

她说着话拖延时间,不住地把慕声的手指往下拨,只希望他慢点起来。

系统的防护才是真的强无敌,即便幻妖把她戳成筛子,也不会对她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

只是他若再挨一下,恐怕她的攻略对象血溅三尺,她也不用攻略了。

“你以为我不敢?”幻妖的手指猛然击出。

这个瞬间,闪亮的收妖柄霎时飞来,狠狠撞在她指头上。

收妖柄带过的风如刀子,猛地扬起凌妙妙的发丝。

眼前那长长指骨折断了去,带着丹蔻的半截指头软塌塌地垂着,还晃了几下,凌妙妙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你敢?”

少年从她身后直起身来,唇含着一抹未擦净的血,诡艳至极,眸中流淌着的戾气,慢慢凝成了深沉的黑。

他从背后禁锢住少女,强行拉开她的手,一张止血符贴迅速贴在她伤口上,旋即以一种抱孩子的手法,托住她两肋向上一抱,抱在了自己腿上。

幻妖突然发出了一阵凄厉的嚎叫。地宫开始地动山摇,碎石块不住地从四面八方滚下来,犹如滔滔山洪,惊涛骇浪不止。

四更天,月光转了角度,光带里掺杂了九玄收妖塔刺目的金光。凌妙妙往上挣扎着看,看到了越来越多的灼热光芒。

慕瑶出手了。

可是慕声似乎对眼前景象浑然不知,还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紧紧抱着她。

凌妙妙从来没有跟他贴得这样近,一时大骇,不舒服地转了个身,被他一把摁在怀里,发顶贴在他雪白的下颌上,动弹不得。

他的动作异常强势,像是铁笼子,禁锢着她,不由得她反抗,她越挣,他收得越紧,她一时不敢动了。

余光瞥见慕声的手直奔发带而去,心里悚然一惊,急中生智,放声喊道:“啊呀,子期,我……我好疼……”

禁锢着她的手臂顿了一下,随即一松,她趁机挣开束缚,抬头看到了他的脸,心里咯噔一下。

眼前人眼角发赤,面无表情,唇上染着鲜血,眸中深沉的颜色,是永夜的天幕和致命的毒汁,是蛰伏到了尽头的某种兽类,即将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戮至不死不休。

凌妙妙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心砰砰直跳:“别,别摘!”

“别摘……”脆生生的声音。

他眸中戾气慢慢退散些许,有些无措地低头望着她:“不摘,我只是……”

只是松一松……

“松一松也不行。”少女似乎是有读心术,眨巴着一双杏子眼,怜惜却强硬地望着他的脸。

四目相对,她斟酌了一下语言,一字一顿:“你头发扎得这样整齐,松了就不好看了。”

松了就不好看了。

原是这样吗……

原来……不是同姐姐一样的原因……

原来不是因为怕他……

“嗯,就这样……乖。”

凌妙妙抓着他的手,像哄孩子一样慢慢从头顶放下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慢慢恢复正常的眼睛和表情。

凌妙妙骤然放松,才发觉背后的衣服都被冷汗打湿了。

原书里写慕声黑化,就是刚才那样的表现,差一点,就差一点,黑莲花就在她面前黑化了……

好险……

九玄收妖塔金光璀璨,照着凌妙妙的脸,给她的眉毛和发丝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

幻妖化成无数缕黑气,像是池中争抢投食的游鱼,一股脑地奔向裂隙上方的九玄收妖塔。

紧张劲过去,她有些无力地偎在慕声怀里,虚脱地闭上了眼睛,等着慕瑶来救。

慕声纤长的睫毛却颤动起来,立即低头去看她雪白的脸,伸手紧张地攥住了她的手腕,捏得她生疼:“不准睡。”

“没睡……”凌妙妙强打精神甩开他的手,眼睛半睁着,像一只精神不振的病兔子,满脸不耐烦,“放心……死不了。我还等着回去见柳大哥呢。”

“……”

真想把她丢出去。

可是他好冷,好不容易抱紧了一团温暖的火,怎舍得放开。

他没有伸手的力气,甚至还放任自己将脸贴下来,慢慢贴在她顺滑柔软的发顶。

栀子的气味飘散出来,她的衣领,袖口,和长发,都仿佛化作新鲜馥郁的花朵。他的意识在松弛中渐渐涣散。

怀里的人……好香。

第76章 大地裂隙(十二)

幻妖既死,众妖一哄而散,四下奔逃。

脱去阴阳裂的泾阳坡像是洗去了妖冶滤镜,山的苍青、树的翠绿、天幕的湛蓝,都淡了几个色调,泯然平常天地。

鸟雀在山间发出一连串啁啾,窗棂上似乎停了只喜鹊,一声叠一声的叫,吵得人耳朵痛。

轻而薄的帐子扬起,皂角的味道清香。

他醒来时,帐子角轻柔地扫过他的脸。

是李府,他先前住的房间。衣服换过,伤口也被包扎好了,身上妥妥帖帖地盖着薄薄的被子。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顺着声源扭头一望,额上搭着的沾湿的方巾滑落下来,掉在了枕边。

女孩站在窗边,将头探出去,只留下个水蓝色的背影。裙子外面套了一件孔雀蓝的袄子,领子毛绒绒的。可能是屋里热了,故意半穿不穿,滑落在臂弯,露出里面薄而透的真丝上襦,背部白皙诱人的凹线若隐若现。

她耷拉着袄子,伸出袖子到窗外虚打了几下,似乎在与外面什么人懊恼地交涉。

慕声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的背影,竖着耳朵听,只听得少女清亮的声音:“一天三顿喂你谷子,还吵。哪里筑巢不好,搭在人家墙上,也不怕翻下去。”

喜鹊蹲在窗棂上,歪头看她,似懂非懂,啾啾啾叫得更厉害了。

“嘘,安生点——”她气急败坏地从窗台上捏了一把谷子扔过去,“多吃,少说话,叫得又不好听。”

鸟儿扑棱棱拍翅前去觅食,叫声骤停。

她这才叹口气关了窗,扭身回来。

慕声立即闭上眼睛。

“咦?”她走到枕边,捡起了滑落的方巾,却没有急于盖上,而是伸出手盖在他额头上拭了几下。

半晌,似乎是觉得温度不够准,扳住了他的脸,俯身下来。

她温热柔软的唇瓣贴在他额头上的刹那,少年陡然僵住,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

“不烧了。”她松了口气,步伐轻快地起身出门,换了一盆水回来,搁在了桌上。

无意中一低眼,一双润泽的黑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脸,将她吓了一跳。

“……醒啦?”

少年坐起身来,扎起的头发滑落到腮畔,半晌才答:“嗯。”

妙妙愣了半天,白皙的手指曲起来,点点自己的脑袋,语气严肃:“你下次要注意点儿。一直发烧,脑子会烧坏的。”

“……”慕声看她,长长的睫毛微颤。

“懂不懂怎么注意啊?”女孩的眼睛泛着光泽,脸颊新鲜得像挂着白霜的鲜果儿,看他一言不发,用力弹了一下水盆,恨恨道:“拿水,物理降温。”

又看他一眼,恨铁不成钢:“淋雨不算。”

“……”慕声垂下眸子,印象中最后一幕,就是她半死不活地靠在自己怀里……

他立即抬眼:“你的伤……”

凌妙妙一脸不耐烦:“我没事,都是皮外伤。倒是你——”

她懒得再说了。这个人新伤叠旧伤地忍着,大病小病一起熬,精力体力都到了极点,因此才会一昏就是三天。

他这种活法,就是在挑战人类极限,得改,从头改。

“你先前说过,妖的攻击不会在你身上留下痕迹……”妙妙斜眼瞅着他肩膀,“这次怕是例外了,你这里伤太重,估计以后也会留疤。”

他静静听着,面色平平,没看出有什么在意。

“不过你也别太伤心。”她还一本正经地安慰他,“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伤疤是男人的勋章。”

“……”

“你就当多了块勋章呗。”她自顾自地笑了一下。

笑得像猫儿,骄傲地抬起前爪,发丝在阳光下闪着金光,瞳孔透亮,满室都是灿然生辉。

慕声扭过头,有些生涩地说:“你怎么不去找你的柳大哥?”

凌妙妙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别扭的称呼,笑道:“柳大哥和慕姐姐在前厅呢。”

阳光透过窗棂,洒了满室。瓶中红梅换成白色菊花,纯粹得几乎易碎,匾额上挽着的白绸花,在风里微微颤动。

几个人沉默地坐着,室内安静得听得见窗外的鸟雀啁啾。

柳拂衣重伤初愈,脸色还有些苍白:“李兄,节哀。”

李准眼下两团乌青,有些憔悴地坐在圈椅上,盯着地面,喉结滚动了一下,没发出声音。

李府小小姐新丧,棺椁还没到成年人膝盖,仆妇童子哀哀痛哭三日,如今有点麻木了。

“花开花落皆有时,由不得人。”慕瑶的声音清凌凌地响起,几乎像是喟叹,回头望向一旁。

地上鲜艳如旗的裙摆铺开,女人的水蛇腰纤细,胸部丰满白皙,低开的襟口别了一朵白花。

十娘子坐在地上,纤细的脖颈之上,是尖尖的下颌和红润的美人唇,再向上,是高挺的鼻子,精致的鼻尖,两只妩媚的眼睫毛浓密,波光流转。

这张脸,本来倾倒众生。

“慕姑娘,我没有骗你。”她幽幽的甜润嗓音响起,“我家住灵丘,排行第十,族名斐十娘子。斐氏狐族,不喜出世,子子孙孙,隐居山林,妖气是狐族中最弱。”

她纤细的手指,慢慢抚上了自己红润的脸颊:“你们是不是想不到,会有狐妖,活成我这个模样?”

李准循声望着她艳丽的脸,神情复杂。

“我自小向往外面的世界,便私自走出去,浪迹天涯。”

小狐狸一路辗转,一路跌跌撞撞,最终停留于如画的烟雨江南。

“江南李府,最是奢华,庭院里有九十九种香花,还有一个瓷娃娃似的小男孩……我舍不得离开,便悄悄地在院子里打了个狐狸洞,住了下来。”

慕瑶道:“你对我说的那些,都是你亲眼看到的。”

十娘子哀笑点头。那年轻的商人,从小就是天之骄子,家财万贯,风流倜傥,不知愁为何物,见谁都笑嘻嘻的。小时候爱爬上爬下摘下鲜花,与邻居家的小姑娘们挤眉弄眼;长大以后,竟然最是专情,对发妻方氏百般呵护。

那样的生动——那就是人。

“我……很早就爱上了他。可我知晓,人妖殊途,远远看着他长大,成婚,生子,夫妇和睦,子孙满堂,应是最好的结局。”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似乎是不想让李准这一生过于顺遂,老天偏偏夺去方氏性命,她拼死留下的小女儿,也是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

李准几乎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我看着阿准只剩一个人……夜里在院中枯坐,抱着楚楚,整日整夜不肯撒手,生怕她夭折在襁褓,散尽家财求医烧香。可我知道,楚楚活不了多久。”

那个漆黑的夜,万物无声,乳母只是打了一个盹儿,年方一岁的幼儿骤然发病,不到一刻钟便面色青紫,没了呼吸。

她看在眼里,心急如焚,向三更夜月借力,强行化人,只来得及将身体冰凉的孩子抱起来,四处求医。

“我走过满街的医馆,他们都告诉我,没救了,孩子已经死了,再晚些,尸体都该硬了……”

十娘子长而浓密的睫毛垂下,美人唇轻启,“我知道,楚楚死了,阿准必然肝肠寸断。我怎么舍得他难过——我想起来,斐氏族中有招魂秘术,可医白骨活死人,可我年岁尚小,妖力不足,无法使用。”

“所以……你去找了幻妖?”

“妖族姐妹指点于我,说泾阳坡幻妖乃天地托生,威力巨大,可以借出大把妖力,只是要付出些代价。”

她有些自嘲地一笑:“我连夜赶到泾阳坡,求见幻妖,不知怎么,她一次见我,便十分不喜。”

幻妖自然不喜。

她天生地长,几乎为所欲为,可天地也限制了她的力量——她无实形,不能化人,就连一只修为不足的小狐妖,都能化出美艳人形,令她妒忌万分。

“她答应借我妖力,但开出两个条件。一是让我前往长安郊区兴善寺旧址,收敛死人尸骨,送至泾阳坡来供她吸食。”她歪过头去,似有些疑惑,“我曾问过她,她说,这是前一个向她借力的人该给她的报酬。”

慕瑶点头。当时陶荧求告无门,转向歪门邪道,以自己和教众的性命为代价,央求幻妖为陶虞氏的两颗牙齿赋予妖力,将假舍利子活生生变为邪力之源。

因幻妖不能化形,无法走脱泾阳坡,那些教众尸骨,是由十娘子代为转移的。

“第二个条件……”她顿了一顿,讽刺地笑道,“幻妖看上我这张脸。”

李准哽咽了一下:“你……”

“其实外貌于我,并没有什么。”十娘子仰头望着梁,“若是能换得楚楚一条命,给它也就罢了。”

“脸给了幻妖,我只好去别处寻觅,我走了很久的山路,找到了一只刚死不久的鲤鱼精,便借了它的壳子,成为你们看到的模样。”

她接着笑道:“我假称自己是医女,实际行的是招魂禁术,将楚楚救了回来。只是,这禁术救人代价极大,需要施咒者日日一滴心头血供养,我只好以医女身份,暂居李府,每天亲自给楚楚熬药。”

李准紧抿嘴唇,眸中是颓然的迷茫,似乎同样沉浸于回忆——她胸前是有一块疤,他曾经问起,她只含糊地说是小时候不慎弄伤的……

十娘子看着自己细长的十指。

缘之一字,谁说得清楚。她美艳如花时,未必讨得了李准欢心,可是套了滑稽不堪的鲤鱼精的脸,顶着旁人的指点和嘲笑、衣不解带地照顾小女孩的那段日子,李准反而被她的细心和善良打动。

有他一人之爱,旁人再多白眼,不过过眼云烟。

“当我知道可以常伴阿准左右,做他的妻子,我即日便发誓,要以我性命爱他。他的家便是我的家,他的女儿便是我的骨肉。我做了当家主母,将家里料理得井井有条,只要我在一日,就要保楚楚一天的性命。”

“可我的妖力,维持不了这么久的招魂之术,只好诓骗阿准……举家搬到了泾阳坡。”

“但你不知道,幻妖无法套上你的脸,正在气急败坏,望见了魂魄半离体的小女孩,便横出了坏心思。”

她以禁术救回来的小女儿,慢慢地,不再是楚楚。

鸠占鹊巢,一切都在无声中翻天覆地,可是新婚燕尔的年轻夫妇毫无察觉,还以为花月圆满,好日子还在前头。

李准站起,一步步走到十娘子面前,蹲下身来,宝石般闪烁的黑眼眸,沉痛地望着她的脸:“注定要失去的,强留也留不住……你何苦如此……”

十娘子淡笑,眼底哀意蔓延:“倘若是你想留住,我拼死也替你留住。”

“荒唐。”李准冷笑一声,猛地起身,转过身去。

“阿准。”十娘子叫住了他,手指抚摸着襟口的白花,目光空洞,“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他的表情也有些空洞。

眼前这人,竟是二十年前,就已经认识了他。

废了大半生周折,生生死死,为他编造了一场幻梦。

而他始终身处局中,一无所知。五年同床共枕,不识对方真面目。

“阿准……”十娘子又叫,她睫毛低垂,她斟酌了许久,似乎万般缱绻,都化成酸涩的一叹,“这五年能做你的娘子,每一天,都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李准沉默不语,手握成拳。

“我很抱歉,欺骗了你。”她长长叹了口气,目光空洞地望着远方,似乎是解脱了,“大梦一场,终有醒的时候。人妖殊途,现今你我夫妻,一别两宽……”

“谁要跟你两宽?”

李准猛地转过身,打断了她的话,眼眶发红,“成婚的时候你说了,要陪我过一辈子,你要背誓吗?”

十娘子花容失色,两点晶莹猛地跌落下来。沾湿了绚烂衣襟。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颌,低眸凝视着她,面色复杂,嘴唇在微不可察地颤抖。

他竟在哽咽。

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剩下一句:“既然从前不识,那就从今天,重新认识好了。”

“好吗……斐十娘子。”

作者有话要说:  大树交错相连的枝杈被人拉低,枝头上挂着的红彤彤的果儿就跟着摇晃起来,簌簌抖动。小手伸出去,艰难地够到了那一丛红果。

树枝太韧,他将树枝都压弯了,还是没能折断,背上出了细细密密的汗,身子再往前一倾。

“啊——”脚下一空,骤然失去重心,随即天旋地转。

他打了个滚跌在地上,手掌和膝盖都火辣辣地痛,软绵绵的草叶上的露水蹭了他满脸。

他翻了个身,包子脸气鼓鼓的,仰躺着望天,那红果子好端端挂在枝头,仿佛是在笑话他。

“嗳呦,小少爷——”乳母跑过来,大呼小叫地摸他的胳膊和腿,带着哭腔儿问,“乳娘看看,摔坏了没有?”

他眨巴着眼睛摇头。

裤腿卷上去,膝盖蹭破了一片,鲜红的伤口触目惊心,乳娘倒吸一口冷气:“少爷啊——”

“嘘。”他推推她健壮的臂膀,认真打商量,“别告诉爹娘。”

乳娘抹了一把眼泪,哽咽着说:“好好的,爬什么树,那么危险……”

他笑嘻嘻地指着树:“方妹妹想要那个红果果。”

那个妹妹身体虚弱,只能在窗子里巴巴地看,他摘一串给他插在瓶里,也让她看得清楚些。

“她就是说着玩玩,你还真……”眼前男孩的一双黑眼睛好像闪闪发光的宝石,又无辜又纯粹,她不再舍得再怪了,“乳娘拿药去给你涂涂?”

“嗯。”

乳娘刚走,他的小腿被什么东西拱了拱,一低头,腿边一团褐色的毛绒绒的东西,正在拿头顶他的腿。

他让腿,俯身饶有兴趣地去看。

小东西仰起脸,毛绒绒的脸上嵌着好亮的一双眼睛,眼尾翘起来,尖尖的嘴里叼着一大串红艳艳果子。

他试探着伸手去抽那枝条。

“……你是给我送果子来的?”

它似乎能辨人言,嘴一松,让他顺利地抽了出去,张嘴时舔了舔尖利的牙齿。

手里摆弄着果子,爱不释手:“谢谢你。”

那毛绒绒的东西看着喜人,他伸出手想摸摸,它倒退一步躲开了,蓬松的大尾巴扫了几下,带起了草丛中的枯叶,在远处机敏地歪头看他,明亮的眼睛似乎想说些什么。

“啊……那我不摸了。”他失望地抽回手去,想了一想,俯身认真地看着它的脸,“你等我一下好不好?”

它的眼睛愈发明亮,柔软的耳尖动了动,安稳地卧了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他在草丛中跑来跑去,跑了十几分钟,才气喘吁吁地回来,手里掐了一大把五颜六色的野花,盘腿坐在毛团旁边,低头认真而笨拙地将花结在一起,捏得那花都打蔫了,鼻尖上盈满了汗水。

好了——”他将五彩斑斓的小花环轻轻放在了它的头上,旋即伸出手,将它被压住的柔软耳朵捞了出来。

它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抬头望他。

“好漂亮。”小男孩趴在草地上,托着腮与它对视,一双眼睛温柔天真,“这个花环送给你吧,狐狸妹妹。”

第77章 大地裂隙(十三)

凌妙妙坐在慕声床边,搅了搅碗里的药,心血来潮舀了一小口尝了尝,整张脸顿时皱成一团:“呸呸呸——”

慕声满脸复杂地看着她:“那是我的药,你喝什么?”

“我不得试试温度吗……”张嘴抱怨时,她的舌尖还是麻痹的,那股涩然的味道在她嘴里缭绕不去,忍不住将药碗墩在桌上,“不行,这药不能喝。苦死人了。”

“怎么不能喝。”他端起来刚准备一饮而尽,突然顿了顿,手一抖,将碗又放回了桌上。

“怎么啦,”凌妙妙瞬间紧张起来,“你手也伤了?”

少年摸着自己的手腕,顿了一下,才低着头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没记得他手上有伤啊,难道他在裂隙下面拉她的时候太用力,拽脱臼了……

凌妙妙瞅着他的袖口,“伤哪了?”

他沉默几秒,耳尖有些发红:“说了你也不知道。”

她颓然叹口气,蔫搭搭地端起碗来,勺子凑到他嘴边:“那你下午得叫慕姐姐来看看。现在先这样凑合凑合吧。”

慕声低下头,非常凑合地喝了药。

室内一时安静无声。

喝了两口,他忽然垂着眸开口:“我头一直扭着,好累。”

“……”凌妙妙无语地望着他,简直不能想象一个人只用动动下巴颏低头喝药也能觉得累,“我手举着还酸呢。”

他望她一眼,言简意赅:“你往里坐些。”

凌妙妙低头一看,自己的膝弯都已经抵着床沿了,再往里……

索性将两只鞋一蹬,直接盘腿坐上了床,都已经上来了,才觉得自己有点过于不客气了,延迟地补充一句:“不介意吧?”

慕声低着头看着她手里的碗:“……别废话。”

凌妙妙扭了个身,慢慢挪到了他旁边,他向里移了移,给她让了个位置。

“这样果然舒服多了。”凌妙妙喟叹一声,摩拳擦掌,几乎是正对着他的侧脸,勺子伸过去,他嘴猝不及防一闭,药汁直接倾洒出去,从嘴角,顺着他脖颈往下流。

“哎——”她眼疾手快地抓起床边手帕接住了下滑的药汁,顺着他的脖颈一路擦上去,擦到了他嘴边,干脆直接堵住了他的嘴,恨恨道,“你还说我嘴漏,我看你才是真漏,该进水的时候闭什么闸呀?”

她的四根手指摁住手帕,白色手帕上是他潋滟的黑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睫毛纤长。

四目相对,凌妙妙底气都有些不足了:“你……你是不觉得这药太苦了,喝不下去?”

“……”他的睫毛微微一颤,望着她脸不说话。

她将药碗放在桌上,一手捂着他的嘴,另一手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个纸包,单手展开,拈起两颗黏连的蜜枣塞进他嘴里,随即再次捂住他的嘴,生怕他抗拒地吐出来,半晌,歪头问,“甜么?”

少年的手轻轻捏住了她的手腕,她移开绢子,他已经默然将枣咽了下去。

凌妙妙擦擦手,再度端起碗来,循循善诱:“良药苦口利于病,慕姐姐亲手给你抓的爱心方子,你还不快点喝完?”她微微张嘴,发誓自己对幼儿园的小弟弟都没有这么耐心,“啊——”

他望定她微张的唇,半晌,吐出一个字:“甜。”

“……”

一口气噎进肺里,凌妙妙想摔碗。怎么会有人反射弧这么长?

慕声这次喝药,喝得十分不顺利,一勺药他要分三口咽下去,催他,他便垂下眼睫,淡淡说:“烫。”

“我刚尝过了,不烫。”凌妙妙恨铁不成钢,勺子几乎怼在他嘴唇上,恨不得给他灌下去,“要不,要不你自己吹吹……”

“……”他看看药,复又看她一眼,那眼神充满谴责,看得凌妙妙都有些过意不去了,只得对着窗口吹进来的凉风又耐心地晾了十分钟。

再喂,他还是时不时闭口,弄得药汁横流。

“你怎么连喝药也不会呀。”凌妙妙恼了,愤愤展示沾满褐色药汁的手帕给他看,晶亮的杏子眼气鼓鼓地瞪着他。

慕声望她一眼,沉默了半天才开口,眸中神色委屈:“太苦了。”

她没话反驳,想想刚才的味道,这药确实难以下咽,只好默然再喂,一脑门的汗又被风晾干了。

一碗药喝完,足足用了三刻钟,她等得没了脾气。

收了碗,活像打完一场仗,揉揉酸痛的手腕,才想起来什么:“对啦,我的收妖柄……”

慕声闻言,从左腕上卸下她的那只收妖柄,抬头一看,却怔住了。

她手握成拳,露出纤细皓腕,伸到他眼前。

她下意识的动作,竟然不是伸手去接,而是……要他戴。

他踌躇许久,目光不住地被她的手腕吸引,腕侧的骨节微微凸起,皮肤光滑细腻,微微透出一点青色血管,向上的整个小臂,都是白皙柔软,隐在挽起的孔雀蓝袖口深处。

他踌躇了半晌,还是没忍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凌妙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被他抓住了手,随即感觉到他的指腹贴着她的手腕,来回摩挲了几下,弄得她手上发痒,心头也仿佛有只爪子在挠。

那感觉,简直就像小孩子抓住了新玩具……

爱不释手。

她脑海里蹦出这四个字的刹那,浑身一个激灵——怎么能产生这么荒谬的错觉。

慕声也猛然撤回手去,目光似乎无处安放。

凌妙妙还懵懂地伸着手:“刚……刚才这是?”

他手里捏着收妖柄,睫毛抖动,语气却很平稳:“没什么……怕套不上,量量尺寸。”随即,拉过她的手腕,飞速套了上去,没再看她一眼。

凌妙妙心里一虚,捧了捧自己的脸颊,又比比手腕,嘴里嘟囔:“我最近的确是胖了些……但也不至于到套不上的程度吧。”她顿了顿,戳他,“那你上一次怎么没量?”

“……”

他停顿一秒,骤然拉开被子躺了下去,翻身朝着帐子里,远远地躲开她,“你回去吧。”

“啊?”

“你走吧……我要睡了。”

十娘子纤细漂亮的十指执着茶壶,颜色澄清的茶水拉成一线,倒进慕瑶的茶杯。

“多谢。”慕瑶望着她姣好的侧脸,顿了片刻,语气柔软下来,“先前是我猜测不实,对你多有误解……抱歉。”

桌上摆着四道小茶点,精巧细致,都是当家主母亲手制作,亲自摆盘。她作为李夫人,持家井井有条,无可挑剔。

十娘子浓密的睫毛像忽闪忽闪的小扇子,低而甜润地笑道:“我还是一次听闻捉妖人像妖物道歉。”

慕瑶神色认真而诚恳:“我慕家有家训,斩妖只为卫道,保百姓安定,绝不无故滥*。”

十娘子颔首,语气温柔:“捉妖世家慕氏光风霁月,嗯,我略有耳闻。”

柳拂衣也道:“我也欠你一个道歉,对不住。”

十娘子笑了:“谎言终归是谎言,总要有戳破的一天,我本是妖,藏得再好,也会露出马脚,怎么怪得到你们?一切尘埃落定,反倒安心了。”

她将盘子里装饰的薄荷叶片耐心地摆好,许久才低眉道:“只是我有一个疑惑,藏在心中许久……”

柳拂衣和慕瑶对视一眼:“不妨说说看。”

十娘子抬起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我等妖族化人,四肢俱全便已觉得是平生所幸,对于外貌,从不刻意追求。但对于人来说,皮囊,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一句话,把两个人都问住了。

楚楚夭折那一夜,她戴着兜帽抱着孩子上街求医,只露半张脸,三更半夜里,半数医馆都能为她灯火通明,人们与她搭话,大都轻声细语,毕恭毕敬,唯恐惊着了天上人。身上没带银钱,也有人一大把垫付。

可她自从套上鲤鱼精的壳子回到李府以后,世界瞬间变了个样子,街上的孩童见她啼哭,妇女见她窃窃私语,男人们避她不及,眉眼中闪烁奇异的厌恶。

她去抓过几次药,同样的医馆,同样的伙计,却是冷言冷语,爱答不理。

李府内外,她走过之处,处处是角落里切切察察的笑声,下人们好奇又畏惧地打量她,当面说话时毕恭毕敬,背地里却从不与她亲近。

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她的生活圈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待她如常,如寒冬中的火焰,李准就是其中之一。

“开始我不懂……后来,渐也明白了。”她苦笑道,“人类的世界还是那个样子,只是我的脸变了。”

她抚摸着自己娇媚的耳垂,目光茫然,语气中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讽刺:“人,有时真的很奇怪。似乎不美丽的人不配得到爱,太美丽的人,也不配得到爱。我竟搞不懂,他们要的究竟是什么。”

慕瑶觉得她似乎话中有话:“美丽怎么会是罪过?难道你从前……”

“不,不是我。”她解释,“你难道不知道无方镇的那一位吗?我狐族少女,自小便被父母族人耳提面命,这位便是反面例子。阿妈阿爸曾经对我说,皮囊太美丽是不详,故而我即便化人,也总是担惊受怕,战战兢兢。”

“无方镇……”柳拂衣茫然了片刻,目光一凛,“你是说……麒麟山……”

灵丘就在麒麟山下一隅,斐氏狐族知道“她”,想想也说得过去。

“现在谁还记得麒麟山?”十娘子目光幽幽地望着他,“活成个笑话,大抵如此:世人只知无方镇,不识麒麟山。”

她似乎感同身受,许久才长叹一声,“美丽岂是不详?不过是爱错了人罢了。”

慕瑶听了良久,这才反应过来,喉头发紧:“你见过‘她’?”

十娘子点点头:“儿时有幸见过的,那时她还没有走出麒麟山,同样是天生地长的妖,却比幻妖强了太多。后来便再无缘见面,只是在妖族姐妹那里有所耳闻——时至今日,无方镇那位,想必早已失控了。”

慕瑶脸色苍白,不经意间捏紧手上捉妖柄:“她……她在哪里?”

十娘子微微一笑:“你们若是想找她,便去无方镇等吧。那是她缘起之处,也是她梦断之所,她纵然跑到天涯海角,终究,还是会回到那里……”

第78章 大地裂隙(十四)

夜幕降临,路边蛐蛐儿叠声长鸣,周遭行道树,只能看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三辆马车在晦暗的道路上依次安稳行进,车轱辘旋转,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泾阳坡副本走到尾声,主角团和李准夫妇挥手作别。

李府上下离开荒僻的泾阳坡,浩浩荡荡地搬回江南旧宅,而主角团要北往长安城,架不住李准的厚意……蹭了他们三辆马车。

李准出手,必然阔绰,车内非常宽敞,塌上垫着柔软的丝绸软垫,神似卧铺,可供行人安稳休息,车夫训练有素,一路上没有发出任何噪音。

凌妙妙蜷缩在车里,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衣,借着帘子缝隙中透出的一线昏暗的光,翻来覆去地把玩手里的玻璃片。

泾阳坡副本和附加任务的奖励,加起来就换来这么一个小小的“回忆碎片”,还是她看不明白的回忆——

那个场景里,慕府的房间宽敞奢华,宽阔的几案前,长相妖媚的女人穿着层叠繁复的坦领裙,手把手地教黑莲花学术法。

那时慕声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眉眼还留着两三分稚气,先前那垂在两肩的头发却已经拿白发带高高扎起来了,露出雪白的耳朵和优美的鬓角,堪堪显出少年人的轮廓。

那女人坐在他身后,是一个出人意料的亲昵姿态,握着他的手悬笔,从右至左,慢慢在黄纸上画符。

笔尖上沾着鲜红浓郁的丹砂,只拿笔锋细细勾勒,曲里拐弯,活像是走迷宫,一笔连缀下来,图腾似的字符密密麻麻地画到了左侧。

笔锋一顿,那女人抽开手,低头问他:“小笙儿,记住了么?”

那声音如黄鹂娇啼,带着向上的钩子,她的脸几乎贴住他的额头。

慕声并没有抗拒之色,只是沉默地望着桌上的黄纸,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女人耐心地从下面抽出一张纸,又将笔蘸满了丹砂,淡淡道:“若是没学会,娘再教你一遍……”

“我记住了。”他答,声音还是略有沙哑的童声,“可是……”

“可是什么?”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茫然:“阿姐曾对我说过,画符切不可从右向左,由内往外……”

女人笑了:“你姐姐说的对,这便是反写符。”

少年骤然抬眼,眸中惊异。

“想问我为什么教你这个?”

女人翘起唇角,已经拿起笔,细细密密地在新纸上再次勾勒起来,耐心得仿佛在点妆描眉:“慕瑶根骨极佳,三岁上开始修炼,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半道儿出家,慕家这些人又不肯好好教你,你若是不自己想些办法,这辈子都不可能赶得上你姐姐。”

她已经画好一张,搁了笔,怜惜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你不是想要保护姐姐吗,若是不变得强大,下次,还是只能躲在她背后。”

慕声扭头,沉默地望着她在阳光下清浅的栗色瞳孔。

她的抚摸愈加轻柔,像是在逗弄一只宠物,红唇轻启,语气散散慢慢:“小笙儿,你也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对不对?”

“……”男孩抿紧嘴唇。

“你本就从黑夜中来,还想披一身的光明,哪来的这种好事。”

慕声紧握的拳慢慢松开,拈起了笔,像是在和谁怄气似的,一声不吭地画满了一张,只是手有些抖,收尾时线条有些弯曲。

女人拿起纸来细细看,满意地“嗯”了一声,弯起嘴角,“小笙儿果然是最聪明的。”

……

凌妙妙仔仔细细看了那女人的脸,确定她绝对不是先前梦里的那个。

那张脸给人的印象深刻至极,纵然沦落风尘,哭花了妆,也美得空灵,不似眼前这个女人,美则美矣,却是锥子脸,大眼睛,钩子一样的眼尾,窄肩细腰,酥胸半露,走的是妖媚惑人那一挂。

可是慕声的的确确叫她“娘”,二人的动作亲昵如母子,看起来竟然没有任何违和。

她接着向下看。

门被推开了。小童端着托盘上了茶,恭敬地递到她手边,似乎不太敢抬头直视她的脸:“二夫人。”

“嗯。”她端起茶来抿了一口,挥挥手,“下去吧。”

“二夫人……大小姐回来了,在前厅……”他说着,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有些奇怪地看了女人一眼,她正在专心致志地将托盘里几碟糕点摆在慕声眼前,闻言只淡淡道,“我一会儿便过去。”

小童又好奇地偷瞄了她几眼,躬身退了出去。

这个陌生的女人,是慕家的二夫人……印象中慕声似乎同她说起过,慕怀江确有一房妾室,此女名叫白怡蓉,慕瑶虽然叫白瑾为娘,只唤二房蓉姨娘,事实上却是这个二夫人的孩子。

只是,当时他说白怡蓉为人浅薄,他背上那些鞭痕,有一半是这个女人从中挑唆的结果;一旦他没能保护慕瑶,这个女人便会上手打人,亦或是用别的方法折辱他,简直就是恶毒继母的典范。

现在看来,事情似乎不像他说得那样,至少这段碎片看来,这个阶段,他和白怡蓉已经好到了互称母子的关系……

凌妙妙烦躁地翻了个身:究竟是他有所隐瞒,还是此事另有隐情?

……

门闭上,女人见他看着碟子,迟迟没有动作,便问:“怎么不吃?”

慕声有些迟疑,睫毛颤动:“我……很久不吃甜的了。”

女人低眉:“吃吧,都是你原先爱吃的。”

他拈起一块凝视着,漆黑眼里满是茫然:“是么……”

她的手有意无意地拂过他头上发带:“你身上的忘忧咒一时半刻解不开,想不全也是正常的,娘怎么会骗你?”

她看着他吃糕点,嘱咐道:“小笙儿,反写符的事情,不要跟别人提起。”

他一顿,随即点点头,末了,冷不丁抬头,神色很认真:“……嫁入慕家,可是你所愿?”

她唇畔微笑淡淡的,和她栗色的眼珠一般漫不经心:“小笙儿不是一直想要个爹么,现在你有爹也有了娘,还有你最爱的姐姐,我们一家人都在一起,岂不是正好?”

……

马车忽然一个急刹,马儿发出嘶哑的长鸣,凌妙妙险些从塌上滚下来。

掀开帘子,车夫满脸惶恐,忙不迭地同她道歉。

三辆马车一辆挨一辆,前面的两辆也已经停了下来。凌妙妙仰头一看,高高的城墙巍峨如山,伫立在夜色中,显出砖石刚硬冰冷的轮廓,城门上悬挂的灯笼明亮,映照出匾额上遒劲的字体。

“我们……到了?”

“回凌小姐,到了……”车夫将马鞭搁在腿上,掏出方巾擦了擦汗,仰头看天,语气有些发愁,“就是到得不太凑巧,晚了。”

若想进城,大都计划天黑之前到达,否则容易无处可去。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晚了这一两个时辰,城门已关了,今晚说不定又要露宿街头。

最前面的马车的车夫吆喝了一声,打了打手势,准备掉头折返,马儿打着响鼻,疲倦地踢踏着步子。

忽然空气中传来一阵钝重的金属摩擦声,“吱吱——”,随即是一阵人声嘈杂。

车夫勒马,诧异地回过头去:“门开了?”

大门供权贵进出,小门用以百姓通行,右侧小门已经向内打开,火把的光亮如夜空中星,一整排次第浮现,眼前骤然明亮起来。

举着火把的侍卫迎了出来,待看清柳拂衣的脸,喜不自胜,挥舞手中火把,向城墙上面打着手势。

“是柳方士的车。”

转眼,火把的光芒如星火燎原,直组成了一只移动的火龙,无数侍卫在城墙上奔跑起来,一个挨一个地传递着消息,直传递到宫城深部。

凌妙妙诧异地望着城门,他们只是去查案归来做个交接,竟然当得起这么大阵仗?

前面的慕瑶显然也心中疑惑,掀开帘子警惕地看着外面。

三辆马车马车在众多侍卫的簇拥下被迎进城门,侍卫们欢天喜地的喊声这才变得清晰起来:“驸马爷回来了——驸马爷回来了——”

一个传一个,由近及远,转瞬响彻宫城内外,整个宫城,似乎都在此刻沸腾起来。

内监尖而细的嗓音,远远传来,划破宫城之夜,活像是唱戏:“迎——驸马——入宫。”

四周一片山呼海啸,慕瑶望着前方,脸色惨白。

“帝姬的事情,说什么的都有。”

茶水哗啦啦地倒进瓷杯里,店小二压低声音添了茶,“具体的,小的也不太清楚,只是听说帝姬好像……”

他指了指脑袋,声音越压越低,“这里受了刺激,人糊涂了。陛下给她说了门亲事,临嫁人前一晚,她就发疯了,抱着柳方士的牌位成了亲,说自己已经嫁了个死人。”

妙妙和慕声坐在一边仰头听着,慕瑶一个人坐在对面,低头不语。

“小的相好的在宫里当值,听说帝姬逢人便喊叫、摔东西,只有那个大宫女近得了身,叫……什么云。陛下也是真急了。”

面前菜肴,还是初来长安时的金黄酥脆的葫芦鸡、翠绿的小茴香煎饼、赤红的烤肘子,光滑的酿皮子,却几乎没人动筷子,桌上显得很沉寂。

算算时间,柳拂衣跳裂隙后,帝姬大约是亲眼见到他被掏心,以为他死了,这才受了打击,再加上被逼嫁人,就为爱情献了祭。

“大家都以为帝姬这疯病是好不了了,要抱着牌位过一辈子,谁知道驸马爷活着回来了……”小二摇摇头,脸上挂着唏嘘的笑容,“峰回路转,也算坏事变好事。”

柳拂衣一进城门便被截进宫门里去了,不论如何,端阳因他而疯,口出妄语,天子寻遍四海名医,都束手无策。解铃还须系铃人,只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柳拂衣身上,半是恳求半是逼迫地让他做了驸马。

然而,那厢高兴了,这厢定然凄苦。凌妙妙知道慕瑶受到的打击有多大。柳拂衣受诏入宫已三天,杳无音信。照他的性子,想必也看不得帝姬为他失魂落魄,必然要待一段时间,只是需要多长,有无变数,一切都是未知。

这样一来,他们曾经计划过的婚期,不得不延后了。

捉妖人竟然如水中浮萍,聚散无常,寻求安稳的执念又不太强烈,所以总会被诸事阻挠,光想着都令人着急。

慕瑶索然无味地吃着饭,心里却在思索着另一件事——

那个晚上,帝姬到泾阳坡来找柳拂衣表白,她也在场,柳拂衣当着她的妙回绝了帝姬厚意,说:“在下已有心悦之人,帝姬这样的贵女,不该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早当另觅良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是再愚钝的女孩也明白其中意思了,帝姬面皮薄,当场大哭一场,哭完抽抽噎噎道:“我……我岂是没人要的?既然柳、柳大哥并无此意,本宫一国帝姬,气量宏大,自然不、不会无趣纠缠,只是你救我两次,这样的恩情我定会、会偿还,我端阳不欠人情!”

当时柳拂衣和慕瑶对视一眼,俱是笑了:“是。”

端阳哭哭啼啼地回宫了,临走还顶着哭花的小脸,指着他们恨恨道:“本宫绝不祝福你们!”

……

在她看来,帝姬不过是锦绣堆里心怀幻想、崇拜英雄的小女孩。她的执念,竟然深到了可以抱着死人牌位结婚的地步吗?

“阿姐。”她抬头,是慕声在唤,“茶凉了,我帮你换一杯。”

她无力地点点头。

慕声撇了她茶盏中冷水,换了新的,又无声帮凌妙妙倒满。

少女托着腮,圆溜溜的杏子眼跟着慕声的动作走,“谢谢。”

他眼里这才带上一点暖色,只是望向姐姐时,这点暖色迅速褪尽了:“阿姐,我们先在客栈住几日,等柳公子几天,好吗?”

咬到“柳公子”三字的时候,他的语气寒凉如冷刃。

第79章 蜜柚(一)

纤瘦的手指执着圆润的棋子落在棋盘上,半晌不见眼前人有动作,慕瑶抬起头,少年低头望着棋盘,似乎在专注地思考。

她却知道,这是走神了。

屈起指,叩了叩棋盘:“阿声?”

慕声无声地回了神,应声落子,黑白两色优劣顿现。

“……”慕瑶低眼一望,将已经拿起的棋子扔回了棋笥里。

“阿声,”她平静地望着他,“你这样让我,不如不玩。”

慕声眸中霎时带上一丝慌乱:他让棋向来不着痕迹,只不过刚才跑了神,冷不丁被唤,走得明显了些,才让阿姐看出端倪。

窗外是夜色,桌上的矮灯照着棋盘,光线单薄黯淡。长安酒肆,小隔间清雅精致,但终究不是家,少了几分人气,连空气中都漂浮着陌生的灰尘气味。

客栈提供的棋子是上好的云子,触手生凉,他捏着光滑圆润的白子的时候,想起的是凌妙妙弯起眼睛笑的模样:“这是云子,色如嫩牙,白的像慕公子一样。”

她闺房十几盏高高低低的立灯,倒是应了她这个人,夸张鲜活的浪漫,她就坐在那片光晕中,偏安一隅,乐不思蜀。

他定了定神,手覆盖在棋盘上,乌漆漆的眼睛从下往上看,带着几分讨饶的味道:“再来一局,我好好下。”

慕瑶顿了顿,勉强地勾了勾嘴角。

这几日,她的下颌越发消瘦,锁骨凸出得几乎钻出衣领。他知道,因为柳拂衣的缺席,慕瑶表面上若无其事,实际心里不知道有多伤神。

这样的阿姐,从小到大爹娘疼惜,他守护得那样周全,却偏偏为了一个柳拂衣吃尽了苦头……他眼里漫过一丝冷意。

“阿声,你怎么下棋的?”慕瑶疑惑地望向他。

“阿姐,我们今次换个花样,好不好?”他打起精神,“谁先连成五子一线,就算赢。”

“……”慕瑶皱眉盯着棋盘半晌,似乎不喜他孩子气的提议,“这是什么下法?”

他一顿,随即耐心地摆着棋:“是五子棋。”

她执着棋子,无奈地笑了笑,旋即捏了捏眉心,显得有些意兴阑珊:“阿声啊,你练术法若是也能花这样的心思,我们慕家也不至于落到此种地步了。”

“……”慕声的动作僵住。

他从慕瑶房间走出来时,脸上还带着一丝茫然,还有满心寒凉的疲倦。

房门里透出慕瑶窈窕的影子,显得单薄又寂寞。柳拂衣带来的巨大空洞,他再多的陪伴,也不过杯水车薪,对她来说像是玩家家酒。

她的世界,他从来无法融入。同理,他也一向孤独。

他走着,不受控制地踱到了隔壁房门口,敲了敲门。

半晌才有人开门,露出凌妙妙头发凌乱的一张脸,见到是他,立即睁大眼睛:“不是说让你安慰慕姐姐吗?你找我干嘛?”

她的门只开一条缝,将小脸伸出来堪堪一望,是抗拒的姿态。他忍不住用力抵住门,眼眸沉沉:“不能让我进去吗。”

“……”凌妙妙退了一步,满脸无辜地把人放了进来,环视小房间一圈,屋里简洁得像后世标准间。

她被房间外的凉风吹得冷嗖嗖的,摩挲着手臂跟在慕声后面:“跟你的房间长得一模一样,有什么好看的。”

慕声瞥她一眼,走过去闭上了门,“你在睡觉吗?”

女孩已经走到妆台前,半弯着腰对着镜子理头发,闻言一愣,有些底气不足地答道:“……没有。我……我就是在床上看看书。”

“看书?”

她撩开帐子,从乱七八糟的被子底下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眨巴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赧然地解释:“外面太冷了,我就……我就盖着被子看了。”

看到激动处,也就……在床上简单地打了几个滚。

慕声看她一眼,又望着她手里那本封皮上没字的册子。

“哦,我发现一本特别好看的书。”凌妙妙满脸兴奋,“楼下小二借给我的。”

少年抽过来,一目十行地一翻,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你……”

凌妙妙滔滔不绝:“这本书就是讲一个公子暗恋自己的教书先生,但是先生不断袖抵死不从,然后公子就软硬兼施,软磨硬泡,死缠烂打,先生自*了两次都没成功,也开始发现了自己对公子的感情,他们就突破冲冲阻碍在一起了……”

慕声的黑眸闪了闪,却是在专注地看她兴奋得红扑扑的脸:“然后呢?”

“没然后了,我才看到这儿。”凌妙妙脸上抑制不住的笑,“你喜不喜欢,我看完借你啊。”

“……好啊。”他依旧盯着她的脸。

“……”凌妙妙一顿,差点咬了舌头。

刚才她就是一时口快,哪个取向正常的男人会看这种书?本以为他可以嫌恶地走开了,可是黑莲花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她一时没了词,顿了顿,弯腰从桌子底下掏出个柚子,吃力地砸在了桌上,眼睛亮晶晶:“对了,我请你吃水果吧。”

刚好她一人吃不掉,还在发愁。

慕声的语气有些古怪:“这也是楼下小二给的?”

“是呀。”她拿匕首划开一道,鼓着腮帮子开始吃力地剥柚子。

“书,水果……”他的语气愈发薄凉,“他怎么不送我呢?”少年冰凉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无端有种危险的压迫感。

凌妙妙剥得满头大汗,完全没有看到他的脸色,只觉得他的问题问得奇怪,没好气道:“我自己掏钱买的,你要是掏钱,他也帮你买水果。”她烦躁地撒了手,将柚子搁在桌上,朝他一滚,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累死了,你剥一会儿。”

慕声沉默地接过剥了一半的柚子,从怀里拿出一把匕首,“嗤”地插进柚子皮里,右手拉着皮,旋即嗤嗤嗤几下,轻巧地将果肉剔了出来,那柚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又快又狠地剥皮抽筋了。

凌妙妙看得一愣一愣,他的动作却不停,将柚子掰成了单瓣的,还接着往两边撕开薄薄的皮儿,卷起来托着,将整齐饱满的果肉递到她嘴边。

清香骤然袭来,凌妙妙低着头,呆住了。

“不是说要我剥吗?”少年的声音低而平淡,语气出离耐心。

脸蛋骤然有些发热,她没好意思低头咬,踌躇了半晌,拿手接住了,说话都有些磕绊:“剥、剥剥外面那层就可以了。”

她有一点隐隐的感觉,他最近变得有点奇怪。

按理说此时正是柳拂衣撇下慕瑶不顾,姐姐伤心脆弱的关键时期,原著里慕声已经开始主动争取姐姐了……可是眼前,她的攻略对象还在一瓣一瓣地替她剥柚子……

“哎……好了好了。”妙妙抓住他的手腕,“别剥了,小心手疼。”

他没有动,任她握着,目光落在她白皙的手上,“我没用手,用的是刀。”

凌妙妙尴尬地撒开手,飞快地往嘴里塞了一瓣柚子。

柚子清甜而汁水饱满,令人心情愉悦,每个毛孔都舒张开来,她含含糊糊地问:“慕姐姐还好吗?”

慕声纤长的睫毛低垂,弯了弯唇角,露出坦然的自嘲微笑:“阿姐素来不听我劝。”

“那你……劝我呗。”凌妙妙满脸同情,托腮瞅着他,语气特别真诚,“我听你劝。”

慕声呆了一瞬,旋即道:“劝什么?”

“无论柳大哥娶了慕姐姐,还是娶了帝姬,我都不高兴。”她撇了撇嘴,恨恨道,“不高兴死了。”

“……”

“劝吧。”她眨眨眼。

少年的脸色几番变化,许久,才干干道,“那你换个人喜欢吧。”

凌妙妙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我应该喜欢谁?”

“……”

他觉得这段对话有些熟悉。当时在泾阳坡李府,坐在他的床上,女孩满眼醉意,怜惜地捧着他的脸,他冷静地问:“我应该喜欢谁?”

“喜欢我呀,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

他睨着她,心里百转千回,半晌才冷冷答:“总归不是柳拂衣。”

“子期,你该不会是这样劝人的吧?”凌妙妙满脸失望,“难怪劝不动慕姐姐了,这也太直接了。安慰人也要讲究语言艺术的……”

他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她哪里知道,面对阿姐时的舌灿莲花,在她这里,全都使不出来,心里又干又涩,说多错多。

凌妙妙边说边吃,吃得累了,递他一瓣柚子:“你怎么不吃?”见他半晌不接,直接拿起来抵在他唇边,“尝尝呗。”

他顿了一下,乖乖地张嘴将柚子吃了下去。水果冰凉而甘甜,吃完了,她又耐心地喂他一块。

他干脆刻意不伸手了。

凌妙妙无知无觉,边喂边趁机教育:“慕姐姐多可怜呀,柳大哥不在,她只有你一个弟弟了,你不陪她,谁来陪她?”

“你和阿姐不是也玩得很好吗,你怎么不劝?”

“我……我哪像你,我又不知道慕姐姐喜欢什么,也不太清楚怎么讨她的欢心。”

她说话有些心虚。

原著写到主角团回长安,柳拂衣缺席,慕瑶黯然伤神,黑化慕声意欲取而代之,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向姐姐自陈身份,表白心迹。

狼人自爆,还能讨得了好?慕瑶无法接受撕掉面具的弟弟,甚至对身边蛰伏伪装了这样一个低劣的人感到崩溃和恶心,矛盾激化,姐弟二人从此决裂,黑莲花彻底黑化,摇身一变,彻底晋升为后期的反派角色。

按照现在的剧情发展,他未必一定黑化,可决裂和矛盾看来不可避免。

对一个长年暗恋的人来说,倘若不被当面拒绝,就不会彻底断了念想,藏在心里,就总觉得还有希望。

所以,这段日子,她非但没有阻挠,反而刻意促成慕声与慕瑶的单独相处。她从心里希望他能迈过这个坎儿,只有他决绝地迈过了慕瑶这段历史,她才能有勇气面对崭新的他。

只是,看着黑莲花像猫儿一样乖巧地吃她喂的水果,润泽的眸中难掩失意和疲倦,她心里又有些愧疚,仿佛为了自己的私心,做了伤害他的事似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如何讨阿姐欢心。”

少年的声音渐低,“无论我怎么做,她都不会开心。”

“那你就再接再厉……”

“只因为那个人是我。”

凌妙妙微蹙眉头,一块柚子猛然塞进他嘴里,阻止了他后面的话。

“太好了,一点也没浪费。”她乐不可支地擦去手上的汁水,慢吞吞地将柚子皮拢在一处。

“……”觉察到他的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她脸上,她才随意道,“你不要总是这样自贬嘛,你哪里不好了……”

她屈起手指比划了一下,杏子眼里带着笑意,“是比柳大哥差那么一点点,但也没你说的那么差,慕姐姐很喜欢你的,我能看出来。”

“是吗?”他垂下眸子,复又抬起眼来望着她,低声重复了一遍,“我……没有不好……”

凌妙妙傻乎乎地笑了:“你怎么跟小孩学说话似的呢。”

“……”

梆子声隐约传来,凌妙妙走到窗边往外看,钩子似的月亮挂在树梢。

她伸了个懒腰:“都这么晚了,快回去睡觉吧。”

已经很晚了吗?他站起身来,望着她的背影,只觉得心中空荡荡的失落,漫成了海。

凌妙妙已经毫不留恋地把他往门外推了:“就在隔壁,我就不送你了,快去快去……”

夜灯单薄纤弱,微光如豆。

少年一人站在房间里,环顾四周,卷起帐子的床榻,圈椅,黑褐小桌,和桌上插瓶的干花……正如她所说,房间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可是又截然不同……没有她的气息,便是萧索如寒冬。

第80章 蜜柚(二)

在长安停留的第三天,收到了柳拂衣匆匆递来的信,信封上还残留着连绵阴雨天的潮气,薄薄的纸被露水打得皱巴巴的。

慕瑶展开信纸时颤抖的手指暴露了她的急切,可是扫了一眼之后,她就脸色惨白地笑了笑,一言不发地将纸叠成四折,锁进了匣子里。

“阿姐。”慕声的黑眸定在她脸上,敏锐地绷紧了神经,“怎么了?”

她垂下眼帘,眼角的泪痣在灯下闪光,肌肤仿若透明,“没什么,追查耽搁不得,我们先往无方镇去吧。”

慕声的手叩在匣子上:“让我看看。”

“不管他了,先下一盘吧……”

“让我看看。”他一动不动,眸中满是冷意,罕见地在姐姐面前表现了执拗的一面。

慕瑶脸上强撑的笑终于褪了干净,有些破罐破摔地松开手,靠在了椅子上。

慕声抿着嘴唇取出那张苍白的纸,信上字迹异常潦草,只有短短两行:“情况有变,归期不定。不必等,先行。”

他“嚓”地一甩,将纸拍在桌上,语气发沉:“阿姐!”

慕瑶别过头去,飞速地擦去了溢出眼角的一丝晶莹,深吸一口气,红着眼眶强笑道:“阿声,别闹。”

慕声沉默地看着她的脸,若非逼到绝境,她鲜少露出过这样失态的神色。

他知道阿姐对柳拂衣用情之深,他年少时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介入,嫉妒酸涩这么多年,几乎都快习惯了。经历数次劫难,他们一次比一次加密不可分,难以撼动。眼看他们一路发展到即将成婚,他也只是觉得,或许这样就是故事的结局,是他被动接受的终点,也无不可。

都已经这样了,他还能怎么样呢?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柳拂衣突然撇下阿姐离去……

这么多年,慕瑶从来没有当着他的面哭过。

他眸中慢慢沉淀出一种异样的冰冷:“阿姐这次还要等他吗?”

慕瑶惊异地抬头:“什么意思?”

他的语气越发薄凉:“一而再再而三如此处事,难道阿姐还要原谅他吗?”

“原谅?”她蹙起眉头,“拂衣并未对不起我,谈何原谅?”

他低眼,柔和美丽的睫毛盖住了眼里翻腾的憎恶:“柳公子从不洁身自好,三心二意,摇摆不定,任何一个女人送上门来,他都不会拒绝。阿姐,这就是你喜欢的人?”

慕瑶怔住了,随即气得发抖,“阿声,你说话怎么这样刻薄?”

少年猛然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慕瑶,沉默了许久,似乎到达了压抑的爆发点,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刻薄?”

慕瑶也跟着急促地站起来,眼前人润泽的黑眸中熟悉的无辜和亲切迅速褪尽了,陌生的乖戾浮现出来,连带着他周身都弥漫着一层冷意,与平时截然不同。

慕瑶顿了顿,语气放低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这么多年想说的话,阿姐不是早应该料到吗。”他眸中仿佛结了冰,嘴角讥诮之意越发明显,“他若够喜欢你,早就上赶着娶你,他如今连娶你都推三阻四,你就没有想过,从此不要他了吗?”

“慕声!”慕瑶先是被戳了痛脚,头皮一阵发,随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今日的话全是主观臆断,偏偏说得异常难听,几乎是句句忤逆。

她本就在气头上,他煽风点火……她勉强压住火气,勉力解释:“这么多年,你难道还没认清吗?拂衣并不如你所说。”

她刻意放柔了声调,想缓解此时的气氛。

“那又如何?”他却毫不留情,步步紧逼,“在我看来,你根本不需依仗他,求着他。”

“谁求着他了?”慕瑶的自尊心被骤然践踏,心里的火“倏”地被点燃了,神情冷了下来,“我虽然一直同拂衣在一起,那是因为喜欢,何曾依仗过他!”

她顿了顿,又觉得跟他争辩毫无意义——因为他不懂。

语气缓了下来,“感情的事情,你情我愿……阿声,你还不明白。”她慢慢地坐了下来,有些疲倦地喝了一口水,想让自己冷静一下,“你先出去吧,让我静一静。”

“我不明白,阿姐难道就清醒?”慕声站着不动,有种咄咄逼人的压迫感。

“阿声,出去……”

他充耳不闻,微勾嘴角,笑容中却毫无温度,“我看阿姐糊涂得很呢。”

“……”慕瑶抬起头,淡色的眸盯着他,冷笑道:“好,就算如你所说,我是依仗柳拂衣。那我若离他而去,你说,我们两个该依仗谁?”

她的音调越发抬高,带着一丝委屈的沉痛:“慕家撑到今天,不过苟延残喘,你以为没有拂衣一力支持,我们是如何还在捉妖江湖中保有一席之地?”

慕声缄默片刻,古怪地冷笑:“那是因为——阿姐从始至终不够信我。”

慕瑶皱眉:“我何尝不相信你?”

“我说过我可以保护你,为爹娘报仇,你从来没放在心上,宁愿相信柳拂衣,也不肯相信我。”

“……”慕瑶被他气笑了,“你实力如何,难道我做姐姐的不清楚?你的术法一大半是我教的,法器是我送的,慕家术法,我自己都学得一知半解,何况是你?你连我都打不过,怎么面对‘她’……”

“我可以。”他骤然打断,眸中翻腾着黑云般的戾气,低眉盯着自己拢起又张开的手指,呼吸颤动,声音却极轻,“我非但能打过你,放眼天下,没几个人能是我的对手。”

慕瑶注视他片刻,脸色极其难看,“你想怎么做到,卸发带吗?”

她冷笑一声:“是非不明,不择手段……这么多年,我就教会你这个?”

慕声的神情骤然出现一丝裂痕,被很好地掩藏在面上乖戾之后。

慕瑶将冷掉的茶水推至一旁,动作大了些,茶水泼出来,沾湿了她的手指:“在裂隙之下,妙妙怀里掉出的香囊是你送的吧?”

听到这个名字,他骤然抬眼,眸中惊异还未消退,就看见慕瑶面色苍白地冷笑:“你知道凌妙妙怎么说的吗?她说,是她路上捡的。”

“……”慕声的脸色骤然变得很复杂。

她在背后这样维护他……

“香囊里有什么东西,你当我不知道吗?妙妙不懂事,帮着你瞒我,她以为这样就是为了你好……”

“阿姐……”他再度打断,少年脸上神情完全破碎开来,眼中空冥冥的:“我是什么东西,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

他走了两步,步子很轻,却仿佛踩在了一根危险的临界线上。

“正派加诸于我的束缚再多,也一样都改变不了我骨子里的低劣。”他发出“低劣”二字时,语气中带着薄凉的笑意,令人毛骨悚然。

“我非但画了那一张反写符,还有很多张,多到……我数不清了。”他骤然绽开一个灿烂的笑,令人毛骨悚然。

“我三番五次动用禁术,死在我手中的妖物,不知凡几。”他纤长的睫毛垂下,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那张青春俊俏的脸上,却弥漫着阴鸷狠厉的气息,“我睚眦必报,血债累累,在阿姐面前,不过是装作一只乖顺的宠物,骗取一点怜惜——现在我告诉阿姐……”

慕瑶猛地起身,骇然倒退几步,步伐虚浮着,嘴唇微张,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他抬起脸来,脸上是破碎的笑:“我告诉阿姐,我可堪依靠,比柳拂衣强得多。我们从此以后,还做姐弟。”

“不过是报仇而已,阿姐若是想要*‘她’,我自有办法。天下良人无数,阿姐随意去挑,何必仰仗一个柳拂衣……”

她嘴唇颤动半晌,猛地摇摇头,终于发出了声音:“不可能。”

严词拒绝,犹如一刀而下的斩首,判定了他的结局。

“不可能?”少年冷笑一声,顿了半晌,似乎才将弥散的神智一点点拉回来,“不可能放弃柳拂衣,还是……”

他袖中的手指已经在微微颤抖,面上却维持着带着压迫意味的笑意:“我不配待在慕家,做你弟弟了?”

慕瑶脸色铁青,倒退几步,巨大的慌乱中,摸到了袖中匕首,悄悄握在了手上,内心这才略微镇定下来。

“阿声,你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眼前最熟悉不过的脸,竟然绽出一个十分生硬的微笑,刻意放柔的语气里,掩藏不住尾音里的一丝慌乱。

慕声的步子陡然僵住,如同被人兜头盖脸地浇了一盆冰水。

他情愿阿姐能一巴掌上来,打他骂他,像往常一样训斥他,好让他知道,他还是她的家人,还是她的弟弟。

——决不是像现在这样,她冲他假意笑着,像是手无寸铁的猎人,机智地同野兽周旋。

多么随机应变的敌对。

他的目光向下,落在她发颤的袖口上,隐约露出了匕首刀刃的轮廓。

夜色如此漆黑,仿佛漫山遍野的雪花席卷而来,化作无数冰棱刺进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处穴位。

——原来,阿姐也和那些人一样,怕他的真面目。

只是势单力薄,暂且不敢撕破脸皮,只好用一点假意配合,先稳住他。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慢慢裂开了。

那一点仅剩的自尊,哗啦一声,破碎得无法捡拾。

他缄默了许久,抽回脚步,转过身去,仿佛世界都在此刻翻转掉头,从此白天也成黑夜,他一步一步,在走不完的黑夜里打转。

孑然一身,再无亲人。

“阿姐……也早点休息吧。”

“你的本质……表里不一,蛇蝎心肠。”

“反正和柳大哥慕姐姐不是一路人。他们能为苍生死,为大义生,你能吗?”

“你和慕姐姐不合适呀,不会有人理解你的,你花瓣都要愁掉了呀……”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凌妙妙房间的,只记得自己像困于沙漠中的濒死旅人,凭本能奔向虚幻绿洲。

从前她是瑰丽鲜活的彼岸,一点点引诱他的注意力,现在他已是断线风筝,离群孤雁,要是没有彼岸星火,就只能是迷失浪里的航船。

“慕声,你有一个失踪的娘,你很爱她。你从小在姐姐身边长大,身旁只有她的关怀……是不是她恰好填了这份空缺,是不是你把对你娘的爱,转嫁到……”

“如果养着小老虎,只是看它没有齿爪,没有反抗能力,占有了它,主宰着它,看着老虎变成猫的笑话,心里又害怕着有朝一日它会反咬一口,所以防着它,忌惮着它……这就是叶公好龙。”

清冷的月光打在走廊上,他脑中循环往复,一句一句,都是她曾说过的话。

只是,她怎么可以如此一针见血……字字珠玑,句句谶言?

门猛地被推开,带着桌上烛光呼啦摇曳了一下,满室破碎光晕。

凌妙妙放下书,满脸诧异地站起来:“你走错啦,隔壁才是你房间……”

话语顿止,因为她发现慕声的脸色难看至极,整个人像幽魂一样,飘到了她面前,比她还高一个头的少年,竟然……在微不可察地发抖。

她怔了怔,游神一想,今天他待在慕瑶那里,似乎比往常时间更长,难道……

她张口结舌:“你……你……你去表白了?”

“我没有。”他许久才道,眸中没有焦距,像是冬天里被冻木了的旅人,反应慢了半拍。

“没有……什么意思?”凌妙妙让他弄糊涂了。

他的嘴唇都在颤:“没有就是没有。”

可是看这模样,他肯定已经去了,决裂已经发生,马上就是黑化的关键时刻。她顾不得在乎黑莲花走错房间的事情了,飞快地收拾书和笔,轻手轻脚地往出溜:“那我不打扰你了,你一个人静静吧……”

衣服却骤然被人从背后拉住。

“……你去哪里?”他的声音很低,似乎疲惫至极。

凌妙妙让他揪着,手里抱着书,背对他眨巴着眼睛,“我……我去你房间睡呀。”

奇怪了,一般人失恋被拒,难道不想自己待着静一静吗?

“……”他缄默着,半天没能说出挽留的话,只死死拉着她的衣摆不放开。

他在一片混沌中感知到,若是让她走了,他可能即刻便坠毁。

凌妙妙顿了顿:“好……好,我不走。”

他这才放开手。妙妙安顿慕声坐下来,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趴在桌上,小心地睨着他:“喝点水吧。”

他不动,她将他两手拉起来放在杯盏上,随即不容拒绝地拢住他的双手,强迫他感受杯子的温度。

二人的手交叠了片刻,前后都是暖的,慕声垂下纤长睫毛,颤着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温热的,顺着他的喉咙,直达肺腑。

他回暖过来。

凌妙妙已经溜过到床边,弯着腰铺床了,她用手拍打展平被褥,半回过头:“要不……你今天就睡在我这儿吧,好不好?”

他颔首,任凭凌妙妙拉着他,将他安顿在她的床上。

凌妙妙趴在床边,隔着被子拍拍他,眼眸晶亮:“什么也别想了,睡吧,我守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声:没有,没有,没有表白……【气哭】

第81章 蜜柚(三)

凌妙妙是被身后咔嚓咔嚓的躁动声惊醒的。

深夜极凉,她背上瑟瑟发寒,鼻端是油墨刺鼻的味道,这才惊觉,她趴在桌上睡着了,鼻尖正压着摊开的书页。

夜色深沉,她桌上点着的蜡烛燃到了尽头,只有冷清的一点月色,透过窗格照射进来,投下四块菱形光斑。

“咔哒咔哒咔哒……”身后异动还在发出噪声,若不是屋里进了老鼠……那就是进了贼。

她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飞快地点起蜡烛,端着烛台往床榻上一照,惊得魂飞魄散,帐子已经外面萦绕着云朵般的黑气,黑气盘旋不去,像风一样掀动了床角挂的一把木头床刷,是以噪声不绝。

纱帐里的人睡得极其不安,似在梦魇。

早先听说过失恋以后不哭不闹的人容易憋出内伤,黑莲花……憋得暴走了吗?

她急忙跑过去,隔着帐子外的黑云唤:“子期,子期?”

少年紧闭双眼,睫毛颤动,满头都是冷汗。

她顾不得许多,一头扎进团团黑气中,掀开帐子,整个人钻了进去,摇了摇他的手臂,骇然发现他的衣裳都让冷汗湿透了。

“慕声,醒醒啊!”她有些慌了,额头上出了一层冷汗,“你这是怎么了?”

黑化不是嚣张炫酷的吗,怎么会如此狼狈……

“叮——系统提示:角色【慕声】暂时处于遭遇重大挫折的灵力外泄期,尚未进入黑化过程,任务人给予角色一定的生理刺激即可,比如……”

灵力外泄……生理刺激……

她心里乱成一片,话都没听完,手脚并用爬上床,坐他身上,左右开弓,低头照着他苍白的脸抽了几个耳光,脆生生骂道:“不就是表白失败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世界上除了你姐姐就没别人了吗?别这么孬!醒醒!”

系统:“……比如给予角色适当亲吻……”

“……”凌妙妙骤然收回手去,尴尬至极,骂道:你怎么说话这么慢!害得我……”

黑莲花都这么惨了,在昏迷里还要挨她几下……

她满怀歉意地低头,手摸上他白玉般的脸,好在他看着脸皮薄,被她打了那么几下,倒还没留下什么痕迹,正想着,手指猛然被人攥住。

他的手心火热滚烫,梦呓道:“妙妙……”

“嗯……”她眼神一亮,“是我,是我,快醒醒……”

一声惊呼截断在喉咙里。

猝不及防天旋地转,她被他一个翻身压在身下,惊慌失措地想要起身,双腿却被他膝盖顶着动弹不得,小腿的骨头发痛。

手腕被死死抓着,压在枕侧,她差点没说出话来:“你疯了吧……”

他的唇骤然挨下来,她猛地一偏头,他吻了个空,旋即暴戾地将她两只纤细的手腕一并抓着,摁在了头顶,腾出一只手来,捏住她的下颌。

“你……你……”

少年双眸紧闭,昏暗中依稀可见他睫毛的弧度。

凌妙妙气得说不出话,这人眼睛闭着,意识模糊,还能如此精准,制得她反抗不了……

他的唇再度落下来,稍微偏了些,只印在她唇角。

凌妙妙不动了,心跳剧烈,他浑身上下都冰凉,散发着萧索的梅花冷香,只有唇和掌心火热。

他阵势极大,又是摁着她,又是掐她下巴,吓得她抖成一团,只觉得在劫难逃。

谁知,落下来的吻出乎预料地柔和,一下一下,蜻蜓点水,似乎不像是掠夺,倒像是……讨好。

纵然已经占了压倒性优势,骨子里依然卑微。

她这才从慌乱中镇定下来,脸上热得发烫,二人的呼吸纠缠在一处,只听得他在昏暗里忽然开口,依然像是说梦话:“你会一直陪着我?”

“……”

她只是愣了片刻,他的吻骤然变得暴烈起来,甚至在她粉嫩的唇上轻咬了一下。

“……嗯!”她在惊惶中猛然应答。

“永不离开?”他接着问,声音低哑。

她眨了眨眼:“在这个世界的时候……永不离开。”

他似乎终于得了允诺,这才失去意识倒向一旁。

帐子外的黑云骤然散去,露出明媚的月光。

从今往后……天上地下,唯此一人。

是彼岸。

也是归港。

凌妙妙被叽叽喳喳鸟叫声吵醒,阳光落在她眼皮上,通红滚烫。

她睁不开眼,在床上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旋即骤然清醒,直直坐起身来,捏住了身上的被子。

被子安稳地盖在她身上,帐子是放下来的,身旁没有人。

她吓了一跳,撩开帐子坐起来,光脚蹬上了地上的鞋,抻着脖子往外看。

屋里也没人……

一大早就不见人影,不会跑出去报复社会了吧……她揉了揉脸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快地披上了外套。

刚穿了一只袖子,门便被“吱呀”一声推开了,她惊诧地看见慕声衣冠楚楚地从门外进来,自然地坐在了桌边。

他看起来几乎恢复如初,动作毫无凝滞,表情正常得很,似乎昨晚的一切,都是她的梦。

“你……你去哪了?”她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爬下来,拉开凳子坐在他对面。

“我去找阿姐喝早茶。”他破天荒地绽放了一个微笑,带着少年人的具有欺瞒性的明媚,一如初见时的模样。

阿姐……慕瑶?难道,不应该已经……决裂了吗……

“噢……”她说不上是惊异还是失望,坐在了桌边,心里有些奇异的酸涩,“你怎么今天突然去找慕姐姐喝茶?”

“我有些事,需要跟她商量。”他不动声色倒茶,将茶杯推到她面前。

凌妙妙有些心神不属地抿了一口,没忍住问了一嘴:“什么事呀……”

“你我的婚事。”

“噗——”她一口茶喷了出来,随即猛地咳嗽起来,眼泪倒灌。慕声走过来,将咳得东倒西歪地凌妙妙揽进怀里,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背。

凌妙妙从他怀里挣出来,小鹿般的眼睛里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什么意思?”

原身好像是嫁了慕声,可绝不是这种嫁法,似乎是慕声用了某种手段,控制了她……千头万绪还没理清,他竟然猝不及防来求婚了?

慕声双眸潋滟,倒映着她,深不见底的黑,看进去了便要溺毙:“嫁给我,不好吗?”

“我……”她只觉震惊,“你……未免太突然了。”

“……”少年脸上的笑意微敛,慢慢蹲下去,虚趴在她膝上,仰头向上看,那一双秋水般的眼在根根分明的睫毛掩映下,黑亮得惊人:“我……片刻都不愿再等了。”

凌妙妙抽出膝盖,离他远了些,有些难以置信:“可你昨天才给慕姐姐表白……”

“我没有表白。”他的神色骤冷,旋即站起身,俯视着她,“阿姐,就只是阿姐而已。”

凌妙妙敏感的察觉,他说“阿姐”二字的时候饱含的那种热忱和亲昵全部消失了,这两字从他嘴里吐出来,非常漠然,不带丝毫感情。

少年的手将女孩翘起的一缕头发轻柔地别至耳后,手指无意擦过她的耳廓,引得她一阵下意识的战栗,他的语调很平静,“如果你不喜欢,斩断了也未尝不可。”

“……”凌妙妙怔怔看着他的脸,只觉得他周身的气质又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让她有些不敢轻举妄动了。

“子期?”她试探着唤。

“嗯。”他垂眸望她,这熟悉的一垂眸,让她放下了大半的心。

——还是他,只不过,只不过变得有些古怪而已。

“我觉得……”她踌躇了一下,睫毛颤动起来,“我觉得这种事情,还是急不得……”

“你心里还装着柳拂衣?”他骤然打断,手指捏紧,眼里一片暗沉。

“我……”

她像是被消了音,“没有”二字说什么也吐不出来,脑海里一连串的红叉警报交叠响起。

她颓然明白过来,在任务一中,她始终是那个暗恋着柳拂衣的人设。

任务一天不结束,她便一天不可自主。

“关柳大哥什么事?”她只好换了种说法,疯狂揉着被痛楚折磨的太阳穴,痛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这画面看在慕声眼里,却是另一种口是心非的光景了。

“那该怎么办?”慕声柔和地发问,周身寒意更甚,漆黑润泽的双眸望定了她,许久,语气中有一丝偏执的认真:“你答应了我,陪着我,永不离开。”

“子期,你听我说……”

少年捏住她的下巴抬起来,目光流连在她脸上,竟然带着无限迷恋和痛楚,许久,才轻启薄唇,“凌妙妙,我的心给你了,你能不能试着喜欢我?”

她怔怔望着他:“我……”

一连串的消音,她的头要炸开了,强忍着系统提示,急切道,“我真的不讨厌你,子期……”

她已经着急地拨拉下去他的手,抱住了了头,用力锤了两下。

喜欢柳拂衣以外的男人这种事,不能经由凌虞的嘴自主说出来……现在已经是四分之三进度,再熬过四分之一,她才算真正自由。

他望着她,低低笑了一声,这答案显然不能让他满意。

他眸中深沉之色越发浓郁,像是满溢出来的漆黑夜色,猝不及防地用腿顶住了她的双膝,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看似亲昵,却用了几分力,直接将她摁在了椅子上。

“子期……”她茫然抬起头,挣扎起来,有些慌了,“慕声,慕声……”

他充耳不闻。

眸中明暗飞速变换,如同有乌云时聚时散,忽而明晰清澈,忽而深不见底。

凌妙妙骇然望着他的眼睛:难道他命中注定要黑化一次,拖延了这么长时间,还是无法避免,而且,不是为了慕瑶,而是……

他竟然缓缓笑了,有如迎春花开放,初始语气非常柔和,“你可以不喜欢我,我们从头开始也好。只是……想嫁给柳拂衣……”眼眸蓦然一暗,眸中戾气令人心惊肉跳,“做梦。”

……而是为了她。

他唇角勾着,笑容毫无温度,手指已经放在纤细秀丽的发带上,扯了一下。

晚了。

挣扎的女孩骤然定住,不受控制地望着他变得美丽绝伦的眼睛。

他蹲下来,顿了顿,带着几分哄诱的味道,一字一顿:“你喜欢我。”

她迟缓地开口“我……”

却顿住不说了。

他眸中出现了一丝恼意,偏执地重复了一遍:“你喜欢我。”

“我……喜……欢你。”她终于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几乎是同时,逆他人心志致使的反噬骤然啃啮心脉,他睁大眼睛,捂住心口,一口血吐了出来。

毫不在意地拿袖子擦去,苍白的唇上带上几丝鲜红的妖冶。他一意孤行接着道:“你愿意嫁给我。”

“我……愿意……嫁……给你。”

又是一下,他的脸色苍白,青筋几乎暴起,忍了片刻,嘴角仍旧溢出一丝暗红。

“好,就这样……就这样说定了。”他慢慢地压下喉间腥气,微微笑着将脸贴在她膝上,抓起她曳在地上的的柔软裙角,在手上轻柔把玩。

许久,睫毛颤了颤,似乎在自语,“不要拒绝我,我……承受不起你的拒绝。”

借发带之力的蛊惑,抽魂夺魄,只能维持七日。七日,足够他将一切都办妥。

就是这么贪婪,这么低劣……他就像个瘾君子,拥有一日,便沉溺一日,再往后,再往后……

他害怕去考虑往后的事。

凌妙妙目无焦距,摸摸膝上的人,手指绕着他的头发打圈圈,像小孩一样好奇地问:“……子期,你在干什么呀?”

他将她的手捉住,闭眼温柔地亲吻她的手指,答非所问:“今生今世,你非得陪着我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Q:声在凌府蛊惑纪先生的时候怎么没这么大反应?

A:他逆的不是心志,是系统。

第82章 蜜柚(四)

凌妙妙低头迟缓地系上衫子裙系带,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扎辫子,垂髻扎得软塌塌的,她左看右看,不满意地噘嘴:“扎歪了。”

她的指尖描摹着镜子里倒映出来的少年的脸,随即点点镜面:“你,你帮我。”

慕声无声地贴近了她,妙妙惊异地回头,似乎有些不明白镜中人怎么能出现在现实中。

慕声握住她柔软的发髻,拆了,随即拿梳子沾了一点梳头水,有些生疏地理顺她栗色的长发。

镜中女孩不吵不闹,只睁着一双小鹿般的杏眼好奇地看,乖顺得像个娃娃。

“我不要这个。”她忽然挣了一下。

“什么?”他的动作微微一顿,黑眸望向镜中。

“不要这个味道。”她捏起鼻子。

他骤然明白过来,她说的是他梳子上沾的梳头水,栀子的香气浓郁。

他低眉望着梳子,微有迷惘:“你从前一直用它梳头。”

“子期不喜欢。”她愤愤道,“我也不喜欢。”

他骤然僵住,搁下梳子,牵起她几缕发丝轻嗅,眼神迷蒙:“我没有不喜欢……从前都是骗你的。”

“真的?”

“真的。”

“嗯,那我也喜欢。”镜中人脸上骤然转晴,笑弯了眼睛,“我也喜欢。”

少年唇角微微弯起,只一下,吻落在她头发上,旋即蹲下,他单膝着地,亲吻她的侧脸。

凌妙妙偏头,指尖哒哒点着镜子:“扎头发。”

他不舍地放开她:“好,扎头发。”

香炉中烟雾缭绕上升,安静得可以听见室外叽叽喳喳的鸟鸣。

他梳了一刻钟的髻还嫌短,扎上缎带的时候,手都有些发颤,好在他扎自己的发带还算熟练,最后的蝴蝶结打得漂亮凌厉。

凌妙妙对着镜子审视辫子,满脸挑剔:“扎得比我还歪。”

“……”他握住她的弯起的垂髻,征询地看着镜子,“再来一遍?”

“不要了。”她扬起下巴摇头。

“那便不要了。”他眸漆黑润泽,半晌才抿唇,承诺道,“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凌妙妙微眯眼睛,开始哈欠连天。这便是情蛊的副作用,一天到晚精神不济。少年将手伸到她背后,不顾她挣扎,将她拦腰抱起,安顿在床上。

“我不想睡觉。”她强撑着精神,玩他衣服上钉的几颗黑色玉珠。

他的手覆盖在她手背上,握住了她的手,“休息一下,吃饭才会有精神。”

“喔。”她乖乖地抽回手去,交叠在腹部,睫毛轻颤。

慕声的脸色微有苍白,神色复杂地望着她:“一会儿要说的话,记得了吗?”

“嗯。”她点头。

“要不要练习一遍?”

她顿了顿,扭过头:“不。”

少年却强行将她的脸扳回来,肯定道:“练习一遍。”

“……”她眨着眼睛,戳戳他胸口,“你会难受。”

“……”温柔骤然在他眸中荡开,“不会再难受了。”

她咬紧齿关摇头,他不再强求,低垂眼眸,伸手理了理她额际的头发,几不可见地笑道:“要你说一句喜欢,果真比登天还难。”

帐子里凌妙妙睡了,他便坐在桌前,取下笔架上的笔,草贴、婚书、聘单一应写过去,写得快而决绝。

“笃笃笃——”他搁下笔开门,小二满头大汗地拎着一只黄嘴黑翅的大鸟上楼来,鸟还在扑棱扑棱煽动翅膀,见他开门,面露喜色:“公子,您要的雁。您瞧,精神头大得很呢。”

少年拎起翅膀看它半晌,颔首,递给他一锭金子,小二道了谢,揣进了自己怀里。

“雁和信,什么时候给您送到?邮差回过了,快马加鞭少说也要三日,中间要坐航船。”

他的声音很低:“够了。路上把它照顾好。”

“好……”

“子期!”背后横出一声唤。

他猛然回过头去,凌妙妙提着碧色裙子赤脚跑到他身边,指着那只煽动翅膀的鸟脆生生道:“我要这个野鹅!”

“呦,凌姑娘。”小二笑得打跌,“这……这是大雁。”

她脸上惶惑无辜,歪头重复道:“我要这个野鹅。”

“……”小二的表情凝固了一下,总觉得这位姑娘看起来怪怪的,不似前几日机灵活泼,还未及他反应过来,眼前少年已经直接将她强行打横抱起,抱回了床上,用帐子遮住,她还在犹自指着大雁挣扎,“我要……”

慕声匆匆走回来,又给他一锭金子,低声道:“这只留下,再去寻一只。”

他又往里好奇地看了一眼,触到少年沉郁的警告眼神,感觉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飞快地收了眼神:“好……”

凌妙妙蹲在地上,拿指头小心地戳戳大鸟黄色的喙。

“嘎——”它不胜烦扰,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声音都嘶哑了。

女孩笑了,双眼弯弯,像只小动物。面前还放着两个小碟子,一个碟子里盛了一点清水,另一个盛了累起来的草叶,她捻了一根草在大鸟嘴边试探,半晌,失落道:“子期,它不吃饭。”

慕声专注地望着她的脸,只道:“缓缓就好了。”

“它是不是很不喜欢被抓来呀?”她紧张地抬起头,“我们把它放回去吧……”

慕声的指尖落在她颊上,一点点摩挲着,“放回哪儿去?”

“从哪儿来,放哪儿去……”

“放?”他无谓地一笑:“妙妙,这是我送草帖的随礼。”

她顿了顿,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草贴是什么?”

他深深望着她,欲言又止:“写给你爹爹的信。”

“爹爹……”她似乎想起来什么,坐定在桌前,忽然捂住头,“爹爹……”

“……怎么了?”他紧张地抓住她手腕,她眼里似有微光一闪,整个人定住一般。

世界寂静了两三秒。

四目相对,她的手慢慢从头上放了下来。

“我也要给爹爹写信。”她微一抿唇,从笔架上取了笔,就着他刚才研好的墨和铺好的纸,开始歪歪扭扭地写起来。

慕声低头一瞧,她写得飞快,反反复复只有两句话:

“爹爹:我喜欢子期,我愿意嫁给子期”

“我喜欢子期,我愿意嫁给子期”

“我喜欢子期,我愿意嫁给……”

他心中猛然一阵惊痛,攥住她手腕,:“别写了……”

“你别拦我给爹爹写信呀……”她犹自挣扎,最后一笔划出去,斜亘红色格子,仿佛切割了整张信纸。

他终于夺下她手上的笔,两人衣服上都是点点墨迹。她低头看一眼自己黑乎乎的手,怔了几秒,嫌弃地擦在他的衣服上。

“……”慕声低头看着她的手。

她擦干净手,又不安分起来,忽然搂着他的脖子蹭他,似乎很烦躁,嘴唇屡次碰到他的脸,慕声将人拉开,手指抵在她唇上,违心道:“妙妙,再等等……”

他的拇指在她红润的唇上反复摩挲,似乎这样就能望梅止渴似的,“再等等吧。”

只是……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七日之后?

他还会有机会吗。

凌妙妙闹得累了,这才将头埋在他怀里,恨恨道:“你跟我道歉。”

这话的语气和情绪,都像极了原来的她,让他整个人僵住了,随即兴奋和战栗同时升起,甚至不敢低头看她的脸,他的睫羽颤了颤,“道歉?”

“说你错了,不该对我用这种手段。”

“……”他刹那间低下头去,“妙妙?”

怀里的人依然双眸涣散,玩着自己的手指。

七日未到,果然一切都是他的错觉,心中说不上是松了口气,亦或是深重的失落。

他将人抱在膝上,重新抽了一张纸,圈过她写起来。

她的脑袋偏了偏,从他的角度,越过她的发顶,看得见她白皙的鼻尖和眨动的睫毛,“你怎么代我给爹爹写信?”

他翘起嘴角,边写边道:“理应我写。”

慕二公子,求娶太仓郡守凌禄山独女凌虞。

青年才俊,家世相当,用词用语无不谦逊妥帖。他的字板正清峻,和他本人一样具有强大的迷惑性,使人错以为这将是一个光明磊落、值得托付的好少年。

透过薄薄一张纸,几乎都能看见岳丈满意的微笑。

他写至落款前,空了两行,将笔给她,指尖点了点纸:“在这儿写。”

“……”她盯着空出的那两行,不动。

他的唇贴近她耳侧,带着耐心的哄诱味道:“写你刚才写的那两句话。”

对于一个独宠女儿的父亲来说,什么家世人品都是旁人之言,亲女儿的首肯,才是板上钉钉的大红章。

凌妙妙捏紧了笔,却不落:“你跟我道歉。”

少年轻笑一声,低头吻她的头发:“我错了。”

凌妙妙顿了顿,刷刷写了一行字,撂了笔,开始自顾自玩手指。

慕声低头一看,纸上只写了五个字:“我讨厌子期”。

“……”他不做他语,另抽一张纸,更加工整地誊抄一遍,落款之前空下两行,将笔塞在她手上,“好好写。”

凌妙妙抿抿嘴唇:“好好道歉。”

他不知她为何对道歉执念如此深沉,漫不经心地哄道,“我错了。”

她咬着牙,写得比刚才还潦草敷衍。

“我恨子期。”

“……”他再抽一张纸。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有如此耐心的时候,仿佛只要她不喊停,这个游戏就会无限循环下去。而他毫无怨言。

笔给她,她都有些倦了,打了个哈欠:“先道歉。”

他长长的睫毛覆下来,撩开她的头发,吻落在她耳垂,语气中带上几丝偏执的委屈:“……可我真的喜欢你。”

“啪……”

她将笔摔了,墨汁飞溅,似乎觉得摔了还不过瘾,捡起来抓在手上,松鼠掰坚果似的鼓起腮帮子,掰了几下,没掰断。

慕声将笔接过来,在手里咔嚓咔嚓,折成几段摊在她面前,水润的眸子望向她:“消气了么?”

凌妙妙瞪他的眼神,简直就像想把他也跟笔似的掰断了。

他又从笔架上捡了几根狼毫一字排开,混不在意:“不够的话,我再帮你折几根……”

凌妙妙未及听完,骤然扑到他怀里,一口咬在他肩膀上,他将人紧紧摁在怀里,她又踢又打又挠,牙上用了几分力,咬得他衣服里洇了血丝。

肩上的痛感猛地传来,他眸中滑过异样华光——

这一刻她才像她,外柔内刚有脾气的凌妙妙,尖牙利齿,抓住机会就要反将一军……这一刻,他的心也刹那间活泛过来了,随即是深重的酸涩和茫然。

阳光落在她栗色发顶上,碎发都像像是被镶了暖融融的金边,她伸手打落了他的竹蜻蜓:“因风而上、听天由命才像蜻蜓,风大风小都会干扰,你用符咒控制着它,就将它变成一个傀儡了,跟别的傀儡又有什么不同?”

原来越沉沦越空虚,他想念的,始终是她。

蜻蜓和傀儡,终究是不同的。

他冷静地抱着她,黑眸闪动,微不可闻,“是我错了。”

怀里的人一顿,不挣了:“你,一会儿去把野鹅放了。”

“……嗯。”

她顿了顿,闷闷道:“再写一张。”

“……”他低下头去,凌妙妙的杏子眼也在望着他,眨了眨。

他铺开纸,抄了三遍,字字句句,已经烂熟于心。

落款前空了两行,凌妙妙从他手中夺过笔,趴在桌上敲下大红章。

“爹爹,我喜欢子期,我愿意嫁给子期。”

第83章 蜜柚(五)

中午需得去和慕瑶吃午饭,妙妙要将沾了墨汁的衣裙换下来,她解衣带之前,骤然抬眼瞪着他:“你回避。”

慕声似乎有些意外:“昨天你也没有让我回避……”

她慢吞吞解着衣带,满脸不高兴:“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

他顿了顿,依言背过身去。

凌妙妙将裙子脱下来,换一件齐胸襦裙,系带绕到背后交叉打结,裙头没压住,从背后径自掉下来。

背上骤然一凉,随即有手指擦过她的背,飞快地拎着她的裙头向上,压在了背上。

她骤然僵住,背对着他,脸红到耳朵根:“你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回避吗?”

“我回避了。”少年三根手指摁着她的裙头,抵在她雪白的脊背上,语气听起来很无辜,“裙子掉了,我帮你接住。”

她急忙将手伸到背后,从他手中接过裙头,飞快地那系带缠了两圈,睫毛颤得飞快,“你不回头,怎么看得到我裙子掉了?”

“……”

腰骤然被他揽住,整个人再度被他圈在怀中,他的吻难以克制地落在她颈侧,似乎连掩饰都懒怠掩饰了,“嗯,我错了。”

“你……”她梗了一下,气急败坏地往出钻,“你松开,我结还没系好……”

他一手搂紧她,另一手从床上捡起长长的半截系带:“我帮你系。”

这几日抽魂夺魄,辫子会扎歪,纽扣会错位,系带打成死结,都是常有的事,他不觉得奇怪。

她有些语无伦次了,连呼吸都是错乱的:“……系在前面的!”

“知道。”他不以为意,双手环过她的腰,拉起了系带,下巴抵在她肩上看着,在她胸前打了个结,蝴蝶结抽紧的瞬间,他感到怀里的人重重抖了一下。

“怎么了……”他低眸看她,骤然发现她整张脸都红扑扑的,眼神一时有些迷茫,抚了抚她滚烫的耳尖,“你竟会害羞?”

被情蛊控制的人,像是三魂七魄不全的痴儿,对外界的感知都是迟钝的,竟然也会脸红。

她被摸了耳尖,瞬间像被烫到似的偏过头去,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出爬,像刚刚掉进陷阱的小动物一般奋力挣扎:“放开……”

他手一松,她便骤然向前扑倒在床上,在衣服堆里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旋即恼羞成怒,脆生生道:“你从我的床上下去!”

“……”他俯身一捞,又将她拖回来,“妙妙……”

昨天,也不曾有这么大的脾气……

慌乱中,凌妙妙低头啊呜一口咬在他虎口上,少年猝不及防地骤然撒了手,妙妙抱膝缩成一团,秋水般的双眸气急败坏地瞪着他:“换你自己的衣服去!”

“……”他不敢再逼了,怀着满心疑虑,默然折到隔壁。

这一折腾,午饭整整迟了两刻钟,慕瑶一个人坐在一桌冷饭前等,险些坐成一座塑像。

她沉默地抬起头,凌妙妙是被慕声牵着来的,步伐还有些踉踉跄跄。慕声拉开椅子,将她安顿下来,几乎将一切能代劳的事情全部代劳。

慕瑶顿了顿,唤道:“妙妙?”

乖巧坐着的凌妙妙扭头冲她笑:“慕姐姐。”

这一笑,令她放下大半的心,神色复杂地看了慕声一眼:“先吃饭吧。”

那天晚上,她几乎彻夜不眠,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回想这些年来与慕声相处的场景,才发觉自己有多少忽略之处——他在她面前,一直都太乖了,说一不二,言听计从,以至于让她忽略了他本来的个性,习惯性地教育他、约束他,乃至逼迫他……

他骤然掀开假面,她难以接受的同时,还有一丝酸楚的荒诞感。

天壤之差,血海深仇,以她的为人,必与邪门歪道势不两立,巴不得除之后快,可是当他转身走出房间的刹那,她竟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心痛:多少年相依为命的姐弟,哪怕他多有伪装,那些年的情分,难道也如水东流?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众叛亲离,她又何尝不是。

她没法再当他是至亲,但也不忍心当他是仇人。

他们默契地保持着这样微妙的平衡,绝口不提那天晚上的事,相安无事地相处,但她知道,一切都变了。

而慕声变成今天这样,其中有她的一份。

让她没想到的是,慕声来找她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娶凌妙妙。

她知道,现在对他来说,她的意见无足轻重。即使是她阻挠,他也自有办法做到。

只是,他状态不稳,行事乖戾,彻底无所顾忌,若是强行将无辜的凌妙妙牵涉进来……

她还是选择答应下来,以慕声姐姐的身份,做这个主婚人,若他有什么出格,她代为扳正。

她扭过头,凌妙妙边剥虾边侧头,还在叽叽喳喳地跟她说话,看起来并无异样。

“慕姐姐,我们什么时候去无方镇呀?”

慕瑶勉强一笑:“十日后就走。”

“不等柳大哥了吗?”

她顿了顿:“不等了。”

凌妙妙颔首,将虾塞进嘴里,一会儿,又笑道:“慕姐姐吃虾蘸酱油吗?”

“……不蘸。”慕瑶看着女孩的粉嫩脸颊,她的杏子眼忽闪忽闪,面色很好,带着小女儿娇憨,她看起来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这种轻松很快感染了她,她想,或许成婚是真的两情相悦。

慕声沉默地看着她们对话,凌妙妙说话很快,精神饱满,看起来和往日没有差别,慕瑶紧绷的神色渐渐松弛下来,他紧攥的手指也慢慢放松了。

……这人在情蛊之下,也依然这么争气。他无声地勾了唇角,茫然望向窗外,说不上是欣喜还是怅然。

酒肆窗外车水马龙,阳光从窗子照进来,平铺在桌上,茶水粼粼闪光。

“妙妙,成婚是人生大事,你真的想好了吗?”她问出最后一句。

凌妙妙眸子一转,咬了咬筷子头,旋即灿烂笑道:“我喜欢子期,我愿意嫁给子期。”

慕瑶愣了愣,也笑道:“……好。”

午饭到了尾声,慕瑶转头对妙妙道:“吃完饭,你想不想去我房间坐坐?”

“不必了。”慕声先一步代她回答,伸出手来,“妙妙跟我走。”

妙妙顺从地牵住他,站起身来,被他拉到了身后,那是一个非常强势的保护姿势,他的笑容毫无温度,“下午要去街上,不能陪阿姐聊天了。”

“……也好。”慕瑶张了张口,没想出该说什么,只得生硬地提醒了一句,“照顾好妙妙。”

纤细手指捏住蝴蝶钗,往头上比了比,蝴蝶翅膀一颤一颤,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摊位上簪子琳琅满目,只不过都是小手工制作,比不得首饰店里繁复。这蝴蝶钗款式也很简单,还没有她头上原来带的那只精致。

摊主巧舌如簧,拍着巴掌,爆发出一阵夸张的惊叹:“好看!太好看了!十足符合姑娘的气质,真是天上有,地下无……”

街市喧闹,人来人往,商铺鳞次栉比,悬出的五颜六色的招牌挤占了街面,吆喝声此起彼伏。

他本想让她去首饰店里买的,见她听了摊主的话,忽然在阳光下笑了,便没有开口。

凌妙妙忽然半扭过头,故意踮了踮脚,那蝴蝶翅膀便开始上下摇摆,闪动着光,她眼里也似有流光闪烁,笑得很兴奋:“你看,会颤的。”

印象里,只有小时候才戴过这种夸张的亮晶晶的东西,想来还有些怀念。

“买一支吧。”他毫不犹豫地付银钱,睫毛轻颤,只觉得心也让那翅膀搅得七上八下。

凌妙妙顺手摘下原来的云脚发钗塞给了他,戴上了翅膀会动的小蝴蝶。他将云脚簪子顺手揣进怀里,旋即飞快地扳过她的下巴,“戴歪了。”

“不可能呀。”凌妙妙迅速伸手去摸,他已经将发钗轻巧地摘下来,捏着她的脸重新戴了一遍。

不知为什么,他的动作刻意极慢,手指屡次无意划过她的发丝,弄得她脸上发痒,不禁有些躁了:“好了没有?”

他不撒手,扭头朝店主道:“再来一支。”

“……”

一左一右,端端对称,她伸手一摸,恼了:“谁让你戴两只对称的?”

一只蝴蝶像是无意中栖息在头发上的,两只端端的蝴蝶……不就成了装裱的蝴蝶标本了?

对称规整最适合小女孩,她梳了个双髻,鬓发上还戴两只对称的蝴蝶,让他打扮得像个六七岁的娃娃……

少年打量她红扑扑的脸,眼里似有满足的笑意:“好看。”

“我不要。”她愤愤,伸手要摘,慕声挡住她的手,再次扭头,淡道:“再来一支。”

摊主一连卖了三只蝴蝶发钗,心内狂喜,毕恭毕敬地递了过去。

慕声睨着她的脸,将右边的发钗稍微挪了挪,往右边又簪了一只,破掉了对称的形。

小小蝴蝶在她栗色鬓发上次第闪光,令人目不暇接,夸张又不遵常理,倒是应了她这个人。

凌妙妙忍无可忍猛扯他的衣摆:“快走吧。”

再待下去,她怀疑自己要被他簪成蝴蝶人。

走过了三四个摊位,她手上捏了好几个玩意。

火红的糖葫芦捏在手上转了转,她低头叼住了第一颗山楂,未及咽下去,就听见身旁的少年低声道:“我也想吃。”

她看他一眼,鼓着腮帮子指指摊位,含糊道,“去买。”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的脸,语气含了一丝委屈:“我想吃你手上的。”

凌妙妙一怔,忍痛将剩下的递了过去:“那给你……我再去买一串。”

他却不伸手去接,只是垂眸望着她手里红彤彤的糖葫芦,又用那双漆黑润泽的眼睛望着她。

“……”凌妙妙明白过来,火冒三丈,走过去将他的手拉起来,强行将糖葫芦塞进他手里,扭头走了,蝴蝶发钗闪闪烁烁,“爱吃不吃!”

“哎——”

算命先生摊位前有人影一闪,撞得桌子颤动,桌上插着的黑白八卦棋左右摇摆,一连串骰子滚落到了地上。

那人身量高大,斗笠压得很低,还垂着黑纱,匆匆道了一声“抱歉”。

凌妙妙与他擦肩而过,瞅着那背影熟悉,紧跟几步追过去:“柳大哥!”

“柳大哥,你去哪儿呀?”

那身影闻言一顿,随即飞快绕过街巷拐角,一闪便不见了,一张纸笺斜飞出来,在空里打了几个转,匆匆落在她脚下,

她顿住脚步,顺手捡起来揣进怀里,心怦怦直跳。

堂堂捉妖人,大白天像做贼似的把脸遮着,还狼狈到在集市上乱窜……

旋即,被人一把箍回怀里,半晌,慕声的声音在她耳畔低低响起,带着颤抖的冷意:“想往哪儿跑?”

她指着空无一人的小巷,还未反应过来:“没跑,我看见柳大哥了……”

“我没看到。”

“真的……”

“你看错了。”他打断,神色冷淡地牵过她的手腕往回走,用力得仿佛像是锁链扣住了她。

凌妙妙一路被他拽着走,天色渐晚,集市上的摊位收起,街道骤然宽阔起来。两旁二层三层的酒肆点起灯,觥筹交错的声响从格窗中传出来,整条街上暖黄的灯火如星。

路越走越偏了,走到最后,几乎看不见屋宇,夜风吹来,影影幢幢的大树抖动,无数片细小的叶子相互碰撞,发出沙沙的声响。

凌妙妙不识路,直到扎进空无一人的密林,才警觉起来:“我们来这儿干嘛?”

慕声的眸色漆黑,倒映着月光的亮,松开她的手,将她抵在粗糙的树干上,答道:“说话。”

“……”她的睫毛颤动,他身上清冷的梅花香将她包围,“说……说什么话?”

林木如松涛摆动,是发寒的色调,交错相连的树冠遮天蔽日,偶尔听得见林间寒鸦一声长啼。

她的背骤然挨住冰冷的树干,打了个寒战,他便再往前一步,快要贴住她,这样的压迫感令人头皮发麻。

他抿着唇,手指轻柔地绕着她鬓边碎发,似在极力克制自己,半晌,才抬起头,漆黑的眼眸望定她:“妙妙,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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